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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木

『鳳凰木』

「早安,世界。」或許出生之際,我是滿懷期待地想著,幻想將步入的是洋溢著快樂和善意的世界,那時,他還能依偎在母親的懷裡,那個時刻,他還能對這個世界說出早安。

「嗶——嗶——嗶——」那個節奏,無規則而散亂,當時的我尚未明白其意義。如今我才知曉,那便是母親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聲音。

「孕婦失血過多,逐漸虛弱,進行急救,通知家屬命危。」一個白衣人大聲地叫著,我頓時失去了溫暖的懷抱,看著我最親密的陌生人被慌忙地帶了出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母親,但說實話那並不是很重要,畢竟我也想不起來了。

「孩子,你也夠可憐,我那弟弟死得突然,弟媳還被你帶走了,剩我一個老傢伙能照顧你,真不知道你是從哪裡來的災星啊。」那是張陌生的臉孔在對著我說話,講真的我也不清楚他到底在說些什麼,只知道他身上有種被稱為酒精的氣味,那味道真不討喜。

「你也別眼巴巴地看著我,再怎麼說我也不是你父母,其實我大可把你送進孤兒院,我賭博錢都不夠了,更何況養你這災星,以後你就吃我吃剩的下酒菜過活算了。」也許不討喜的不只是酒精,還有他。

一晃眼過去了十六年,對我來說,這段時間並不算漫長,畢竟我的每天都是那般千篇一律,每天不變的酒氣,不變的咒罵,不變的忍辱負重,不變的討債撞門聲,唯一在變的,是叔叔的債務還有日漸糟糕的脾氣,他始終無法放棄賭博,希望能借筆錢一夜翻身,結果不意外的越陷越深。

「滾開!愛誰養你誰養,以為我是做慈善的嗎?滾開!」又是一個夜晚,濃濃的酒味配著令人噁心的話語,這就是他給我的下酒菜,這算他難得的沒有失信吧。

「我一個做叔叔的到底有什麼義務養你這災星,你爸媽死得草率又有我甚麼責任?」他又在一個夜晚發著酒瘋,端上了一盤盤辛辣的配菜,但刺痛的不只是我的味蕾。

「砰!砰!砰!吳亦楠我知道你在裡面!」那是一陣令人熟悉的撞門聲。

「砰!砰!砰!……砰!砰!砰!給我死出來!吳亦楠!」

「又被抓到了……」看著眼前被稱作吳亦楠的人拿著家當又一次落荒而逃,我也緊跟著翻出了窗外。

「我說了讓你滾開!」今天,事態有了轉變——一隻髒污的鞋子猛地擊中了我。本已虛弱的我,一頭跌進了灌木叢中。

二零二零的那晚霜寒,帶走了我最後一個親人,僅僅留下一筆讓我喘不過氣的債務。

「先生,能給我點幫助嗎?小姐你能……先生……」被債團追殺的我哪都去不了,我唯一的出路是當個無名無姓的乞丐苟且偷生。

「先生……」在這條街上,無人願意施以援手。我逐漸被如海般洶湧的挫敗感所吞沒。

「到底怎麼變這樣的……或許我真就是災星,畢竟我背負的是三條人命,或許我就不該出生,我就不該活著!」我放聲大吼,思緒完全陷入混亂。我所能做的,只有徹底否定自我,因為在我的人生裡,似乎再無一處值得驕傲。

「哥哥,你好呀!我叫魏凡。」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歇斯底里,映入眼簾的是個略顯消瘦的小男童。

「哥哥,你是不是會餓?我有好多好多吃的呦!我媽媽每天都會給我好多零用錢呢!」

「……」說實話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能明白他為何要關心我。

「哥哥你沒有爸爸媽媽嗎?我好羨慕你喔,這樣就不會有人管你了耶。」

「你不會羨慕的,你現在還不懂爸爸媽媽多重要。」雖然知道他只是個小孩,思想並不成熟,但他的話語還是讓我有些不舒服。

「我真的很羨慕呢。」他依舊那樣地說著。

「哥哥,你應該餓了吧?」

「沒有。」或許是從小的經歷讓我認為他是準備來嘲笑我。

「不用說謊呦,謊言是為了讓自己開心,不是讓自己更糟的!更何況我剛剛都聽到你的自言自語了。」他一邊說著童言童語一邊掏出了麵包和三兩張藍色的紙張,我趕忙阻止了他。

「這些太多了,就算有零用錢你也需要存許久吧!」這過多的好意讓我有些慌亂。

「別那麼大驚小怪的嘛,我又用不到!我只是個剛上國中的小孩,反倒是你,應該好好珍惜你的每一天。」那令人溫暖的笑容,壓過了冬天的殘酷,或許,這就是上天對我遲來的補償吧。

「……我該怎麼感謝你?」

「我很喜歡鳳凰木,我一直期望有天能成為一片美麗的鳳凰花海,希望你能看見那一天!」還是那樣的童言童語,讓我不禁笑出了聲,我也不以為意。

離別後夜漸漸深了,我不變的擁抱冷風,不變的瑟瑟發抖,不變的緩緩入睡,天又亮起,我不變的甦醒,不變的茫然,不變的無助,唯一改變的是我又能淡淡地說出一句「早安,世界。」

---

「小魏,你去把二零二一年三和四月的資料都整理一下,算了這個月的也一起整理吧反正五月也快結束了。」一個和善的聲音叫喚著我。

思緒回到了去年那次寒冬,我與魏凡坐在星光下,那是我們之間關鍵的一刻。

星光稀疏。魏凡看著我沉默良久後開口說:「你知道嗎,我常常想著一個完全不同的生活,一個充滿愛和理解的地方。但每次醒來,都發現人們還是困在這個無盡的循環裡。」他似乎在開導著我,也似乎在憐憫著自己,那一刻,似乎整個世界都隨我們陷入了沉默。

「但不用擔心呦!我會帶著你到循環之外的!我有個好地方,那裏是我的秘密天地,雖然感覺很忙就是了……」又一張溫暖的笑容,魏凡拿給我了一張略顯破爛的名片,上面寫著:「社會工作事務所   王平」——

「好的!」現在的我姓魏,是小弟弟魏凡給我的姓,我沒有名,他說實在太難想了,那天我撥打了名片上的電話,便是這個舉動,我換來了一份歸屬。

「話說好久沒看見魏凡小弟弟了呀……」自從二月底後魏凡就再也沒來找過我了,或許他國二了課業壓力讓他離不開身吧,希望他能扛住,考出自己滿意的成績!

「小魏,別分心了,快把資料拿來!」

「非常抱歉!再等我一下!」看著厚厚一疊資料,偶然瞄見其中有代表著嚴重事件的紅色標籤,我便知道最近的世界還是無法平靜,僅遲疑了片刻我就將所有資料交給了那看著有些憨厚的上司,王平。

在這裡我負責將資料的時間排好,而王平是最主要的上司,他負責分配每個單位該負責那些案子,在較嚴重的大案子發生時也會由他出動調查。

「疑?最近有紅標籤怎麼沒先上報,我看看……國二男童,父親酗酒家暴,以及總是怪罪孩子的母親,這個家庭……狀況有些糟糕呀,父親魏蒲砥,前科不少;母親林依婷,重度憂鬱症;小孩魏……」王平有些遲疑,思索一會便轉頭問道。

「小魏,你想跟我一起出一次社會救援行動嗎?」突如其來的問題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畢竟我在這裡一年都只能當打雜的份,跟行動這種事完全搭不到邊,更何況是如此重要的紅標籤。

「我可以嗎?」

「可以。我這次允許你。」

「那當然好呀!」

「明天出發,別太興奮,救援永遠不是甚麼好事。」

「好的。」

「早上記得跟我拿資料,我先去開會了。」

看得出來王平的心十分沉重,奇怪的是他總是用擔心的眼神看著我,似乎想對我說出甚麼,卻總是欲言又止,最後僅對我交付一句便起身離開了。

不明所以的我只能默默地走回休息室,看著天花板,口中喃喃的一句

「晚安,世界」

---

又是一個早晨,我們搭上了前往救援的車輛,這時的我心中不再擁有半點興奮,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擔憂、畏懼、慌張,也許這世界所有負面情緒我都帶有一絲吧,這一切都只因為在剛剛翻閱的資料中我看見了個熟悉的名字「小孩:魏凡。」

記得魏凡曾經說過他的家庭十分美好,房子甚至是有庭院的獨棟,到達了目的地,眼中的房屋並不像魏凡口中的那樣豪華,我稍微鬆了口氣。

「或許只是同名吧!」我平復了心情走近了房屋。

「這小孩就是這麼沒救!之前把零用錢全給一個臭乞丐還有膽跟我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們聽見一個憤怒的男聲從屋內傳出。

「我怎麼就生出你這個垃圾呢!你媽就只會裝憂鬱,就我在辛苦工作,你還一股腦的把錢往外送,這個家怎麼活下去?」聲音愈來愈大,似乎家暴即將發生。

我和王平僅僅站在門外就能隱隱約約聽見夫妻倆吵架的聲音,從對話中能感受到這家庭的混亂,王平也趕忙先去敲門,擔心慢個一秒就會有意外發生。

「叩叩叩。」王平敲著門。

「是誰?」一個稚嫩的男聲問道,那聲音讓我有些熟悉,一種不安的情緒緩緩湧上心頭。

「您好,我們想來關心一下你們家庭狀況。」

「吱——」門被緩緩打開了,前來應門的是個消瘦的小男孩。

那不是別人,正是曾經陽光的魏凡,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眼前的畫面依舊令我有些呆滯,雖然不願相信,但事實就在我眼前。

「小魏,你們聊吧,我去跟他父母溝通。」王平拍了拍我的肩膀,想讓我安心下來,然後往正在吵架的夫妻倆走去。

「哥哥,你怎麼來了?」魏凡聲音低沉,眼神不再閃爍往日的光芒,取而代之是一片深沉的陰霾。

「社會救援行動。」看著面無表情的魏凡,我心中失去親人的恐懼再次被勾動,我欠他太多,甚至都產生了些依賴。

「哥哥,我過得很好的。」他平靜的聲音配著吵雜的背景顯得有些突兀。

「我能跟你上去聊聊嗎?」聽著他家人的爭吵聲,我有些心痛,我知道他過得並不快樂,卻總是強撐著笑容讓我心安。

「……」

「求你了。」我內心已經慌亂到幾乎不成人樣。

「嗯。」他輕輕點了點頭,轉身走向上樓的樓梯。

雖然只有短短的幾階階梯,卻讓我感到十分漫長,終於到了頂樓,到了充滿陽光的陽台邊,滿天的熱火卻燒不退陰沉的氣氛,一想到與魏凡的點點滴滴我依舊有些不可接受。

「為什麼?」我忍不住打破了寂靜。

也許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明白為什麼他會羨慕我是孤兒,羨慕我無人拘束,因為家人對他來說只是讓他漸漸逼近死亡的毒藥。

「為什麼要騙我?你不是說謊言是拿來讓自己快樂嗎?你不覺得,你這是對我的背叛嗎?」我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傷心,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對他的責怪,比起我幼稚得像個小孩,他靜靜地趴在陽台邊沉穩的像是個大人。

「我並沒有背叛你,我現在也要履行與你的最後一個承諾。」他坐上了欄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微微晃動的雙腳似乎在表達他的滿不在意。

「我救了你,創造了你大半人生,也許我人生中背叛的……只有謊言而已吧。」他對我微微的一笑,那笑得太過絕望,令我有些恍神,他身形微微的後仰,優雅地落入了天空的懷抱中,隨著一聲沉悶的轟鳴,世界彷彿進入了片刻寧靜,再往曾經繁忙的街口看去,儼然成了片他夢想中的,鳳凰花海,這一切讓我猝不及防,我的世界剎那間被鳳凰花的艷紅淹沒,不再燦爛,也不再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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