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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心舞〉

      「沒有靈魂的旋轉,沒有感情的跳躍,是沒有意義的。」

      老師說。所以,我成不了舞台上的主角。

      揉著腳踝,過度的練習讓肌肉痠疼得厲害,但更酸更疼的是心。

      「今天就這樣吧,賭氣也要有個限度,好嗎?」遞來一瓶水,和我一模一樣的面容上是心疼的表情。抬眸望著小恬,我苦笑。

      小恬是我的雙胞胎妹妹,我們從小一起學芭蕾,但她和我不同,是主角;雖然技巧沒有我出色,甚至總在舞步上頻頻出錯,但她是主角。

      而我什麼都不是。

      「對呀,該休息了,練了也沒用對吧?我不是那塊料。」沉悶地道,我接過水瓶猛喝了幾口。

      「嫻!」小恬的語氣帶著責備,但眼神卻透著愧疚。

      我從來都不怪她,畢竟要對鏡像似的妹妹生氣實在困難。說真的,我心裡很明白,小恬並不是從我手中搶走了主角,那位置一直都屬於她;老師說過,我們當中沒有人是完美的,可我是離完美最遙遠的人──舞蹈絕不可或缺的要素,舞技過人的我竟不懂。

      「沒有賭氣,我只是很懊惱。」究竟少了什麼?哪裡出了差錯?一遍又一遍跳著相同舞步,在熟悉中找尋瑕疵,都已經如此挑剔,仍無法讓老師滿意。

      「嫻,妳的舞真的很棒,真的真的!可是……」小恬欲言又止,勾出我的好奇心。

      「可是什麼?」難道有我一直沒發現的問題?咀嚼著老師那番意味深長的話,我始終不得要領。

      「為什麼呢,看妳跳舞的時候,雖然覺得好美,心裡卻空空的。」怕觸及我的逆麟,小恬低頭怯生生地用餘光瞄我,嘴上輕聲細語。

      這話扎了我一針。嘆口氣,我放下水瓶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練習室中央。

      同雀般輕盈靈巧,而不失鶴的優雅;深呼吸,在心中模擬出完美的身影,我將雙腳踮起,記憶奏出胡桃鉗組曲中糖梅仙子之舞的旋律──如雨滴滴落湖面,足尖在木質地板上點出圈圈漣漪,叮咚叮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輕脆的音符環繞著交錯跳動的雙腿,像無形的彩帶轉呀轉,往上往上更往上。抬頭,讓目光追逐上旋的音符,然而,我卻發現音符沒有穿越阻礙,紛紛撞上了天花板。

      剎那間我感到迷惑。音符四散,天花板上排列整齊的白熾燈管眩花我的眼。想像碰了壁而停滯,原本滿溢於胸的感覺逐漸褪去消散,單足轉的動作喊了卡,流暢僵在樂曲中段,崩解。

      幾秒後,我重新找回雙眸焦距。收腿,我注視著小恬的訝異,只是沉默。

      「唉,怎麼沒跳完,我都準備好拍照了!」

      思緒空白一陣,我狐疑地往門口望去。

      沒記錯的話,門口那位捧著一台黑色單眼,笑得比陽光燦爛的高瘦男孩,是小恬的同班同學,見過幾面,但彼此沒有過交談,我對他可說完全不瞭解。

      「哇喔,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像的雙胞胎……」男孩未脫鞋,直接踐踏上舞蹈教室打蠟的木質地板。

      無禮粗魯的、神經大條的人。在心裡貼上標籤,我皺了皺眉。

      「等、等等!楊彥丞,舞蹈教室不能穿鞋……」原本愣著的小恬一跳,立刻大叫著阻止。

      楊彥丞?這名字好耳熟,在哪聽過?望著男孩手裡那台單眼,腦中隱約有些殘破的畫面浮現,但混亂的當下我卻無法拼湊,只能任憑記憶溜走。

      「楊彥丞,你真的很粗心耶!」小恬邊叨唸著,邊朝他走去。

      小恬這副無奈的模樣不常見,使我不禁發笑;為了掩飾,我連忙輕咳幾聲走到一旁去,脫下舞鞋揉腳,揉著揉著,思緒又飄到方才跳著舞的自己身上。

      一切都很正常,舞步沒有錯,速度技巧抓得很好,節奏十分流暢,可是為什麼呢?想像中的音符被天花板阻擋,就像、就像我的舞被框架住似地,音符撞上天花板的同時,我心中那個完美的自己,也撞上一道高聳的心牆。

      甩甩頭朝窗外望去,操場那頭幾棵高大的桃花心木結實纍纍,大概過幾天,片狀的種子就會飄落吧?乘風旋轉,翩翩飛舞如蝶的種子。

      「……她啊?她是我姊姊,江嫻。」小恬的聲音拉我回神;發現她在向楊彥丞介紹我,便禮貌性地點頭笑笑。

      「『甜』跟『鹹』?妳們家還有酸苦辣嗎?」他傻愣愣地問。

      「不好笑!」小恬氣急敗壞,追著楊彥丞滿室跑。

      幾句話,像鑰匙般解開道道繁複的鎖,開啟記憶中一段段對話和場景,恍若久遠卻又清晰無比。我再度轉頭,讓桃花心木映入我眼簾之中。是了,回憶裡也有棵桃花心木呢!在舊家附近的公園,屹立不搖站在屬於它的角落。

      「姊姊叫做『鹹』喔?那那、那妳家還有酸甜苦辣嗎?」樹下,曾有個靦腆的小男孩笑著問我,胸前背了台大大的單眼相機,令人擔心他會隨時栽根頭。

      「不好笑。」我繃起臉彈他額頭,又後悔地幫他揉揉。

      「大姊姊,還會來跳舞給我看嗎?」小男孩一個勁兒笑,臉頰紅潤可愛,眼神亦澄澈無邪,教人無法拒絕。

      嘴角上揚,我予以承諾:「好,只要小憲來。」

      然而那天之後,我沒再見到小憲。過幾個月,我搬了家,他就這麼化為曾經,深埋在我的記憶裡。如今,看著桃花心木,聽著相似的語句,竟讓我懷念起那個曾經──曾經,我也自在地舞,舞著令人感動的舞,不在乎太多,不渴求掌聲與讚美,一如風中美麗旋轉的桃花心木種子。

      「大姊姊跳舞的時候好漂亮喔,跟這個一樣!」第一次見面時,小憲曾將手裡捧的大把種子往天上灑,讚美地對我說道。

      那真是奇景。一片片平凡無奇的種子,竟以螺旋槳的姿態飛翔著,漫天的種子,滿心的感動,雖單純卻讓快樂達到飽和的不可思議。

      「小憲……」那瞬間,我想起了什麼,回過神來大叫著:「憲丞,楊憲丞!」

      小恬和楊彥丞停止追逐,困惑地望著我,楊彥丞的表情尤其古怪。

      「抱歉,我只是想到一些……」尷尬著,我連忙解釋,但他打斷我的話。

      「那是我弟弟的名字。」他不像在說謊。

      「你弟弟?小憲?」確實在眉目間有幾分神似,還有那台黑色單眼。

      「不過他車禍走了。過世那天早上說要去公園,兩個小時後就接到醫院電話。」發現我在看那台單眼,楊彥丞將它搖了搖,「這是小憲最喜歡的東西,現在我都拿它來照相,算是一點安慰吧。妳認識他啊?」

      去公園……車禍走了?代表在我認識他的隔天,那個像天使的孩子便離開了這個世界?怎麼會,不是前一天還約好了要來看我跳舞嗎?

      一種未知的感覺襲來,讓我幾乎無法喘息;眼眶有些發熱,我努力壓下情緒。

      「嫻?怎麼了,妳還好嗎?」察覺我的不對勁,小恬擔心地蹲下身問。

      「嗯,沒事。」不是我的過錯,心中卻升起愧疚。若當初沒答應,小憲或許不會出車禍?抬頭,我望著楊彥丞,「他是個可愛的孩子。我……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他席地而坐,把玩著單眼,「他走的時候,我們家一片愁雲慘霧。家裡剩我一個不可愛的傢伙,我爸常這麼說。」

      沒有理會他,我天外飛來一筆地說:「小憲喜歡桃花心木的種子。」

      「啊?」小恬和楊彥丞同時出聲。兩人互望了眼,我從他們眼裡看到疑惑。

      想回去,我想回去看看公園裡為我們搭上橋樑的桃花心木。

      「走吧。」我笑道。

      記得吧?小憲,說好了,只要你來。

      週末,在側背包中放入簡單的隨身物品,我搭著公車來到舊家附近的小公園。

      這不是心有靈犀,縱使在那熟悉的角落看到楊彥丞時,我並不太訝異。

      「喔,姊姊!」遠遠望見我,他不曉得興奮什麼,邊跳邊揮手,不仔細看挺像個瘋子。不過,我要讚賞一點,他知道我是姊姊,相反地,也要詛咒一點,他不該叫我姊姊。

      「你怎麼在這裡?」

      「妳說小憲喜歡桃花心木啊,我記得這裡有。」將單眼對準我,楊彥丞按下快門。

      「學校也有桃花心木,你沒必要特地跑來。」踮起腳尖伸手,嬌小的我碰不到桃花心木的枝枒,卻可以想像,想像指尖粗糙的觸感。

      「可是這邊的才有妳啊。」他的回答毫不猶豫。

      頓了下,我讓腳跟著地。「什麼意思?」

      「那天小憲要去公園,我問他要不要我陪。」楊彥丞瞄我一眼,突然噗地笑出聲:「哈哈哈!他說不要!他不想把會跳舞的漂亮姊姊跟我分享。」

      我心裡很清楚這個姊姊是誰。人小鬼大的孩子!我暗暗取笑。

      「原來你不笨。」也是個好哥哥。若我昨天給他負十分,今天勉勉強強,可以加到負五分吧。

      或許沒聽出我話中的調侃,楊彥丞依舊笑著,睜著和小憲一樣澄澈的眼,「本來只是猜猜,但剛剛看妳走過來,我就確定了。」

      我暫時將他的神經大條美化成沒心機。在這棵桃花心木下,所有事都變得美好,那短短一天的相逢,讓我在幾年後苦悶的心情中,找到可以呼吸的氧氣,即使,此刻的我感到惋惜……

      「姊姊。」楊彥丞大概叫順口了。

      「什麼事?」沒有糾正的耐心,乾脆省下來。我抬起頭看他。

      「妳眼睛進沙了。」他草草地道,迴避我的視線。

      幸好我的聯想力足夠,有些慌亂地擦去眼眶凝出的淚。很多東西,失去就不會回來,那能不能不失去?在每個歡愉的當下,都祈求過永恆,然而,等逐漸長大、等天真單純逐漸遺失,才發現永恆只是用來替歡愉錦上添花的名詞。

      「姊姊。」

      「我眼睛沒進沙。」瞇起眼,我的語氣很淡。

      「現在的妳可以跳舞。」楊彥丞的眼神很誠懇,但我懷疑他在開玩笑,「這個表情比較適合昨天的舞,但還是差一點。」

      他很懂芭蕾嗎?我露出不悅的神情,隨即便聽他低聲嚷道:「啊!又不對了。開心一點不是很好嗎?」

      平時冷靜的我動搖了。糖梅仙子之舞,小恬形容那是精靈們開派對時跳的舞,忽略背後的故事,當聽著音樂輕快跳動的旋律,像看見精靈們歡樂舞蹈著,彼此交換最燦爛的笑顏,沒有理由的快樂,不需要理由的,快樂。

      「我已經跳不出讓小憲喜歡的芭蕾。」想得太多、顧慮太多,當察覺到時,我的舞早變了調。發現了,訝異了,最後選擇忽視了,我不願意面對,並固執地欺騙自己沒有影響。

      「那妳喜歡自己現在跳的芭蕾?」楊彥丞反問。

      喜歡嗎……我現在跳的芭蕾?說實話,我已遺忘自己是否喜歡芭蕾。拚命地練習,只因為我想得到肯定,是為了不服輸的好勝心。

      「不知道。」我有些喪氣,「也許我不適合芭蕾。」

      「這叫『撞牆期』吧?撞牆期過了就好了,不用擔心啦!」

      希望,真能如他說的這般順利,我只是遇上撞牆期,撞牆期過了,就會好。拾起一片翅膀有些破損的種子,輕輕一拋,無法持久飛旋的它受地心引力拉扯落在地上。

      「摔得很痛。」就像我。

      「站起來就忘記啦。」楊彥丞說得很自然,自然到讓我無法反駁。

      我不禁輕扯嘴角,悄聲附和:「嗯,站起來就忘記了。」

      跟我相比,楊彥丞的反應大得多──他樂得對我頻頻按快門,呵呵呵地笑,說很好。好在哪裡?我笑得很僵。

      下一秒,我感覺到側背包內的振動,連忙翻出手機接聽,另一頭著急且帶鼻音的嗓音讓我恍忽了幾秒。那是媽媽,她說的話黏膩不清,我聽懂的幾句大概也是關鍵句。

      掛掉電話,我還回不過神,怔怔地問:「今天……幾月幾日?」

      「三月十五日。怎麼了?」

      不是我的生日,離愚人節也還遠吶!為何媽媽會對我開那種玩笑?

      「姊姊?」發現我不對勁,楊彥丞的口吻帶些遲疑。

      「我要回去!」轉頭奔跑,我沒有理會在後方呼喊的他。

      等跑得氣喘吁吁,公車站近在眼前了,我卻還聽見楊彥丞的聲音……和逐漸接近的機車引擎聲!停下腳步回頭,只見他急匆匆地騎車靠近。

      「很急的話我載妳回去吧?」他皺著眉頭。

      沒有拒絕,幾乎下一秒我便爬上他的機車後座,腦中充斥的唯有一個念頭。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小恬會在醫院裡……

      聽媽媽說,小恬得的是「急性腦膜炎」。她在到院前便陷入昏迷,那之後,她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個禮拜,直到第八天都還沒能恢復意識。

      先前她發高燒時,我們還以為是染上了流行性感冒,吃過藥躺一下就沒事了,誰都沒想到小恬是被細菌入侵了腦部系統。

      腦膜炎的症狀我是知道的,嚴重的話,還可能致死。

      「怎麼辦,小嫻?」媽媽這麼問我。

      而我坐在病床邊,凝望被接上呼吸器,手背上還插著點滴針頭的小恬,怔忡著,內心要比媽媽更慌亂。小恬一直都健健康康的,身體比我強壯很多,每當季節交替,溫度變化較為劇烈時,家裡總是我第一個要去向醫生報到。

      然而現在躺在床上的人,竟然是小恬。

      「她會不會……就這樣一睡不醒了?」當天下午,楊彥丞來探病時,我淡淡地問起這個在父母面前不敢提及的問題。

      「不會啦,江恬平常不是笨笨的嗎?傻人會有傻福啦。」

      沒有餘力反駁他,我將自己的臉埋入雙掌中,假裝什麼都看不見。

      「妳今天不是要練舞嗎?」楊彥丞問,語氣中透著隱隱約約的擔憂。

      「沒有心情。」

      我嘆了口氣。雖然平時練舞也沒有特別的心情可言,但目前簡直糟糕透頂。

      「可是妳荒廢好幾天了。」停頓了好一會兒,他輕輕地說。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然而掛心小恬在醫院裡的情況,我在舞蹈教室裡也只會站著發怔。面對前方的大鏡子時,看到的就好像不是自己,而是總對我溫柔微笑的小恬,總說我的舞很美很耀眼的小恬。

      「什麼時候會回來陪我?」我幾度詢問鏡像,得到的回答終究是沉默。努力對鏡子扯出微笑,我卻心痛得要掉下淚來。

      說實話,要是沒有小恬在我身邊,彼此互相鼓勵、互相扶持,我絕對無法撐到現在,而是從老師說我不適合主角那天開始,就開始自甘墮落,變得毫不信任自己。

      但現在支柱崩塌了,我該如何繼續堅持?

      「姊姊,妳相信跟陷入昏迷的病人說話,他們能聽得見嗎?」楊彥丞突然天外飛來一筆地說,繞過我走到靠近小恬枕邊的地方。

      我搖搖頭。若小恬聽得見我的憂心跟媽媽的焦急,她絕對不會不回應的。

      楊彥丞笑了笑,在床邊蹲下,凝望著小恬的睡容說:「昏迷的人都做著醒不來的夢,有的是好夢,有的是噩夢。做好夢的人會在夢裡流連忘返,我們必須讓讓呼喚的聲音傳進夢裡,他們才會知道,有人還在夢的外頭等待。」

      看著他認真的表情,我不自覺地問道:「那噩夢呢?」

      「噩夢有將人封鎖在夢境中,無法甦醒的力量。如果缺少我們的話語指引方向,他們就會在夢裡徘徊,找不到出口。」偏過頭來,他的眼神有別於平時的愜意,「所以姊姊,一定要讓江恬聽見妳的聲音,她才會醒來。」

      但是,無論我如何和她對話,小恬都還是沉睡不醒。該如何將聲音傳進她的夢裡呢?我不懂!心中有股無力感不斷地擴散再擴散,渲染成一片烏黑的水墨。

      「姊姊,什麼才是妳們的語言、妳們的聲音,妳知道嗎?」站起身,楊彥丞從書包抽出一張相片,遞到我眼前。

      我們?我跟小恬的……語言和聲音嗎?我接過照片,在影像映入眼簾那一刻,腦中某條斷裂的弦似乎突然被接起了,輕輕地撥動了下,傳來一聲單純卻悅耳的音符。

      而後,一連串的樂音在我腦中成形,五線譜挾著悠揚的曲調,開始在我身邊環繞。照片中的小恬定格在我熟悉的舞步,彎曲著左腿半面向鏡頭,右手高舉像是在迎接灑進舞蹈教室中的夕陽,唇邊秀雅愉悅的笑容令人目光為之一亮。

      這瞬間,我忽然明白了小恬和我的差異,明白了為何我能在第一眼,就辨別出照片中的人是小恬,而不是自己。

      兩道沁涼的泉自我眼角湧出,滑落臉龐。

      小恬的舞,充滿了故事性,滿溢的情感總會從她的舞步流瀉到全身上下,進而牽動觀賞者的情緒。歡愉的片刻,她發自真心的笑容和輕快的舞步,像夜空中一點一點閃亮的銀色星星,令人們的嘴邊也勾出月牙的弧度;悲傷的時候,微蹙的眉頭配合著纖柔的肢體動作,如毛毛細雨下的街景,開啟了心酸的記憶。

      如今的我,只想著將每支舞表現到盡善盡美的境界,然而小恬,卻是用心去體會、去詮釋每一個舞步所要給予人的觸動。

      靈魂與感情,我的舞所欠缺的東西,其實,老師早就告訴我了呀……

      「我知道了,」恍然大悟後,我激動得從椅子上站起身,「我知道能傳進小恬夢裡的聲音了!」

      轉過頭,楊彥丞掛著讚賞的笑臉對我比出大拇指,那略顯淘氣的模樣,與我回憶中的一張臉龐重疊,悄悄提醒了我曾有過的單純心情。一聲一聲在耳邊逐漸清晰的心跳,像在回味那桃花心木結實纍纍的季節,漫天飄落的螺旋槳,堆疊起專屬於我的感動。

      「等我,一定要等我。」輕撫著小恬蒼白的臉頰,我悄聲說道。

      會回來的,那個從前因為喜歡跳舞而跳舞的我。

      在妳醒來之前,一定會回來的……

      兩個月後,同樣在人聲鼎沸的放學時間,我將書包放入舞蹈教室外頭的置物櫃,換上舞鞋踏進了教室。

      瞥了眼在教室角落的CD音響,我勾起微笑,將原本拿在手中的音樂CD擱到鏡子前方的地上。想想,今天還是不放音樂了,隨興就好。

      「喂,姊姊!」正準備開始練習,楊彥丞就大吼大叫地從外頭衝進來,「江恬剛剛又想起好幾個人的事了啦!我真是太佩服自己說故事的功力了!」

      我回過頭,望著他滿足驕傲的笑靨,又順著望向跟在他身後步入舞蹈教室的小恬,她的臉上漾著淡淡的幸福的表情──那是雖忘卻了大部分記憶,卻因為還活著,且被細心呵護而感受到的幸福。

      昏迷後第十三天,小恬在一個寧靜的午後睜開了眼睛。從外表看起來沒什麼異樣的她,事實上,卻因為腦部受損而失去了許多珍貴記憶。

      即便如此,小恬能夠醒來,我們已經感到謝天謝地了。目前,靠著照片和親朋好友說故事的方式,小恬也正在漸漸找回她所遺忘的過去。

      回過神來,我轉身將雙手交疊在胸前。

      「很謝謝你幫忙照顧小恬,不過……」我將視線下移,看著楊彥丞的腳,「就算你是VIP觀眾,進舞蹈教室還是得脫鞋。」

      全身一顫,被我盯得背脊發涼的楊彥丞立刻衝出舞蹈教室脫鞋。小恬抿著嘴,靜靜地走進教室裡頭,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席地而坐。關於芭蕾的記憶,小恬只能勉強拼湊出一些細碎的片段,在恢復這段記憶的這段日子裡,她看舞的時間多過於跳舞。

      「今天想跳什麼?」小恬偏著頭問我。

      「讓妳猜呀。」做了個注意看的手勢,我踮起腳尖,準備開始。

      閉起眼,那美妙的旋律彷彿在我腦中按下play鍵,如雲彩散去後的晴空,展現出原本天藍的乾淨色彩。隨著節奏,我伸出右足往前一點,接著左足,雙手亦跟著雙腿的動作輕柔地推展出去,下一秒,讓腳跟著地再挺起,我的左腳尖劃了個半圓,收腿,並緊跟著一個靈巧的跳躍。

      這當下,我是開心的,並非假裝,而是屬於我的真實的情感。不光是為自己舞蹈,還為了大病初癒的小恬、為了希望我能快樂跳舞的楊彥丞、為了已被召回天國當天使的小憲……為了,喜歡看我跳舞的所有人。

      此時此刻,我的腳下已不再是舞蹈教室的木質地板,而是柔軟綿密的土壤,耳邊聽得見潺潺的流水聲,從遙遠的地方,似乎還隱隱約約傳來悅耳的鳥囀。輕盈的兩圈單足轉後,我展腿再跳躍,呼吸和心跳就要與大地的脈動的融為一體,風在身邊溫柔地拂過,我像被某種力量牽引到了半空中般,睜開眼,夕陽的顏色將世界染得一片橙紅,也包裹住小恬雙頰感動和喜悅的緋色。

      腦中的最後一個音符結束,我靜止了幾秒,才意猶未盡收回雙手和腿,勾起嘴角和眨著大眼睛的小恬面對面。忽地,右側閃了一道銀光讓我瞇起眼,轉過頭後,才發現楊彥丞半舉在胸前的手拿著台數位像機,宣示剛剛閃銀光的兇手就是它。

      「啊……忘記調掉閃光。」他搔搔臉,懊惱地望著我,「對不起啦!這台是新的,我以後會記得關掉閃光燈。」

      這不是問題所在呀,我有答應讓他拍照嗎?挑起眉毛,我正要邁開步伐,從楊彥丞手裡搶相機刪照片時,小恬卻輕聲細語地開了口。

      「糖梅仙子之舞。」她說,而我訝異地睜大了眼。「是嫻最喜歡的曲子,對嗎?」

      捂著嘴,我在剎那間流出不敢置信的淚水。

      沒有錯……剛剛我所跳的,正是糖梅仙子之舞,它也是我一練再練,最喜歡的一首芭蕾舞曲。一開始,雖然說要讓小恬猜,但我完全沒料到,缺少配樂、也改變了舞步,竟能被已記不得幾首芭蕾舞曲的小恬猜出,我跳的是「糖梅仙子之舞」。

      站起身來,小恬伸出手,緊緊地擁抱著我,也將我一直以來,仍害怕她哪天會再度離去的恐懼感抱入懷中。

      「好美的舞。」她在我耳邊低低地笑了,「我覺得自己的心,現在是滿滿的喔!」

      我跟著笑出聲來,帶著哽咽的笑聲,包含著失而復得的歡欣氣息。

      重拾初衷的過程中,我亦重新尋回諸多曾錯失的幸福,觀察的、聆聽的、品味的、感受的幸福……在片片失落的心靈拼圖回歸它們所在的位置後,我才發現自己丟失的,竟是一幅無可取代的美麗風景。

      輕閉起眼,我加深了擁抱的力道。

      在有限的未來中,盼望再度學會用「心靈」看待事物的我,都能在每次的驚豔中,擁有無限的感動。而那感動,可以持續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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