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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秋涼

細雨綿綿如絲,雨落紙傘輕響。御花園的景浸在秋雨裡,朦朦朧朧的,似手裡抓不牢的綺夢。輕輕抖落一傘水珠,筠霧一回身就見孟才人靜立亭中,久久凝望雨景,畫中人似的,仿若半分也驚動不得。筠霧於原地順其目光而望,但見亂紅落雨滿地,又聞跳珠擲青簷,她暗歎今歲的秋雨來得太早,喜雨的人兒是喜靜亦是易傷情的。果見那抹倩影無端接了一手寒意,筠霧忙上前遞上方帕予她擦拭,「晨間秋雨太涼,等雨勢稍緩,還是盡早回閣裡罷。」

孟才人微微頷首,捏著擦過手的帕子,她仍舊在看亭外雨景。此亭臨池而建,水面一碧萬頃,映著對岸色近象白的湖石,與高矮錯落的綠植,春和景明波瀾不驚時候,還可得見游魚穿於漏透山石的水中倒影間,而今風雨弄皺水面,層層漣漪泛起,倒教人看不清池魚。怔怔瞧著雨點匯成池水消失其中,孟才人倏然思及方才諸娘子在聖人處的談話,她們聊戲文一般地說起若華閣那位於院中池裡溺了水。

「這樣冷的天兒,池水該涼得刺骨罷。」

亭邊近處無人,雨落模糊人聲,論道理無人會得知雨裡亭中她們談論了何事,可筠霧還是謹慎地於孟才人耳邊放輕了聲,「娘子難得對此類事情上心,莫不是您覺著宸妃娘子溺水這事兒不簡單?」孟才人側首將手中帕子還回,良久方緩緩笑起來,「事情本身自是簡單的,不簡單的是官家的心思。宸妃興風作浪多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卻是尋常,這麼些年大家多少看得透——容宸妃,到底是不同的。禁足令已半年有餘,如今大抵是要尋由頭撤了。」

筠霧猶疑片刻,不解地蹙起眉頭,「但自從宸妃被禁足於若華閣,三五兩頭總要生事的。為何偏偏這回她就要被放出來?」孟才人笑了下,卻不再往下說了,而是問起旁的事情,「貴妃娘子大概何時出月子?」筠霧深知不該再問,遂道:「貴妃身子貴重,醫官院和清輝閣無有不上心的,順利的話估摸著還有十日左右。」孟才人抬頭望著亭外的天兒,只見秋雨凝絲成網,整座四方宮城都困在裡頭。停雲靄靄,八表同昏。今年的秋雨還是太倉促了。

孟才人輕歎,「回去罷。雨勢怕是不會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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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華閣院裡的落葉估計許久未有人掃了,於是入夜的秋風帶了它們四處逃竄,窸窸窣窣的,卻到底落不到這四方墻外。天邊的月亮冷眼望著,兩頭銀鉤彎成薄涼模樣,像從未寄託過任何思念。宸妃寢室的窗紙倒隱隱漏出幾許光亮,燭光把五更的冷寂月華收起,轉而鋪開一室暖色。容寧懶懶側靠床頭,正合眼揉著發疼的額角,聽著身旁人矮下身子的動靜,她睜眼對上了眼前姑娘探究的目光。

惠然打量著這副略顯憔悴而熟悉的面容,斟酌道:「娘子,您當真全然記不得了?」容寧怔然地望著面前的這張臉,費力思索亦始終徒勞無功,以至於她緊緊皺起了眉頭。惠然瞧著,眼睛頓時就紅了,情急之下她抬起手來,想著給身前人撫平憂愁,卻見容寧往後退了些許,她只得收回手來,拾起幾分散落的笑意,「娘子莫慌,若想知道什麼,隨意問惠然便是。」容寧面色稍霽,點頭答應,後眸光輕移,末了落到一側長方細腿桌上的銅鏡上。

惠然遂依容寧意思,扶她於黃銅鏡前落座,又尋了件褙子給她披上,方與容寧細述其身份:

容寧,字取安寧靜和之意。父為正二品參知政事容騏,兄弟皆在朝為官。生母為側室楊氏,後意外溺斃,便由嫡母周氏撫養。周氏無女,把容寧歸於自己名下,待之親厚,對外稱嫡小姐。曦和元年奉詔入宮,冊為若華閣宸妃,與清輝閣貴妃張氏、攏香閣淑妃梁氏併作三妃,時年十六,今歲二十有三。

銅鏡裡的人兒面容成熟,並無半點少女稚嫩之感。長髮與眉毛勝似墨染,柳葉雙眸眼角上挑,介於桃花眼與丹鳳眼之間,脈脈含情而不失威嚴。不可謂之傾城容貌,但美在艷麗,眉眼兩處尤勝。容寧緩緩撫上鏡中的那張臉,從眉眼到鼻唇,直到指尖溫度徹底散去,始覺黃銅冰涼才放開。她瞧不出自己有幾分像從前,偏是聽說就憑這樣一副顏色,宸妃總是為官家所偏愛,恩寵自入宮便不曾斷過。

宸妃的榮寵是有跡可循的,如寢室裡那難得的海棠紙帳,頂罩、床頭、床尾與背壁四面都以潔白細紙蒙護,秋冬裡可擋風保暖。頂罩上是垂絲海棠的圖案,朵朵粉紅彎曲輕垂,美艷且嬌柔,不比寒梅傲雪凌霜,卻不失別樣風情;用以支撐紙帳的四角黑漆細柱上,各掛了錫制壁瓶一隻,是為放入新折的花枝,現下雖空置著,然而風吹花香必是雅的。

惠然說:「本朝妃位原只貴淑賢德四位,娘子是特封的宸妃,在宮裡自是不同尋常。」

容寧斂下眸,從桌上妝匣挑挑揀揀,拈起支金釵,見匣中多是金燦顏色,她倏感無趣,便又隨意將釵子扔回匣裡。「因為家世顯赫,因為官家看重。」自嘴邊扯出一點弧度,容寧壓下眼底的幾分嘲弄,「那麼,我怎麼就落魄失憶了?」鏡中的惠然低了眸,悄聲道:「娘子曾有個兒子,單字岳,可岳哥兒兩歲害了病去了,走的時候正是臘月。所以此後每逢臘月,娘子總是不痛快的,心裡亦有怪責官家的意思,去年臘月您失手錯傷了官家,官家震怒,才下的禁足令。失憶,想來則是溺水的緣故。」

「那——是場意外。」

惠然從鏡子裡看了眼容寧沉默的模樣,侷促地笑了下,又說:「惠然不通醫術,說話做不得準的,娘子明天還是聽聽醫官怎麼說的罷。」容寧覺著醫官會來是件奇事,遂側首問惠然:「你怎知醫官明兒會來?」燈影憧憧,容寧的臉半藏在忽明忽昧間,竟讓惠然恍然覺著容寧仍是當初模樣,但到底是變了的,「日前娘子溺水昏迷,聖人遣了身邊的芳苓到醫官院傳話,要他們務必派醫官來診治。娘子昏睡的十日裡,醫官天天來瞧,明天當也是如此。」

容寧微微頷首,重新對上鏡中自己的臉,該最是熟悉卻最是陌生。論及往事時她總是被剝離開的,她回身瞧不見來時路,於是一步步似踏在棉絮上,只得被迫從他人處聽說自己,目光冷靜、心底清明,都只因是我非我,都只因是一介看客罷了。而縱使出於無知她本能地感到憂懼,她清楚知曉來人間一趟不易,餘生長遠,再混沌未知也是喧囂人間。她無疑是想好好活的,一無所有間她還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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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日近蒼穹央處。

長煜殿內今上已褪了朝服珠冕,著一身玄色常袍於桌前批閱奏疏。兩名宮人前後垂首入內,前者捧了清茶上前;後者則至殿中角落的香几旁,於香爐裡點上小四和香。當今身邊的宦者修勉從宮人手裡接過茶盞,轉而將其輕輕擱到官家手邊。恰逢趙維楨笑著放了奏疏,他順手執起盞子緩緩飲了一口茶。「官家可是得了什麼喜事?」修勉自是懂得察言觀色的,趙維楨睨了修勉一眼,笑言:「確有一事。今年西邊害了災,秋收只怕不好,朝中商量著預備方案,最實在的還是先勻出食糧以備不時之需。」

修勉聽著,說:「西邊倉廩杯水車薪,若要調糧,南方水稻豐碩,最為適宜。但如此一來,上供京師的就要少了,而京中無法自足。」趙維楨頷首道:「正是這個理兒。京中食糧不足是首要,可也得考慮民生,加稅使不得,就只能讓京官隨宮中一道兒節儉。本想著此事難辦,倒是容騏替我開了口、起了頭,其他人順勢附和,亦簡單順利許多。」修勉低眉順眼地笑著,「容大人為君之臣,替上解憂,也是本分。官家舒心,臣看著亦高興。」

趙維楨笑了下,抬手飲盡茶水擱下盞子,忽然又想起什麼來,問修勉:「容娘子那邊情況如何?還是鬧騰麼?」說及容家便不免要談宮裡的容宸妃,修勉猜度著官家的心思,面上不顯半分情緒,「前段時日仍舊是鬧著的,不過自打從院裡的荷花池溺了水,娘子就一直昏睡。聽說並無大礙,現如今已經醒了。」趙維楨有些詫異,「溺水?我記著她水性不好,故而畏池懼湖,臨水處向來能避則避。她院裡的荷花池深不及六尺罷?怎麼就失足遇溺了?」

修勉無奈一笑,「諸娘子在聖人跟前兒也是如此議論的,淑妃娘子說,容娘子是在耍性子罷了。」

「恃寵而驕,我是縱壞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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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   停雲靄靄,八表同昏:出自陶淵明的《停雲》。

²   醫官院:宋時主理宮廷醫藥諸事的機構。

³   海棠紙帳:原型是宋時梅花紙帳。

⁴   聖人:宋時對皇后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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