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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三幕、同渡

段寧川去哪都要帶著我。

魚離開水活不了,我敢打賭他離開我照樣也活不了。

今天有些陰冷,段寧川看起來也有些陰鬱。

審訊那些抗日份子也要帶著我,儘管我已經再三向他討饒。

他肯將我帶在身側對我的臥底任務而言是好事,但那些既探不出情報又血腥的場面於我而言實在是種折磨。

與其說那是審訊,不如說是刑求——段寧川的手段陰狠又毒辣。

那些人和我擁有著同樣的信仰,不該說的絕不輕易說出口。可這76號又是什麼地方——三十八套酷刑,這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場生不如死的噩夢。

今晚沒有什麼不一樣,牢房裡關的是個年輕女子。

「杜小姐。」他彬彬有禮的開口,倒是裝得人模人樣。

女子看向段寧川的眼神飽含恨意,她冷冷開口:「殺了這麼多同胞,你遲早會遭報應。」

段寧川仍然神色淡然,只是手上的動作透露出他的不悅。他舉起手槍瞄準女子的膝蓋扣下扳機,隨著槍響杜小姐應聲跪地,跪伏在段寧川身前。

「既然想殺我,就應該付出相應的報酬。」段寧川揪起杜小姐的頭髮往房間正中央拖行:「我倒是想看看,杜小姐能拿出幾分的誠意。」

我自認十分暸解段寧川,知道他向來輕描淡寫地說,濃墨重彩地做。

原本的槍傷加上強行拖行磨破了皮,只見地上陳年的棕褐色血跡被猩紅暈染,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味。

我站在段寧川身後,既說不上話,也幫不上忙。

我所能做的只是斂去最後一分還未泯滅的憐憫,冷眼看著段寧川將人往死裡折磨。

有時我會想,如若有朝一日段寧川識破了我的身份,我的下場是否也會和他們一樣。

可我別無選擇,只能一條路走到黑。

外頭雨下得淅瀝,我像是厭倦了女人的悲鳴似的皺了皺眉頭,向段寧川道:「我有些暈血,去外頭轉幾圈。」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倒也沒有怪罪我,任我去了。

等我回來時,女人早已斷了氣。她睜著雙眼直直瞪視著天花板,死不瞑目。

她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的,佈滿著斑駁血跡的口子和被電得焦黑的皮膚。

我心中微微觸動,蹲下身,替她闔上眼。

「你倒是心腸軟。」

我沒應他這句話,只是自顧自問道:「可有問出些什麼?」

「我從死人嘴裡都能撬出東西,你說呢?」段寧川攬過我的肩:「與其同情她,倒不如同情同情我。」

又在說些渾話,我伸出手在他身上摸索著鑰匙,軟聲道:「好晚了,我犯困。」

他乘機湊著我嘴角親,任我在他身上胡亂摸索。

不喜歡他身上氾濫的血腥味,拿到鑰匙我就推開他,踏出了這讓人喘不過氣的花園洋房。

段寧川的車就停在洋房門口,我正抬步向前走去,他卻從我身後拉住我。

「等一下。」

「怎麼了?」我有些訝然,回過身看見段寧川正全神貫注盯著我。

「下雪了,你看。」他指尖撫過我沾上雪花的髮梢,幾粒晶瑩融在他指尖,我不禁有些動容。

「在想什麼?」我微微仰頭,望進他的眼底。

「在想,一處相知同淋雪,此生可算共白頭。」他眼底的光熠熠生輝,彷彿將日月星辰都給比了下去,世間再沒有比他更深情的人了。

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

那一瞬間我好像被凍傻了,好像喜歡上了這樣殘酷又溫柔的男人。

雪落無聲,而我心間的悸動震耳欲聾。

「我敢回答,你又敢信麼?」

「不用著急回答我。」他的指尖點在我唇畔,輕聲道:「我是一個軟弱的人,害怕意料之外,更怕意外、怕死亡,怕沒有人陪你走過餘生流年。」

段寧川頓了頓:「所以歲歲,我希望你用一生來回答。」

在那個瞬間一切的脈絡都無比清晰——在這個薄命又荒唐的年代裡他虔誠的忠於我,而我忠於我的國家。

一瞬間的動搖恍惚,若不是在這烽火連年,我們是否能在平凡的年代裡相愛。

回府的一路上段寧川都沒有出聲,曖昧卻無聲無息地在狹小的空間內暗潮湧動。

他手上的粗繭磨著我的手腕和腕上的紅繩,惹人心癢。

我像是迷途的羔羊,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失了方向。

主宰世界的神並沒有允許我迷途太久,當晚軍統局給我下達了指令——竊取日軍機要情報及人冊。

這並不困難,段寧川此刻對我是全身全心的信任,只消將他灌醉一切就水到渠成。

我端著酒杯坐在臥室的沙發上,浴室的門被推開,段寧川帶著悶熱的蒸氣向我走來,彎身向我索吻。

我摟著他的後頸以口渡酒,段寧川淺嘗輒止,很快便放開我。

他身上總有著淡淡的血腥味和菸草味,洗不去的。

「二爺今夜好沒興致。」我失望道。

段寧川輕輕摸了摸我的頭,指尖從髮絲間穿過:「方才是誰說睏了的。」

我嘴角勾起,舔拭他方才吻過的地方:「我何時說過?」

在我髮間的手重重的揉了揉,他轉移了話題:「明天我要上外灘一趟。」

我應了聲,將酒杯推向他:「我喝不了太多,會醉的。」

他從善如流的接過:「別喝了。」

「這酒是這幾日進來的洋貨,很貴的,別浪費了。」我嗔道,誘他一步步入套。

段寧川仰頭一飲而盡,喉結滾動的當下我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緊揪著手心。

我在酒水中摻了些東西,並不致命,只是會讓人陷入深睡。

上頭給的東西確實好,段寧川睡得很沉。

我躡手躡腳從床上起身來到了書房,門關得很嚴實,卻沒有上鎖。推開時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我不禁回身向樓上看去。

沒有人。

段寧川從來不是個文氣的人,他的書房卻十分典雅,端莊大氣中漫著書卷氣。

書房中央的木質書桌案上堆滿了文件,有些凌亂,我一時竟不知從何開始找起。

我的目光掠過桌案,停留在了一旁的檔案櫃。

檔案櫃裡頭的文件是按照年份擺放的,我抽出近幾年的快速瀏覽過。

有些是人員名冊,有些是段寧川簽署過的處決名單,還有些是那些駭人聽聞但我有所耳聞的恐怖事件的細節,寫得鉅細靡遺。

他們無惡不作。

夜半時分,我驚出一身冷汗,只將上頭要的檔案裝入牛皮紙文件袋,匆匆離開書房。

客廳的餐桌上放著今日的報紙,我將文件袋夾在紙頁間,回到了臥室。

隔了夜的報紙段寧川是不會動的。

我躺上床,段寧川像是察覺到了動靜半夢半醒間將我拉進懷裡。

「你好涼。」

我往他懷裡縮了縮,試圖染上他的溫度:「怎麼醒了?」

「我夢到你在哭,我很難過,就醒了。」

一瞬間我彷彿也感染了他的難過,我親了親他的嘴角:「我沒有哭。」

「嗯,我的歲歲很乖。」

在他的懷中我安然入睡,睡得很穩,甚至沒有夢,一覺到天明。

我醒的時候身旁空落落的,室內很暗,段寧川走時沒有拉窗簾,只有簾子的縫隙透著幽幽的光。

我抬手拉開窗簾,一瞬間陽光無情的在我身上曝曬,滿地的白雪反射冬日的朝陽,明晃晃的亮得刺眼,像是在向我昭示這暗無天日的日子要到了盡頭。

我下樓時女傭正同管家說著閒話,見到我時轉過身:「二爺一早出門辦事了,讓我帶話給先生。」

「他能有什麼好話。」我懶洋洋地抬起眼皮子看向她。

「二爺說今天天氣涼,讓先生別出門,在屋裡等他回來。」

「可不巧,他有事要辦,我也有。」我朝她一笑,拿起桌上的報紙出了門。

最近的咖啡館座落在靜安寺路上,我推開門走進去。時間還早,裡頭沒什麼人,只聽見店內播放的西洋樂的聲音。

我走到櫃檯拿起電話,撥下早已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的另一頭是熟悉的女聲,儘管如此我還是和她對了暗號。

「嗯,沙利文咖啡館,晚點見。」通話斷了,我愣神了許久才放下聽筒,向吧檯內的女侍點頭致意。

她到的時候咖啡已經涼了,我向她寒暄,並將桌上的報紙遞給她。

「蘇小姐,好久不見。」

「最近過得怎麼樣?」她問道,更像是發自內心的關心,不像是客套話。

「很好,他對我很好。」我苦笑:「好到讓我⋯」

她沒有出聲,靜靜的等待著下文。

「讓我有那麼一瞬間懷疑我一直堅定的信仰。」

茫然的感覺不好受,像是踩在虛空中無處踏實,像是整個世界失去了支點。

「沒有人身在深淵還能一直高尚。」她像是要安慰我似的說:「就快結束了。」

是啊,會等到那天的。

又過了一會,我想著段寧川大概也要回來了,把帳給結了向蘇小姐告別。

推開咖啡館的門,外頭寒風冷冽,我顫一下。

抬眼就看見對街停著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段寧川從車上走下,定定看著我。

他撐著傘向我走來,臉上的表情很陌生,難辨喜怒。

他身後跟著兩個人,我心裡湧起不祥的預感。

「段寧川。」我喊他。

他沒有回答,向身後二人下達了命令:「還在裡頭,一起拿下。」

我一瞬間腦袋裡嗡嗡的,做不出反應。等我再反應過來時雙手已經被人反銬在背後。

他粗暴地將我推進車裡,涼涼道:「我說過了別出門,只可惜你沒有聽進去。」

他將從蘇小姐身上搜來的文件袋甩在我身上:「顧淮,別說我沒警告過你。」

轎車停在花園洋房門口,我竟從沒想過下一次踏進這地方是以這樣全然不同的身份。

他將我推進牢房,狠狠撞在牆上,我整個人被禁錮在牆壁和他之間。

我感受不到身上的痛覺,卻覺得心底鈍鈍的痛。

「你捨命作戲與我,獨我一人自作多情入戲至深。」拳風掠過我耳邊,砸在身後的牆上:「顧淮,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看見他眼底的無措與山雨欲來的憤怒,看得清清楚楚;看見他的滿腔愛意被陡然澆醒,看著他的憤怒慢慢變成了無助。

「為什麼?」他喃喃道,有些茫然。

「因為我是個中國人。」

聞言他笑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顧淮,你是真的沒有心。」

他沒有對我用刑,也沒有再問過我任何問題。事實上,他只是將我扔在陰暗濕冷的牢房裡就沒有再來看過我。

這幾天我躺在冷硬的地板上翻來覆去想了許多。

一開始在想事情的敗露。

仔細一想一切都有跡可循——段寧川是個謹慎多疑的性子,從我給他灌酒到夜半摸到我冰涼的身子,他不可能不懷疑。

我還是將一切想得太簡單了,自以為能透過踐踏他的信任和喜歡偷天換日。

後來在想段寧川。

他當真是個至情至性的人。

也許是冬夜凍住了我的思緒,我已經不知道我對他究竟是懷揣著怎樣的心意。

只要知道——恨過、愛過,這樣便好。

後來過了很久,久到已經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時,我聽見了清晰的腳步聲。

由遠到近,最後停在牢房門口,卻終究沒有踏進來。

「起來。」是段寧川的聲音,他用冷硬沙啞的嗓音命令我。

我沒有應他,只是蜷縮得更緊,以一個想保護自己的脆弱姿勢。

只聽見金屬物掉落地面的聲音,我循聲望去,看見一把鑰匙正躺在我腳邊。

「你走,我不送你。」他說得很平靜,說完便轉身要走。

「段寧川。」我喊住他:「放了我,你總有一天會後悔。」

他聞言腳步頓了頓,又好像沒聽到似的離開了我的視線。

1941年的冬天,我回到了軍統局。

我將那把鑰匙繫在他給我的紅繩上,不知道是作為留念還是警醒——那代表著他的原宥、代表著我以失敗告終的任務。

我從上頭那接手了破譯的工作,日復一日,我在這種日子裡日漸麻木。

我還是會時不時聽見段寧川的消息,可我已經無動於衷。

在那些消息裡他殺人如麻心狠手辣,而他那些只有我知道的另一面冰封在我心底。

只生根,不發芽,就這樣埋葬。

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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