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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夢中是一片黑暗,吳秋景倏然驚醒,冷汗濕透了薄衣。

      外面的天還未亮,他喘著氣,無法控制地發抖,窗戶透出鉛灰的微光,四面白牆彷彿牢籠般的寒冷。他下意識地掀開棉被起身,床邊矮桌上的時鐘顯示四點五十分,雖然不是慢跑的時間,但他還是換上簡單的運動服、套上穿爛的鞋,下樓離開了自己的住所。

      厚重的雲層如欲雨的寒節,陰冷鋪天蓋地。吳秋景喘出一口白氣,跑步時的呼嘯刮過耳邊,像種低喃,伴隨著沈重而不願止息的心跳,時刻提醒著自己還活在人世間。

      慢跑的路線是一條偏僻的河堤小路,高聳的堤防上只有一條只容一台車經過的柏油路,底下河畔的沙洲失去了養育萬物的能耐,只剩枯枝與石塊相伴。沿著河岸一路往南跑,最末端有一處鬼仔樹與野草構成的空地,茂密的樹林遮蔽了白日該有的陽光,附近居民都嫌那裡太陰森,連遛狗的人都不肯去。

      但吳秋景從不嫌棄那處有著潺潺流水的林邊,他保持腳下節奏,沿著河畔慢跑,遠遠就看見了碩大榕樹的黑色陰影,他看了一下手錶時間,訝異時間比預期的還要快。然而就在他想停下腳步的同時,一股沈重的憂愁突然地壓入心口。

      宛如群鳥不安地驚起,令人傖惶無措。

      吳秋景停在小公園的入口,抹掉額上的熱汗,遠遠地遙望密林內部。茂密無光的樹林間搖曳著一抹纖瘦的影子。

      那是他相當熟悉的模樣,但無論哪一次,都沒能讓他適應。

      黑暗中紅長裙如幽火隨風輕搖,高跟鞋掉了一只,纖細的腳趾痛苦地蜷曲著。吳秋景知道那已經不是人,那只是一個曾經身為人的肉塊。她輕輕地啜泣,好似悲嘆著世間為何如此不公平。

      「你想說什麼?」

      吳秋景遠遠地問她,也不知道聲音是否能傳到她耳裡。

      那女人依然哭泣。

      他吶喊出了同樣的問題,回應他的只有泣訴。她舉起灰土般的手掩著面孔,像是被人掐著喉頭一樣只能發出無意義的聲音,無法說出一字一句,只能喑喑沙啞痛哭。

      睜開眼,吳秋景再度從夢中醒來,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他渾身濕涼,彷彿剛從冰水裡撈起來似的,連棉被都吸飽了惡夢的汗水。

      微光穿過窗簾形成厚重的陰影沈甸甸地壓在他身上,吳秋景瞟了一眼桌上的時鐘——四點五十分——他依照習慣穿好衣服與鞋子就準備出門慢跑,就像方才的夢境一樣。風聲在耳邊呼嘯,喧囂與心跳融合而一,他沿著河畔慢跑,眼前的場景讓人分不清楚現實與夢境,他迅速來到了最末端的小公園。

      密佈的幽林穿不進光線,那裡吊著一個穿紅色裙子的女人。

      濕潤的長髮黏住了她的面容,死去的她不會流淚,只能垂著腦袋,咬斷牙根、睜著瞋目,不知道死亡為何物。

      吳秋景佇立在原地,冰冷的晨風吹過枝葉,像是悲泣一樣沙沙作響。

      十幾分鐘後,大批警察立即抵達現場。小公園前面拉起了封鎖線,警察們來來去去頓時熱鬧了起來。由於是第一目擊者,吳秋景被強迫留下,只能等待警察有空以後發落下一步指示。

      一位老警察來到吳秋景的身旁,臉上有歷經風霜的滄桑,他操著一口台語說:「阿景,怎麼是你?今天沒在你阿舅那邊幫忙嗎?」

      吳秋景搖搖頭:「我每天早上都會來晨跑,結束才會去幫忙,沒想到就碰上這件事。陳所長今天來支援嗎?」

      陳治強所長嘆了口氣,指著密林裡面:「彼个是我同學的女兒,你阿舅也認識她媽媽。」

      順著他的手指遠遠望過去,鑑識小組正在收集證據,一張一張拍著屍體旁邊的痕跡證物。

      「唉,為什麼要想不開呢?」陳治強對著空氣說:「他媽媽說她前陣子失戀,以為她過不久就會自己清醒,結果沒想到……一個女兒養了二十五年就這樣走了,她媽媽難過得要命,剛剛還在警局鬧自殺,唉,真是不應該,也不想想看被她留下的家人會多痛苦。」

      遠處那抹艷紅的身影好像是聽見了他的悲嘆,細弱而無助的身子隨著風一吹來輕輕搖動,彷彿下一刻就會像烈火一樣熊熊燃起。

      「所長,她不會說話。」吳秋景說。

      陳治強訝異地望著他。

      吳秋景盯著那名死者的臉龐,聲音相當冷靜,不帶著感情說:「沒有招魂所以還在這裡······她沒辦法說話。」

      「你的意思是······她、她該不會······」

      吳秋景沒開口說話,只剩眼眸中的一抹憐憫。四周的景色逐漸扭曲模糊,那名女人站在密林中,膚色如失去生命的灰燼,只有衣服像紅火。他看不清女人的臉,好似有人惡意用拇指揉開油畫一樣混濁不清,又像塊布料一樣皺起,只能不斷哭泣。女人望著他,雙手一圈一圈地撫著肚子。

      吳秋景忍不住垂下眼,輕輕地說:「她有小孩子了。」

      十二月的冬日清晨,陳治強的肩膀有些顫抖,冷汗悄悄地爬滿了背部。他緩緩神,故作鎮定地拍了拍吳秋景的肩,背著手沿著緩坡向下走了一小段路。不遠處的鑑識組持續著工作,兩名身穿刑警背心的男人站著三七步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煙聊天。兩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被局裡面的人戲稱七爺與八爺,只差矮的那個長得年輕一些,大概才二十幾歲,高的則透露出一股歲月磨練出來的老練。

      「阿男!」陳治強遠遠地朝較高的男子招手,「來一下來一下!」

      蔡宗男跟旁邊的夥伴交代幾句,隨即扔掉嘴上的煙,但他還沒來得及走到陳治強身邊,公園旁停下一輛白色轎車就吸住了他們的目光。那輛轎車價格不菲,一看就知道車主不是普通人,蔡宗男改變主意直接往停車的方向前進。此時車下來了一位身穿淺褐色西裝的男人,年紀大約三十幾歲,容貌端正、舉止從容,與滿是忙碌警察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

      「檢座好!」蔡宗男快步迎上去,臉上堆滿笑容,伸出手與對方重重地交握,「今天麻煩要梁檢座相驗,辛苦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梁栩神情嚴肅,不苟言笑。

      「怎會,幸好您在附近。」蔡宗男笑嘻嘻地說,但他一看見梁栩不為所動,立刻見風轉舵收起了面容,改成一本正經的模樣,「有勞檢座這邊請,就在那個林子裡面……昨晚下過雨要小心腳下。」

      梁栩隨著他的指引往公園深處望去,遠遠地就看見了站在入口旁的年輕人,後者靠著榕樹,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吊在樹上的死者。

      很少見到不畏懼死者的人,而且還這麼地鎮定。

      「他就是報案人?」梁栩問。

      蔡宗男順著他的方向望去,搔搔頭:「是呀,住這附近而已,他每天都會晨跑。」

      此刻吳秋景也轉過頭,正巧與梁栩遙遙相望。

      梁栩撇過眼神,不再多問,跨步往公園走去。蔡宗男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陳治強的身旁。陳治強神色有些緊張,便跟著他們後方一道走。

      「狀況怎麼樣?」梁栩穿過濃密的榕樹,一邊走一邊問蔡宗男。

      「應該是自殺案件,」蔡宗男不明就裡回望了陳治強一眼,又從口袋裡掏出筆記本,接著說:「死者丁婉寧,二十五歲女性,本地人,自由業,經濟狀況尚可,研判是自己踩著旁邊的枯木頭上吊,掙扎的時候連鞋子都給踢掉了。」

      此時陳治強再也忍不住,從後方拉了一把蔡宗男。蔡宗男被人這樣一扯險些跌跤,頓時有些不高興:「所仔,幹嘛啦?」

      「伊說,」陳治強壓低音量,避重就輕地說,「這個是『不會說話的』。」

      「你咧講啥!?」蔡宗男一臉不可置信,「不是吧?」

      梁栩走在前頭,雖然耳裡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卻不打算回應。

      「你跟他阿舅從小就認識,這個孩子也是我們看到大的,」陳治強深怕對方不信,又補了一句:「總之啦,你嘛知影伊不會騙人!」

      「厚,莫鬧啦!」蔡宗男翻了個白眼。

      「上個月你才因為一件破不了的竊盜案去問宮廟仙姑好多次,這個你就不信?!」

      「噓噓噓!」蔡宗男心頭一驚,趕緊豎起食指示意陳治強別再說了。

      「現在科學辦案,」梁栩不知何時轉過身著,略帶嚴肅地說:「不要神神鬼鬼。」

      陳治強嘆了口氣:「檢座,不好意思,我們一定是秉持科學辦案。這樁案子喔,恐怕不是自殺這麼簡單。」

      「那就仔細調查。」梁栩回過身逕自地走遠。

      他們知道檢察官問話的目的沒別的用意,就只是希望警方能在辦案的過程盡量講求證據,無論如何都要給死者一個交代罷了。蔡宗男害怕衝突擴大,將陳治強拉到一旁:「我差點就被你害死!所仔,不是我不聽你的話,梁檢不好惹,我跟他交手過好多次知道他的脾氣,總之這種事情少在他們前說啦,我們知道就好。」

      陳治強斜怪罪了蔡宗男一眼,會被聽見還不是這大嗓門害的。

      「秋景!」蔡宗男朝遠處喊他的名,招了招手,「所長先帶你回去!」

      吳秋景回頭一望,遠遠地,樹林間穿著那個穿著西裝的背影與所有警察都格格不入。

      雜訊如斷訊的螢幕,那男人的身後出現了一抹淡淡的黑影,逐漸清晰又淡去模糊,宛如壞軌的影片反覆出現雜訊,旋即又如煙般消失。

      那一霎那,吳秋景只感受到一陣如海潮般湧來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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