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盼一邊將桌上最後一份檔案文件內容鍵入電腦連線系統歸檔，一邊對著夾在耳畔的話筒冷言說道：「……最晚明日午時以前，你要把那個罪魂的審判檔案傳給我……沒門兒，晚一刻鐘都不行。……少拿你上司來壓我，我不吃這套。我早在一旬之前就寄過兩封信催促你了，你去查查那兩封email，你我的上司也都在副本聯絡人裡面，你知我知，你上司知我上司也知，信上交代得很清楚，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疏失不在我們十殿這邊，你自己看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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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嚓，毫無耽擱地掛上電話。隨即按下電腦文件的存檔鍵，傳送給下一個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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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盼一如往常有效率地完成了今天的最後一項業務之後，精神上總算可以鬆緩下來。她轉了轉脖頸，端起尚餘半杯茶水的茶盞飲入一口，早已涼透，讓她不甚滿意地微微皺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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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兒，剛忙完啊？」坐在她後方辦公桌、從外貌看來與她差不多同齡的男人見她稍有空閒了，便湊過來她身邊，隨手遞給她一杯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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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說過第一千零一次了，不要用那種肉麻兮兮的方式叫我。」顧盼冷眼掃視了她的頂頭上司一眼，警告之餘，倒是未曾拒絕他的好意，逕自端至嘴邊啜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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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都在我手下做事千餘年了，妳還是寸土不讓耶。」轉輪王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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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當然。對你，這是一定要的。」她輕哼了聲，抬起左手看腕錶，默默地計數著還得跟上司「應酬」多久才能下班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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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剛才好凶喔，在對誰講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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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王的祕書，他們那一關對某個罪魂的處理程序有耽誤，明天再不遞件到我們這一關，就會影響到我們十殿本年度的業績考核，從最小咖的到你這大頭頭，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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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呀，我要是少了妳這位得力大將該怎麼辦才好！今年妳希望拿到哪些員工福利？妳儘管跟我許願，我能給的一定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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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吧，我的『年終獎金』前年就已經加到頂了。至於陰德值，我又不是腦袋燒壞才想重新做人，沒用的東西就免了。」好，時間到！她拎起皮包，就要起身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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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兒，我知道妳下班時間到了，但我還有件事要找妳談，妳能不能先別急著走？」轉輪王好聲好氣地陪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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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明天見。」顧盼絲毫沒有停下腳步的打算，逕自朝辦公廳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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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一回，她的態度並沒有讓對方見好就收。轉輪王出乎她意料之外地拉住她的手，讓她不得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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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平日這個頂頭上司面對她總是一副沒正經的嘻笑模樣，但這樣「近距離」的接觸還是長達一千多年的共事時光以來的頭一遭，所以她多多少少有點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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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他還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嚴肅神情，連名帶姓地喚她：「顧盼，這件事，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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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付我三倍加班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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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接發給妳五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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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轉輪王異常乾脆的這句話，顧盼的臉色反而降凝得更厲害了，伴隨著強烈不妙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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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在距離奈何橋不遠的忘川河畔開設了一間私人小酒肆，平日裡總是夜夜笙歌，好不熱絡。但今天，整間店鋪裡異常冷清，或者更正確地說，自從那兩位貴客踏進店門之後，有眼色的客人們紛紛拉著酒友結帳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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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二人之間的氣氛明顯相當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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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殿大人、顧大人，難得您倆賞光大駕光臨，老婆子我實在是受寵若驚啊！」孟婆戰戰兢兢地頂著一張萬年笑臉，帶著菜單上前伺候，「這是本店今日的特別推薦菜單及特調酒品，您們看看，是要點這花雕雞呢，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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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輪王還沒開口答話，顧盼就一把將菜單合蓋起來推開，臉色僵硬、口氣略顯不耐地吩咐道：「什麼菜都免了。伏特加不摻冰、不加水，龍舌蘭加四分之三瓶可樂。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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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嗯，這樣就好……嗎？」孟婆請示的目光飄向轉輪王，雖然上下同僚私底下都知道這位特助大人才是真正的狠角色，但畢竟名義上的頭頭還是那一位，她總不好直接無視大Boss。哎！這年頭，連經營個小本生意都這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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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樣就好。」對於手下愛將的意見，轉輪王自然不會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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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孟婆帶著一額冷汗返回櫃檯後，顧盼憑空變出一枝筆，在彼此周圍張羅好靜音結界，這才直奔重點：「我以為那支被我擱置千餘年都霉到掉渣的黑令旗，早就被你『處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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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兒，妳相信我，我真的已經動用我最大的權限在幫妳了。」面對她流露七分不滿三分失望的指責，轉輪王不禁苦笑，但仍試著向她解釋道：「大道運行總有一定的法則，每隔千年冥府都會來一次業力bug大清倉，這一次妳的姓名就出現在清理名冊上，我實在cover不過去了。那支妳申請通過卻一再展延不用的黑令旗，已經到了不得不照章跑流程『核銷』的關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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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盼暫時壓下對廢柴上司的滿腹怒火，同時腦子高速運轉著，試圖擠出解套之法，「那『讓渡』給第二債權人呢？比方說前世遭受牽連的直系親屬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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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法子我早替妳想過了，」轉輪王嘆了口氣，「如果妳所謂的『第二債權人』指的是妳前世的兒女，那可沒辦法。我調出妳前生所有的相關檔案，發現妳上輩子的重要關係人裡有資格申請黑令旗的，都早早用掉了自己的分，了除宿願，都不知道重新投胎多少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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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眼角餘光瞥見孟婆端著酒盤過來，轉輪王略一抬手，便撤除了結界，讓孟婆送上酒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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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大人慢用。有什麼需要就喚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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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後再給我送來一杯特濃伏特加，不摻冰、不加水。」顧盼心情鬱悶至極，直接叫下一杯。她理智上相當清楚，這一次，有極高機率她必須以付出昂貴代價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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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您們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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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離去後，轉輪王略有不忍地勸一口氣灌入三分之一杯的她：「妳喝慢點吧，孟婆親手調的酒是出名的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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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世開酒莊的，這點程度？嘖！」又不是坐在她對面那個三杯就醉的遜咖。她再飲一口，直探杯底，頗為無奈地進行最後掙扎，「……也就是說，我連後悔棄權都不行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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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輪王攪拌著他杯裡的龍舌蘭，卻一口未飲，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沉吟半晌後問道：「……妳能不能告訴我，妳為什麼選擇棄之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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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沒意思啊！」或許是因為酒精入腹，多少緩和了她的爛心情，顧盼素來密不透風的嘴終於開了條縫，「你還記得錦瑟吧？那個中二福神的前世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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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記得，那陣子為了搞定堆積如山的人魂稽核和文書作業，妳每天加班怒氣狂飆，妳可能沒發現，那兩個多月我們辦公室每個人都壓力山大，經過妳身邊都乖覺得要命，沒人敢惹妳。」包括他自己在內，連口頭上騷擾她佔點便宜都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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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她身上，看見了一千六百多年前，剛來地府報到的我自己。」她在心裡暗自長歎，「差別只在於，她沒等到她前世惦記甚深的少主，沒能好好放下她內在自以為的虧欠。但是我倒好運，枉死城才待了一年半載，甚至黑令旗剛被當時的大頭批准還沒到手呢，冤家仇家就都已經紛紛掛點，甚至他們的下場比我一度詛咒他們的預期還要淒慘……你自己說，這夠不夠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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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輪王看著她深感荒謬的陰翳神情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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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才確知真有『報應』這回事，但讓我前世歷經那麼一遭，體驗了那些嗔癡怨忿的破事，結果到頭來卻發覺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只不過是為了成全命運棋局的一顆棄子罷了，簡直平白浪費了我的一生，雖然僅止三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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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孟婆送上了第二杯，她一接過就猛啜大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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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兒，喝慢點！」轉輪王略有不忍地出聲制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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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盼放下杯盞，再度以筆張開靜音結界，也不再廢話，直奔主題：「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告訴我，要核銷這支愚蠢的黑令旗，除了重新投胎做人銷業障這個爛方法，我還有沒有其他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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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說，她前世亡故後，從冥間臨時約聘的基層小僱員幹起，一直攀升到十殿轉輪王特助之位，這段並不算短的光陰，她見識得可多了，她其實也很清楚照章辦事、依法行政之下，她能有哪些轉圜空間。但，她就是十分難以接受自己只有坐以待斃一途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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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輪王端起他的龍舌蘭，避開她催討答案的眼神，接連喝了好幾口，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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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盼見狀，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她擔任他的下屬已有一千多年，她很清楚這位上司待人處事的習性，只要他擔心讓屬下失望，就會開始閃躲迴避，就像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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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兒，我能給妳的承諾是，我肯定會盡全力照應妳，不管妳在這段請假期間會被分發到哪裡去。」轉輪王慎重其事地凝視著她，字字擲地有聲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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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會。但，心情上的那股悶哪！她無法抑遏地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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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好個『請假』……我在你手下做事這千餘年來，好像還沒請過一天假呢。這到底要算是公假還是事假？」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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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多虧有妳這麼百分之五百敬業又有能力的下屬，我可能是冥府十殿當中最輕鬆省事的閻王爺了。」轉輪王發出由衷的慨歎，「不過，這事也讓我很頭大，妳留職停薪的時間裡，我該找誰來暫代妳的職位啊？」現下整個冥府到底還有誰能夠跟她一樣好用？怎樣都想不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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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關我的事，任人遣用是你這個頭兒該負責決斷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顧盼冷言說完，舉杯仰頭一飲而盡，逕自抄起桌面上的帳單起身，「我的下班時間已經被消耗掉不少，先走一步。今天這攤算我請，畢竟是跟我相關的私事；但加班費五倍是你自己說的，你一毛錢都別想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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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當然沒問題。」轉輪王僅能苦笑以對，目送她一貫優雅地踩踏著高跟鞋，推開小酒館大門，俐落颯爽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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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他該還給她的，想賴也賴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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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顧盼有關的這件事，終於也來到不得不處理的時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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