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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投神泉之乙甲亂偵

<北投溫泉篇       序>

      「林家謙,好慶幸你沒朋友啊。」

      「什麼意思?」

      「嗯……怎麼說呢?很慶幸你只有我啊。」

      「林家歆,把話說清楚!不然就別開口。」

      「啊嗚、你幹什麼……!」

      「到底說不說?」

      「好啦!你居然懂事到邀我泡溫泉,我實在太感動了。」

      「嘖、早告訴你:我很不幸抽到了雙人泡湯卷,又很不幸地找不到人轉賣,不想白白送人,只好找你了。」

      「……怎麼感覺你很不願意呢?和哥哥坦誠相見,總比和其他人要好吧?聽說這湯治關節炎喔。」

      「你……趴著小心睡著,過來。」

      乙將手提袋放上行李架,火車緩慢駛動,他望向占據兩人座位的孕婦和老人。

      「少年啊,歹謝啦!」

      「謝謝!你們真好心!」

      乙堆砌著笑,直說不用客氣,手肘勾著甲的頸子往車門方向走。

      「幹……怎麼那麼衰?訂好的位置居然會被坐掉!」甲鼓起腮幫子嘟嚷,乙揉起他的髮旋:「你忍心叫他們起來嗎?」

      甲背靠著壁,喪氣的搖首:「可是拎北好睏,站兩個小時會死掉啦……」

      「同學甲,只有小學生才會在出遠門前一晚興奮地沒睡飽。」

      「對啦、拎北是小學生又怎樣……」

      甲從外套口袋摸出耳機,並將手機音量調高,震耳欲聾的舞曲讓他稍稍征服了睡意,不一會兒卻又打起盹來。

      「同學甲?同學甲?」乙當著甲的面喊了幾聲,見甲闔起眼皮不作回應,他傾身拔下甲的耳機:「把音樂關掉,我知道你可以怎麼睡。」

      甲睡眼惺忪地操作起手機,右腳踢倒了足邊的背包,他彎下身,見狀乙將手穿過甲的雙腋,順勢擁抱住甲:「帶那隻兔子來幹什麼?你看,放在背包很容易就倒。」

      甲將額頭撐在乙的肩上,含糊的說:「一個人在家很可憐啊。」

      乙摟著甲保持平衡,屈膝將倒落的背包立正,接著扭過臉龐以鼻尖觸碰甲的臉頰:「乖,用兩隻手圈住我的脖子,屁股抵著車廂壁面,這樣睡才不會倒。」

      甲皺起面容,蹭了蹭乙的肩頭,不作他想的照著做了。然而乙的身高迫使他得高翹著臀才能圈牢乙的頸子,約莫五分鐘,甲發覺腰和腿開始發痠,他忍不住湊到乙的左耳畔埋怨:「幹……你很難睡耶。」

      乙一邊笑,一邊蹲了下來:「既然同學甲不喜歡的話,那我們換個姿勢吧。」率性坐落於地後,甲隨之跪倒在乙的懷裡。

      一切得追溯到上週六,或者得由乙感冒那週講起。

      病了一個星期,乙的身體總算復原的差不多了,週六早上,甲一如往常睡得顛三倒四,「嗨嗨!起床啦!」察覺到有人搔著他的眼睫與眉毛,擾人清夢的不痛快感使甲揮拳而去:「臭北七……不要弄我……」

      想不到對方靈敏的躲過一劫,進而掀開他厚重的棉被,甚至於得寸進尺的搔弄起甲袒露的腰腹,甲旋及敏感地撐開雙眼,下一秒驚聲尖叫:「幹!妳誰啊--!?為什麼闖進我們家?北、北七乙呢?幹、妳把他怎麼了!」

      甲由床上坐起身,繃緊神經地退至床邊的牆。眼前的人他從未見過,有著一頭長直髮,整齊披落到腰,而那雙大而細長的眼眸如秀髮般烏黑亮麗,體型則看來纖細玲瓏,約莫一米五出頭,然而長版毛衣的菱形格紋在胸前卻撐得變形,身材格外出眾。下半身僅搭著棕色絲襪,卻毫不猶豫地將單膝跨上床鋪,聲音聽來亮而細柔:「宥宥出門幫我買燒餅和豆漿啦,小甲這個時候怎麼還在賴床呢?快起床,我有帶禮物給你喔。」

      甲張大了嘴,沒了警戒:「靠北、妳就是芯芯姐!?」甲原本對乙的三姐的想像,是個有著邪淫的笑、隨身捧著男男讀物,不好惹且絕非善類的詭異女子,想不到假想的形像一瞬間破滅了,對方不僅長相甜美且滿懷書卷氣質,甲忍不住看傻了眼。

      「喔?小甲知道我叫什麼?那太好了,我想我不用自我介紹了。」對方以四肢爬上床,甲難掩緊張地嚥起口水:「北七乙病都好了、妳其實不用再從彰化上來啦……還有就是、拎北沒穿褲子,妳出去好不好?客廳有東西吃……」甲以棉被矇住下半身,火紅鮮豔的四角褲令他尷尬的想死。

      話一出口,乙的三姐以指比了個OK手勢,毫不掩飾笑意,合不攏嘴的踏出房間。見對方離開,甲連忙跳下床,由衣櫃裡隨手抓了條五分褲套上,再拾起床頭櫃上的手機,氣急敗壞地撥給了乙:「幹!你很機八耶!幹嘛不叫拎北起床!?你姐都看到我的內褲了啦!靠北死了!」

      聽筒彼端傳來馬路車輛的喧囂聲,以及乙快活的笑聲:「呵呵呵,同學甲放心,我姐見識比你想像的還廣,你的四角褲對她而言只是小菜一碟。」

      「殺小啦!所以你姐是變態喔?幹、明明那麼正……」

      甲一說完,聽筒沒了回應,待一陣沉默過後,才傳回慍而低沉的嗓音:「柯建廷……要是敢打我姐姐的主意,我會宰了你。」

      甲嚇得跳腳:「幹喔!拎北怎麼可能喜歡你姐啦!」

      然而乙仍舊帶著懷疑:「是嗎……我怎麼感覺你很心動呢?告訴你,我姐喜歡年紀大一點的,『大叔控』你知道嗎?……不管怎樣,你敢喜歡我以外的任何人,我都會宰了你,懂不懂?」

      甲一頭霧水,只覺得自己莫名被乙指責了,很不愉快:「你很奇怪耶、兇屁啊兇!總之拎北要蛋餅!快回來啦!」

      甲和乙住在透天厝的二樓,兩間雅房中間隔著客廳和小廚房,另外有個共用的衛浴間,平時兩人睡在同一間房及同一張床,另一間房則空出來堆放雜物,僅有在曬衣服時才會由此通到唯一的陽台。待乙提著早餐返家後,客廳氛圍變得十分凝重,起士蛋餅一如往常的美味,然而甲卻感到難以下嚥,身旁兩道灼熱的視線令他渾身不自在:「幹拎娘、拎北臉上有東西嗎?」

      左手邊的人笑了:「你們不用在乎我,儘管聊沒關係啊。」

      右手邊的人則冷笑一聲:「芯芯姐,妳要小心。」

      「小心噎到嗎?怎麼感覺你們心情都不太好呢?啊!不會是我打擾到你們的親熱時間了吧!天啊、姐姐真是該死!我現在出去逛逛街,晚點再回來找你們。」

      見她提起皮包,乙出手拉住對方:「姐,妳別急。我和同學甲還沒有要親熱,妳別急著走。」

      甲嚼著早餐,不悅地向右肘擊了乙:「幹、誰要和你親熱啦!」

      見兩人不睦,乙的三姐站了起來:「宥宥、小甲,你們這樣,姐姐很難過,你們是好孩子對不對?為什麼要吵架呢?是姐姐的錯對吧!我害你們分手了怎麼辦……」

      女子掩面欲泣的模樣,讓甲和乙登時慌了方寸,異口同聲的說:「我們沒有吵架!」乙甚至誇張的扣住甲的五指,仰起臉蛋笑容滿面的說:「我最喜歡同學甲了,怎麼會生他的氣呢?」乙以肘撞了甲的後脊,甲痛得悶哼一聲,手指使勁反握住乙的左手:「就算北七乙很靠北,靠北到爆,拎北也不會生他的氣!」語畢,兩人相視而笑,兩手卻握得發顫,乙的三姐驀然眉開眼笑:「呵呵呵,我就知道你們最棒了,我有東西可以讓你們感情更好喔。」她執起皮包,像在翻找什麼。

      她神祕兮兮地走到兩人面前,坐在矮凳上的甲和乙只能困惑地仰望起對方,只見她迅雷不及掩耳的將兩個造型髮圈戴至兩人頭頂:「最近我帶我們班的孩子跳了很可愛的舞,姐姐現在來教你們跳吧。」

      甲舉手摸起髮圈上的絨毛,愕然的問:「幹!這是什麼?」甲頭上的那對褐色犬耳,令乙不禁憋著笑問:「芯芯姐,妳想教什麼?居然要戴這種東西?哈哈哈,那對狗耳果然很適合你啊,同學甲。」站著的人勾起壞笑,扯弄乙頭上的純黑貓耳,自在地說:「汪汪舞和喵喵舞。」

      「不行不行不行!宥宥投入一點!小甲你是狗啊!為什麼出現人類的動作!」

      究竟為何會變成這種局面呢?乙的三姐展露出教師嚴格的一面,手機播放《兩隻老虎》的音樂,甲和乙只能跟隨節奏,認命地朝前方搔首弄姿,不情願地接受起這突如起來的舞蹈課程。

      「握拳!不能伸出手指!宥宥你要像貓一樣將腰扭得輕盈啊!不要覺得彆扭!放開一點!喔,小甲學得真快!好棒好棒!」

      乙唉聲嘆氣,盡力達成姐姐的期望,至於原本跳得零零落落的甲,受到讚賞後驀然卯足全力。

      「哈、北七乙你跳得真廢!」

      「同學甲,我可不像你原本就是狗啊……貓的舞步可比你的難多了。」

      「硍!不會跳還敢說!你看你姐都在罵你,拎北卻被誇獎勒!」

      「唉,真羨慕你腦子這麼簡單……既然無法挽回了,你給我看好,我要開始認真了,小心被我比下去啊。」

      「靠北,誰怕誰!你才要小心勒!」

      儘管兩人邊跳邊嘀嘀咕咕,氣氛卻活絡開朗起來,逐漸擺脫一早的不愉快。乙的三姐以掌打著拍子,注視到兩人的動作與神情變得柔和多了,她悄聲拿起手機按下錄影鍵。

      揮汗淋漓跳了一輪,兩人坐倒在地面上,莫名笑了起來,開懷地戳弄彼此。三姐關了音樂,走到兩人面前晾出手機:「鏘鏘!你們跳得很棒喔!我有錄下來,想不想看啊?」

      甲停止對乙的打鬧,一把奪過手機:「靠北!拎北要看!」見他擅自操作起手機介面,影片隨之播放,乙立即湊到甲的頸邊,兩人目不轉睛的望著手機螢幕。

      「哈哈,你那邊沒有跟上!」

      「呵呵,你那什麼表情。」

      影片播至結尾,收尾時朝前方以拳搔臉的畫面卻因搖晃而糊了,兩人不禁同時發出哀嚎。

      「啊,抱歉抱歉,我不小心手晃到了!那段明明是最可愛的一段,真可惜糊掉了啊……」聽完解釋,甲的眼光卻離不開影片中的乙,打從心底感到遺憾。下顎撐在甲的肩膀的乙,凝視螢幕上甲模糊的身影也忍不住流露嘆息:「唉……明明跳得還不錯,真可惜呢。」

      見兩人沮喪地挨著彼此,她忍俊不禁地伸手摸起兩人的頭頂:「不然這樣吧,你們再跳一次,我重錄一遍。」

      甲愣了一下,掩不住心動:「好、好啊!反正拎北還可以跳得更好。」乙則悠悠笑說:「只好奉陪啦。」

      「定格好囉,笑一個。」乙的三姐按下快門,替甲和乙留下合影,並將照片和影片分送到兩人手機。甲盤腿坐地,笑嘻嘻地重複看著影片,乙則靠在甲的身上,扭轉頸子,揉捏疲勞的肩,不時又觸起棕紅髮上的那對犬耳,好不滿足。

      「耳朵送你們吧,親熱時候可以用喔。」三姐露出深遠的微笑,甲咳了一聲:「殺小啦!誰還想戴!」

      「呵呵,同學甲你就繼續戴著嘛。」

      「靠北!你的耳朵被頭髮蓋住,頭上的耳朵反而像真的!」

      「喔?那你喜歡嗎?」

      「呃……喜歡、啦……」

      以大毛巾擦拭濕潤的身體,丙套上浴衣且俐落綁起腰帶,忽然轉過頭說:「林家謙,你知道這幾天咖啡買一送一嗎?」

      丁在榻榻米上鋪好兩人的棉被,淡然抬眸:「那又怎樣?」

      丙蹲下身,刻意趴在丁的背上:「你難道不懂我在想什麼嗎?」

      丁癟癟嘴,面無表情地回過頭說:「……你以為我會期待什麼嗎?」殊不知丙竟得逞的笑了:「呵呵,你少臭美啦,這代表我可以一次喝兩杯。」

      丁咬牙切齒,轉過身掐住丙的雙肩,將丙壓在棉被上動彈不得:「林家歆,你惹毛我了。」

      「嗚嗯……啊、好痛……喔嗯、真的會痛--!唔、對、對不起啦……哈啊、林家謙!我是你哥耶!不要、不要這樣……啊、啊啊啊!」丙虛脫似地癱倒在柔軟的被上,聲嘶力竭地喘著氣,身上的浴衣隨著方才激烈的動作凌亂,袒露出白皙的肩與胸口,壓在身上的丁則看來發洩完畢,冷靜地推了把眼鏡,為丙整理起弄亂的服裝:「如果你再這麼不會挑時間地開我玩笑,下次不只會這樣。」

      全身無力的丙咳著嗽,瞇起雙眼笑了:「好久沒打架了……可惡、居然輸給你了……」

      九點四十三分由台中出發,預計十一點三十六分到達桃園,明明當下落魄地坐在地面,乙卻不感到難堪,甚至樂在其中。乙喬了下兩人的坐姿,讓甲的後腦枕在他的胸前,他擁抱懷裡的甲,甲睡得安穩,身體順著火車移動而上下起伏,乙怡然享受起這份重量。

      「宥宥,其實姐姐想不到你會喜歡男生,畢竟你從小只和男孩子打架,又只親近女生。不過看起來你是真的喜歡小甲,吶,我有幾張旅館的票,是時候長大了……上次寄來的東西總算有機會用到啦,別讓小甲太痛啊。」

      這週以來,乙不停咀嚼姐姐的話語,乙不是沒想過和甲更進一步發展,只是兩人的感情生活紛亂不定,光是為了平定甲搖擺不定的心思,就足以耗盡乙的大半精力。如今讓甲擺脫身邊的狐群狗黨,想必甲的整顆心會全懸在他的身上,這趟旅程將使甲更專情於他,思及此,內心盈滿前所未有的興奮與痛快,乙眉飛色舞撩撥甲的髮絲。懷裡的人成了他的所有物,乙十分滿意自己的表現。再也沒有人能擾亂他們的感情了,他情不自禁支起甲的下顎,低頭想要品嚐這份甘美的喜悅。

      正當乙看準時機,準備吻下甲的前一刻,有個人不解風情地彎身拍了他的肩,抬頭一看,竟望見頂著熟悉的橘色翹髮,臉上掛著燦爛無邪的笑--此時此刻他最不想遇到的男人:「嘿!是單哥嗎……?好巧喔,居然會火車上遇到你!……咦?你抱著的人是柯嗎!?柯,你在幹嘛?這樣單哥好可憐喔!快起來啊!」

      來者放下吉他袋,蹲身觸起甲的身體,乙拍下對方的手,強忍怒意地擠出和善的笑容:「賴同學,怎麼挑這個時候讓我遇到你?敢弄醒柯建廷,我會你不得好死。」

      橘子揉起紅而發疼的手背,不解乙為何對他懷抱敵意,疑惑地抓撓起翹亂有型的頭髮,面帶愧疚地低聲說:「呃……柯不舒服嗎?對不起我不知道……嗯,你們怎麼坐在這裡,和我一樣太晚買票,只買到站票嗎?……要不要我去問問人,幫柯找個位置休息比較好?單哥你這樣太辛苦了啊。」

      乙長嘆口氣,被打敗似的抓住對方的手腕:「賴同學……我很感謝你的心意,但柯建廷只是沒睡飽,身體毫無大礙,你不必為他操心。」對方一聽立即恢復笑容,喜孜孜地坐到乙的身旁。

      僅管萬分不願意和對方接觸,但乙想不到藉口驅趕熱情的對方,只能任由橘子對他猛烈說著話:「你們要去哪裡啊?喔,我要回桃園跨年,我記得單哥住台北吧,你會帶柯過去跨年嗎?哈哈,好羨慕柯喔!台北很好玩耶,下次也帶我去嘛。」

      乙萬念俱灰,認為當下的折磨是命運的捉弄,他垂頭喪氣地推起眼鏡,無可奈何地接受這份磨難:「我打算先到柯建廷家,明早再帶他上台北。」

      「哇,那等一下不就順路了嗎?我和柯住很近,和柯爸柯媽也熟,可以一起吃飯了,哈。」

      乙絕望的瞅了對方一眼,接著崩潰地笑出聲來:「喔,歡迎啊,呵呵,賴同學,其實我對你家挺好奇的,今年暑假柯建廷在那裡打工嘛,不知道你們家賣的麵是什麼味道,到時幫我外帶一碗吧。」天真的橘子誤以為乙對他展露的笑容,蘊含了友好和善意,他興高采烈地應好,拍拍胸脯直說沒問題。乙笑了笑,進而不說話了,顴骨撐在甲的頭頂,黯然嗅聞甲的髮香,明明自從兩人同住一屋後,用得是同一罐洗髮精和潤髮乳,怎麼洗起來味道就是不同呢?乙總忍不住沉醉其中。

      「你和柯建廷從國中認識到現在,有什麼感想嗎?」

      「啊?單哥在問我嗎?」

      「不然呢?現場還有誰認識柯建廷?」

      「喔、也對,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講耶……我很喜歡柯,也很高興認識柯,畢竟柯和我超有緣的!」

      「嘖……可以講得具體一點嗎?你們做過什麼,或者說說你喜歡他哪一點。」

      「嗯……好像說不完耶,啊,單哥呢?我一直覺得柯能和你混得那麼好,柯真的很厲害呢!」

      「為什麼這麼說?」

      「單哥很酷啊!對男生都冷冷的,可是你對柯就不一樣,總是很挺他!」

      乙絲毫不覺得自己對甲有多好或多特別,總認為自己只會傷害對方,即使承認愛上了甲,也只是變本加厲地予取予求,橘子的話在他心中扎下一根針,乙感到難受而煎熬:「我和柯建廷總在吵架,我想他和你們抱怨過不少我的事吧。」橘子毫不掩飾地笑了,一會兒憶起於乙懷中熟寐的摯友,連忙降低音量:「柯喔,總是和我們講單哥做了什麼,自己又多麼生氣。可是啊,以前的柯才不會這樣一直說誰的壞話或誰的事,自從認識單哥後,柯只記得講你,都忘記講其他事了。」

      有股難以言喻的快感由胸口擴散……乙反覆思忖橘子的話,頭一次,環繞在甲周邊的狐群狗黨,不那麼讓他厭惡了。剎那間,甲打了個噴嚏,乙和橘子面面相覷,深怕甲甦醒過來,只見甲歪頭點了幾下,依舊深眠。

      乙提起一旁的紫色背包,由內抽出水藍色兔子抱枕,將其塞入甲的臂中,睡夢中的甲神色看來放鬆許多。橘子眼裡滿溢濃烈的好奇,伸指觸弄那藍色兔子:「哇塞!柯什麼時候有這隻的啊?居然還帶它回家!」

      乙撥開他的手,直白的說:「我和柯建廷正在交往。」

      甲醒來時火車即將到站,他背離乙的胸前,恣意伸起懶腰,接著回過頭眨了眨那矇矓的睡眼:「北七乙,還有多久才到啊?」沒想到乙竟睡著了,身旁不知何時坐了個他熟悉不已的人:「幹--!橘子?靠北、你怎麼在這裡?」

      橘子摀住他的嘴,畏懼乙被吵醒,直到甲揮下他的手,橘子正襟危坐地朝他深深一鞠躬:「單嫂午安!」

      甲毫無頭緒,憤然拍打對方腦袋:「幹拎娘!『善掃』是殺小?」

      橘子難過地摸撫腦勺,無辜地睜大眼睛:「柯,單哥眼光真怪!你要幸福喔。」

      十二月二十九日午後,甲家的圓形餐桌前坐滿了人。

      「柯媽媽,我從我大姐那拿了幾盒面膜,聽說還不錯,給妳用用看。」

      「唉唷,免客氣啦!你來看阿母,阿母就歡喜咧!歹謝啦!阿廷仔,你看宥良對阿母這呢好,你咧?(唉唷,不用客氣啦!你來看媽媽,媽媽就很開心啦!不好意思啦!阿廷,你看宥良對媽媽這麼好,你呢?)」

      「北七乙!幹嘛帶那麼多東西來我家啦?」

      「同學甲,我記得你弟在臉書提過七十二色麥克筆,我帶了一盒送他,他人呢?」

      「幹喔--!居然連我弟都有!你搞屁啊!」

      橘子夾起一顆紅燒獅子頭,乙的長袖善舞令他深感佩服:「單哥不愧是單哥啊。」

      除了一家之主因工作而缺席,乙和甲的家人和樂融融的吃著午飯,乙提起明後兩日與甲北上洗溫泉的行程,甲的母親立即放下碗筷,叮嚀起甲可別亂跑,別給乙添任何麻煩,也感謝起乙對甲總是這般照顧。

      甲不服氣地努嘴斜睨起乙,乙則闊達地起身為甲舀湯,晾在一旁的橘子找不到機會插話,因而比在場任何人都要迅速的食用完午餐:「單哥,晚上我再送麵過來……柯還有柯媽、柯弟、柯的阿公阿嬤,我先回家啦。」

      乙率先做出回應,莞爾而笑:「賴同學,有空常來啊。」

      甲窩在弟弟的臥房,翹腳翻著漫畫。正值高中的弟弟比甲高了一截,卻不及乙的身高。那頭短髮也不像甲染過色,而是常見的黑,服裝簡素,就如同他質樸的性格。他於書桌前做著功課,卻充滿疑問,猶豫半晌才沉穩地問:「哥……那隻玩偶是宥良哥送的?」

      「你說這隻兔子?對啊,是北七乙在夜市弄到的。」

      「那……獸耳髮圈也是?」

      「幹!柯建威你偷看拎北的背包?」

      「我沒有!是哥拉鍊沒拉好,撿起來時掉出來的。」

      「別誤會喔!那是跳舞用的!拎北平時才沒戴!」

      『那為什麼要帶回來呢?』甲的弟弟將偌大疑問吞入腹中,心想自己不該讓哥哥下不了檯,於是他轉移了話鋒:「哥念的系……感覺真活潑呢,還要跳舞啊。」

      甲呆了一會兒才搔著面頰說:「呃……這不關學校的事!這是北七乙的姐姐教我的啦!」

      「嗯?宥良哥的姐姐為什麼要教哥跳舞?到底什麼樣的舞啊?」

      眼看弟弟興味盎然地等待他的解答,甲感到沒轍,起身戴上那副犬耳:「一種叫『汪汪舞』的舞,總之是很好玩的舞啦……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拎北跳一次給你看!」

      「同學甲,行李都整理好……喂!在幹什麼?」乙冷不防的推開房門,望見甲不知為何戴上犬耳,對弟弟欣喜地手舞足蹈,甲的模樣於他眼中像極了賣弄風騷,美好的情緒瞬間翻盤。

      「宥良哥?」弟弟急忙離座站起,甲則羞惱地停下動作:「靠北、你是不會敲門喔!」

      乙漠然使了眼色,要弟弟暫時迴避,甲的弟弟敏銳地頷首,匆忙走出房間。

      「欸、柯建威你要去哪?」

      「我想下樓吃水果……」甲狐疑地皺緊眉頭,與乙乾瞪著眼。見房裡只剩兩人,乙二話不說將甲壓倒在床。

      「喔幹--!北七乙你幹嘛啦!」乙曝露出異常的壓迫感,甲心驚膽跳地扭動軀體,恐懼蒙上了雙眼,乙斷然放棄惡意的箝制,轉為深情的擁抱:「同學甲,我才想問你剛才在幹什麼。」

      乙的摟抱讓甲糊塗了,甲抵著對方腹部錯愕地說:「靠北……就『汪汪舞』啊!你是在發什麼神經啦!」

      「為什麼要跳給他看,還戴上耳朵?」

      「還不是柯建威問我包包裡怎麼有狗的耳朵,拎北只好跟他講『汪汪舞』的事啊……怎樣了啦?」

      乙摘下甲頭上的犬耳髮圈,張嘴含咬甲的右耳垂。

      「唔嗯!」耳邊的濕熱讓甲繃緊神經,卻不慎洩出呻吟,他趕緊揮手擋下乙的唇齒:「靠、你幹嘛啦!……是在生什麼氣?」乙的心思令他無法捉摸,甲不自覺放低身段。乙聞而不答,轉移陣地至甲的雙唇,像要從中奪取到什麼,乙吻得猛烈而拚命。

      「嗚、嗯……嗚!」甲的指尖掐緊了乙的臂膀,腦海一片空白的他頻頻發出哀鳴,他想問乙怎麼了,當下卻沒了言語的能力,只能任由對方於他口中無情肆虐。甲察覺到自己的無助,難受地想哭,想大聲呼喊乙的名字卻做不到。

      眼淚即將宣洩前的那一刻,乙停止了索吻,離開了甲的唇瓣,甲當下忘了呼吸,下一秒咳了起來。

      「同學甲……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叫我『北七乙』了,每當面對你,我總會笨得不可思議。」乙的喃喃自語,致使甲忘了反擊,也忘了推開對方的念頭。乙又說:「知道我為什麼請你泡溫泉嗎?知道我為什麼想帶你去沒有任何你認識的人的地方嗎?」乙的口吻變得哽咽,甲愕然失措地望著壓在他身上的男人,明明總是那麼高高在上又盛氣凌人的,為什麼現在看起來這麼脆弱呢?

      「吶,真希望能讓你認識的人,全部消失……除了我以外,誰也別留下來,那有多好。」乙的如此告白,聽進甲的耳裡卻變得冷酷兇殘,他扯住乙的針織衫衣襬:「幹、北七乙你是想砍人嗎--?靠北、你到底吃錯什麼藥!……拎北就驚耶!不過就是跳汪汪舞而已啊!」語畢,甲用力擁住乙的腰桿,似乎害怕乙一離開他,便會做出何種傷天害理的行為。

      「柯建廷……你太誠實了,面對誰都一樣,都不知道要把『自己』藏起來,搞得我很多時候,想把你關在我們現在的家。」乙移動起跨在甲雙腿之間的兩膝,促使上半身更能欺身貼近甲:「如果你是狗,我大可把你關在狗籠裡,誰也別想見你,只不過,你卻是人,我不能把你關起來,所以我很痛苦……」

      甲拚了命想解讀乙話裡想傳達的訊息,然而一切太深奧了,甲無法思透乙的想法,結果只能心虛地開口:「拎北又不是壞人、為什麼想關我……?拎北做錯了什麼,你跟我說啊!拎北聽完可以改啊……馬的,講一大堆拎北聽不懂的話,是要拎北怎麼做啦、嗚……你說清楚一點會死喔!北七乙!」

      「好吧,我換個方式說……但拿我當例子,對你一點用也沒有吧……唉,算了,要我拿其他人舉例,還不如別說……就用我吧。」自言自語了一陣子,乙像妥協了,直視甲泫然欲泣的濕潤雙眼,溫和地問:「你有沒有過,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時候?……乖,別緊張,我說得詳細一點,也直白一點:你,柯建廷,對我,單宥良,曾經有過『哇、好帥!』或者『幹,真是帥!』之類的悸動嗎?……有的話,會不會不想分享給別人看,只想自己看見?沒有的話,就當我沒問吧。」

      想不到甲臉色一沉,咬緊牙關地以肘撐起上半身:「硍……你幹嘛不一開始就這麼問?這樣拎北馬上就會懂了啊!……果然是北七耶!」甲以掌心頂住乙的胸口,進而將對方一舉反壓在下,毫無防備的乙就這麼被甲騎在上頭,面露驚愕。

      甲揪緊乙的領口,厲聲喝斥:「幹--!拎北才不覺得你帥!你很機八又很北七啊!哪裡帥啦!……還有啊、你戴那個黑色的貓咪耳朵,跳『喵喵舞』的時候,一點也不帥呀!可是拎北卻想看你跳啊!明明很蠢很幼稚、但、拎北喜歡啊……」       甲喘了口氣,忽然放軟口氣:「拎北才不想把你關起來,才不想勒!這樣就沒有人載我去學校、陪我去吃飯、一起工作了啊!到時候你就只能宅在家裡和這隻兔子說話耶!會很無聊捏!還是到外面比較好玩吧!……只不過,拎北討厭你一直找女生說話,還有幫女生做事,拎北看得很不爽……你在教室睡覺的時候,女生都會一直走過去,拎北不想讓她們看到你睡覺的樣子,所以才丟外套給你啊!反正你會冷,蓋著也比較好……喵喵舞也一樣,拎北不想讓你姐以外的人看到。」

      一口氣宣洩完畢,甲抿了抿乾澀的唇瓣,雙手止不住顫抖地捧起乙的臉,於他唇上親吻起來,甲不靈敏而笨拙的用舌頭舔舐乙的上下唇,進而露齒輕咬,甲感到內心深處的什麼爆發了,卻不曉得那代表什麼,那澎湃如浪潮席捲了他的五感官能,因而渴望起乙口中的芳甜。他的雙手向下游移,畫過平坦的胸,他意識不到自己正想做什麼,僅憑著本能熱切撫摸乙的身體。察覺到甲散發出濃烈的欲望,乙啟唇將彼此的舌糾纏在一起,舌瓣刺激起上顎和牙齦,不顧一切的貪求彼此。

      乙向上捲起甲的衣襬,湊上前吸吮甲的肚臍週遭,原本失了神的甲忍不住渾身一顫,以跪姿騎在乙腰際上的他,反射性想站起身子,乙當場環住他顫巍巍的腰臀,仰頭凝望滿面通紅的甲:「呵,你不說,我都不曉得:原來你那麼喜歡我。外套什麼的,原來有那層含意啊。」

      甲拉下自己的衣襬,遮掩不住赧紅發燙的臉:「唔!是你問、拎北才說的喔!馬的、你那什麼臉啦!小心我打爆你的眼鏡!」

      乙將臉龐貼在甲的腹前,陶醉地笑說:「同學甲,『第一次』我會好好做的。」

      十二月三十日早上九點,甲和乙從桃園來到台北火車站,轉乘台北捷運至新北投站出口,依循路標步行了一段路,順利抵達了溫泉會館。兩人入住且放完行李後,計畫到溫泉博物館參觀。

      甲率性坐在羊氈地毯上整理背包,並將藍兔子抱枕放至柔軟的床鋪,細心為它蓋上棉被,一會兒興奮地問沙發上的乙何時出發,落地窗外灑入柔和的日光,乙的身影像是罩上了薄紗,有些朦朧。他翹著二郎腿,悠然檢視肩包裡的物件:保險套和潤滑劑,該有的都有了……乙不禁愉悅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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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投溫泉篇    本章>

      眼前這棟兩層樓的仿英式紅磚建築,有著維多利亞式煙囪和半圓形高窗,建築北面卻呈現出日本神社的莊嚴氛圍,柯建廷不禁舉頭仰望。

      「別看現在這樣,其實這裡原先是日據時代的公共浴場呢,還曾荒廢了好一陣子。直到北投國小師生和熱心人士奔走,內政部才將這訂為三級古蹟,修復過後便成了現在的北投溫泉博物館。」

      「哇賽!夾心餅你不教財經也可以教地理啦!」

      眼看好端端的約會,莫名成了校外教學,單宥良望著柯建廷與教授相談甚歡的身影,陰沉地走在後頭。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錯了呢?明明努力地將柯建廷的友人趕盡殺絕,怎麼如今又殺出了自家教授,甚至於買一送一?單宥良咬牙切齒地凝視地面上那兩高夾一低的影子,打從心底感到欲哭無淚……悲劇是這樣發生的:接近晌午於旅館房間安置完行囊,不待單宥良發號口令,雀躍到坐不定的柯建廷逕自奔出房門,嘴裡嚷著想一覽旅館溫泉的模樣如何。單宥良失笑地將皮夾和手機帶在身上,不慌不忙地步出房間,想不到迎面而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啞然轉身,對方卻出聲喚了他。

      「喔!天啊,這不是單同學嗎?是我啊,林家歆,夾心餅哥哥!真巧,你也來洗溫泉?」對方走來問候,單宥良只得轉過身,眼見平日西裝筆挺的英俊男子,當下穿著露出腳踝的寶藍色窄身九分褲和復古的紅色牛津鞋,上半身則是水藍格紋襯衫,罩著件鉛灰色V領毛衣,比起以往教課的模樣要來得年輕許多。

      單宥良下意識推起黑框眼鏡,儘管內心千百個不願意,他仍舊禮貌地問好:「教授,還真是巧啊……」然而實際上,他殷切地對上天祈禱,千萬別讓對方和柯建廷相見。

      「呵呵,這種天氣最適合洗溫泉了,只不過以你們這種年紀,應該傻呼呼地在街上亂逛亂闖才是啊!真沒想到會在跨年前夕遇見學生呀。」一聽見「你們」二字,他的手肘在房門上撞出巨響:「教授、在我之前你碰見誰了嗎……?」

      林家歆撫起下顎,若有所思地笑了:「唉唷,你和柯同學的感情還真不是蓋!剛才我一走出房間,他便蹦蹦跳跳地撞了過來。」

      單宥良瞬間鐵青著臉:「咳、他人呢?」

      「放心吧,林家謙帶他去參觀露天溫泉了。」

      「什麼?連另一個也來了!?」

      「靠!為什麼現在都沒人泡澡?是不是水有問題?」

      「小鬼,有誰想在午飯前泡澡?」

      「可是拎北繞了一樓一圈,只遇到夾心餅和你……幹!超毛的!」

      「這裡是小旅館,不是大飯店,你以為人會有多少?……Damn   it!看夠了就回去吧。」

      「好啦、你很兇耶……!跟夾心餅一點也不像!」

      成年男子眉頭深鎖,身著黑皮衣外套的他,胸肌撐起了黑白橫條長衫,牛仔褲管塞入綁帶高筒黃靴,表現出粗獷隨性。他瞅著矮他一顆頭的棕紅髮少年,一藍一綠的眼眸浮現厭惡。

      God   damn!原先恬靜的跨年假期,為何臨時有該死的小鬼介入?--煩死了!林家歆怎麼還能笑得出來?就這麼喜歡在學生面前當好老師嗎?……Drop   dead!想當老師就回學校去吧!何必破壞他耳根難得清靜的休假?

      「林家謙?怎麼啦,快和我的兩位學生自我介紹一下啊。啊哈哈,真開心能在外地巧遇熟人呢,待會兒老師請你們吃東西吧!喔,放心,超好心的林家謙老師會請客的,對吧?」旅館大廳頓時迴盪起他的笑聲,四個人兩兩對座,氛圍微妙。

      雪白毛帽蓋住黑髮,藏青色長版開襟毛衣,內搭紅黑方格襯衫,襯出了憂鬱的學生氣息,黑色合身直筒褲搭配淺棕馬丁靴,則讓他的腿看來更為修長且纖瘦。單宥良一腿搭在另一腿上,十指交叉地望著對面的人:「教授,感謝你的好意,只不過我和柯同學的行程很趕,實在沒辦法和教授久坐敘舊……更何況,我想兩位早有安排了吧?怎麼好意思打擾教授休假呢?我想,我們就不打擾……」

      話未道盡,柯建廷卻湊過身扯弄他的右臂:「你毋免(不用)煩惱啦!他們也要去溫泉博物館!」

      柯建廷的話猶如轟雷貫耳,單宥良當場掩不住錯愕,扳過柯建廷的雙頰,臉逼得極近:「同學甲,你是怎麼知道的?」不,應該說:你怎麼將行程洩漏出去了!?--單宥良還來不及質問,正對面的人先一步笑說:「喔,是我問柯同學的。」柯建廷拍下他的手,微慍地以手背揉起臉頰:「吼!拎北出房間的時候撞到夾心餅,才知道他們住我們隔壁房!然後他就問我等一下要去哪,拎北就告訴他啦!誰知道他們也要去,北七乙,反正順路,人多也比較好玩,就一起去玩嘛!」

      登上博物館二樓,放眼望去,拚木長廊一邊是鋪滿榻榻米明亮的大和室,西側則有個「望樓」,遊客在此可以靜賞夕陽聆聽鳥鳴,或者從一樓泡湯完後,在此休息泡茶或閒聊用餐。藺草編織成的榻榻米,傳來一股濃郁的香氣,身穿紅色連帽外套,柯建廷率先衝進望樓的露台,興奮莫名地欣賞起北投溪沿岸風光,單宥良快步跟上,於他身旁打量起那褲管反摺的卡其色七分褲,為對方覺得冷,無視於曠遠景色。冷風徐徐拂來,林家歆撥弄頭髮,雙肘倚著欄杆。

      「你們知道北投以前也生產藺草嗎?後來因大甲的藺草大量開發生產,北投藺草才漸漸消失了。」他分享起北投的故事,愜意的笑望遠方,林家謙走到他身旁,不發一語的聆聽起他的話語,手往皮衣口袋送,掏出一包菸與打火機,他叼了根菸於嘴上,且低下頭以掌心摀住,然而身旁的人驀然抽走了他的菸與打火機,他愣然瞪視面色凝重的對方。一旁的兩人察覺林家歆不說話了,也紛紛轉頭過來。

      「別在孩子面前抽菸。」見兄長將物品沒收入褲口袋,林家謙只得點頭應好。

      對他而言,英語是亂了心神的表現,菸則是企圖擺脫浮躁的象徵。林家謙在欄杆上以指敲擊樂曲,內心卻絮亂地想不顧一切由現場脫身。大概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林家歆轉過頭向身旁的柯建廷說:「與其聽我說,你們不如到另一邊的展示廳參觀看看,裏頭有著有很多老照片,記錄著北投精彩的溫泉鄉歷史和電影淵源。」

      「是喔?那邊原來可以進去玩!?夾心餅你幹嘛不早說!北七乙我們快走!」

      「同學甲,你這麼吵,小心被人趕出來啊。走吧,這裡除了風,什麼也沒有。」

      見兩人轉身離去,林家歆歛下笑容,老實的問:「怎麼心神不寧的?不喜歡我的學生嗎?」

      林家歆一手勾過他的左肘,那烏黑髮絲因逆風騷動在他的頰上,也吹來林家歆髮上的香氣。那香氣致使他出了神,想起昨晚兄弟倆於棉被上的鬧劇,想起對方浴衣下袒露出的白皙以及那顆鎖骨的痣。

      半晌他才用力甩開雜念,淡漠地別過臉說:「你想辦戶外教學就自己辦吧,我可以到附近圖書館消磨時間。」只見林家歆將他的左臂抱得更緊:「喂、你不可以這麼無情!好歹這是我們倆的旅行啊。」

      他抿起乾澀的唇,撫順兄長的瀏海:「真感謝你還記得『這是我們倆的旅行』啊,大哥。」

      「什麼話?有機會和孩子一起出門,不覺得特別有趣嗎?為什麼反倒酸我?」

      「林家歆,我和你不一樣,我討厭陌生人闖入我的生活,尤其是小孩子。」

      「他們都二十歲了,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何況單同學很沉穩,你感覺得到吧?」

      「是嗎?我倒覺得那個紅髮矮個子比他老實安分多了,吵歸吵,但至少讓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也好管教。別告訴我你察覺不到『另一個』和我一樣,是心不甘情不願加入你的旅行團的。」

      林家歆垂下眼瞼,抓緊自己寬鬆的毛衣衣擺:「唉……當教授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陪學生出門呢。我想你也是吧?不、肯定是吧。以往和學生在學校處得再好,出了校門就形同陌路了,總覺得十分空虛……假如我不是在大學教書,而是在國高中、甚至於國小上課,就不會這麼沮喪了吧。畢竟學生整天都圍繞在你周遭,在大學卻是一週見一次面,有時候學生連和我打招呼都嫌彆扭,我真是難過透了……」他探入褲袋,將沒收來的菸給點燃,唇上蔓延開來的味道十分苦澀。

      光是望見不嗜菸的林家歆含入他那罪惡的菸,就足以令林家謙當場抓狂。而那傷心姿態,則將椎心刺骨的痛更推向他的心頭,無暇深究緣由,他一把奪過對方叼著的菸:「Don't   be   that   way!(別那樣!)你在傷感什麼?平時不就一堆小鬼往你研究室跑?Facebook、Line和WeChat不都也是?整天看你在回訊息,到底還在不滿什麼?我買的紅茶也總是被你拿光!小鬼們喜歡你,你也喜歡他們,不就得了?鄭重告訴你:我討厭你嘴上沾了我的菸味!」

      他咬下搶回的菸,皺著眉頭吸吮了口,接著俐落呼出一道白煙。坦白說,林家謙並無菸癮,在校工作時也絕不抽菸,頂多在睡前到陽台吹風散心時會點上一根,而這習慣早因林家歆的入住而被打破了。深究起來,林家謙知道自己身體並不依賴菸,心裡卻依賴菸能一舉揮散煩躁。之所以沒忘了攜菸出門,或許就是因為他對林家歆的不安。他早有預感兩人共處過久,自己會駕馭不住情緒,就如同當下這樣。

      「阿謙,我討厭菸味,但討厭不了你的味道。你抽吧,我進去陪孩子。」

      眼看林家歆感傷地轉身走人,他連忙在石欄上捻熄菸頭,一把扣住對方的手腕,將對方的背攬入懷裡:「歆,What   do   you   want?   Give   me   a   break……Sorry,I've   ruined   everything.   Don't   go   away……(歆,你想怎麼樣!?饒了我吧……抱歉,我搞砸了一切。別走……)」

      只見林家歆回過頭,露出疑惑的表情,百感交集的笑了:「阿謙你怎麼回事?我只是想讓你靜一靜……別露出這麼嚴肅的臉嘛。我沒有生你的氣,還怕你埋怨我呢。我看,我還是在這陪你吧。」

      二樓展覽廳及中央大廣間,陳列許多文物與簡介,詳細介紹著北投的溫泉歷史。裡頭有個放映室,免費放映著早期台語片《溫泉鄉的吉他》,館內還展出了「北投石」,柯建廷趴在木頭圍欄上,定睛觀望這顆擺在地上泛出檸檬黃的大石頭,不覺得這是什麼重要的地理發現。他望著簡介,上頭寫明:北投石具有放射物質鐳(Ra),於1905年全球首次發現,發現北投石的日本人名叫岡本要八郎。

      「北七乙,這顆石頭有毒嗎?難怪會把它關在這裡、『鐳』聽起來超毒的!」

      單宥良由後擁住他的雙肩,滿面春風地將下顎枕在他的肩頭:「同學甲,這顆石頭可毒了呢!它會發出一種放射線,去侵蝕人的中樞神經。只要看著它超過十分鐘,你的腦子就沒救了,很可怕呢!」

      柯建廷當場哇哇大叫:「幹喔--!這種東西怎麼可以放在這裡?幹、這間博物館是誰開的?拎北要去警察局告他!」

      「呵呵呵,你別急,要告也是去法院告吧?……你看好了,這個圍欄和這塊玻璃都經過特殊處理,能擋住並吸走所有放射線,所以到現在都沒傳出有人犧牲啊。」

      單宥良臨時胡謅出的話,將柯建廷唬得一唬一愣,只見他點頭如搗蒜地說:「是喔……好佳在有玻璃和柴頭佇咧,無咱就慘矣。(還好有玻璃和木頭在這裡,沒有的話我們就慘了。)」單宥良笑了起來,那副不知受騙還得意洋洋的純真模樣,總令他想一看再看。他驀然扯下自己的白色毛帽,戴在對方頭上,柯建廷感受到頂上的溫度,困惱地回過臉龐:「你幹嘛啦?」

      單宥良為他喬好毛帽且將瀏海撫平:「台北這麼冷,你怎麼還穿這麼薄?」柯建廷低下頭檢視自己,紅色棉質外套外,僅搭著胸前印著英文字的圓領七分袖   T恤。

      「拎北覺得還好啊……而且、今天太陽那麼大!一點也不冷!」

      單宥良將他的胸口壓在圍欄上,胸貼著他的背,聲音變得冰冷:「下午就會開始冷了,可別小看台北夜晚的低溫啊。」

      柯建廷想起自己行李袋中,那件母親硬塞給他的刷毛連帽式紅色亮面羽絨外套,不得有些心虛:「好啦……拎北戴就是了!生什麼氣嘛!」單宥良滿意的撐扶起他的胸,就地站直身子,露出以往熱度的笑:「呵呵,這樣才乖。老實說我把圍巾忘在你家了,要是讓你病了,我可沒臉回去拿啊。」

      柯建廷一瞬間被點醒了,難怪今早離開房間時,總覺得單宥良身上忘了東西。那條藏青色的素面圍巾,來到台北後就不見單宥良纏在頸上,原來是忘在桃園!還記得和教授在大廳閒聊完畢,出發前他準備回房拿背包,單宥良還和他囉嗦「貴重物品別忘了帶走、把窗簾拉上並鎖好門窗」,想不到這般趾高氣昂的人,竟忘了東西在別人的老家!柯建廷像抓到對方把柄一樣,神氣的歪嘴笑了:「哼!北七乙,把東西忘在拎北家裡還這麼跩!小心我叫我弟把它藏起來,不還給你!」

      「同學甲,傻就算了,沒想到你還是幼稚鬼?真想和我鬥嗎?……來看看柯建威弟弟會挺你這個愛惹麻煩的哥哥,還是送了他Copic七十二色麥克筆的我吧。」

      「幹拎娘--!你很賤耶!拎北才奇怪你幹嘛送我弟東西……幹、難道你送我阿母那些面膜也是因為這樣?幹幹幹、你真的很機八耶!」柯建廷暴跳如雷地搥打他的胸口,單宥良扣住他的雙腕,安撫地說:「我送你媽東西,不是為了收買她的心!對你弟也一樣……對我來說:他們就像我的家人,我喜歡你的家。」

      單宥良對著地面嘆了口氣,又抬起臉說:「唉,我沒打算說的……坦白說,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沒和人圍在桌子一起吃飯了,你一定很難想像吧,同學甲。在你們家,圍在餐桌吃飯是理所當然的事,不一起吃的人就是不合群,還會被唸呢。然而,在我家,這種事可說是非常奢侈呢--吃不吃隨你--以前我姐姐們還沒搬出去住時,我們也會坐在餐桌吃飯,但等到只剩我和我媽,我們就不那麼做了。我媽看我大了就整天管著工廠,我有心可以煮,沒心可以出去買。我偶爾會帶穿的或吃的過去找我媽,卻不敢待太久。」

      聽了這些,柯建廷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該表現出什麼表情才好。他握緊拳頭,突然覺得單宥良靠他很近,卻也離得好遠。他隱約察覺到平靜簡白的語句中,有著未能道盡的哀傷。他仰起頭並張開手掌,輕觸起對方的臉頰,那是溫而接近冷的體溫:「呃、北七乙你不要生氣……拎北又不知道那些事……拎北每天會陪你吃飯啊!還有、我阿母和我爸都一直叫我帶你過去吃飯啊!你就、不要難過了嘛……對、不起啦……」一說完他便垂下臉,不敢正視對方,近乎哭出來似的。

      單宥良拍了拍那純白毛帽,低下身直視那雙褐紅淚眼,溫柔地勾起唇角:「乖,我不是在責備你。聽你道歉,我還真不自在呢。吶,記得你說過的話,要天天陪我吃飯啊……乖啦,以後我會常陪你回桃園的。」他刻意搓揉起柯建廷的後腦勺,又捏了捏對方紅潤的腮幫子,柯建廷盯著對方眨了眨眼,似乎感到意外,一會兒低下頭細聲的問:「那、拎北可以去你家玩嗎?……我可以、買東西給你媽!」

      單宥良當下傻了,疑惑而發出乾笑:「啊?你想來嗎?我家可是很無聊喔。」

      「才不會勒……!你三姐人就很好玩啊!跳舞什麼的!啊、對吼……她現在不住在你們家。」柯建廷感到不好意思而搔起臉頰,想了一下,又興奮地睜大眼睛說:「沒、沒關係啊!拎北可以帶玩的過去!看你媽想玩Wii還是什麼……我都可以陪她!跟你說喔,我會和我阿母玩Wii運動!」

      單宥良撫掌而笑,覺得胸口暖暖的:「哇……還真沒想過我媽玩遊戲的樣子!哈哈,我媽很嚴肅也不太親切,就看你到時候和她處得怎樣了。」

      「喔幹、拎北真的能去你家嗎?……喔耶!」

      冬日的台北,陽光看起來暖烘烘,冷冽的空氣卻讓人不禁打了哆嗦。林家歆兩臂撐在望樓欄杆,驀然摀嘴打起噴嚏,旋即從後褲袋中抽出千鳥格手帕,壓在直挺的鼻上。一旁的林家謙以下顎指了指後方長廊,示意兩人進屋參觀,別在外吹風逗留。林家歆輕輕頷首,兄弟倆這才到博物館內部參訪。

      並肩走到二樓的多媒體放映室,那仿造成電影院售票口的裝潢格外吸睛,上頭張貼了不少老電影的海報,整體造型頗富興味。談起當年北投,可說是台語片的好萊塢,北投優美的自然風光吸引大量片商來此拍攝。

      房內牆上有台電視,正放映著電影中插入的老廣告。廣告中男女主角的對話令人發噱,見黑白畫面上那對男女,同床共枕且上半身僅著內衣,身上覆著棉被,妙齡女子於床上搔首弄姿,刻意展現其豐滿胸部:「人家吃會豐滿的通乳丸。」男主角一手攬住女方的背,另一手握在女方臂上:「那妳趕緊拿出來看看啊!」女主角呵笑一聲,由手邊拿起一小罐子,男主角立刻奪了過來,於手中不停翻轉打量,故作驚詫的說:「這難道是仙X牌通乳丸?」又不知其所以然的大笑幾聲,誇獎起女方:「難怪妳最近這麼『水』喔!」廣告結尾,男女主角爽朗的哈哈笑聲,響徹了整間放映室。林家歆佇立在電視機前,逕自笑得人仰馬翻,這誇張的模樣引來其他觀光客的目光,見狀,林家謙由衷感到丟臉,手忙腳快地勾過對方頸子,將林家歆拖出放映室。想不到林家歆仍舊止不住笑,岔氣地說:「沒想到以前的廣告就那麼赤裸裸!真讓人害羞又想大笑!」

      林家謙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你也笑得太誇張……聽說那廣告是四十年前拍的,想不到尺度挺開放嘛。」

      「哈哈哈,其實我還記得不少舊廣告呢,只不過剛剛看得那部太老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啊,阿謙,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瘋狂收集『乖乖』送的小車子嗎?……好像叫『砲彈飛車』吧?以前常吵媽買給我們吃,好懷念喔。」

      「呵,當然還記得。『乖乖』送過不少贈品,還有什麼『跳跳蟲』和『轉轉盤』……就當時候的物資水準來看,挺大手筆的,可惜現在不僅沒贈品,餅乾份量還縮水,甚至於包裝還偷工減料,要人『自己畫上去』……真懷念從前。」

      「沒辦法,現在經濟不景氣嘛……話說以前『英倫』靠那些新玩意,就把餅乾賣得嚇嚇叫呢……不過事實證明:口味還是最重要。畢竟『孔雀餅乾』跟『乖乖』我們現在偶爾還會回味一下,像是孔雀餅乾泡牛奶……」

      「林家歆,我只記得你老愛搶走我的玩具。」

      「什麼話!我和你鬧著玩的啊。還記得你小時候人非常害羞呢……都不和人說話,我可是卯足全力將你拉入人群裡呢!」

      「還真是謝謝你喔……將我拉入這麼骯髒的社會。」

      「哈、對了,你高中以前沒戴眼鏡嘛,想當初你又乖又白又文靜又可愛,總是跟在我屁股後!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又是怎麼樣變成現在這種憤世忌俗的樣子呢?」

      「……Shut   up!   That's   the   stupidest   thing   I've   ever   heard!   You   have   a   lot   of   nerve.(閉嘴!那是我聽到的最愚蠢的事!你臉皮還真厚。)」

      見孿生弟弟火冒三丈的掐住他的領口,一藍一綠的異色瞳孔彷彿即將噴出火花,他連忙舉起雙手俯首投降:「唉唷,我開玩笑的……比起以往,我更喜歡你現在這樣……嗯,該說有『魄力』嗎?總之、你和小時候比較起來,變了好多……感覺你越大越有自己的個性了、阿謙。」

      對方唐突鬆了手,將他的背壓在放映室外的純白壁上:「我沒變……一直都是這樣,只是你沒察覺。」林家謙突如其來的真誠流露,搭著那沉著的磁性嗓音,令他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呼吸步調隨之紊亂,少見的在弟弟面前如此不自在,喉頭不由得乾澀了起來:「咦?……是、是這樣嗎?但我還是覺得你高中前……高一前的你比較……」林家歆像是想起什麼,只見他瞪大雙眼,硬是將話吞了回去。

      「比較什麼?」林家謙困惑地將臉逼近他,於逆光下,眼鏡鏡片讓那雙異色瞳顯得更為艷麗而噬人,然而他卻冷汗直流,無止盡的心虛正由深處汩汩冒出,林家歆感到胸口悶痛。

      林家謙愣然凝視著兄長思緒放空,甚至出神,驀然慌了:「……怎麼了?喂、歆!」

      「是、因為我嗎?……啊,也只有這種可能……你不想和我『一樣』吧。總是被拿來和我做比較,壓力不斷累積,到了我們上高中後,你終於受不了了,才會開始改變言行,改變儀容,改變處事的態度……嗚、抱歉!這種事不應該說出來的呢、我卻這麼煞風景……啊哈哈,抱歉、我果然活得太自私了……做什麼都會打攪到你的生活,我是不是該學著對你保留點距離才好?明明你回國後那兩三年,我們還能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呢,但日子一久,我卻又……啊啊!其實你不用對我這麼客氣啊,阿謙。都這麼大了,你要改掉這個壞習慣才行啊……別事事讓著我,我會得意忘形啊。」林家歆苦著笑說完,內心卻難過地想要嘔吐,然而他努力咬緊下唇,逼自己於對方面前維持好兄長該有的架子。當過往刻意忽視而不去伸手觸碰的心結,一下子全鬆了開來,真相逼得他快喘不過氣,比起一般人還要來得感性而脆弱的淚腺也即將失守。

      堂堂一個為人師表又三十多歲的大男人,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外大哭呢?救命、林家歆你是瘋子嗎?鎮定點!林家謙可在看你啊……!死也要把淚水和鼻涕給吞入腹中!千萬不能失面子啊!林家歆,振作、你可以的!想想看,有多少場演講和講座都讓你擺平了,其中甚至有多少次是你抱病完成的?喔、親愛的林家歆,你一定可以讓林家謙從你身上得到解脫的,對吧?

      正當林家歆垂下頭喃喃自語、即將說服自己的同時,林家謙冷不防的一手支起他的下顎,另一手則焦慮地不停抓亂自己黑髮,凶狠而著急地朝他大吼:「What   did   you   say?(你說什麼?)……見鬼了、你在胡思亂想什麼?」林家謙像是無法忍受林家歆方才那段告白,因而失控地貼上身軀,使勁將他箝制在牆上,這份壓力讓林家歆情緒冷靜不少,他對此沒有反抗,反倒暗自慶幸起沒有人路過或走出放映室。

      「沒近視卻總是戴眼鏡,是因為不想和我看起來一樣吧?」林家歆微微抬起自己與對方如出一轍的俊美臉孔,淡然的陳述自己認定的事實。

      林家謙一聽怒不可遏,氣得差點掐住對方頸項:「啊──!?林家歆你瞎了嗎?我戴眼鏡還不是和你同一種長相──!是能夠差多少?我會因為這種愚蠢幼稚的理由,將沒度數的眼鏡戴在臉上十多年嗎?!有點腦子好嘛!」

      林家歆歪過頭,一臉不解,兩手扯住對方的黑色亮皮夾克:「呃、那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戴眼鏡呢?純粹是為了造型嗎?」

      「Shit、我不想解釋、也沒什麼好說的……總而言之,拜託你別亂想好嗎?什麼叫『別事事讓著我,我會得意忘形啊』?……有自知之明是很好,但我不准你一瞬間否定掉我生命的林家歆好嘛!就算你是林家歆本人也一樣──!You   stupid   jerk!(你這蠢豬!)簡直噁心透頂……!有種就別闖入我的生命!既然都已經闖進來了、就給我繼續好好做你自己啊!混帳東西!」

      臉紅脖子粗的一口氣吼完,林家謙意識到自己的話語會引來放映室裡遊客的注意,當聽見房裡的騷動聲和步步逼近的陌生腳步聲,他二話不說一舉扛起林家歆的腰,林家歆來不及反應便被迅速帶離現場,一路上卻停不了他淒厲的哀號聲。

      走下於光底下發出幽微光芒的木製柱頭製成的漂亮樓梯,林家謙於樓梯間放下孿生兄長,兩人這才動作一致的以手背拭著額上的汗珠,氣喘吁吁。

      「哈啊……大笨蛋……!林家謙你這大笨蛋!幹嘛要、這麼玩命啊?腰痛死了……」

      「還不是你惹出來的……你再給我亂想就試試看!」

      「哈哈、我還是想弄清楚、你戴眼鏡是有什麼涵義啊……就告訴我嘛。」

      「……想想你自己吧,明明近視又有點老花,又為什麼不戴眼鏡,總是戴麻煩死人的隱形眼鏡!」

      「因為我覺得不戴眼鏡比較好看啊……戴眼鏡會讓人有距離感呀。」

      「哼,你覺得我有距離感嗎?」

      「有喔,嚴重的距離感!高高在上、唯我獨尊、神聖而不可侵犯的林家謙教授……你家哥哥只有在你睡覺時──把眼鏡摘下的時候──才有勇氣親親你的額頭喔,其他時候我可不敢親你呢。」

      「Knock   it   off!(少來這一套!)親額頭?當我三歲小孩耍啊──!?喔,你這隻手……想反擊了嗎?哼、來啊,別給我放水!」

      「眼鏡啊,實在很擋路呢,幫你拔掉吧。」

      「What!   You're   crazy!(什麼!你真是瘋了!)」

      「對你而言,親額頭是三歲孩子的把戲嗎?那麼,什麼是適合『三十三歲的我們』玩的呢?嗯?說啊,林家謙?」

      「Dammit!   You   asked   for   it……You   forced   me   to   do   that!(該死!你自找的……是你逼我的!)」

      「哈哈,一旦我認真起來,你可是贏不了我的喔,林家謙你就……唔嗯?呃、怎麼!咦、不是吧──?!唔、嗯……哈啊……」

      來到一樓,映入眼簾的是溫泉博物館的另一種風貌,這裡有著羅馬式的拱廊,拱廊兩側有著繽紛的彩繪玻璃窗戶,那瑰麗的色彩以及印象式風格,讓溫泉博物館看來高貴而氣派。

      位於博物館一樓的西南側,眼前這座浴池,號稱東南亞最大,同時進去二、三十個人都不成問題。大浴池長九公尺,寬六公尺,其有著類似古羅馬浴場式的風格,並非常見的兩層式浴池,它作成一座斜坡,深度由四十公分向下逐漸深至一百三十公分。至於浴池周遭的羅馬式列柱與拱廊,成功營造出羅馬浴場的異國情調。可惜的是,由於溫泉水腐蝕性強,且水管必需經常更換,基於保護歷史古蹟的立場,館方毅然暫停使用此浴場,此浴池僅作為遊客參觀使用。於昏黃的燈光投射下,整個浴場更富立體感,然而不知為何浴池內有著積水,看來不太清潔。

      於導覽員解說下才得知:據稱當年剛開放的時候,日本皇太子與國父都有來北投溫泉博物館泡過湯,博物館旁的瀧乃湯裏還保存有當時紀念日本皇太子來臨的「皇太子殿下御渡涉紀念」碑,可見當時北投溫泉遠近馳名的程度。

      大浴池雖然已經不能再進去使用了,不過還是能發揮想像力,幻想自己泡在煙霧氤氳裏的感覺:泡在暖暖的溫泉水裡,抬頭便可見光線從五彩的玻璃中嵌入,烙映在蒸騰的水氣上。

      列柱下的木欄、地板上的六角形磁磚以及兩側的彩繪玻璃,均是館方特地照著舊照片重做的。事實上,北投溫泉博物館尚未光復前,博物館內外殘破不堪,許多東西都是後來修補或重建過的。重製後這些欄柱材料被換成了水泥空心花磚,細緻度看來差了很多,不同於過往的木製欄柱來得有質感。

      導覽員表示:若是想泡湯,可到位於館外溫泉親水公園內另闢的露天公共浴場,雖是委外經營,價格卻公道而低廉,想享受便宜又高級的泡湯,不妨到那走走。兩人漫不經心地聽著,除了些微的表情變化,並無發表任何感想。林家歆邊走邊撥弄著頭髮,心思紊亂而渾身發燙,實在不願讓身邊人發現這股異狀,行走時他刻意與弟弟保持著微量距離,像是遁逃。林家謙則很有默契地擺出平日的酷樣,對這微妙的氛圍置若罔聞,心底卻懊惱極了方才在樓梯間的瘋狂,可惜林家歆無法明瞭這是他心虛的表現,揮之不去心頭的疙瘩而有些尷尬羞怯。

      除了大浴池外,北投公共浴池當初為了女士(當時大眾浴池多半限定男士使用)和貴賓設有一些小的浴池和獨立的泡湯間。不過為了陳設空間的需求,館方目前只留下了一間單獨的泡湯間,因而也無法讓遊客使用,之所以開放民眾參觀,也只是讓有機會大家想像當年的盛況與風貌。

      林家歆遠遠望見小浴池旁佇立著某對熟悉的身影,他二話不說便拋下胞弟和導覽員,興高彩烈地走了過去,寬敞的拱廊裡響徹他皮革牛津鞋的踩踏聲:「哎呀,真巧!你們倆參觀完『北投石』了嗎?」

      原本正忙著與單宥良嬉鬧的柯建廷,一聽見來者的聲音便驚喜地回過頭:「夾心餅──!哈、你們也來樓下囉!剛剛北七乙還說要偷偷帶拎北出去逛,沒想到還是被你們堵到啦!」

      一旁的單宥良聞之失色,旋即以手擰了柯建廷的左手背,以銳利的眼神示意對方住嘴,卻又將單掌壓在柯建廷的頭頂上,逼得柯建廷只能憤惱地低頭:「教授,你們參觀到哪了?怕趕不上旅館的晚餐時間,我和同學甲待會兒要直接去地獄谷,假如你們還想逛逛這附近的梅亭或圖書館,我們就先走了,晚餐時再相聚吧。」

      儘管單宥良露出異常和善的表情,極度委婉地拒絕林家歆陪同他與柯建廷接下來的行程,林家歆卻不解風情的拍下柯建廷純白毛帽上的手,又輕捏起單宥良的臉皮笑說:「喔,何必和老師見外呢?其實我和林家謙老師昨天已經將親水公園附近逛得差不多了,地獄谷倒是還沒去呢!就一起去走走吧!」

      單宥良嘴角的笑容變得僵持,他愕然撫起臉頰,不顧柯建廷瞋怒的戳弄其腰腹,心灰意冷的應了聲好。

      林家歆滿意地拍起單宥良不比他低多少的肩膀,驀然摘下柯建廷棕紅髮上的雪白毛帽:「呵呵,柯同學,怎麼這麼調皮,搶了單同學的帽子戴呢?」單宥良來不及反應便被林家歆細心地戴上了毛帽,柯建廷見狀,焦急地一手扯住林家歆的鉛灰色毛衣,另一手搶回了單宥良頭上的毛線帽:「吼、那是北七乙借拎北戴的!夾心餅你賣(別)來亂啦!」

      單宥良忍不住笑出聲來,心像嚐到蜜糖一樣甜滋滋的,補償了方才的挫敗。他支著下唇,莞爾地向師長深入解釋:「就像同學甲所說的:是我借給他戴的,教授。」單宥良撫順自己被撥亂的黑髮,又以修長的手指喬了喬黑框眼鏡,自信全然籠罩在他的身上,當下的他看來不如以往課堂上的溫文儒雅,那麼淺淺泛出的痞笑,讓林家歆不禁目瞪口呆。

      「啊……?這樣啊、真抱歉,我誤會柯同學你了。」他動作不如以往從容優雅,而是緊張地將柯建廷的頭髮塞入毛帽。

      柯建廷鼓著雙腮,微慍地嘟著雙唇,沒好氣地向上瞪了他一眼:「哼,算算去啦(算了啦)……欸、夾心餅,你嘴怎麼了?哈哈,好紅喔!」林家歆聯想到林家謙的吻,寒毛全豎了起來,以大手摀住了自己的嘴巴,高亢的磁性嗓音變得含糊:「剛才撞到的!啊哈哈……人總有失足的時候嘛,教授也是人啊,柯同學你別這麼壞心啊。」

      柯建廷得意洋洋地勾起唇角,將手探進單宥良的左前褲袋,像在拾取自有物似的,自然萬分地摸出對方的手機:「很笨耶你!哈,你賣遮啦!給拎北拍一張,之後傳到FB去tag你!」

      見柯建廷將手機背蓋上的小鏡頭對準他的顏面,林家歆以掌擋住鏡頭,下一秒用五指撩起瀏海,眼神放出電流,俐落擺出英氣風發的架勢:「儘管來吧,柯同學。教授對於拍照可是很有自信的!記得也tag上林家謙老師喔,將他tag在我胸口上吧。」

      「幹喔!夾心餅你是在發什麼神經!噁、拎北不拍了啦!」柯建廷厭惡似的吐出舌頭,將手機交還於單宥良平擺向上的掌心。單宥良將手機塞回褲袋,和顏悅色地說:「教授,你弟弟在你背後看起來很火。」

      轉頭之前,有個人早已從他身後用雙拳架住了他的兩側太陽穴,對方發出了深沉而陰冷的嗓音,聽得他當場頭皮發麻:「林家歆,想去地熱谷是吧?剛好,看完地熱谷的地氣,順便就把你丟進那裡吧,反正是北投溪的源頭,過幾天就會沖回親水公園了。」

      林家歆泫然欲泣地仰起頭來,凝視那張同樣俊挺卻懷有惡意的臉蛋:「林家謙……有時候你比鬼還可怕!」

      走出溫泉博物館,一位耆老在旁邊的亭子裡吹著尺八,如今博物館四周都是現代化建築,蒼涼的樂音讓這棟古色古香的建築物格外突出,即使人們逐漸走遠,遠遠回望而去,溫泉博物館仍舊幽靜的散發著歲月醞釀下的獨特風韻,讓人不禁想多加流連。

      由北投公園向前走約十分鐘,有股硫磺味逐漸撲鼻而來,師生四人順利抵達地熱谷的入口處。

      地熱谷位於北投溫泉親水公園旁邊,為硫氣和溫泉的天然出口。此地泉孔密佈,常年蒸氣繚繞,蔚為奇觀。望見那蒸氣騰騰、雲霧盤桓,好似幻境一般的戲劇化場景,柯建廷抓著單宥良的紅黑格子衫衣襬,興奮地於原地來回踱步,踏得那雙亮紅色運動鞋沙沙作響,簡直像隻貓發現了團毛線球近在咫尺一樣,逗得單宥良連忙勾住他的頸子,就怕他拔腿衝進池裡戲水。

      其後的林家歆拍了柯建廷的肩頭,打趣的說:「柯同學,這裡煙霧瀰漫的樣子,像不像地獄啊?所以過去才會叫『地獄谷』喔。」

      無心閒話家常的林家謙,將掛在胸前的單眼相機蓋上鏡頭蓋,順手拔下左腕上林家歆送的名貴石英錶,一塊收入側背包中:「這裡濕氣很高,對電子產品相當的傷,勸你們把手機、相機收好再進去逛。」

      當天原本很冷,然而一到地熱谷,卻感到溫暖許多,只因這裡溫度較高,地底湧出的熱氣不停奔騰。

      四人緊跟著其他遊客踏入環繞於泉流四週的步道上,步道有著木頭扶欄保護,一旁還設有賞景涼亭,周邊則有以鵝卵石築成的親水溝渠,遊客可將雙腳泡在溫泉中,在寒冷的冬天享受暖呼呼的泡腳體驗。

      林家謙在池邊扯住林家歆的毛衣後領,露出一抹近似不屑的笑容,脫起高筒黃靴,並捲起牛仔褲管:「待會兒小心在『地獄裡』碰到鬼使神差啊,林家歆。」

      林家歆以肘輕撞了下對方結實壯碩的胸口,眨了眨由淚痣所點綴的水藍右眼:「放心吧,這次出門我帶了五個平安符,三個放皮夾,一個放口袋,另一個塞在銀項鍊裡,現在掛在胸前,另外這條木製褲鍊是開過光的念珠,我還在旅館房裡還壓了一本聖經和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三不五時就合掌祈禱,另外走在路上沒有隨意橫越馬路、亂丟垃圾,甚至還指引了對母子和夫婦怎麼走到瀧乃湯溫泉浴室,今天肯定是我的『安全日』。」

      捲起貼身的直筒褲管,單宥良將淺棕色馬丁靴脫在一旁,以裸足踏水。光顧著看管身邊那頭好動的「家犬」,而無心思應付後頭兩人的單宥良,不經心聽見方才的對話內容,以及「安全日」三字,忍不住將好學生的相貌全給拋諸腦後。只見他強壓著柯建廷帶著毛帽的頭顱,悠然轉身壞笑著說:「教授,沒想到你這麼迷信啊?」

      踩在那一壇青藍色的溫泉水上,林家歆蹙緊眉宇,露出比教書時的樣貌更為凝重的神情:「單同學,別說教授迷信,事實上,這世上看不見卻存在著的『東西』可還多著呢!」

      「喔?像是細菌嗎?或者是更渺小的病毒?……也許同學甲身上的跳蚤也算在裡頭呢。」

      「幹喔、最好有跳蚤啦──!小心拎北打爆你喔!」

      「呵呵呵,同學甲,回去我會幫你把毛刷乾淨,保證不會留下一隻跳蚤的。」

      「幹、臭北七──!你嘴巴真的很賤耶!」

      眼看單宥良和柯建廷絲毫不把方才的話當一回事,自顧自的打鬧起來,這不被人所信任的感覺,讓林家歆忘了眨眼,心裡有些失落,於是他苦口婆心,想讓兩人更進一步明白自己話裡的真實:「念在我們師生一場,我就偷偷告訴你們吧……夾心餅哥哥眼裡的秘密。」

      地熱谷谷底地熱區域面積約三千五百平方公尺,泉水溫度高達九十度,是大屯山群區域內水溫最高的溫泉,也是北投區最早開發的溫泉。早期此地盛行煮溫泉蛋,但現在已經禁止,據說是因曾經發生有人失足燙死的事件,因此這裡被謔稱為「地獄谷」或「鬼谷」,直到近年才改稱「地熱谷」。

      由於地熱谷常有兒童不小心滑倒燙傷,又有酸性的硫磺氣體侵蝕,使地基被嚴重掏空,於是政府曾經予以整治,而將此地關閉了一段時間,直到在原來天然的溫泉水池和噴氣孔進行填補和設置柵欄,以提高其安全性,才重新開放。

      由於地熱谷池水色澤微綠似玉,因此早年又有「玉泉谷」之稱。池底土層上泉孔密布,仔細瞧去,可發現細細的水流偶爾伴隨氣泡持續冒出,且在四周沉澱下白色礦物質,然而這裡的石塊上卻留下了一圈黃色的硫化物沉澱物,看來十分醒目。

      林家歆將兩根食指放於兩隻眼的眼角,示意眾人聚焦於此:「知道我的眼睛有什麼特別的嗎?」

      柯建廷一馬當先的舉起手說:「我知道!夾心餅你眼睛顏色很怪!很像外星人!」

      坐在最左側的林家謙強忍怒意地插了話:「搞什麼鬼……外星人又沒有眼白,你想說得是混血兒吧?」

      「吼、都差不多啦!夾心餅你是混哪裡的啊?!」

      林家歆不禁哈哈大笑:「我父母都是『正港』的台灣人,眼睛據說是遺傳到前幾代的荷蘭血統才有的。」

      夾在林家歆和柯建廷中間的單宥良,側過頭平視起林家歆的雙眼:「教授,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你的身家『秘密』。」

      林家歆這才發覺自己話扯遠了,急忙清清喉嚨,將話題拉回正軌:「咳,其實我啊,看得見『鬼』──也就是說,我有著所謂的『陰陽眼』。」

      單宥良愣了一下,淡然以指推起眼鏡:「教授,你看得見我爸嗎?」

      林家歆瞠目咋舌:「咦──?你說什麼?」

      單宥良恢復以往常見的和善笑容,親切的說:「抱歉,我說笑的……教授,沒想到你看得到『鬼』啊?吶,同學甲,我們教授看得到『鬼』喔,要不要叫教授指一隻給你瞧瞧啊?」

      柯建廷掩不住狂喜,不斷扯弄林家歆的右臂:「哇賽、酷斃了──!夾心餅,這裡有鬼嗎?拎北想看那種『長兩隻腳而且會說話的一顆眼珠鬼』!你抓不抓得到?」

      抵擋不住那滿溢童心且興致高昂的表情,他只得冷汗直流的解釋:「呃、柯同學,你說的那種東西,和我看過的『鬼』不太一樣……鬼太郎的父親──眼珠老爹,是一種妖怪而不是鬼,我沒看過也看不見妖怪喔。」

      「硍、就這樣──?馬的、夾心餅你很遜耶!」

      懶得搭理人,逕自以掌心撈取池中沉積物專心觀察的林家謙,聞言理智倏然斷線,對著柯建廷咆哮:「小鬼,你講話給我放乾淨一點!」

      坐在四人最右側的柯建廷,當場被恫嚇得依偎在單宥良背後,僅敢露出雙目面對林家謙:「靠北!你生什麼氣啦?拎北又沒對你怎樣……」

      林家謙一把摟住與他齊肩的林家歆,凶煞的拉高音量:「你罵他,就等於是在罵我,懂不懂?」

      柯建廷話哽在喉頭,滿是委屈又感到心虛,身邊的單宥良則低著頭不發一語,右拳緊握的嘎吱作響。

      見戰事一鼓作氣的爆發了,林家歆輕扯起弟弟的右頰,抿起雙唇嚴肅的說:「夠了、夠了!阿謙,你怎麼就是和柯同學處不好呢?柯同學只是嘴巴壞了點,不過單同學的更壞啦……(嘀咕)總而言之,別對柯同學大吼好不好?你不是常要我『做好大人的樣子』,你可不能雙重標準喔,自己也要做到啊。」

      「……你高興就好。」扔下這句話,林家謙便赤著腳站起身子,不待任何人開口,自己便提著鞋襪,走到另一處池岸坐下。林家歆當下五味雜陳,驀然覺得身旁冒出一股森森寒意,卻不知其所以然。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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