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一些無端的流言」

九月十九日的時候孫艾倫告訴他月底的中秋節學校的華人學生會準備舉辦中秋晚會。通常這是一年中對於中國學生在異國他鄉的學校裡度過的最大的節日,即便春節的時間也是春季學期的開始,所有華人學生好像心照不宣地認定春節是留給家人或朋友的,而中秋節不知為何就莫名其妙成了大家歡聚一堂的日子。

中秋晚會租辦在學校土木工程系學院樓裡,那棟只有三層的其貌不揚的低矮建築卻擁有主校區裡最大、足以容納上千人的禮堂。學院樓就在他們商學院的街對面,這條街就是在林鶴洋眼中臭名昭著、等校車從沒來過的、擁擠不堪的街道。

下課的時候孫艾倫在土木工程學院樓前停下來了,旁邊的建築系學院樓裡走出很多抬著奇形怪狀模型的學生,臉上寫滿了被建築專業摧殘的頹意。「我現在要去學生會幫忙,有些晚會的道具要準備一下。」她說。

「不是還有一個多禮拜才開晚會的嗎?」他有些奇怪地問道。

「學姐讓我過去的嘛。」

「……你怎麼認得那麼多學姐。」

孫艾倫只是笑笑,整個人在林鶴洋眼中莫名俏皮起來。深秋的陽光落下來,和她明媚的笑容一起跳舞。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不明白。看上去就像一開始懵懂又簡單的女孩現在反倒成了風生水起的那個。她總是莫名其妙遇到很多學姐或學長、又能莫名其妙和他們出好關係,別說這些,就算是蘇瑞,孫艾倫好像也能在不經意間和他保持著禮貌又親近的距離。

而他好像才是那個會搞砸一切的人。

為什麼會這樣?

林鶴洋突然覺得陽光刺眼,他背過身去,側對著孫艾倫。「我可以去幫忙嗎?」他問,內心卻並不太想去幫忙,但他也不想要一個人走回宿舍。

「當然啦!」孫艾倫卻毫無芥蒂,聲音裡添了一絲快樂,那讓他陰沉的情緒被照亮了些許。他扯扯嘴角,看著孫艾倫燦爛的笑容燃燒開。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學姐,很多年後,林鶴洋已經不記得那個學姐叫什麼名字,只記得姓「陳」,大概是的。但即便他不會再為此困擾,惡意早已消融,但那就像疤痕,就留在他腦海中與蘇瑞重疊著的畫面裡,總是在告誡著他曾經被肆意施加出來的傷害。

那時候,當他們一眾學生在禮堂後台準備晚會道具的時候,這個學姐走了進來。她穿著修身的灰藍色西裝和包臀短裙,一副通勤一半趕來的姿態。她叫「陳悅」——即便很多年後林鶴洋已經忘了,那時候他還是有禮貌地和學姐問候相識。在時間快到晚上六點的時候其中一個學生會成員提議訂披薩來吃。林鶴洋偷偷問孫艾倫,咱們要在這裡吃嗎?還是回宿舍食堂……?

孫艾倫毫不猶豫地、那股理所當然地和大家一起聚餐的姿態不知為何刺痛了他。「當然在這裡吃了。」

「鶴洋晚上忙嗎?忙的話先去忙自己的事也行,不用勉強在這裡幫忙。」陳悅插話道。

「鶴洋也是商學院的吧?」另一個不知是誰——他們在一個小時前似乎互相介紹過彼此,但此時此刻林鶴洋就已經對不上這個人的名字是什麼。那個男生帶著黑框眼鏡,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男生是下午五點鐘才趕過來的,一身西裝革履,一進入禮堂後台就被眾人圍住,紛紛問詢他的面試如何了。

林鶴洋點點頭。

他們都這樣親切地叫著他的名字,好像他們是相識多年的摯友,即便是曉柔——和他相識三年相戀兩年的初戀女友,也花了好一陣子才去稱呼他的暱稱。然而,此時此刻,在成年人的世界裡,暱稱好像已經代表不了什麼。

人們總會在需要的時候表達親近,那樣游刃有餘又順理成章。

而他仿佛被遠遠落下。

「鶴洋可以加我們的微信群組,你有微信了吧?」——抱歉、我還沒有註冊微信——「有時候會有些給商科學生的講座或是什麼的,咱們學院的職業講座很多的,這些要從一年級就開始關注了。」

男生這樣告訴他。「艾倫是不是已經加進來了?」

「是、學長那天你拉我進群,你忘了嗎?」

「事情太多的嘛,歲數大了……」

「得了吧……!」

一切好快,像拴在牛鼻子上的環被掛在列車上飛馳,而他就是那頭被拴著鼻子的牛。

「嗯、嗯。謝謝學長……」他悶聲回答,話語很快被淹沒在眾人的下一個話題之中。他們開始熱鬧地訂披薩外賣,爭論著到底是純芝士披薩還是意大利辣腸披薩更好吃。禮堂的後台差不多有十幾個人在,不單是學生會的成員,還有一些其他社團的學生。這一片不算空曠的房間裡迴蕩著此起彼伏話題各異的談論聲,他作為聆聽者都應接不暇。

直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響起。

「蘇瑞學長沒有來嗎?」

後台安靜了下來。每個人的呼吸都停下了兩秒,隨即細碎的談話聲又開始蠢蠢欲動,直到陳悅學姐開口道,「他不來,我和他分手了。」

林鶴洋剛巧在那時候喝了一口可樂,差點沒被自己嗆死。

「我操,你倆啥時候分手了?!」一個聲音響起。

「我那天給你講了,你不記得了?小悅姐和他上學期期末就分了。」另一個不知是誰答道。

「是、我們暑假回來就沒再見過了……」陳悅接話道。

「我以為……」

林鶴洋嘟噥出聲,在房間裡突然那樣刺耳,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向他劃來,而就在那一瞬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那句輕飄飄的話從他嘴裡脫口而出——他明明知道這句話不需要出現在此刻的。如果他能閉緊他那張嘴,再多咬幾口披薩,這個話題就會像前幾個一樣轉瞬即逝,被眾人拋之腦後……

「他不是gay嗎?」

好了,現在終於如他所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固地黏在他身上。

「啊?」連陳悅都露出奇怪的表情,那張畫了精緻妝容的瓜子臉明晃晃地充滿了他的視野,所有人則跟隨著她的節奏也一起等待著他對於此觀點的展開。他想,陳悅大概是個相當有人格魅力的女人,他打賭加入學生會的男生裡,七成都是因為這個如此標誌的漂亮學姐,甚至於五成的女生大概同樣。加入這個團體後,所有人如此心安理得地找到了屬於他們、又適合他們的位置。

然後,他們形成了一個奇怪又難以被破壞的平衡。每一個在團體裡的人似乎志同道合,卻相似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

他突然有些膽怯了。

「他才和我談過。」陳悅說,「他難不成是騙婚gay那種吧?!」

「你這話哪來的?!」然後孫艾倫看向他,她那如此標誌性的熱烈聲音響起,「他都沒有跟我講過?!」

「你聽誰說的?」先前那個黑框眼鏡男生問道。

「我、那個……」他有點手足無措,思緒莫名飄回幾週前,「我來的時候是他舍友接的我、還有艾倫,然後我——」

「那個叫William的美國人是吧?」陳悅插嘴道,「我和他談的時候見過幾次,蠻不錯的人。」林鶴洋張開嘴想接話,連「嗯」的第一個音節都沒有說出口,陳悅就繼續搶佔了先機,「然後呢?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問,好像他們在出演一部舞台劇,而下一句台詞輪到了他。

「呃……之前在酒吧,我有看到他和一個藝術課老師……」他磕絆著說,「他們好像在拍拖。」

這句話的效果相當好,好到甚至讓林鶴洋忍不住滿足。那是一種他在離開家鄉的這一個月裡持續痛失的滿足感,當所有人終於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而他能夠掌控局面,因為他擁有的更多,無論是信息、物質或是其他的什麼。

「他和老師拍拖?!」

「小悅姐,幸虧你和他沒談那麼久……」

「也算及時止損了。」

緊接著一些議論聲響起,直到被孫艾倫洪亮的聲音打斷。林鶴洋打賭這姑娘大概上輩子是個演說家或是一不小心吃了一卡車揚聲器之類,她左手還拿著吃了一半的辣腸披薩,指尖被油水染得亮晶晶的。

「小悅姐是怎麼認得他的?」

陳悅仰起頭來,好像真的在仔細回憶似的。「春節的時候他幫我們的活動做了一些設計海報認識的,然後他開始追我,在一起了半年,合不來,就分了。」這個故事有些平淡,與之相稱的是陳悅學姐那張淡漠的臉,「只能說果然長得帥的男生都是gay啦……!」

很快的,如他所料,話題繼續輾轉變化,五分鐘後就不知為什麼變成了十月份即將到來的第一波期中考試還有開學前巴拉克·奧巴馬來學校演講的事在校報上被報道時拍到了某某同學之類的話題,而林鶴洋再一次遁入陰影之中。他莫名其妙成為了這個團體中會被帶著侃侃而談的其中一個,卻又好像時刻會被忽略到角落裡。

那樣孤僻、那樣無足輕重。

那些閒聊似乎無法停止,這些十八九歲、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臉上總洋溢著一些所向睥睨的光。他們精心策劃著,全力投入到這些在這個年紀看來無比重要的事物中;一場晚會,它的成本、時間安排、票價、節目或是其他,中間摻雜著每一個人享受團隊工作的羈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這些經歷都將被他們放在簡歷上,把自己的頭銜層層加碼,而這也沒有什麼。這是他們靠自己贏得的。

林鶴洋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樂在其中,不過似乎也沒有人在乎他是不是樂在其中。手上的披薩涼了,只剩餅邊,他準備扔掉,孫艾倫湊過來,「鶴洋,你說的是真的?」

「啊?」

「就是、關於……」然後孫艾倫沒有繼續講下去,好像那個名字是他媽的伏地魔似的。

……喔。

他們當然知道關於後面接的名字會是誰的。他親口講給我的,我也親眼看到了。林鶴洋用了兩個「親」,他自然沒有撒謊。可孫艾倫的目光變得奇怪起來,她說我沒有認為你撒謊的意思,也沒有覺得蘇瑞學長是gay有什麼問題,但你知道吧,人多口雜。

流言終歸是聽者的狂歡。

*   *   *

「謝謝你幫我出櫃了。」蘇瑞對他講出這句話的時候,手裡抱著一大包卷好的、看上去都有一米多長的海報。他那張擁有典型黃種人皮膚的臉被曬得泛紅,瞳孔照成焦糖色。林鶴洋當然聽得出這是一句反話,他還沒有那麼蠢。只是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自己怎麼就那麼熱心腸還會幫別人出櫃。

——啊。

他想起來了。

淦,他確實是個熱心腸。

「人多口雜」,「人多口雜」……

他的無心之談卻成了蘇瑞在留學生這個小社交圈裡的出櫃宣言。

推開門的時候教學樓裡的冷氣開得很足,直向他們撲面而來,像西伯利亞的冷風,立刻在他的毛孔上結成一層薄薄的水汽。「是誰告訴你的?」他追問。蘇瑞沒有回答,悶頭抱著海報繼續奔襲向前。樓梯上來往的學生不少,他幾乎追不上,那比他年長的男人瘦削的身影在人群之中像史萊姆一樣穿梭著,直到地下一層的禮堂後台入口前他們才勉強縮短了距離。「喂!」他喊道,聲音迴蕩在三米高的樓道裡,吸引了一些人側目。

蘇瑞在他前面停下了,眼神輕飄飄落在他身上。這個人微張開口,門牙若隱若現,禮堂後台沉重的門被打開了。

「蘇瑞學長!」一個他已經沒有什麼印象的女孩出現在門前。

「迪迪,海報和紀念冊給你拿來了。」蘇瑞回答,語氣相當溫柔。他背對著林鶴洋,但林鶴洋能想象出這個人此刻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子的。怕是個相當平靜又美好的表情,反映到這個叫「迪迪」的女孩這張很是欣喜的臉上。蘇瑞獨有的低沉中帶著些沙啞的少年音繼續響起,「很沉的,你要放到哪裡去?我幫你拿過去吧。」

後台的門開了,所有人忙碌的身影出現在他們的視野裡。中秋晚會還有不到兩個小時就會開始,而正在和一個男生排練主持詞的陳悅學姐就在距離他們三米的地方,隨著開門聲轉過頭來,視線落在他們身上。

「蘇瑞?」

「小悅姐,不好意思。」迪迪說,「我還是找了蘇瑞學長做海報和紀念冊。」

蘇瑞聳聳肩,抬手指了指迪迪,「對、她還是找了我做海報和紀念冊。」

迪迪抬著眼睛看蘇瑞——實際上她不太需要這樣做,因為蘇瑞差不多只比她高出五公分,這傢伙並不高,這是林鶴洋還能找出來的缺點——但她有些駝背又刻意地歪著頭,這樣的仰視視角讓她的目光裡充滿著一些微妙的熱愛。

「因為還是蘇瑞學長做的設計最好看了。」迪迪捧場道。

蘇瑞又指了指迪迪,「對,因為還是我做的設計最好看了。」

陳悅學姐的表情像吃了一口一開始並不難吃但含在嘴裡越來越古怪的菜餚。她那張如此俊秀的臉蛋以每秒一毫米的速率皺起來,塗著漂亮形狀的口紅的嘴唇剛剛張開,蘇瑞就繼續說,「或者說,比我做得更好看的人都不樂意給你們做免費的苦力了吧。」

房間裡差不多能聽出十五個人的呼吸聲,大概就是這樣安靜的程度。那些他認識的、不認識的、或是曾經互相自我介紹過但很快就忘記了是誰,還有或許有同一門課的同學但他依舊不記得名字,這些人都在這裡。他們每一個人都那麼饒有興致地注視著他們,目光中帶著唯恐天下不亂的熱切和期待,還有「嗯我連之後跟朋友怎麼轉述都打好草稿了你們為什麼還不開始吵架啊」。

可蘇瑞說,「晚會快開始了吧,祝你們順利。」

校園裡逐漸忙碌起來,在週日的傍晚,而他們就在18街圖書館外,這棟學校裡唯一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圖書館內外塞滿了週末晚上連夜趕功課的學生。兩分鐘前林鶴洋在眾目睽睽之下跟著蘇瑞離開了禮堂後台,他沒有敢於回頭看黏在自己後脖頸上的目光。那些人的表情是什麼樣子的?他們的腦袋裡飛速盤算著什麼?房間裡大部分都是他可能在商學院每天擦肩而過不下五次的同學,他們會認為他是個怪人嗎?

離開的時候蘇瑞依舊走得飛快。

「喂!」他喊道,一路小跑追上蘇瑞,在樓門前的空地上,身後厚重的大門隔絕了冷氣,熱浪撲面而來,「你急什麼啊?」

「你追我。」蘇瑞回答。

「我只是想……你沒事吧?」他問,「我不是故意——」

他吞嚥了一下,「我不是故意講那些的,就是關於你……」

蘇瑞搖搖頭,拉了拉書包帶,左邊的書包帶邊緣翹起很多線頭好像雜草。「那你以後就注意一下,適當的時候、閉上你那張嘴。」他說罷轉過身準備給林鶴洋一個帥氣的背影或者起碼是他自己認為的瀟灑背影……可惜林鶴洋就是這麼個讀不懂空氣的混蛋,他伸出手來抓住了蘇瑞的胳膊,隨即驚訝了片刻,怎麼自己這雙好像不太大的手輕而易舉就包裹住了這傢伙的手臂。

蘇瑞回過頭來的時候表情很難看,像是正在吞一顆苦到舌根的藥。林鶴洋把手鬆開了,旁邊的路燈突然亮起,而那時候天還沒有黑盡,好像是轉為他們亮起的聚光燈,全宇宙的觀眾都在看著他們演舞台劇。「我只是隨口講的。」他說,「他們突然提到你、然後我有點驚訝。我以為我講這些沒人會放在心上。」

「妳隨口一說,他們隨便聽聽,然後又隨口講給別人。」蘇瑞歎了口氣,「他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他們才不在乎八卦的主角是誰,換成你的名字一樣會被傳得滿城皆知。」他再一次拉了拉書包帶,黑色的帶子總從他瘦削的肩膀滑下去,那裡被汗水浸透,在白色的T恤上留著斑駁的痕跡,「我打賭是有人又提到她跟我的戀愛經過了吧?」

林鶴洋扯開嘴角,揚起眉毛,「沒錯、是陳悅學姐……」

蘇瑞終於笑了,嘴角下邊有兩顆黑米粒一樣的梨渦,他眼睛瞇著,和逐漸升起的八月十五的月亮形態對比如此強烈。「喔,我猜她有好多個版本呢,要一直說到她畢業為止。」他抬高了聲音洪亮地說道,嗓子尖了些,眼角勾著,那個勾起來的弧度對於林鶴洋來講那麼的熟悉。他根本不恥於承認,但就是那個瞬間他確實心臟顫了一下,就只有轉瞬即逝的一下,草叢裡的野兔都驚動不來。他可以若無其事地把這個當做他心臟的一些小瑕疵,假裝自己家裡有心臟病史——對,他寧願自己是家族裡有心臟病史才導致站在蘇瑞面前的時候心臟時不常會顫抖那麼一下。

然後他也跟著笑出聲來,笑聲讓他放鬆,好像他即刻能夠對所有他應該在乎的事情一笑置之。

「我昨天去中國超市買了月餅,你要來我家吃晚飯然後嘗嘗月餅嗎?」

蘇瑞對他發出了一些邀請。這沒什麼奇怪的,這是一個普通朋友對另一個普通朋友發出的普通邀請罷了。

——完美無缺的,聲情並茂的,和諧美好的。

好像有一束光照進來,那束光和路燈還有尚未西下的晚霞相伴。它們終於把他的視野照亮了。有時候他瀏覽Facebook的首頁會覺得自己並體會不到高中同學去到國外唸書時所體會到的快樂——那些自由的空氣、躁動的荷爾蒙或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他滑動著鼠標滾輪,一張張充滿笑臉的照片從他的電腦屏幕平穩地掉落下去。他記得當時有個不同班的高中校友最後也來到俄亥俄州立大學,他的班任還有給他們牽過線,只是他們聯繫了一陣直覺不合拍,彼此心照不宣地成為了對方短信列表裡沉默的朋友。

這就是他來到這座中部小鎮一個月之後的體會。他從沒覺得自己這麼孤單、這麼不諳世事、這麼混蛋。他真是受夠了。就算是曉柔提出分手的那天他都沒覺得自己是個loser,他只覺得是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錯過了一個完美的男人,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

但話說回來,他才只有十八歲半,對吧?

有什麼是十八歲半做出來的事情而不能被原諒的?

所以就是這個時候,就在這一刻,林鶴洋覺得之前一切讓他無病呻吟的混賬東西都被治愈了。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但林鶴洋就是這麼一個容易被打發的單純男孩,非常感謝。如果他是一條狗的話這時候尾巴已經搖成了直升機的螺旋槳直接帶著他飛往宇宙都沒什麼問題。

「這樣不打擾嗎?」他問。瞧瞧,姓林的,你問的這是什麼問題?你什麼時候學會假裝客套了?

他煞有介事地想,這大概就是成長。

蘇瑞饒有興致地盯了他兩秒鐘,那雙大眼睛裡溫和與憂鬱參半,但林鶴洋覺得這可能是這雙眼睛天生就如此。「你什麼時候在意會不會打攪別人了?」

——真棒,這個問題他剛剛問了自己。

 

於是,2012年的這個中秋節對於林鶴洋來講意義非凡。天色漸暗,空氣好像浮在海里,圖書館的紅墻和草坪的樹被鋪上了藍色的濾鏡似的。他向來對中秋節沒什麼興趣,月餅對於他來講不是什麼美味,而大部分時候他還不得不待在奶奶家經受著所有親戚的折磨,這就是他對於中秋節的全部記憶。只不過現在那些記憶開始變得不同了。他擁有了另一個記憶,他大概明白了原來語文課上學到的那些關於月色的詩歌、或是夏目漱石那句該死的遜斃了的情話之類——「今晚月色真美」什麼的,當然,又有人要跳出來講這句話根本和夏目漱石一點關係都沒有,去他媽的。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就是,中秋節真他媽的好。

嗯,這句話絕對是林鶴洋講的,不需要任何人澄清。直到他死了都要讓後人把這句話刻在他的墓碑上。

——「中秋節真他媽的好」。沒錯。

蘇瑞煮飯的水準相當高,他準備了咖喱,牛肉土豆和胡蘿蔔,是很標準的日式咖喱的味道。這讓他更加篤定為什麼威廉·諾裡斯那個臭小子拼了命也要和蘇瑞繼續當舍友。天吶,就是說,如果他也陰差陽錯遇上這樣一個舍友,他希望能原地和他結婚或者申請基因工程項目和他綁定成連體嬰兒或是什麼的。

「你要是個女孩就好了。」他說,心裡想著這樣是不是顯得俏皮一點,「你給我煮這樣一桌飯菜,我立刻娶你回家。」

蘇瑞看上去沒有被冒犯到,這讓林鶴洋在心裡偷偷給自己鼓掌。「很多人都這麼說過,然後我告訴他們美國有些地方是可以倆男的結婚的,他們就都閉嘴了。」

淦,然後林鶴洋還真的認真思考了這件事。但他把這個情況怪罪到蘇瑞身上,誰讓這個男人長著一張曉柔的臉,而他在不到一年前還在心心念念期待著和曉柔雙宿雙飛最終步入婚姻殿堂。那讓他一不小心錯過了蘇瑞低聲的抱怨——他說人就是這樣,開玩笑隨意冒犯別人是可以的,但真的有些事挑戰到這些男人的男子氣概那他們立刻開始口誅筆伐。

林鶴洋就是在那時候了解到蘇瑞和陳悅學姐的過往。與其說是過往,不如說是蘇瑞的受難記。

「有一件事她說的沒錯,就是我確實有幫學生會做海報,她也確實是因為這個認識我的。」蘇瑞說,「但這不是上學期發生的,而是去年。那時候我剛轉學來這兒,我有個朋友加了學生會,說他們正在找一個可以給他們做海報的人,讓我去參加他們的活動看一看。然後我就成了那個傻逼。」他相當直白地用京話自罵道,手裡攪拌著咖喱,「那時候陳悅還不是學生會會長,會長是另一個四年級的男生,現在已經畢業了,他們當時有點搞曖昧,所以那個會長很看不慣我。」

「為什麼?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我剛去的時候,陳悅就想要讓我主持晚會,對——就是去年的那場中秋晚會……」蘇瑞有點尷尬地撇撇嘴,「真他媽的尷尬,就是、我不理解這些事為什麼在他們眼中就這麼重要……」

「呃,大概因為這種經歷在簡歷上確實很好看⋯⋯」

蘇瑞攤開手,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我實在是認同不來這種事。」

林鶴洋趕忙附和道,「我也認同不來。」

蘇瑞揚起眉毛,眼神意味深長地掃過他,好像在問「哦,是嗎?」,加入一些恰到好處的諷刺之類,但蘇瑞並沒有這樣做。他最終點點頭,繼續說道,「我和他們不是一類人,所以上學期我就不怎麼和他們來往了。他們理解不了我,我也不理解他們,但他們有時候會喜歡叫上我。」他聳聳肩,「你知道吧,就是、他們總是那個花枝招展的群體,需要我這種人陪襯一下。」

林鶴洋差點驚掉了下巴。

「還輪得到你去陪襯別人?那他們是要多麼花枝招展吶。」他脫口而出,蘇瑞卻露出一點詫異的神態,這才讓他意識到自己剛才講了些什麼話。

「這話我喜歡聽,你再多說點。」

林鶴洋卻感覺自己的脖子被什麼人掐住,他張著嘴,臉上發燒,好像個蠢貨。蘇瑞很快回到剛才的話題中,好像並不太在乎林鶴洋的神態。他不清楚蘇瑞是刻意這樣做還是真的不太在乎,這兩者有很大的區別。

是的,很大區別。

可是,蘇瑞的話繼續在他耳邊響起。「總之,我們並沒有談戀愛或是什麼的,這都是之前的那個會長傳出去的,陳悅不過是將錯就錯罷了,並且在將錯就錯的同時添油加醋了一番,算是給她自己找回點面子。」他挺直了身子,昂著頭,譏笑著,「而我完全——完全尊重她的做法。」

話音落下蘇瑞亮晶晶的眼神對準了他的。他們相視沉默了幾秒之後開始笑了,笑聲很快又被開門聲打斷,威廉·諾裡斯就是這麼一個會搞砸所有氣氛的傢伙。林鶴洋在心裡惡狠狠地想。他當然不是想要和蘇瑞獨處或是什麼的。

當然不是。

「我的老天吶!」威廉·諾裡斯喊道,「這是咖喱嗎?是我最愛的咖喱嗎?!」

蘇瑞指出,「上週我做意大利麵的時候你也是這麼說的。」

威廉·諾裡斯才不管這些。他從門廳直奔向廚房好像屁股上點了火箭。他說,「還有我的嗎?」蘇瑞點點頭說當然,然後威廉·諾裡斯抱住蘇瑞的脖子說,我好愛你,兄弟。

林鶴洋也想這樣做。他也想抱著蘇瑞的脖子說「我好愛你,兄弟」,然後得到對方的笑容作為回禮。他們會成為摯友,他認為,一定會的。蘇瑞會是一個讓人尊敬的好學長,他熱心又友善,這在背井離鄉的留學生群體裡總是很難得的品格。

廚房的勁頭是房子的後門,通向這一排房子背面的狹窄道路和雜草叢生的停車場。破舊的木門上裝著玻璃,旁邊是一扇不太容易關上的窗戶。房子後面停著威廉·諾裡斯那輛破舊的白色捷達,前左燈不知什麼時候被撞碎了外殼,燈泡裸露在外邊。那些破敗又野蠻生長的場景隨著紫色的晚霞一起跑進來,這是他從來沒有注意過的風景。老實講,他從來沒怎麼注意過無關緊要的風景。可是,那些被曬蔫的樹葉很是惹人疼愛,它們像快要掉色的布料,綠色快要化成水,滴落到白色捷達的頂棚上。那是一幅很漂亮的風景,他的視野框住了這一切,廚房裡的一切、廚房外的一切。

一切事物、一切的人。

「我好愛你,兄弟。」

「愛」可以隨意講出來嗎?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