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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火鳥六 01(完)

◆零號故事:火鳥六

      在剛開始,那裡什麼也沒有,一片空白,也可以說一片黑暗。四處沒有聲響,直到機率甚小的奇蹟誕生在寂靜之中──那是一場盛大的爆炸,炸出了星碎塵埃,遮蓋了原本黑色冰冷的死寂。

      現在,我們有了星雲與混沌一樣的球體。一切秩序尚未建立,沒有編號,沒有名字。

      也沒有光。

§

      他的車子不曉得什麼原因無法發動,這樣一人一車卡在周遭都是黃沙滾滾的公路上都看起來像龐然大物。一開始他嘗試修車,然而車子只是跑出更多灰煙瘴氣,深怕再把原本完好的部份給搞壞,他選擇停下手上忙活,轉而朝外界求救。

      沒有訊號、半個人影也沒見到,這正是他現在的光景,忽然他想起自己為何不擅修理卻要執著修車,因為他只能這麼做,這似乎是一切不可控中唯一可控的因素──把車修壞,這也是個改變,對吧?

      然而事實點出他就是卡在了路上,時間接近傍晚,他勢必得在這裡度過一宿,而且他也最好現在就回車上休息,因為目前車子突然好起來或有人經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於是他重新塞回車子,把椅背調降到最低,他有幾塊剛好符合車窗的遮光板,這可以讓他的夜晚保有個人空間,不至於像直接暴露在廣大沙漠之中。

      在一切安頓好後,他翻出一包營養口糧與一壺還有一千五毫升的飲用水用作晚餐,接著他半躺下來,他車頂的天窗未關,彷彿身下是鋪著野餐墊的綠地,他盯著迅速暗下來的天空,或許只有十分鐘不到,此刻天上的星體成為他的唯一照明。

      他凝視宇宙、瞭解天體,但更多時間,他只是看著它們運轉,從夏季到冬季,又從十二月到下一個十二月,那讓他感到平靜又生生不息,他知道在他仍然活著的階段,那些燃燒的恆星不會冷卻,它們只會不停輪轉,經過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時間好像因此更迭卻又永恆不變。

      ──說得太好聽了。

      他知道,他只是沒準備好。

      觀星、旅行、冒險是個冠冕堂皇的說詞,聽起來像是被星辰大海與寶藏地圖包裝起來、每個年幼無知的男孩都熱切喜愛的白日夢,接著一旦有人向他詢問自己的去向與未來計畫,他又會縮回這台破車上,說自己會繼續追著星星旅行,他就是為此而生。也因此方才他要撥電話求救時,或許不是沒有信號,而是他根本不曉得可以打給誰。

      原來,他早就在荒漠中。

      早晨來臨時,他覺得自己已經被車裡滾燙的熱度給燃燒了一陣子,但他睜不開眼皮,似乎還有人在車外瘋狂敲著玻璃窗,像高中時的母親那樣瘋狂催促他起床,接著找尋人生意義、彙報一天收穫──他連自己都不曉得是誰,他要怎麼找到意義?

      很快,最沒有意義的事被更大的撞擊聲切斷──他半張開眼、終於有些清醒,車子的門也被強行打開──等等、是怎麼打開的?又為什麼──

      「上帝保守!」他被有力還帶著繭的兩雙手臂硬跩出來,一陣寶特瓶擠壓聲,冰水從他腦袋澆灌、從臉頰滑到頸脖,又有人朝他餵水、浸濕的毛巾朝他臉上蓋來,他仍然暈頭轉向,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當他的意識逐漸能從毫無關聯的單字拚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時,他已經不在自己車裡,腦袋傾斜在前座的玻璃窗,車子的穩定器很好,釋放出的冷氣讓他的臉頰不再如此紅腫。

      他忽然跳起來──車子、他想起他的車子,既然他不在自己車上,現在又是在哪?

      「你醒了!你的車正被我們拖著。」駕駛座的男人把他喚回,似乎還是不肯相信,他忍不住朝倒後鏡瞄了一眼──是他的車沒錯。

      「我們經過這條公路時看到你的車停在路邊,我們以為也有人來查看那則新聞的真實性,但我們透過你沒遮好的那一小角遮光板發現有人躺在裡頭──幸虧你沒擋好!要不然你會悶死在自己車裡。」

      「我沒遮好。」他重複一遍,好像牙牙學語的嬰兒,忽然他的心臟漏了一拍,終於意識到自己差點死在車上,這下才有些帶來實感──雖然他生活沒有方向,但他還不能死,他還沒準備好。

      「所以──陌生的旅人?我該一直這樣稱呼你嗎?你是為什麼來到這裡的呢?還把車子給搞壞了。」他看了眼後座,女人牽著男孩朝他微笑,這似乎是出來遊玩的一家人,他突然抱歉自己的臨時闖入。

      「我的確在四處旅行。」乾澀的喉嚨讓他無法伶俐說話,好像嘴吧內壁有砂紙在磨,「觀星、冒險,哪裡可以去我就去哪。」

      「那麼我一開始可真猜對了,你真的是個陌生的旅人,對吧?」男人的聲音低沉渾厚,嗓子雖然有些大聲,但不至於讓他無法負荷,「但你還是沒解釋自己為何出現在那──車子壞掉了怎麼不找人求救呢?這裡訊號沒這麼差的。」

      他半張開口想說些什麼,喉嚨卻只是癢得他咳起嗽來,「我的天。」後座的女人心疼的遞來一瓶礦泉水,「多喝點,你一定渴壞了。」

      「你說你們是來做什麼的?」他試圖轉移話題,讓焦點從自己身上轉移。

      「昨天晚上,也就是你躺在車裡的那晚,這片沙漠可發生大事了。」

      「隕石!轟──!」後座的男孩忽然蹦了起來,男人笑著連連點頭:「沒有錯,大概距離你這邊三公里外吧,有顆小隕石墜落下來,你要慶幸它真的足夠小,也距離你有三公里遠,早上還有我們一家經過,再加上你露出來的一小角,哇我的老兄──你活下來簡直是傳奇!」

      「小隕石?墜落在這片沙漠?」簡直讓他不可置信,他不曉得在自己昏睡過去的夜晚居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一件事,而且就距離他如此之近──比起慶幸他更多的是後悔,他想親眼看見,原本他是最有機會的人。

      但看見了之後呢?

      他鮮少想過這個問題,又或者他避免這個問題。當初在和家人提出要出來獨自旅行時,這個想法首次登上他的腦海,他忍不住想像環遊世界過後的自己,又或者一生在追逐星星的模樣,那看起來相當夢幻美好,然而他找不到意義──這時另一個鼓吹自己出去闖盪的靈魂會跳出來質問他:難道每件事都應該要有意義嗎?你不能想做就做嗎?你又不是在揮霍時光,你是在閱覽,你在閱覽星星、閱覽宇宙,閱覽天體、閱覽宇宙。所以放心吧!你會有所看見。

      「火鳥六。」他的嘴唇鬆動,說出這個名詞時連自己也沒注意到,「火鳥六是鳳凰座最亮的一顆星,我追尋它,它移動到哪我就跟著到哪。」

      「聽起來很浪漫。」男人點點頭,表示認可,「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

      「沒有啦。」他又撇撇嘴,有些扼腕,「還真可惜。」

      「鳳凰座的火鳥六是我第一次靠自己認出來的星星,那時剛好在我家上頭,我相當高興,於是它成為我心中有特殊地位的存在,我把那天在月曆上用紅色彩色筆圈起來。」

      車子靜靜的駛,他任憑自己的嘴吧動作。

      「長大後我決定離家去旅行,我挑了一個最適宜的一天──就是我第一次找到火鳥六的日子,我在那天出發,一直跟著它來到了這裡。」

      男人瞥了他一眼。

      「你持續多久了?」

      他抿嘴,「我不曉得。」

      「那你的下一站呢?」

      「我不曉得。」

      「漫無目的?」

      「不是漫無目的,我只是──」

      還沒找──

      車子忽然來了個急煞,所幸他們都有繫上安全帶,要不然他的腦袋此刻大概直撞玻璃片。

      「抱歉抱歉、但我們差點錯過了。」他順著男人的視線看過去,瞧到不遠處有塊地方被封了起來,估計那就是昨晚隕石掉落的地方。

      「我和那孩子說過好多次了──不可能看得到實體的,肯定被封起來,但他還是執意要來看看,於是我們只好把他帶出來,原本的遊樂園假日泡湯了,但你看他現在,」男人略略揚起下巴,瞧見孩子臉上塞滿以各種形式詮釋出來的驚奇與歡喜,他像是已經親眼看見了隕石,「或許你無法理解,但這小子簡直開心到不行。」

      「這──」沒有意義,他想說沒有意義,但他發現自己沒資格。

      「沒有意義對吧?我起初也這麼認為,但我後來發現不──帶他過來親眼看看有兩種主要可能性,要嘛他會親自驗證現實的殘酷,要嘛他會像現在這樣,正因為只窺探到一點就樂此不疲,如果你要說這又有什麼?但我想除了他本人以外沒人能理解,或許他就喜歡這種現場氛圍,搞不好未來他就成為考究隕石的專家,這樣你還要說沒有意義嗎?我還巴不得隕石每天撞來我們家。」

      「聽起來很危險。」他的嘴角終於有那麼點鬆懈。

      「如果知道會發生什麼那還好,未知才是真正危險的存在,像昨天晚上,我們沒人知道這顆小隕石會不會撞來市區傷及無辜。」

      他的嘴角又降了下來。

      男孩看夠了後,車子繼續行駛。

      「先生,」他忍不住探究,「所以,您認為所有事都有意義嗎?」

      「在我看來你現在在想這檔事就蠻沒有意義的。」良久他又大笑出聲,改口:「你別介意!我只是因為不是你,所以我無法幫你定義哪件事是否具有意義,但我會相信今天出來陪那小子看根本啥都沒瞧見的小隕石是有意義的,不然我們就不會在路上遇到你,也不會因此救下你!你說是吧親愛的?」

      「他就是這樣,」女人聳肩百般無奈,他卻沒有看過這麼有耐心的雙眼:「我感受到你似乎相當徬徨,不曉得這是否與你旅行有關,這似乎也不是我們該搭理太多的問題──但你曾經想過自己的故事在哪裡嗎?」

      對突如其來的疑問他愣了半晌,不是他不理解女人話裡的意思,而是他對這個名詞相當陌生──故事,他小時候讀童話故事,長大了點後開始看小說,之後是天文雜誌,看的東西隨著年齡增長改變,顯得他對故事這個詞熟悉又陌生──他知道故事,但他早就忘了有什麼故事。

      「女士,我不曉得。」他回答了今天第三次的“不知道”,這讓他沒有由來的挫敗,他的人生好像就在這樣總是尋找著什麼又陷入無法看清的不理解中無限循環。忽然他感到靈魂有一小部分被敲碎,又或者其實已經碎得不成樣子:

      「我不曉得,一點也不曉得──您說得沒錯,這是我旅行的理由,這讓我好像有前往哪裡的感覺,但我根本不曉得下一站在哪,我只能盯著火鳥六,把它當作我的指引燈,好讓我不會停下來,我覺得我停下就會死亡、就會被迫思考我到底在做什麼──然而實質上我什麼也沒做、天啊,這一切都沒有意義,我不曉得我的故事在──」

      「噓、噓。」女人食指擺在唇前,右手還在安撫著即將入睡的男孩,「你不需要這麼快給我答案,因為事實上,你已經在路上了。」

      「我陌生的旅人朋友,相信我,未知雖然可怕,但它會是你旅程的興奮劑。」男人忽然的出聲令他轉回視線,他們仍在公路上筆直的開,外頭的景色似乎從沒變過,但微陰的天逐漸撥開,藍色的底取而代之。

      「你不會知道發生什麼事,也不曉得為何發生,總是有太多的不知道、沒料到出現,但你仍然得縱容它發生,因為你的故事因這些未知而起。我們都沒有預知能力,唯有開始了才會知道,我想這就是你旅行冒險的原因,因為你想知道些什麼,因此你的確在路上了,或許這是你故事的開頭,那麼你得有點耐心,因為可能還要過大概三分之二才會來到重頭戲。」男人朝他眨眨眼,俏皮的朝後座道:「我有替你解釋到嗎?親愛的?」

      「他就是這樣。」她再次聳肩。

      他們靜默了一陣子,他聽見滾輪跑在砂石公路上的轟隆聲,看見天際有幾片厚重的雲朝西邊散去,他終於想起現在仍在上午,太陽在他腦袋右上方高高掛起,在一片黃沙中,他沒料到白雲和藍天能如此相互映襯。

      他多久沒抬頭真正看過天空了?

      他扯開安全帶,男人愣了一下。「我要下車。」

      「這很危險!」他踩下煞車,果不其然這次的反作用力完美施展,但他沒來的及撞到玻璃窗就跳下已經打開車門的前座,往後頭被拖著的車跑去,他從車子裡拿了和昨天一模一樣的工具,打開後車廂、雙手鑽進儀器裡,當他灰頭土臉的出來時,車子引擎順利噗嚕嚕作響。

      「天大的好消息!」夫婦倆人走下車子,男人拍了拍他的肩,「短暫但快樂的時光,希望我們有機會再見、朋友!」他拉起笑容、某種意義上多年來真正展露出的一次。

      「說說你下個目的在哪?」他塞到車子裡時,女人朝他詢問,他沉默一陣,有個答案已經被他放置許久,「事實上,我已經出來旅行將近一年了,接下來火鳥六也會回到我離開的地方。」

      「聽起來很不錯,這回不會又在車上悶死了吧?」

      「不會了。」他搖起車窗,正要發動車子時突然聽見男人猛地在外頭叫喊:「我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沒有意義。」他笑了起來搖搖頭,將把手拉到N檔位,只差沒踩下油門。

      「怎麼會沒有意義?對我來說就有!」

      「那麼我也相信不告訴你是有意義的。」

      「親愛的他原來是這麼伶牙俐齒的人嗎?」

      終於他開車駛去,然而不到幾步又停了下來,他搖開車窗,探出腦袋:

      「先生,很謝謝您願意和我聊天,相信未來我們會再相見。」他又伸出右手揮了揮,「我家離這裡不遠,如果有機會再遇見,我會和您介紹自己的!」不負責任的拋下幾句話就關上了窗,還有一段路程才會遠離這片滾滾黃沙,但已經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他能感覺的到。

      老鷹於天空發出長嘯,車子仍然在路上行駛。現在渾沌的星雲與球體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一切開始擁有秩序。

      故事正要開始。

§

      “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創世紀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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