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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應 不 識

                                                                                                              5.   應不識

賀玄絕對沒有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再見到師青玄,接到花城的通靈的時候,他正在南海海域上處理海妖的問題。在中原,各國的商船大部分走得都是江湖內海的水路,但偶爾也有野心勃勃的商家願意冒險跨過大洋,前往更遠更未知的國度,獲取更大利益。

殺頭的生意有人做,賠錢的生意無人接,商人是人世間最為敏銳的一群人,雖是士農工商的最底層,但大抵來說,圖個溫飽總不成問題。比起士人的兩袖清風人、農人的看天吃飯、工匠看人臉色過日子,都要強得多。何況是那些時刻提著頭顱冒險走海路的大商賈,累積的財富往往驚人,連天子帝王都不得不看幾分臉面。

像這樣的大商賈對於天下大勢、利弊得失看得往往比誰都清楚,他們深知該從何下手,不論是人間之事還是鬼神之說,該找誰解決問題、該找誰幫忙,心裡清楚得跟明鏡似的,絕不會張冠李戴找錯了人。

一般來說,走運河水路、江湖大川拜水師無渡大抵都能求個風平浪靜、出入平安。但若想要掙得大錢,走過南海至南洋的皮宗、已程不等國,那麼拜神就不如拜鬼實際了。

常言道,路上赤為王,水裡黑做主,這等嚇小兒的言語可不僅僅是說著玩的俚語。

路上赤為王,自然指得就是鬼市之主,血雨探花—花城;而水裡黑做主,便是南海霸主,黑水沉舟—賀玄。最簡單的意思就是水域是黑水鬼王的天下,若沒他首肯放行,要想渡海那是萬般不可能的。

更何況若不是黑水鬼王有心指點,凡人又豈會知道想平安通過南海必須乘坐載過死人的船,因此數百年來這不成文的規定,在大家心照不宣下,倒也相安無事。只是即便無風無雨,水底下也不總是平靜無波,遇事的大商賈既然敢明目張膽蓋陰廟求助黑水鬼王,那麼黑水鬼王出手解決那個海妖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只是花城的通靈來得時機不巧,他一分心,手裡的水龍鞭一偏,倒讓那隻海妖給逃了。

賀玄劍眉微擰,算了,就當它命不該絕吧!

開了通靈,花城也不廢話,直接說明來意。

「黑水,哥哥出事了,我要上仙京救他,皇城這邊有事要你幫忙。」

賀玄站在海上,遠眺北方的皇城方向,臉上陰晴不定。老實說,近來人間發生的種種異變,他不是沒有耳聞。

自從銅爐山崩塌之後,千年怨靈破山而出,人間各處都有怨靈干擾的禍事,好在上天庭的反應極快,鎮守各方的武神很快地就掃平了怨靈,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唯一棘手的就是皇城那邊的狀況不太明朗,本該是得神武大帝護佑的法場,卻屢屢傳出變異,聚集的怨靈卻只增不減,那些遮掩不住的狂躁怨氣黑壓壓一片,團團圍住皇城上空,有些道行的人都看得出來,只怕時間一久,即便有天子之氣也遲早守不住皇城。

不過那都是人間的事,人間自有神明護佑,天界第一神尊—神武大帝君吾總不至於看著人間信仰潰散,撒手不管吧!更遑論,人間如何關他們鬼王啥事?賀玄他對人間本就沒什麼好留戀的,更是事不關己。

「你要救太子殿下就去救,還管什麼皇城的事,我怎麼從不知道你有這麼愛管閒事?」

「不是我愛管閒事,你也知道哥哥是我存在的信仰,只要是哥哥在乎的,就是我在乎的,既然哥哥想要拯救蒼生,護住皇城,那我就為他拯救蒼生,守護皇城。現在時間緊急,就問你一句,這忙幫是不幫?」

怎麼可能說不幫,說不幫未免太不通人情了,更何況賀玄能明白謝憐對花城的意義,當然更加無法坐視不管。

「幫忙當然沒問題,但你怎麼知道謝憐在天京出事了?」

畢竟賀玄曾在上天庭臥底多年,深知那些神仙對絕境鬼王的忌憚,不免謹慎幾分,又道:「按我對君吾的了解,他若有心封鎖消息,該是連半點風也透不出來,只怕是想借太子殿下之手,請君入甕?」

「我知道黑水你擔心什麼,這你可以放心。君吾的確是封鎖所有消息,將上天庭所有武神都給羈押在各人的殿裡,通靈陣跟縮地千里也都給掐斷了。是移魂大法,這種古老又幾乎毫無作為的法術,君吾尚未曾防範到,才能順利將仙京的事給傳遞出來。」

花城接著又解釋:「原來君吾就是白無相,當年仙樂國的人面疫就是他引發的,這次眼見東窗事發,便打算故技重施,要清洗整個上天庭,還好哥哥跟風師的連結從沒斷過,才順利把消息傳出來。」

「風師?誰?」

「還能是誰,你既沒捨得殺他,必是盡釋前嫌了吧,他人現在也在皇城幫哥哥結陣,還呼朋引伴的帶一群人來幫忙,這守護人陣能成,風師也算功不可沒。」

這幾句話說得陰陽怪氣,賀玄只當作聽不懂,不過師青玄他現在一個凡人之軀哪禁得起那些折騰?

「他沒了法力,就一個普通凡人,跟你們這些神神鬼鬼的攪和在一起幹嘛?」一向冷淡平靜的面容不自覺皺了皺眉頭。

「既然擔心他,就幫我跑一趟皇城吧!」

「我自然會幫你跑一趟皇城,但與他無關。」

「你說怎麼就怎麼吧!」花城也不反駁,老實說他也摸不清黑水對師青玄的態度,說的跟做的永遠都不一樣,做的也永遠跟想的不一樣。

不過那是黑水自己的事,這人的嘴一向緊得跟蚌殼似的,若不肯說,一句話也吐不出來,更別提,花城也無權過問,只是礙於哥哥跟風師是朋友,他不免也跟著多關心幾分。

「對了,黑水,還有一事,你去皇城的時候,能化成我的模樣嗎?君吾這人生性多疑,定有眼線盯梢,我不能讓君吾發現我不在皇城,多惹事端。」

這點小事自是沒問題,尤其對賀玄來說,事到如今,他還有太多難解的結無法釋懷,能不用本相面對師青玄,他自是求之不得。

只是,萬萬沒想到的是,賀玄看到的師青玄竟是這副模樣。

賀玄有一瞬間幾乎喘不過氣來,他明明沒動他一分一毫,連盛怒之下咆嘯的換命威脅終究也流於空話。為什麼師青玄他會成了如今的模樣?那下垂得極不自然的手腳又是怎麼回事?簡直就跟博古鎮那被劈斷手腳的風師神像不謀而合。

才短短幾個月,即便法力枯竭,與凡人無異,但師青玄體內靈脈尚存,屬於自己絕佳的命格、神格也依然安好在他身上,只要好好過日子,斷沒有把自己搞成這般地步的可能,更別說有心的話,再次修道飛昇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賀玄沒要了師青玄的命,卻在私心的作祟下,給了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未來,一個沒有師無渡依靠,只能憑自己意志重新活下去的未來。

賀玄不得不承認他有些微的期待,那個偷了自己命格的人是否能如同百年前的自己,即使一無所有,即使被萬般打壓,在種種磨難苦痛面前,也能緊咬牙關,活得頂天立地,昂然不屈。

但這無用的傢伙把自己活成什麼樣子了?

就算他恨極了他,他也不曾要師青玄落得這般田地。

從來這傢伙折騰別人的本事沒有,折騰自己倒是挺行的,連帶的也折騰了他。

賀玄無法理解自己的怒氣從何而來,手一伸就將人給扯出法陣,所幸師青玄反應一向極快,即便手腳不俐落,也能立即將左右兩人給拉攏起來,不至於造成人陣的破口。

看著一無所知的他,面無表情的神色十分難看。這人明明什麼都不是了,卻總不顧一切去力挽狂瀾,看著這模樣的師青玄,偽裝成花城的賀玄只覺得糟心透了,倒是師青玄看清是他,反而像是逮到機會似的,喳喳呼呼的說了一大堆,不外乎是天上那些火石頭要掉下來了,要花城主幫個忙,趕緊放出小銀蝶把那些天上的火石頭轉向。

越聽越覺得心煩,再加上那彎曲到不自然的手腳,賀玄抿著薄唇,很想問問師青玄,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再不是風師大人了,沒什麼本事再去拯救什麼鬼蒼生了。

可惜師青玄不懂,見花城遲遲沒反應,以為他另有計謀,趕忙著就想衝進人陣繼續貢獻一分心力。見狀,賀玄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要折騰,便由他折騰吧,抬手就給師青玄一擊。

「有能耐就自己解決…」賀玄道。

這是他最大的讓步。只是猛然承受一擊的師青玄頓時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他自己都還沒來得及抗議,身後那些乞丐倒有人先替他抱不平了。

「你憑什麼打人?」

的確,在不知情的人眼裡,他看起來就像是在欺負人。只不過,在一堆神神鬼鬼當中,竟還有不知死活的凡人敢為他人出頭,對此,賀玄不免多看一眼。

有些人就算什麼都沒有,振臂一呼也有人願意跟隨,花城這樣說的時候,賀玄原本還不信的,現在看來,他倒是小瞧了師青玄。

沒想到,即便到了一無所有的時候,也會有人願意無條件站在師青玄身後。以前的賀玄總以為那是風師大人時不時廣發十萬功德的緣故,如今看來倒有幾分是師青玄個人的獨特魅力了,不論他是神仙還是凡人,那個總是滿腔熱血待人的傻子,終究等來了願意不計生死得失為他的人。

突兀地,賀玄想起了上天庭時,風師大人那一腔熱血的腦熱模樣,他總嗤笑那人,十足像個傻子。而那傻子卻是手搖摺扇坦然笑道:『明兄,此言差矣,與人相交,難在心誠,若情誼為真,誰先踏出那步又有何妨,又何須計較付出多寡。』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連三歲小兒都不信了,何況是歷經千萬磨難,在銅爐山底苦熬十二年,修煉成絕的鬼王。

但從第一次合作除穢開始,賀玄就知道這個人說得話都是真的,當時他不屑地答道:『人心是最難測的東西,與其寄望人心,不如獨善其身。』

還記得那傻子第一次聽他這麼說時,眨著一雙慧詰靈動的眼,滿臉不贊同:『像明兄這樣嗎?若是沒有風師青玄—我,明兄可真是徹頭徹尾的獨善其身了。』

沒有他最好。每每賀玄都不禁想出口這樣諷道,偏偏總遲疑了一瞬,然後讓那傻子有機會搶白:

『明兄,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外乎是覺得我傻罷了。其實我覺得啊,不論是萍水相逢或是莫逆之交,但求一個緣字,有緣誠心以待,無緣誰也勉強不來,總是無愧於心就好。』

每次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傻子總是天真得可以,讓賀玄屢屢有種被他打敗的錯覺。

『不過明兄是例外,誰叫明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啊,會一直一直勉強明兄,直到明兄回應我為止。』然後,那傻子就會胡攪蠻纏的攀上他的肩膀,稱兄道弟了起來,讓賀玄巴不得拍掉那環在他肩上的手臂,拍散身旁那一縷若有似無的香甜酒香。

到底是哪時候成了那傻子最好的朋友?

這是一個賀玄思索百年直到大仇得報後也沒得出結論的謎題。漫長的歲月裡,賀玄只記得那傻子總在勉強他,勉強到幾乎成了習慣,讓偽裝成明儀的賀玄總一邊嫌棄,偏一邊陪著他遊戲人間,直至少君傾酒的那一縷酒香滲入心脾,再也分不清那僅僅迷惑了戲中人還是也一併迷惑了化成明兄作戲的自己。

事到如今,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個傻子真的等來了即便一無所有,也同樣熱誠待他的人。無須勉強,也無須作戲,在他落入泥沼、萬劫不復的時候,真的有這麼一群同樣願意真誠待他的人。

那是一種怎樣也說不出的複雜滋味,一種賀玄不想承認卻也忽視不了的滋味。

「沒事,沒事,鬧著玩的。」師青玄一邊安撫著為他抱不平的好兄弟,一邊對眼前這個冷漠得過分的血雨探花緊張地叫道:「哈,哈,開什麼玩笑啊?天上那些個鬼東西是要我怎麼解決,血雨探花,我不是太子殿下啊,領略不到你的笑點啊…」

話才說一半,突然說不下去,師青玄瞬間感覺到體內原已枯竭的法力再次流轉。他的雙手、全身都冒著靈光,四肢經脈全都順暢了起來,是剛才血雨探花傳遞過來的法力打通了任督二脈。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抬眸看了看血雨探花。

忽然間,恍然大悟。

這次借來的法力與鬼味糖球不同,不僅通暢了斷損的經脈,還減輕原本受傷手腳的疼痛不適之感。不過,比起莫名其妙被打趴在地上,師青玄並不介意再吃那種味道詭異的法力糖球,還來不及向血雨探花抱怨,又一樣東西從血雨探花手裡拋出,他下意識地接住,拿起一看,臉色卻刷地慘白。

師青玄握著那把自己熟悉無比的扇子,緩緩凝望著那個血雨探花。

流火烈焰,眼前的花城臉色陰鬱,不發一語。

什麼都不用說了,只一瞬,師青玄就知道眼前這人是誰,就像手中這把原本被撕成兩半,給扔在黑水島上浸透了血水的風師扇一樣,只一眼,便能叫他呼吸一滯,痛徹心扉。

「老風啊,行不行?真的會沒事嗎?」

身後的另一同伴緊張兮兮地問道。

師青玄瞬間回過神來,才想到這些人都是一般的尋常百姓,估計著這輩子都沒見過什麼大兇大險。眼下這些人能不落荒而逃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總不能讓人交代在這裡吧!更何況,恆兄與宋大哥雖不贊同他來,但終究沒攔著,還大有捨命陪君子的義氣與他共進退,他總有義務完整的讓大家回去吧!要拯救蒼生、要以身殉道那是他自己的事,沒道理要大夥兒一起葬送在這裡。

想通了這些後,再也顧不得曾有的恩恩怨怨,再啟口,顫抖的語氣有抹祈求的味道:「血雨探花…」拜託你,救救這些人吧!

「我說了,你自己解決。」

冷淡的語氣,漠然的神態,分明是回憶裡的故人。

他與那人都在作戲,難得的是,這次,彼此都心知肚明。可問題是,這哪裡是他一介凡人能自己解決的事?

如果是以前,那個上天庭的風師青玄或許還行,但現在的他,不是啊!

師青玄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他手持著風師扇,與那淡漠得過分的『花城』兩兩相望。忽然間,他懂了,那是長久以來僅一個眼神流轉就能彼此了解的默契,是層層偽裝下怎樣也無法改變的心意相通。

師青玄閉上眼睛,握緊扇柄,轉身,唸訣。

「風來。」

行雲流水般的佈風姿態再次迷茫了故人的眼,讓人依稀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來自四面八方的風隨著靈氣聚攏,迫不及待地回應著風師大人的召喚,風刃如刀劍巨網硬生生截住由天而降的火舌巨石,轉向落入遙遠的天涯。

那專屬風師娘娘的光采明媚,瞬間與過去風水廟裡的女仙神像重疊。

「神仙…」

「媽耶老風,難不成你說的都是真的?」

「看,風小子真的是神仙啊!」

圍觀的人陣中有人爆出歡呼。

「老風,你真得是厲害啊!」

師青玄露得這一手,讓有些浮動的心思又凝聚起了信心,有神仙在旁,誰還怕什麼怨靈,更別說他們與那神仙可是過命的交情。真大難臨頭,哪個神仙都有可能捨了他們,只有老風這神仙是絕不會拋下他們不管的。

對於人心起伏,百練成絕的故人看得比他更透徹,師青玄回過神,與那個血雨探花四目相對,臉色紅白交錯,一聲多謝卻如鯁在喉,遲遲說不出口。

化成花城樣貌的賀玄面色冷淡,也沒有非要那一聲謝不可。

算了,就這樣吧。

能這樣不期而遇,已經是黑水島一事之後,兩人之間最好的可能了,他與他之間,就誰也別點破誰吧!

這樣就好,他過他自己想要的日子就好。從此,山鳥與魚不同路,人生自此不相逢。

閉上了眼,再無留戀,他邁步轉身就走。

只是走著、走著,總禁不住去想,為什麼師青玄那個傻子,都把自己活成了那副模樣了,仍舊學不會獨善其身?仍舊妄想盡一己之力去力挽狂瀾?

賀玄不懂,他真的不懂。

那個人與因恨成絕,在個人恩怨裡掙扎百年的他不同。

那是一個他永遠也無法明白的不同。

可是,走著,走著,他又不禁慶幸,或許就是這份不同,那傻子才沒有因為黑水沉舟而活成了一團爛泥。

然後,走著,走著,又有說不出的落寞孤寂,或許也就是因為這份不同,那人才能在與明兄這個『最好的朋友』徹底撕破臉後,依然可以用他自己的方式,活得既瀟灑又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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