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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

        年底的陽光,散射於雲縫中,避雷針上;樹梢間,玻璃帷幕上;笑語喧囂的人群裡,河岸的塑膠袋上。

        我四處張望,而後選擇盯著蒼白的洗石子欄杆發楞。

        很難想像,北投溫泉博物館成立初期,能從此處觀望遼遠曠渺的淡水河。

        百年前,這座和洋折衷式建築為了在臺灣安身立命,曾採取一些防潮措施。但這些改造尚不足以讓它安度下個百年。

        館內,目光所及,無非密密匝匝的展品。

        立體的、平面的、浮在水上的、固定於池底的、可互動的、禁止觸碰的等。在臺灣元素的攻城掠地下,日本的餘白之美幾乎蕩然無存。

        而今,此處最貼近餘白的物事,似乎僅剩被步履磨去糖衣的鉛灰色磨石子地板。

        但有些事物只能如此這般地存留。它們見過繁盛,放棄功能,歷經遺忘,寄身變化。

        昨日,我度過稀鬆平常的碩士一日。放學後約個會,抿著清酒,沾枕即睡。夢中,閃過一個場景。而後,就像切換幻燈片般,下一秒,晨光自百葉窗的縫隙篩落。

        我頭昏腦脹到廚房沖一杯溫水。薄紗般的蒸氣撫過杯緣。世界霎時變得如明似鏡,煥然一新。我轉頭望向客廳裡最靠近玄關的大理石磚。

        那方蒼藍色石磚上有一片橢圓形的印跡,印跡的色澤較其他石磚淺淡,彷彿雨後被遺忘在停車格裡的幻象。

        我杵在原地許久,許久,才傳一封訊息給孤挺。

        「未來,天時地利人和,我想和你生一個孩子。我們暫且替她遮擋風雨。請你陪著我一起看她成長,看她飛奔,肯定她自己選擇的任何步伐,不加阻撓。」

        半個小時後,孤挺向我道早,接著道歉。因為他必須趕往派出所,沒空仔細回覆訊息。但他已確實接收到我的心意了。

        縱使這則早安訊息就像以往五個月的複製貼上,但我明白,機械性訊息並不等於孤挺的靈魂。

        但正因為它是封一般無二的訊息,可以從中推斷,孤挺不知道昨日以前的我,仍全心全意地想甩下生育的重荷。

        我不怪他,因為我比自己想像的還善於隱藏對生育的厭惡。

        我不怪我,畢竟我無法對一個尚未正式邀請我生育的男人說不。

        但生育能避而不談嗎?

        好像不能,我已經二十四歲了。縱然我們才交往四個月,但提出生育意願的截稿日期已迫在眉睫。

        倘若結果是肯定,我應立即以避免不孕症為目標,調理身子,並盡早受孕。因為生產對孕婦造成的負擔,似乎會隨       著妊娠年齡的下降而減少。但我和孤挺面前仍有雙方感情的鞏固、雙方家庭的交流,以及經濟等目標要達成,妊娠的   時機只能無限延後。

        如果選擇不生育。我也必得養好身子,不過只以全生遠害為目標;我也得繼續維持關係與經濟,但這些問題不再刻不容緩。

        一瞬間,世界變得緩慢而愜意。

        對啊,不生育該有多好。

        但孤挺嚮往有孩子的生活。

        有次他看到別人家推娃娃車,甚至還慫恿我跟他生五個小孩。

        從我提出「我們可以等男性受孕的醫療科技穩固後,再來討論要生多少小孩」這個建議以後,他那大禍臨頭的反應可以推斷,他之所以能把想要小孩說得活像吵著要買玩具一樣輕巧,完全是因為他不用負責生產。

        一念及數年後,我的器官和脊椎將被壓迫,養分將被劫掠,身材將大不如前,就意氣消沉。

        但一想到我不得安寢時,孤挺不在。我做產檢時,孤挺不在。我到鬼門關前走一遭時,孤挺不在。我反而舒了一口   氣,因為如此看來,開心懷孕與我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我只愛孤挺,勉強也喜歡他的繁忙,但不能要求更多。畢竟,一個人本來就不可能費盡心思地生產一條不稀罕的人命。

        但如果我現階段提起生育的話題,它們就會淪為不合時宜的玩笑,或變成某種隨時可以改變的念頭。

        然而有趣的是,如果現階段告訴身邊的人自己不想要孩子,我隨即會被歸為自私無用的人。

        喔,親愛的,妳現階段只該將全數精力放在論文上。然後,下一個階段妳可以找份工作,結婚生子。當然,結婚就是為了生子,兩者有著脣齒相依密不可分牢不可破的關係。再說,看在少子化國安問題的份上!妳也實在應該生孩子。

        外在環境令我的生命就像被分裂而狹縮於塑膠盆子裡的花卉,總是被分門別類,待價而沽。

        喔,杜鵑和秋海棠可以同時販售,不衝突。多年生的杜鵑一年開三次,花期之間還可以用茶花桂花等植物,填塞它   的空位。但秋海棠是一年生植物,要趁花瓣尚未皺縮時,推銷出去。不然怎麼對得起我們在它身上投注的時間、養料   和水分?

        不過我也不是什麼千依百順的人。我的喜好僅投合於現階段的任務,所以我決定讓自己變成一個除了寫作外、任何事都不管的人。並打算將這個習性保留至未來。

        下定主意後,約會之外的日子,我都讀書寫作到半夜深更。服下安眠藥後,我常環視著孤挺送我的一大堆印有金色鴿子的產品,思考自己人生中,除了寫作以外的生活。偶爾就會因為想到孤挺的愉快娃娃王國,而睡意全消。

        但這點倒是提醒我,我還不夠忙。

        近日,我甚至在課表和論文之間,安排一些短篇小說的時間。想要被看見的欲望,推著我不斷投稿。倘使這次的文章墜入太平洋,我也期待下一架能正重要害。

        我永遠相信自己將被看見,因為我只想活出「生產」的這種義項。

        而首次發表短篇小說的過程,也著實帶給我莫大的喜悅。我決定以後要以同樣的步調奔忙。

        儘管得獎作品仍未公諸於世。儘管郵寄的過程中,我看起來像個大笑話。但有何不可?

        投稿當天,我從劣質的睡眠中醒來,即刻發現自己正面對一個課表與郵局營業時間格格不入的世界。我決定先去投稿。途中,腳底一滑,我以膝蓋著地,奪去太陽穴與柏油路親熱的機會。  

        但我沒空關心膝蓋的傷勢,隨即抓起稿件,朝郵局拔足狂奔。

        在腳跟往捷運站的方向旋轉的當下,我幾乎可以斷定,若是成功甩掉生育的重荷,這將是我未來幾十年的光景。我將成為一名始終踩在自律神經失調的底線上忙碌的女人。有何不可?

        不過,縱然努力讓自己時時處於忙碌狀態,我總有約會時間,總會和孤挺隔桌而坐。鄰桌總有可能是帶著嬰兒車的父母,孤挺總會興味濃厚地觀察著嬰兒的嘻笑哭鬧。

        找到方向的我由衷替那些親子感到高興,真的。因為這種生活方式不將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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