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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怪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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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2年,我被家人送進精神病院。

   

    我想他們已經忍受我很久了。雖然我覺得我不是有意這麼做,但從來就沒有人理解我在說什麼。他們大概一直都覺得我是個丟臉的笨蛋吧。前一陣子,我的父母終於忍無可忍,不顧我的意願,將我送到這座精神病院。

    我不知道這座精神病院位在哪裡,他們從來就不肯告訴我,大概是怕我逃回家吧。那天一大早,爸爸沉著一張臉把我從床上拽下來,粗聲粗氣地要我去梳洗換衣服。我不敢反抗,只能顫抖著照他的話去做,拿出最好的一件外出服穿上。等我換好衣服,發現媽媽提了一個行李箱,站在房門外等我。她把行李箱塞到我手上,要我下樓去。

    爸爸跟哥哥在車上等我。看他們兩人的臉色,我知道我會被送去什麼可怕的地方,但我還是不敢反抗,畢竟我已經給他們添了這麼多麻煩,爸爸生起氣來還會打人。哥哥悶不吭聲地將我拉上車,爸爸踩下油門。離開前,我看見門後媽媽窺伺的臉,那種擔憂又放心的神情,讓我覺得很傷心。

    車子開到車站停下,爸爸帶著我下車,讓哥哥把車子開回去。車站內有個不認識的男人在等著我們。兩人只簡短交換幾句話,就帶著我上了一輛火車。一路上,爸爸和那個男人都不跟我說話,彷彿我不存在,而我也什麼都不敢問,因此也不知道這輛火車的目的地是哪裡。我只知道這一趟車坐了五個小時,窗外景色從城鎮,工廠,變成麥田,又再變成工廠,城鎮。然後我們下車了。

    有人開車來車站接我們。這一趟車程又花了二個鐘頭,抵達時天都已經黑了。

    那是一棟位於稀疏樹林間的灰白色三層樓建築。外表看起來挺莊嚴的,但四處都有斑駁的痕跡,掩藏不住破敗的事實。我看到從建築物裡頭出來迎接我們的人,穿著白色或淺藍色的制服,才發現這應該是一座醫院。

    爸爸將我推向前。「這孩子就交給你們了。」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連告別都沒有,就乘著同一輛車回去了。

    我後來知道,這座醫院叫做「莫尼茲精神療養院」。

    我被送到這裡來的理由,自己心知肚明。因為我說,我看見怪物。

    *

    「凱薩琳。凱薩琳·利托爾?」

   

    好像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勉強抬起眼,看見上方懸浮著一張女人的臉。

    「還有意識嗎?」

    「還有一點。」

    「要讓她起來嗎?」

    「既然還有意識,就再泡一下吧。」

    不,快讓我起來吧。我覺得我快要被凍死了。凍僵的雙唇不斷打顫,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泡在冷水中的手腳已經幾乎沒有感覺。耳邊傳來尖叫聲,但我分不清楚那是我自己的叫聲還是別人的叫聲。

    那張女人的臉離開了。不要走,救救我!我肩膀一動,整個人往下沉到水中,水漫過鼻子,侵入鼻孔,我本能地想掙扎出水面,但是因為身體凍僵,動作遲緩,滑溜溜的浴缸什麼都抓不住,身體只是一直往下沉。這下糟糕了,我不是被凍死,而是淹死呀。

    忽然有一雙手從我身後把我抓起來,臉一離開水面,我就開始猛烈地咳嗽。

    「柯爾巴護士,你在做什麼?」剛剛那個聲音說。

    「她剛才不小心掉進水裡了,你沒看見嗎?溫德米爾護士。」我身後傳來冷靜的女性的聲音。

    「我…等等,你幹嘛把她拉出來?」

    「利托爾小姐的治療時間結束了。請過來幫忙,這是你負責的患者。」

    被稱為溫德米爾的護士似乎想說什麼,但找不到反駁的話,只得過來幫忙把我從浴缸裡抬出來。

    我倒在地板上,全身不停地發抖,站都站不起來。那位被稱為柯爾巴的護士用毛毯裹著我的身體,然後跟溫德米爾一起把我抬起來,讓我坐在輪椅上。我緊緊抓著毛毯,不停地喘氣,咳嗽。被冷水凍得渾身打顫,再加上差點淹死的恐懼,讓我整個人精神恍惚,意識不清。柯爾巴護士似乎對我做了些檢查,但我很快就昏了過去,失去意識前,只看見柯爾巴護士的眼睛。那是一雙像月亮一樣的眼睛。

    *

    「喂,凱西,你還活著嗎?」

    這一次,我被溫暖的毛毯重重包圍著,捨不得睜開眼睛,真希望可以一直像這樣睡下去。

    「凱西。」

    我翻個身,睜開眼睛,看見莉莉安睜著那雙骨碌碌的藍眼。「凱西,你沒事吧?已經睡很久了喔。」

    「沒事,應該沒事。」

    「好啦,她受了這麼多折騰,你就讓她多休息一下嘛。」我隔壁床位的伊琳娜說:「醫生說她差點就凍傷了,要多休息,今天就不用出去散步運動了。」

    「可惡,我也不想出去散步呀。」莉莉安說,重重地坐回她的床上。

    我坐起身,發現有人幫我套上乾淨的睡衣,但頭髮還有點半乾。我抬起手看看自己的手指,有點紅紅麻麻的,但似乎真的沒有凍傷,不覺放下心。

    「我今天不用去散步?」

    「對,你撿到了。」莉莉安吃吃笑著說。

    「我可是差點淹死耶。」

    「只是差點,」伊琳娜說:「別忘了這裡真的有人死掉。」

    我跟莉莉安不禁轉頭看向伊琳娜,接著同時嘆了一口氣。

    「馬的,真想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莉莉安低聲說。

    「我是不用指望了,」伊琳娜揮揮手,半躺在床上:「現在還能保持神智清醒已經很不錯了,你們兩個倒是比較有機會啦。」

    來到莫尼茲精神療養院後,我被安排住進這間四人病房。除了我,還有三名女性患者,莉莉安·格魯茲,伊琳娜·哈里斯,還有安娜貝拉·伯納德。

    莉莉安跟我年紀相仿,原先是個大學生,但她被發現參加亂交派對,因此被學校退學,她的父母認為她不馴的態度和開放的性觀念是因為腦袋有問題,所以強制把她送來精神病院。

    伊琳娜是個四十歲的家庭主婦,有酒癮,也是被她的丈夫強制送來精神病院。另一位安娜貝拉,是個還不滿二十歲的青少女,我住進病房近三個月了,還沒有辦法跟她正常對話。她似乎有失語症跟恐慌症,平常都窩在自己的床上,不跟任何人溝通交流。莉莉安說,自從安娜貝拉的爸爸殺了她的媽媽以後,她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這座精神療養院收容了約莫一百個病患,男女分區。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時看到的建築物,是屬於療養院的前棟,男性病患的病房多半都在這一區,進去以後,隔了一個中庭,還有一座後棟建築,女性病患的病房就在後棟。

    這裡的生活比我想像中還要可怕,我們被醫生檢查,診斷是哪一種疾病,然後開始做治療。但這裡的治療是一不小心就會出人命的那種,例如剛剛差點害我凍傷淹死的冷水浴治療,還有可怕的電療,會把人電到休克,或是給病患吃一些會讓人昏昏欲睡的藥物,甚至據說還有一種腦外科手術,而這種手術經常失敗,所以常常看到有人是被抬著出去的。

    伊琳娜在這裡已經待了二年,除了外科手術以外,大多數的治療都經歷過了。其實她的酒癮已經很少發作,畢竟這裡對於病患的飲食有嚴格控管,很難取得含酒精的食物,但她還是無法出院。伊琳娜說,那是因為她的丈夫不想讓她出院,他要把我關到死,她忿忿地說。

    我被診斷是會產生幻覺的精神分裂症,所以先以藥物跟冷水浴治療。藥物有點用處,畢竟我吃了藥以後整個人變得昏昏沈沈的,完全不知道自己看見什麼聽見什麼,當然就沒有幻覺了。但冷水浴完全不行,冷水浴不僅凍得我很難受,泡完卻都清醒了,什麼都看得到。

    莉莉安的症狀輕微(其實那到底是不是症狀都還不知道),也是一樣吃一些藥,泡泡冷水浴,但是一點用都沒有,因為嚴格的行動和飲食限制,讓本性活潑奔放的莉莉安悶得快要發狂了。她說,我入院後比入院前還要嚴重了。

    至於安娜貝拉,因為很難跟她溝通,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接受的治療到底有沒有用。

    進入精神病院三個月,我的幻覺依然清晰,我開始感到絕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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