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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ck 04 提線木偶之心

      「按照往例,這次跟我們合作的依然是『耶思妥設計公司』,每一個巡迴站的舞台設計都會配合當地候選人的形象有所差異,不過大致上還是會以櫻桃黨的黑色與紅色,及大總統本人的形象色──琉璃色為基底;這些不是重點。現在要考量的是,如果她決定減少彩排次數或縮短表演時間的話,國安局跟警方的人力安排也要跟著調整。」

      看著坐在一旁的趙定璽用著乾啞的嗓音報告,儘管機會渺茫,但我仍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有取消的餘地嗎?找副大總統代理之類的?」

      「不可能。取消演唱會不僅是地方選舉的選情會崩盤,健保財政更會直接崩潰。」

      與會的總統府副秘書長、總統府發言人,以及負責安排事務管理的第三局局長,也都各個面色凝重地微微頷首。

      「如果缺乏這次巡迴演出的收入,中央健保可能撐不過今年。」

      身形矮小瘦弱、留著及耳短髮的初老婦女說道。她是我的副秘書長,算是整個總統府內最資深、職務最高的事務官。

      「至於副大總統……」

      趙定璽摘下眼鏡,用從內襯口袋中掏出的拭鏡布輕輕擦拭鏡片:

      「在上一屆的議案中,副大總統已經改為接近無給職的名譽職;事到如今要突然把她找回來扛下大總統職務,好像也說不過去……孫璐璃大總統這幾個月反常的表現,已經快要讓府院兩方癱瘓;即使大多數的行政實務都是由幕僚的事務官處理,然而政策條例沒有她的簽字許可就無法進展……當然,黨那邊的狀況也一樣。如果孫璐璃已經沒有用的話,府方在下一屆的大總統選舉前要由誰來發號司令?」

      沒有用……

      這種說法不曉得為何讓我心底浮現一絲不快。然而我並未表現在神情上。

      副秘書長回答道:

      「依據憲政體制,如果大總統無法履行職務,應該由副大總統代表履行。」

      「問題就在於副大總統也是像個普通大學生一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校園生活。」

      「但這不就是備位元首的存在意義嗎,趙秘書長?」

      趙定璽輕挑了一下眉頭:

      「非常時期要用非常手段,身為三軍統帥的大總統如果沒有履行職務的意願,將會影響到國家安全。在這種情況下,國安會有責任與義務維繫國家的穩定。」

      「那也要在確定總統女士已經無法履行職務之後再討論;現在還言之過早。」副秘書長用著沉穩而堅定的語氣回應趙定璽。

      趙定璽瞇著滿是皺紋的雙眼,像是斜視又像是因為老花而看不清楚對方的模樣,望向副秘書長。

      「定璽叔,今天下午在大總統結束舞蹈課程返回總統府後,我會盡全力再跟她溝通看看,關於如果總統無法履行職務的問題,等到她真的不聽勸的時候,再來討論也不遲。」

      聽到我的建議,趙定璽垂著嘴角點了點頭,然後緩緩將眼鏡重新掛上:

      「那就先這樣吧。演唱會是不可能取消的,無論如何都要讓她按照既定行程演出。她自己應該也很清楚:這是她的職責。」

      離開會議室,我準備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卻在走廊上被身後的聲音叫喚住:

      「王秘書長,」

      回頭一看,是那位在趙定璽面前坦率表達意見的副秘書長。

      儘管身形矮小,但她的眉宇之間透露出一股不輸給趙定璽的銳氣。

      「……秘書長,我只是想提醒您:雖然國安會的辦公室同樣位於府內,但總統府跟國安會是平行單位。」

      儘管我是第一次進入職場,不過因為我爸的關係,對於這類曖昧的話語還不至於無法了解。

      「嗯,我知道。」

      我對她回以和善的微笑。

      如果說現任行政院院長林微霜是趙定璽跟顧賜福妥協下的產物,那麼我同樣也是因為黨內協調才突然接任總統府秘書長這個職務;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對於顧賜福並沒有好感,但也不表示我就會偏向趙定璽:縱使趙定璽是我爸過去在政壇上的熟人,但兩者的交情並不像趙定璽對我表現出的那般深刻──簡單來說,其實我對趙定璽的認識不多,也不打算選邊站。

      顧賜福那邊應該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會在中常會上同意讓我出任秘書長。

      而即使是政治小白如我,不會不清楚如果讓已經實質掌握國安會的趙定璽,同時代理大總統的行政職權是代表什麼意思。

      看到我的微笑,她也稍稍收起了在會議上的氣勢,淺淺地揚起嘴角:

      「您跟令尊真的很像。」

      面對她突然的感想,我不禁收起微笑,面帶困惑:

      「妳認識我爸?」

      「嗯。在我年輕的時候,還只是一個剛考上公務員的菜鳥時,受到令尊的許多照顧;不光是我,我們整個局署的人一直都很感謝他。令尊最近還好嗎?」

      「喔,他在鄉下的山區租了一塊農地,種些蔬菜水果,現在每天都跟我媽泡茶下棋、畫水墨畫,好得不得了。」

      聽到我的回答,她不免笑出聲來:

      「那麼他算是完成他的夢想了吧。」

      夢想?我倒是從來沒聽我爸說過自己的夢想。也許是他還沒退休之前,跟這些「下屬」私下聊過吧。

      如此說罷後,副秘書長又微微皺起眉頭,用著看似真摯的眼神望向我:

      「──那孩子的事情,就麻煩您了,王秘書長。跟令尊十分相像的您,一定有辦法幫助她。」

      ……什麼?

      不待我詢問,副秘書長已經在對我輕輕頷首之後,快步往走廊的另一頭離去。

      幫助孩子?這應該不是總統府秘書長的職務吧!

      我在巴黎第八大學也不是主修什麼兒童輔導之類的科系。

      正當我一頭霧水地走回辦公室的時候,只見一名公務員在走廊上朝我小步跑來:

      「秘書長!」

      畢竟府內有五百多名員工,除了高階主管之外,大多數人我根本沒接觸過,自然也不認識,所以一時間無法判斷對方是隸屬於哪個單位。不過名義上所有的府內職員都是我的下屬,因此我也停下腳步回問:

      「什麼事?」

      「行政院剛剛來通知,林院長希望能立刻跟大總統取得聯繫。」對方說道。

      大概是對於健保改革的議案吧。

      我微皺起眉思考了一下:

      「不好意思,可以請妳幫忙回覆行政院,由於大總統還沒回到府內,我希望能夠先跟林院長了解詳情。」

      SF黨在八年前破天荒地推出了當時史上最年幼的大總統參選人,並且順利取得大總統寶座,執政了四年,然而櫻桃黨推出更年幼的孫璐璃阻斷了前總統的連任之路。

      如果是在「舊政治」的情況下,由於總統已經是政治生涯的頂端,從總統卸任後大概都只會逐漸退出政壇,到學界教書或是過著退休生活──然而,前總統‧黃莎韵,卸任的時候才年僅十七歲,並且四年前的選舉是以些微的差距輸給孫璐璃,國內仍然有許多支持者,甚至在不久前都傳聞要讓黃莎韵回鍋、阻斷孫璐璃的連任,不過最後SF黨是決定派出新人闕優娜。

      然而自從當選大總統之後,黃莎韵一直擔任SF黨的黨主席至今,所以在SF黨內仍掌握主導權──至少形式上是由她主導。

      「SF黨的立法院黨團總召,是前立法委員、現任SF黨中常委的黃仲祥,是黃莎韵的伯父。」

      螢幕的另一端,留有一頭秀麗黑色長直髮的林微霜看著自己畫面上投影出的資料。她應該是在行政院內自己的辦公室使用視訊設備,背景看起來跟昨天的會議室有些微差異:

      「所以SF黨實際上是由黃仲祥指揮。這次的臨時動議則是由SF黨的立法委員梁芳晴提案……說是提案,但其實只是把原本擱置多年的健保改革方案重新提出來而已。」

      她用手指點了點螢幕,畫面便出現一張張寫著密密麻麻文字的檔案。

      「呃……詳細資料我等一下再看。」

      我伸手把畫面上的檔案滑到自己的桌面上,下載程式便自動開始運作。

      「如果SF黨現在是要針對行政院版本的提案來表決,對我們而言會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說必須由府院提新的版本?」

      「因為那個版本並不是我們提出的。」林微霜撥弄了一下看起來有點過長的瀏海:「那是黃莎韵前總統執政時提出的版本,也就是SF黨的版本。」

      「SF黨的版本?」

      她大概把我這句疑問當成是對於提案內容的質疑,於是說明道:

      「大致的內容是將健保財政從中央轉移到地方、健保費率改成各地方政府自行制定、限制慢性病用藥的健保支付上限、醫療設備更新改為使用者付費、健保點數制改為實際金額制……以及推行『就醫一致化』,鼓勵民眾固定在單一醫院、診所看診,建立藥劑的消耗追蹤系統以減少重複投藥的浪費等等。可以說是翻天覆地的大改革。」

      「不不,我想問的是,為什麼SF黨執政時期的行政院版本會拖到這個時候才表決?」

      對於我的提問,林微霜無奈輕嘆一口氣:

      「因為我們櫻桃黨在黃莎韵執政時,利用立法院人數優勢把議案往後拖延了。」

      她揉著自己的眉心:

      「直白地說,就是前人埋下的未爆彈在這個時間點引爆──在行政院裡每天要處理的都是這種事情。」

      我在總統府內的工作又何嘗不是呢?更廣義地來說,也許我們每個人、每個世代都是在替上一個世代擦屁股。

      目前檯面上的「政壇偶像」當中,林微霜算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原本她就是欠缺個人特色才逐漸喪失舞台,但「沒有個性」似乎在黨內對立越來越清晰的如今,反而是派系妥協的「好工具」:唯唯諾諾、言聽計從大概是多數人對林微霜接任院長後的印象,就像是班級中成績不算最好、各方表現都不出色、但總是乖乖聽從老師指示的好學生一般。

      而她中規中矩的髮型與幾乎素顏的淡妝更強化這種印象。如果不是依照慣例必須在上班時間都穿著帶有軍裝元素的偶像服,如果穿起套裝,她大概會像是辦公室裡不被人多看一眼的小秘書吧。

      「沒辦法讓立法院那邊再拖延下去嗎?」

      雖然我心裡也知道這也只是把問題再丟給以後的繼任者去傷腦筋,不過考慮到那團麻糬的情況,在把她拉回演唱會彩排現場前,就算跟她稟報也不會得到什麼有意義的指示吧。

      「就是沒辦法才使這次臨時動議闖關成功。」林微霜垮下肩膀:「這一屆我們櫻桃黨在立法院並沒有掌握絕對多數,SF黨只要能跟絢麗黨取得共識,我們的任何施政都會被杯葛……這也是孫璐璃大總統上任以來,行政院幾乎空轉的主要原因。」

      ──其實只要顧賜福出手,應該可以緩解與在野黨的對立,然而他似乎並沒有這麼做;甚至還將朝野對立的責任全部扔給前幾任的行政院院長,最後才讓林微霜來收拾殘局。

      「如果櫻桃黨決定杯葛這次的提案,在外界看起來就像是我們自己人打自己人,因為議案表面上還是『行政院版本』;而無論櫻桃黨是否杯葛,SF黨跟絢麗黨的人數優勢都會讓議案通過,那麼黨內勢必要有人承擔政治責任──看來我的任期也到此為止了吧。」

      林微霜輕揚起冷笑:

      「不過在所有人眼中,我就只是一個傀儡院長而已,所以我就算下台也沒什麼差別吧。」

      儘管我就任總統府秘書長以來,只跟她在視訊會議上見過面,除了公務之外未曾有其他交流,然而對於這位高中剛畢業就被趕鴨子上架地接下重責大任的少女,不免有些同病相憐的感受。

      我深吐了一口氣,打開文件檔略微掃視了幾行字:

      「行政院有其他備案嗎?」

      「怎麼可能有?」

      林微霜的語氣突然不像過往在其他人面前那般唯唯諾諾:

      「黨內對於健保議題向來是能避就避,而且無論是立法委員還是各院高層都安排了滿滿的課程跟表演活動,如果賜福伯跟定璽叔他們沒有安排幕僚草擬議案的話,我們甚至連院內各部會的例行會議都開不成。」

      大概是內心中已經累積了太多怨氣,加上此時的視訊畫面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一直保持的溫順形象產生了裂痕。

      「政壇偶像化」的初衷並不是讓偶像處理政務,而是讓原本站在檯面上的政治人物換成偶像。所以要這群年齡在二十歲上下、大半人生都在訓練唱歌跳舞的她們審理政策、立法施行根本強人所難。

      我用手指點了點文件檔:

      「把健保財政從中央轉到地方……昨天的會議上,姬彌子資政似乎也很支持這個改革案通過。粗略看來,這似乎是一份不壞的草案。」

      「問題不在於議案的內容本身,而是在這個時間點提出這個議案,是SF黨刻意要打擊我們的士氣。再說了,除了賜福伯跟大總統本人之外,沒有人見過那位『虛擬主播』的真面目,即使她是SF黨安插進總統府的臥底也不令人意外……倒不如說,她在會議上的發言可能就是代表賜福伯的態度:在無法掌握立法院多數的情況下,那些立委選擇棄權或倒戈還比較好跟中央進行切割、保住自己下一任的立委席次──雖然現在大多數立委都沒辦法超過三任就是了。」

      政壇偶像化讓在檯面上的政治人物都侷限於二十歲上下,所以即使是十八歲當選立委,三屆之後就已經是三十歲,很難再受到選民的青睞。

      我撥了撥文件檔:

      「不過,照妳剛才說的,健保議案已經躺在立法院很多年了,關注這個議題的應該早就有了自己的立場,姬彌子或許只是就議案的內容表示支持吧。」

      林微霜看似不滿地咬了咬下唇:

      「儘管議案內容是好的,但只要不是櫻桃黨提案,對我們就沒有意義。」

      聽罷,我嘆了一口氣。

      ……說到底,政壇偶像化之後的民主體制,仍然避免不了這種「潛規則」嗎?

      將檔案暫時縮小視窗,我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

      「我會跟大總統討論這件事……不過別抱太大希望;她下午回到總統府後,我視情況再跟妳聯絡。」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在螢幕上操作一番,隨即出現一串英數文字:「這是我個人聯絡的ID,不是院內用的。我想用這個比較好在下班之後找到我。」

      說起來,我現在只能透過府內秘書傳達想跟行政院聯絡的意願、再由對方直播我辦公室的號碼這種類似公司內線的迂迴方式聯繫。

      「這樣好嗎?下班之後還要用個人時間處理公務?」

      林微霜露出似笑非笑的苦悶神情:

      「沒關係。我本來就沒有所謂的『個人時間』。」

      「──綜合上述,行政院現在要等待總統的批示。」

      儘管對方看起來完全是左耳進右耳出,但我還是詳細報告關於健保議案,行政院目前遇到的難題。

      回到總統府之後便自閉在辦公室的女孩,大概是因為今天是舞蹈課程,所以沒有多餘的精力玩遊戲機,只是趴在沙發上閉目養神。

      ……應該是沒有睡著吧?

      我嘆了一口氣,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儘管此舉並沒辦法讓更多光源透入室內。總統辦公室的窗戶十分狹窄且幾乎被四周的水泥窗飾覆蓋,玻璃不僅厚重也幾乎不會開啟──這一切刻意的設計都是防止這間辦公室的主人遭遇來自窗外的攻擊。

      然而這些終究只能防止物理性的攻擊。可以導致人遍體麟傷的原因,遠比我們能想像的還要多。

      到小房間內拿了一罐草莓沙士,將之擺放在茶几上發出「喀」地清脆聲響。

      儘管有些不得體,但為了更接近女孩,我捨棄保持社交距離的座位,而是直接盤腿坐到她的沙發旁邊。

      感覺不太對勁的她微微張開眼簾,斜瞄了我一眼。

      「我們來做一場交易吧,總統女士。」

      「……………蛤?」

      杏眼圓睜。這是孫璐璃第一次正眼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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