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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總是會想,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是像夸父窮極一生為逐日而終?還是茱麗葉為玫瑰的自由而凋零?或是項羽為江東父老的淚水而刎?

這問題的答案,我原先是樂觀的,總相信命運的洪流會引領我飄向歸處,孕育未來,讓故事生生不息。但後來我發現,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是顆笨重的石頭,沒有任何向前邁進的資格,也沒有絲毫譜寫故事的機會。

那既然如此,生命的意義又是什麼?

這個問題,已經變成了我的詛咒,隨時都會浮現在腦海並隱隱作痛。

*

月台的看板顯示,再過一分鐘通往林竹縣的車次即將到站,乘客們紛紛抓緊手邊的行李準備上車,包括我以及瑜織。瑜織是我的大學同學,在某次的期末考幫她作弊之後,我們就變成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在我結婚的時候還擔任婚禮的伴娘,包辦了許多婚禮的大小事,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報答她。至於這趟旅程,是她的圓夢之旅,但也不過是把國內的景點都玩遍罷了,並祈禱能在旅途遇見她生命中的白馬王子。

而待會的車程,是從崇津市出發直達林竹縣的,一路上不停靠任何車站,用飛快的速度約莫兩個小時就抵達終點。也因為如此,兩個月前發生的事故才特別嚴重。據新聞報導所述,當時失控的火車以高速直擊山洞口,共有四節的車廂遭到山壁一分為二,其產生的衝擊力也波及了所有乘客。事後統計,有八十二人死於該次意外,其中大量死者的軀體除了被切半外,四分五裂的也不在少數,相當慘烈。

「梧桐,妳覺得火車現在安全嗎?」瑜織邊說邊戳著我的肩膀。

「啊?妳是在擔心兩個月前的事故嗎?」

「對啊,誰都會擔心的吧?那件事情很嚴重耶。」

「我當然知道。官方的說法是車長疏失才導致事故發生,但那位請辭的立委說又爆料說是鐵路局施工上有問題。就看妳要相信誰。」我聳了聳肩。

「我沒甚麼主意耶。但妳看起來倒是一點都不緊張,這麼不怕死嗎?」

「這哪有什麼好緊張的。」我噗哧一笑,不過她說的似乎沒錯。

過了一會,銀白色車頭忽然從遠方的藍海竄出,用飛快的速度朝我們邁進。停靠時,剛好趕上月台看板要求的時間,難得準時。接著我們倆便搭上火車,開始尋找座位。而走在我前方的男子,他的穿著十分醒目。先不說他看似時髦的打扮,渾身竟然全是造型浮誇的飾品,從項鍊、手環到戒指都交錯閃著金色與白光,相當奢華,看似是位來頭不小的人物。

「嘿,我們坐哪?」瑜織忽然靠近我的耳邊說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不要急啦。」

「我看妳好像沒有在找。」

「我哪有,我知道我們坐哪啦。」我轉過頭看向她,並給她一個皺眉。最後在我們坐下的時候,我發現男子的位置僅相隔我一條走道的距離,近到我能聽見他飾品碰撞的聲響。

大概過去了兩分鐘,靜止的火車開始全力加速,外頭的近物逐漸變成玻璃窗的雨刷,飛快的在眼前呼嘯而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早起的關係,造成我的眼花,總感覺過眼的物體是一個個立正的人影。但我又坐在走道的位置,實在沒辦法靠近窗邊來確認。於是我皺緊眉頭,試著聚焦視線來尋找答案。只不過在探求的過程中,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妳在看什麼?」瑜織說完,就立刻望向玻璃窗一探究竟,同時把我的視線給遮擋住。

「我剛才好像有看到一些人影飛過去。」

「什麼人影?有嗎?」瑜織似乎什麼都沒看見,於是把整張臉都貼在玻璃窗上。

「真的有啦,要不然就是很像人影的東西。」

「哪有啊!我只有看到路樹啊?」

「怎麼可能?」我跟著將身子湊向玻璃窗,但還是有一段距離。不過聽她說沒看見任何的人影,確實稍微平息了心中盪起的漣漪,雖然我壓根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存在。而我看她還在貼著玻璃窗在尋找人影,便用手肘撞了撞她。

「好啦,我只是嚇嚇妳而已,別找了。」

「吼,妳很無聊耶。」瑜織轉過頭來給我一個白眼。

差不多又過去半小時,瑜織跟我聊了一些話題,像是她的前男友、未來男友的條件,以及令人厭惡的同事等等,接著就開始嚷嚷說要補眠。我沒嘲笑她,因為我們六點就會面了,再算上化妝的時間,的確滿早起的。所以她在表達完訴求後,才過去幾分鐘,繫在頭頂上的絲線便斷裂,並以相當醜陋的姿勢睡去。倒是我自己,一點睡意都沒有。

於是無所事事的我,也許是好奇心作祟,抑或是被心頭那難以安撫的刺癢給驅使,使我再次望向了玻璃窗。然而,不明人影的答案早已被火車遠遠甩在後頭,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壯麗遼闊的絕景。這讓我更是忍不住將身子湊向窗邊。

放眼望去。蜿蜒長河正披著白色斗篷,在清風的推波助瀾下奔向大海。水色之中,則是有無數生命在逆流奮鬥,為傳頌故事努力的呼吸著。而這一切,都歸功於高掛藍天的萬物之母,自始至終都無私的為蒼生提供指引。

只不過,因此走進死胡同的生命也不在少數。沒錯,就像是我經歷過的遭遇一樣。

這時,窗外的景色忽然化為黑夜,卻不見任何的月影及爍星,就好像命運連一絲的光芒都不願意施捨。只剩下絕望以及徹頭徹尾的黑暗,映照在我的瞳孔上,讓我連做出心理準備的機會都沒有。我永遠記得,當時醫生宣告我不孕的時候,心頭也是一樣的感覺。

唉,又來了,總是會不小心陷落在憂鬱之中,而且毫無預警。

我得趕緊重新振作,畢竟這是瑜織完夢的最後一站,可不能掃了她的興子。我開始深呼吸,每一口氣都花上個三到四秒,直到我的心情平復下來。

這下該怎麼辦?火車應該是鑽進了山洞,硬是把我欣賞美景的權利都給剝奪,這回可就真的無所事事了。但就在要掏出手機的剎那,我發現自己其實並不孤單,有人正默默的在陪伴著我。

漆黑的洞穴在燈光的反射下,讓玻璃窗順勢化為模糊鏡子。我發現那名渾身穿戴金飾的男子正盯著我看。而且他的身軀以詭異且癱軟的姿勢向前傾倒,就像一尊斷線人偶。唯獨頭頂上的絲線仍然緊繫,並以扭曲的角度望向我。

他⋯看著我做什麼?這個問題在我心中反覆詢問了好幾遍,未果。然而,一分鐘過去了,男子動也不動,完全沒有罷休的意思。

漸漸的,我的生理開始反應出我心中的厭惡,已經能感受到身上的寒毛豎起,使冷氣能毫無阻礙的吹進我肌膚每個毛孔。但老實說,比起害怕,我更加感到慌張且不知所措。畢竟周圍燈火通明,還與男子隔著一條走道,他也不能對我做出什麼事。

「先生!請問你有什麼事嗎?」我鼓起勇氣轉過頭,搭配緊皺的五官來表達我心中的不悅。

不過在我看見男子的樣貌時,原先打算給對方下馬威的氣勢就全沒了。因為他不僅是行為詭異,就連身體上也有不合常理的地方。

像是男子身體的中間,畫有一條明顯的黑色虛線。那條虛線從髮際線開始延伸,經過鼻樑,越過喉結,直到消失在他的圓形衣領中。彷彿他的身體,能夠沿著虛線給剖半開來。而且他其實沒有在打量著我,不管是相貌、姿色或是我身上的任何地方。他那無神的雙眼任誰都看得出來,根本沒有聚焦在任何事物上。他就只是搭配毫無血色的表情,沒來由的望向我而已。

「先生⋯?」我再次開口說話,並稍微放大了音量。而我這麼做的目的,不僅僅是想威嚇他,也希望能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幫助我脫困眼前的狀況。但說也奇怪,整節車廂的乘客都無人為此反應,就好像我在與男子上演對手戲。於是我四處看望,這才發現原來附近的乘客全都睡著了。只有我與男子是醒著的。

這下,我終於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甚至想起了剛才掠過的人影,他們正是兩個月前火車事故的傷亡者,我就是知道。而且他們殘破不堪的軀體、扭曲痛苦的五官以及悲痛萬分的神情,忽然在我腦海清晰可見。幾乎能聞見當時車禍的慘狀。

我,害怕極了。原以為自己早已看透了生死,但是當真正的死神出現在眼前時,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天真。

帶著渾身無法控制的顫抖,我趕緊撇過頭,轉身面向身旁的瑜織,開始不斷呼喊著她的名字。否則我要是孤身一人的話,早就逃離座位躲進廁所了。

「瑜織!瑜織!」

但儘管我叫得再大聲,聲音再怎麼不安與惶恐,瑜織就是不為所動。也因為自己的聲音格外明亮,才驚覺火車行進的轟隆聲也已消失不見,好像全世界都靜止似的。對,我始終是例外。

接下來,我沒眨眼,否則淚水會從眼眶脫落、我沒呼吸,連鼻息的聲響都使我猶豫、我也沒拿出手機求救,深怕過多動作會打破現在的平衡。我可以說是放棄了所有念頭,假裝自己已融入了這輛火車,並安靜的看著瑜織,看著此刻我心中最後的支柱。我想,這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了。

「妳是⋯梧桐對嗎?」

咦?怎麼忽然有一道女人的聲音從我背後響起?雖然聲音相當纖細溫柔,但我從沒聽過。是一道陌生的頻率。

而我原本想透過玻璃窗來確認對方的身分,但火車的燈光卻忽然變得微弱,這讓我明顯感受到,周遭的一切都在試圖掐緊我的脖子,想讓我的意識窒息而亡。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那名女子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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