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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夢明我相思憶

      有那麼一天,對李白而言,是值得喜悅的日子;對杜甫而言,則是影響一生的分水嶺。

      『子美,快請進來吧。』

      從李白攬著他的肩膀,將他迎入房間的那一刻起,那人的詩酒江湖,那人的豪情萬丈,那人的任俠快意,註定要一幕幕使杜甫夢迴不已。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在搖曳的燭光下,顫抖著,那書寫的枯槁的手,斑駁數行,噴濺點點墨跡,彷彿血沫子般怵目驚心。他杜子美,已不復作當年與李白相識的那名小夥子,那麼青蓮兄呢?在杜甫的記憶中,他永遠還是那白衣仙靈,紅衣艷麗,不落凡塵的天上謫仙。

      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

      面泛悽惻笑容,杜甫俯伏在案,逐漸闔上疲累而沉重的眼瞼。今晚,青蓮兄是否再度入夢?

      天寶三年,李白身穿紫紅袍,手搖折柄扇,他的駕臨名動京華。東昇客店前冠蓋如雲,街道摩頂放踵。大家都聽聞那「高力士脫靴」的李大學士光臨東都洛陽了。

      李白一對綠瑩瑩的明亮大眼,飛著一抹俊麗的神采,溫潤面容美似羊脂玉,笑盈盈的薄唇紅如塗朱,儀表非凡,相貌堂堂,青絲如霧,長鬢飛揚的他生得非常俊俏,長身玉立,風盈滿袖,一雙長腿踏著靴子大步流星地走到路上,任誰都無法掩蓋他的丰采。

      李白三日未曾見客,然而東昇客店前的車馬沒有散去,密集的車蓋幾乎要把天色都給遮去。

      「嘶--」

      「喀噠」一聲,一對馬靴蹬下地來,一個身著青布衫的頎長身影翻身下馬,他牽的馬不似李白那匹又高又大的龍馬,不過是一匹配著普通鞍轡的棗紅馬罷了,他手持的鞭子也不是官人愛用的珊瑚白玉鞭。

      那人迎風走來,不似李白長鬢飄飄如神,一頭黑髮髻紮得結實整齊,覷得這人的個性一絲不茍,清俊的白皙面容有些病厭厭的,一對眼倒是明亮有神;身著青衫,繫著腰帶的腰枝看上去頗為清瘦,文質彬彬的他一路上引來不少人的側目。

      街頭有姑娘悄聲議論:「你看那位小哥,生得還滿俊的!」另一位姑娘答道:「這人文弱似柳扶風,怎麼比得上李大人的超然不群呢?」

      然而一靠近東昇客店,在這冠蓋雲集、穿金服紫的人群中,青年立刻變得毫不起眼。在這裡,隨便一位都是東都有名的人物,李白卻是率性任真,說不想與俗人接近,就真的一個也不接見,一點都不怕得罪人,真是有幾分嵇康的風流在。

      青年將馬托付給店小二以後,直直往店內走去。掌櫃立在櫃檯,這些日子以來為了招呼這些官大人們,弄得頭痛,此刻又怎麼在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

      青年分明知道這一點,他面帶堅決,立在櫃檯前動也不動。店老闆知道這位客人大概也是來拜訪李大人,也不秤秤自己幾兩重,卻也不能失了待客之道,只得搓著手戰戰兢兢前去招呼:「這位客倌,是住店嗎?還是有要拜訪的人呢?」

      掌櫃一招呼,青年的態度就軟化下來,好聲好氣道:「掌櫃大人,煩您向李大人稟報,說是杜甫求見。」

      掌櫃見多識廣,心想這少年人是來試下運氣,攀攀關係,只可惜想走這終南捷徑,要靠李白恐怕是押錯寶了,見這少年心意堅決,也不便壞人興致,又想起李白曾三番兩次交代別讓俗人攪擾,只有虛與委蛇道:「好的,這就幫你向李大人稟報。」入內過後再出來,竟然告訴他:「那個…李大人在休息…不便接待客人。」

      大白天的,李白怎麼在休息呢?杜甫雖然吃了一驚,卻也沒有出聲怪罪掌櫃,大概是早就猜到會如此,他也不喪氣,頷首道:「好罷,掌櫃大人,請替我安排住房,李大人何時見我,我就何時走。」在這之前也有遠自外地要來拜見李白的,但是無一人做到這種地步,眾人聞聲都嗤之以鼻,心想你是怎樣的角色,如何能博得李大人的青睞呢,居然說出這種玩笑話。

      一日早晨,李白反常地叫小二別送食物進房,他想自己下來飯館跟尋常客人一樣用餐。

      精神都還沒完全醒來,隱隱約約地,李白卻敏銳地聽見有人低聲在朗誦著什麼詩句,「……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好,好啊!李侯的詩,如此豪情萬千,今世豈能有人匹敵乎!屢次讀此句,總是心潮洶湧,不能止也。   」

      李白聽著,整個人都抖擻起來,心道這幾句亦是他自認的佳作。過去在他尚得聖心時,還不知有多少人恭迎諂媚過他的詩句,卻是難得有人如此發自內心品評他的詩,能看出他詩作氣度之人更是少之又少。李白當下決定必然要結識這位兄台,作為他東行之旅的戰果!

      李白才到那人面前坐下,對方卻讀他的詩讀得出神,泡在粥裡的油條都泡爛了,還沒記得吃幾口,整個人沉浸在對李白的仰慕中不能自己。他讀到後來,不住喃喃:「李侯真是人中龍鳳,若是我有幸一睹他之尊容,真是朝聞道夕可死矣……」

      「你想見的人,不正在你面前嗎?」

      「…啊?」

      猛然抬起頭來,只見一人長長的鬢髮垂落胸前,一張清俊姣好的瓜子臉上,燦如星點的寶石眼正直勾勾望著他,挺拔的鼻下銜著笑勾了的粉唇。

      見那人反應不過來,李白主動告訴他:「我就是你想見的李白啊。」

      他頓時六神無主,剛剛的口才全沒了,只是恍如隔世般,怔怔望著李白出神。

      掌櫃路經,見情形有些奇怪,猛然一看,幾日前的青衫客現在就坐在李白的對面,掌櫃生怕怠慢李白,連忙過去賠罪,「李大人,真是對不住!讓閒雜人壞了你的清靜!」

      「…這個人的房錢算我的。」

      「啊?」掌櫃還在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然而李白說的時候,嚴肅神情中透著難掩的興奮,顯得光彩鑑人,他一字字清晰道:「這個人的房錢算我的。我要他過來跟我住同一間房。」

      忽然換了一間房,杜甫坐立難安,卻是因為他現在坐的,是李白這幾日也曾坐過的胡床,等等就是要就寢,這間房裡也沒有第二張床了,他該如何是好?在李白的要求下,他那間房早給退掉了,如今可謂進退兩難。當初籌劃洛陽之行時,杜甫從未想過接下來會有這麼出人意料的發展。

      杜甫自小身體就不好,往後經歷諸多波折,更使他病痛纏身。這一回他的東行本來就已經驚動家中許多人,尤其疼惜他的姑媽更是不願應允,若非杜甫以仿效太史公「壯遊」的理由,來掩蓋自己只是想來見李白一面的事實,恐怕姑媽不願意讓他出來這麼折騰。

      待李白回房,只見杜甫坐在几前跼促不安,這讓李白忍不住在門邊哈哈大笑,杜甫一聽見,整個人都自椅子上彈起來,走到門邊才發現李白一手提一壺酒,提來整整兩大壺,也真虧他扛得回來。

      杜甫立刻接過其中一壺,把酒缸抱到桌邊以後,本就體弱的他一陣氣喘吁吁,累得彎下腰來頻頻喘氣,初夏天氣逐漸燠熱,更是讓他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浸透貼在身子上,顯得他骨架纖細,身形清癯。杜甫一邊以袖子抹額上沁出的汗珠,一邊迴身問道:「李侯…為何親自拿酒過來呢?可以請小二幫忙啊。」

      李白抱著另一缸過來,走到杜甫的對面坐下時,猶臉不紅不喘,他懸開了泥封,新酒清冽的香氣立刻在房中溢散開來。李白一聞,更展歡顏,欣喜道:「是春泥的香氣啊,泉是好泉,酒是好酒。」他拿起桌上的酒觴,斟滿一杯碧如翡翠的液體,盛在杯中,宛如深不見底。「子美,那些客店的人居然把你當成一般人,沒有告訴我你來拜訪之事,這讓我太憤怒了,我不要他們再見到你。」

      杜甫一聽,才想相勸,李白卻早就明白杜甫想說什麼,在杜甫眼前晃了晃酒杯,有點強勢地說:「別替那些人說情!把這杯酒喝了,作為我為你接風洗塵之禮吧,自這杯以後,你就是我的好弟弟了,別再李侯李侯地叫,叫我青蓮吧!」酒香醇厚,隨著李白輕輕晃動酒液,這濃鬱的氣息竟是中人欲醉,使杜甫意亂情迷。

      恭敬地接過李白遞來的酒杯,明明只是客店用的一般杯子罷了,經李白一握,竟也變得熠熠生輝,讓杜甫愛不釋手。「青蓮嗎……」細細思量,仙氣十足,果然非常符合李白的形象,可是這樣稱呼又好似太過親密,讓他不大習慣。

      「或是你要叫我一口青蓮哥哥呢,子美賢弟?」

      「!」

      曾幾何時,李白扶著桌子,傾身向前,把臉都湊到杜甫眼前,差點就要鼻子碰鼻子。

      除了親人以外,杜甫從來沒有離一個人這麼近過。「呃!」他手忙腳亂,差點往後跌倒。

      「哈哈哈…」李白坐回去以後,忍不住又大笑出來,也許是杜甫的樣子真的太笨拙了,他不懂,杜甫怎麼會緊張成這樣呢?

      按理而言,被取笑是人都會不高興才對,偏偏面對著氣質高潔,神氣飄然的李白,杜甫完全無法生氣。杜甫忍不住臆想道,哪怕李白拿刀想殺了他,自己是不是也會安然受之?只因能死在李白手下也是種幸福呢。

      杜甫按著地板坐了起來,摸摸差點碰地的後腦勺,也跟著笑了開來。

      在李白的吩咐下,小二除了定時過來上酒菜、收碗盤以外,並不時常來打擾。

      他們就這樣談了一整天的詩,從早上談到中午,又從中午談到晚上,杜甫直覺李白的學問如滔滔江水,他非得多問多討論,直到李白將腹中學問全都傾倒出來不可;而李白也從未藏私,面對初出茅廬、年方而立的杜甫,李白這位早已名動四海的大詩人,竟是手把手地述說起自己寫詩的情感,又論自己不好作律詩,太多的束縛從來就不適合他。

      李白十指修長,拿起剪子,細手剪去燭淚,蠟燭燒得更旺了。

      歲夜高堂列明燭,主人有酒歡今夕,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紅燭映耀之下,光華盈室,蓬蓽生輝。李白那比起中原人要來得更加深遂的細緻五官,在杜甫眼中更顯迷離,麗若朝霞一般,幽幽的帶種不可名狀的誘惑。他沒了上午的闊達與任性,低低地傾訴:「子美,你…以後別作官也就罷了。宦海浮沉終是夢,不如咱倆一同詩酒山河,好不快活呢。」

      杜甫此時正當壯年,心懷濟世救國之志,他胸臆滿是熱血,當然不可能料到爾後這條官場之路竟如此多舛,怎麼懂得李白這一番語重心長?他語帶同情地說:「當今聖上竟然只把青蓮視作倡優之人,明明青蓮兄你身負行人之術,劍術也是一絕……唉。」

      不說則已,一說到「倡優之人」,朝廷間早就有人這麼恥笑他,這簡直是李白最大的痛楚,當初他會自請歸去便是因為作那宋玉、司馬相如一般的御用文人,摧眉折腰使他不得開心顏,這令他拍案而起,「好了!別說了!」

      「……青蓮…兄?」

      李白向來笑臉迎人,何曾發過這麼大的脾氣?這一拍案,著實把杜甫嚇了一跳,燭光映照下,甚至能看見杜甫嚇出一身冷汗來。見杜甫如此萎頓,李白才驚覺自己把不如意全都發在杜甫身上了。

      他還在等杜甫同樣發起脾氣來,杜甫卻只是不發一語地頹坐著。兩人之間良久無話,氣氛尷尬生疏,李白無端端揪心起來,不明白這個人為何要忍受這一口氣,要是杜甫現在也起身發怒,李白還會覺得比較釋懷。

      「青蓮兄,真…對不住,是我不會說話,惹得你不能歡顏。」

      李白見杜甫低著頭,終於忍不住走過去扶著他,一接觸到他溫暖的肢體,更覺他的子美賢弟摸起來比看起來要更乾瘦,真令人心疼,不知道如何的人身上才會沒肉成這樣?頓時覺得自己這個作大哥的怎麼能欺負人家,伸手端起他的下頷,不讓他再垂頭,卻在剎那間,看見杜甫眼中恍若有點點水光。

      再眨眼定睛,杜甫眼中的瀲灩水光已經沒了,這讓李白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畢竟男兒有淚不輕彈,杜甫怎麼可能為了自己這個相識不過一日的人流淚?只是看錯了吧!

      李白望著杜甫秀眉俊目的容顏,張著嘴一時半刻說不出話來,只得拍拍他的肩,低聲道:「…沒事,別多想了。」

      然而在他說話前,閃過的一絲遲疑,竟是李白第一次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想抱一個人。

      他想抱抱杜子美。

      那天夜晚,兩人喝醉以後,和衣睡作一團都不自覺。

      等到李白率先醒來,床邊的蠟燭早就熄滅不知多久。

      杜甫就算酒醉睡著了,睡態還是規規矩矩,被子也因此幾乎都被李白搶走了,杜甫根本沒蓋到。李白下床以後,頗感歉意,欠身替杜甫把被子實實地蓋好。看著杜甫睡得香甜,李白不解--以往他與賀知章同樣一見如故,但是杜子美給他的感覺,怎麼跟賀知章完全不同?

      才相識不過一日,已經酒醉共被,這是交友廣闊的他不曾出現的特例,杜子美的出現有些亂了李白的心。李白打定主意,他不會讓自己真的被杜子美打亂腳步,他會保持著自我,否則他就不是那睥睨天下的謫仙李白。

      趁著杜甫還沒醒來,李白忍不住傾身把杜甫抱了個滿懷。

      昨晚兩人都喝得東倒西歪,直到東方天空浮現魚肚白才雙雙睡去,然而杜甫身上非但沒有酒臭味,反而還有種很好聞的花草香氣。李白暗自在想,遊渡江畔的屈原,該不會就是這樣骨瘦嶙峋,香氣滿懷的一個人。只可惜子美抱起來一身骨頭,非常硌人,應當吃多一點。

      有家書遠道而來,杜甫一讀,滿面的緊張。

      從未見過杜甫如此悲傷,李白放柔了聲調,關心地問:「子美,發生何事?瞧你滿面的驚惶。」

      杜甫拿著書信,良久不能自己。李白按了按他的肩膀,杜甫還是沒能好轉,他遂將杜甫摁進懷裡,用寬實的兩臂擁著他發顫的身體。

      相擁良久,杜甫稍微鎮靜了點,才回覆:「姑媽…姑媽她病危了。」

      「姑媽已經病重如此,我卻……在這外頭逍遙……」

      杜甫之言更讓李白心生痛楚。是啊,杜甫的姑媽對他有養育之恩,自己卻在她最需要杜甫陪伴的時候,帶他在胡樓酒肆中遊蕩,聽胡女彈琵琶唱後庭花……

      當晚,杜甫馬鞭一執,立刻動身趕回家鄉。

      李白見杜甫身無長物,十分不放心,出手向來闊綽的他,立刻將一包錢袋交給他,沉甸甸的,讓杜甫拿不稱手。

      「青蓮兄,這實在……」打開口袋一看,裡頭這麼多的錢,怎麼好意思?李白盯著他的眼神卻讓人無法拒絕。他把杜甫遞回的錢袋推了過去,「子美,別讓為兄太掛心你了。」杜甫才訕訕地把錢袋收入兜中,臉上滿是不好意思。

      杜甫上馬以後,李白提著燈火,自馬廄開始一路護著杜甫,直到杜甫騎上馬路了,李白還站在客店門口,直勾勾地望著杜甫不放。

      還記得,上一次自己的眼神完全無法自一個人身上移開,是在廣陵目送孟浩然的船離開之時,這次對著杜甫,心中的惆悵實在不會更少。

      杜甫也許久都未曾動身,明明是十萬火急之事,讓他多留一個晚上都不行,他卻沒有力氣動手揚鞭,只有坐在馬背上頹著身子。

      「子美。」

      「!」

      李白忽然就要抱上來,杜甫只好回身就郎抱,卻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幸虧李白人高馬大,把杜甫支撐住。李白把杜甫抱得很緊,雙手死死地扣在杜甫削瘦的背脊上,杜甫簡直不能喘氣。

      李白一邊抱著杜甫,一邊在杜甫耳邊親親熱熱地說:「子美,我……我會很想你。」仔細想想,通常都是別人想他,很少有李白想念別人的,但是這十幾日來相處得如此親密,杜甫離開以後,自己斷然會想念他的子美賢弟,誰叫子美待他如此好、如此真誠。

      離別氣氛催化之下,杜甫差點就要哭出來,但是他始終沒有。他拍拍李白的背,「青蓮兄,只要家中的事情辦好,我立刻去找你,你等我。」

      杜甫這一句承諾,哪怕不知道他家中之事要辦得多久,還是增添李白不少信心。

      「好,我等你!」

      放開杜甫以後,李白重展笑顏,「接下來我要往齊魯一行,我們約好秋天於汶上同遊可好?」

      杜甫一聽,還沒到那個時節,已然心生嚮往,忙不迭應道:「當然好,青蓮兄,你真的要等我。」

      約好再會之期以後,杜甫這才騎著馬,緩緩離去。馬兒達達的步伐緩慢,杜甫忍不住頻頻回首,一身紅衣、仙氣十足的美男子還是站在客店門口,沒有回屋裡的意思。

      夜裡寒冷,杜甫怎麼捨得李白在外頭站這麼久,但是他又忍不住一直回頭看,就怕再也不見李白的人影;李白也彷彿很有信心杜甫還會再回頭看他,直直地盯著杜甫的背影不放。

      「青蓮兄,請回吧--!」

      遠遠地,直到李白的身影在杜甫的視線內成了鮮豔火紅的一點,杜甫才朝著李白的方向大喊道。而後,他狠下心來不再轉頭,就怕李白又看到自己回首,就不離開了。

  

      孰知這一回,就是料理姑媽的身後事。

      杜甫忙得不可開交,儘管對姑媽的事萬分悲慟,心中思思念念的卻是與李白的約期。

      處理好一切繁務,他快馬加鞭趕至汶上。這時已是入秋,遍地的黃葉,滿山滿谷楓紅怒放,蒼涼的天際有孤寂的大雁盤桓,空氣也變得寒冷稀薄,呼吸時噴吐出來的都是白霧。      

      急急入了客店,遍尋不著李白的身影,卻見一名偉岸男子,在全店的客人中顯得尤是突出,另有一名男子,只能看見他的背影,穿著舉止很是儒雅。杜甫回想起李白對自己總是親親熱熱、勾肩搭背,本來直覺這名白衣男子不會是他的青蓮兄,然而當那男子一撇頭,杜甫立刻認出他的容貌,想不到李白也有斯文的時候!

      一想到李白只有對自己才有這麼多的手腳,又摟又抱又摸的,杜甫不由得心生暗喜。他整整衣衫,作好準備,才鼓起勇氣往那桌走去。

      那一桌,李白與那偉岸英俊的男人,正在把盞言歡,氣氛酣熱。杜甫才不好意思自己要打擾他們,然而他方走近,李白就已經察覺到,他立刻起身,面露驚喜,一把抱住杜甫,「子美啊--子美--你可知我等你等了多久嗎--」

      一位身長九尺的男兒抱著另一名少說有七八尺的男人,在客店裡顯得非常突兀,這使得眾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往他倆身上彙集,李白卻毫不避諱,彷彿擁抱不足以發洩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還想將杜甫揉進身上似的,抱在杜甫腰上的手也不由得收得更緊。

      杜甫雖然沉浸在這溫暖的懷抱,甚至懷念起李白身上的酒氣,全場的目光卻讓他好不習慣,尤其與李白同桌的那名男人,目光更是毫不忌誨地頻頻往他身上招呼。

      李白終於放開杜甫。杜甫氣喘吁吁地倚著椅背,那名男人起身過來,替杜甫拉開了椅子,扶著他坐了下來,還替他倒了杯茶。

      「呀,對不住啊,子美賢弟,為兄一不小心把你摟得太緊了!」李白雖然面有歉意,語氣卻愉快得像是下次還會再抱得更緊似的,他也過來替杜甫抹背順氣。杜甫這一口氣緩過來了,忍不住往那位高大挺拔的男子瞧,連忙向他行禮,「這位大人是…?」

      「子美,我都忘記向你介紹!這位是達夫,他聽說我在這裡等你,一直想與你晤上一面,索性在這陪我一起等下去,也多虧他在,才沒讓我在這段時間無聊呢!」

      杜甫聞言,如雷貫耳,這位竟是「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的高適高大人!杜甫連忙就想起身,卻被李白按了下來。高適也和顏悅色地說:「子美賢弟別太多禮,這回就是為了與你結交,我才會留在汶上。你別太生疏,像青蓮一樣,以字相稱即可。」

      杜甫才想說「這怎麼好意思?」但是高適這麼真誠,自己要是太過生份,反而像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於是也欣然應道:「達夫,很高興認識你!」兩人握手。

      李白見狀,連幾聲「好啊!」,當下就舉起杯來,「為了慶祝達夫與子美相識,一定要酒過三巡,不醉不歸!」

      「好啊!就為了我跟子美的相遇!」高適也舉杯,先與李白碰杯,再與杜甫碰杯。羽觴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浪出些微酒水來。

      「乾了!」

高適道:「我們這一行來到孟諸大澤,應當行獵飲酒一番,將這些傷心事拋卻一邊!」

      說到行獵,李白頓時有了幹勁,「還是達夫說得是!子美,達夫的技術我是見識過了,我就還沒見過你射箭的英姿!要讓我看見了,沒準有靈感。」而高適雖然沒有表明,看著杜甫的眼神卻也同樣充滿了期待。

      杜甫趕緊揮手,「不敢不敢。」李白的箭術一定很好,不知道高適生得高頭大馬的,射箭又是如何?

      李白就像杜甫肚子裡的蛔蟲似的,想什麼全都知道,不過一個眼神,已經看出他的疑問,笑咧咧回道:「別再看達夫啦,他肯定比不上你!」

      「人各有志,我志不在射,確實比不過人。」高適尷尬地抓抓頭,杜甫還當他在謙虛呢。

      一人一匹馬,光是並騎時,高適就已經騎不過李杜,一路上都是兩人在競馬。

      李白童心未泯,難得有人騎馬能與自己並駕齊驅,高興過了頭,「駕!」他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回過頭對著相距不遠的杜甫大喊:「子美,追上來吧!」

      杜甫很怕騎這麼快會出意外,跟得更緊,一路上瞻前顧後,哪有競馬的心情,就怕路上多出一塊小石子,他最要緊的青蓮便出了什麼亂子。

      幸而,三人還是順利到達大澤。一路上秋高氣爽,落葉片片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落紅繽紛,落在一身雪白的李白身上,更襯得他面如桃李,增添幾分艷麗氣質。

      李白撥去身上紅葉,調了調背後的箭壺,才持弓,他的神色就嚴肅起來,一點也沒有剛才的玩興了。

      連綿的山巒伏在地平線的另一端,有老鷹身披白雲,清嘯而過。

      李白騎在馬上,北望山頭。杜甫騎到李白的身後,他的一顆心此時不在長安,卻全飛到李白的身上,他凝望著李白端正的背影,心有餘波。

      大澤無邊無際,點點桑柘綠霧霧地包籠著整片澤地,飛禽走獸在矮叢中穿梭,不時磨得樹葉沙沙作響。

      那隻雄糾糾氣昂昂的鷹,一時低飛,朝杜甫的方向呼嘯過去。李白忙回過頭,叫道:「子美!」

      杜甫儘管一時不察,反應卻神速,自箭壺抽箭便搭到弦上。想到李白現在正注視著他、期待著他的表現,杜甫更不容許自己有任何虛發,拉滿了弓,放指,中箭與否僅在須臾之間。

      那隻老鷹悲鳴一聲,在空中栽了個斗,直直落下。杜甫催馬上前,一把接中那只鷹。

      「好箭!好箭!」李白看得連連拍手,高適更是大叫痛快。

      李白也不是省油的燈,杜甫見他才在張箭搭弓,自己還沒意料到哪裡有獵物,李白就「嗖--」地一箭射去,轉眼間已經射翻一隻在草叢間隱現的狐狸。

      李白馳去,下馬拾起獵物,抓著大紅的狐狸尾巴,向杜甫揮手道:「子美--子美--看啊,這隻狐狸的毛色好鮮豔!扒下來請人作條圍巾給你吧!」

      李白說什麼,杜甫聽不真切,只覺遠遠地,看著李白在那向自己揮手,如夢似幻地,好不真切。

      後來的十年,他們再也沒有像這般靠近過。

      到了日暮時分,他們獵到許多野味,就一同生火烤肉,大口喝酒,也為即將出發往楚地的高適送別。

      李白有詩,紀錄與杜甫一同盡興遊獵的此情此景:

      駿發跨名駒,雕弓控鳴弦。  

      鷹豪魯草白,狐兔多肥鮮。  

      邀遮相馳逐,遂出城東田。  

      一掃四野空,喧呼鞍馬前。  

      歸來獻所獲,炮炙宜霜天。

      天寶四年,告別高適以後,杜甫也開始思量是否該回鄉,然而李白一句話就攔住了他:「子美,咱們去齊州吧?」一聽李白熱情邀約,杜甫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這份邀約,卻是出於李白深知這趟旅程有多辛苦,他心想,除了杜甫這位體貼的賢弟以外,大概不會有第二個人願意陪伴他。

      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

      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

      入門高興發,侍立小童清。

      落景聞寒杵,屯雲對古城。

      向來吟橘頌,誰與討蓴羹?

      不願論簪笏,悠悠滄海情。

      「青蓮,你還好嗎?」

      自從離開道觀,李白受命在這荒涼的山中四處轉悠。

      天師高如貴告訴李白,為了替他過去追逐功名利祿之事懺罪,李白必須在山中苦行七天七日。

      今天已經是第七日,怎麼還沒有人來接他?李白吃得很少,體力漸失,這讓杜甫非常擔心。杜甫慶幸李白有找他一起來,否則他怎麼忍心看李白一個人孤零零地受此酷刑?

      每到夜晚,山中寒氣逼人,兩人一同龜縮在山路旁的殘破茅屋中,只求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杜甫不顧自己身子弱,把僅有的大衣脫下來裹在李白的身上,拉緊了薄被,僅穿單衣的他與李白睡作一塊兒,用體溫溫暖著彼此。

      湖山深處,竹木森森,蒼翠重疊,夜雨清涼沁人,外頭松濤波波作響,在月光下搖曳片片松浪。

      月出皎兮,清輝洩地。儘管疲勞,李白卻夜不能寐,哪怕杜甫陪著他走了一天又一天,已經累得昏睡過去,他還是忍不住找杜甫說話。

      「子美,子美。」李白推推杜甫的手臂。

      「…嗯……」杜甫早就睡翻了,只能迷迷糊糊地回話。

      「這幾天,辛苦你陪我受這些折磨。」

      「……嗯……」杜甫說話不清不楚的,也不知道在回些什麼。

      李白翻過身來,只見杜甫原來對著他側睡。杜甫的面容很憔悴,也很蒼白,這幾天他一直對李白噓寒問暖,但是最應該受照顧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回憶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除了父母以外,哪怕是對自己一心仰慕的孟浩然,李白都未曾與之如此親近。只有杜子美,唯有杜子美……

      仗劍江湖載酒行是他的期望,然而,為此若是非得與子美相忘於江湖,李白心道,他願意為子美放下他手按的佩劍……

      近日來只是與子美在一起,已經遠遠不夠,看著子美瘦高的身板,一身樸素青衫,他總是很想好好抱抱子美,這樣的衝動從在汶上相會之時,就已經持續至今。

      杜甫俊眼圓睜,竟是淚眼潸然。李白對這情形慌了不說,安慰女子哭的經驗都極少,遑論頭一次見到男子掉淚?

      杜甫面無憂傷,倒有喜色,但是他哭的樣子還是顯得很委屈,讓李白……想再把他抱進懷裡揉揉。

      杜甫是哭他真的無法再忘記李白了,他手足無措,無處可逃,何必陷自己於囹圄之間?可哪怕他有這些自覺,卻也欣然接受。

      他愛他的青蓮兄。

      「怎麼辦啊……青蓮兄……」他哽咽著,淒冽地笑了出來,臉色蒼白如紙,眼淚一點一點,把李白的衣襟濕了一大片。「青蓮兄……對不住……我、咳,我止不住眼睛…出汗……」

      「沒事的,子美,子美--」李白知道這件事給杜甫的衝擊有多大,這種世俗不容之事,怎麼可能發生在兩人之間?李白自己都不敢相信,遍採軟玉溫香的他,竟然有一天會想要抱一個男人,還是個抱起來硌手的男人。

      杜甫也應該要推開這個冒失鬼才對,然而他很珍惜這段難得的時光,更往李白厚實的胸膛靠了靠。這讓李白覺得,他們該是兩情相悅才對,這件事,誰也怪不得誰,要怪就只能怪蒼天了。

      杜甫在他懷中瑟瑟顫抖。李白按住他的背脊,低聲道:「子美,別怕……」

      李白聲聲叫喚他的名,可杜甫無法冷靜,他要怎麼冷靜?

      李白的手向下游移,按上杜甫清瘦的腰枝,掌心輕揉著他還算是有肉的腰側,「沒事呢,有我在。」

      對杜甫而言,李白是天,而這一片天羅地網,自此把他蓋了個天長地久。

      杜甫明白廟堂之事,知道長安的種種,也看得出國家的傾頹,他唯一無法理解的就是李白這個人。越是如此,杜甫越是盲目地一把紮上去,他走不了回頭路。

      這一刻如此,一生都如此。

      「凡道士者,大道為父,神明為母,虛無為師,自然為友……延爾冰雪之容,延爾金石之壽……」

      翌日,李白與杜甫光榮地被迎回紫極宮。

      祭壇前,李白頭戴雲巾,身穿道袍,腰際佩劍,虔誠地跪在高天師面前接受道籙,儼然一認真接受訓示的道君。

      杜甫見證李白受籙,哪怕他對宗教向來沒有太重的執著,如今卻與有榮焉。同時他心中暗想,若是真有神明,對於他與李白之間的種種,也只能請神暫閉一隻眼了。

      原本他們還可能共度更多美好時光。「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只可惜汪倫的一封信,決定了兩人的分離。

      石門送別那日,天氣正好,兩人在戶外宴飲。

      李白見杜甫愁眉不展,提議互相題詩贈別。還是李白了解杜甫,為了能拿到李白珍貴的詩稿,杜甫高興不已,他打定主意,以後那張紙,去哪裡他都非得貼身攜帶不可。回家以後,他要請妻子在衣服的心口繡一個暗袋,他要把李白的詩時時貼在心上,終食之間不離。

      李白今天似乎神思頗佳,一揮而就,大氣寫道: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台。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看得杜甫怦然心動,但是平時品評詩文的佳句,他一句都說不出來,只有提筆,鬱鬱寡歡地寫道: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兩人珍重地交換信紙。杜甫接住紙以後,緊緊地按住李白的手。李白依舊面帶親熱,只是涼涼地將那只被緊握的手抽了開來。

      杜甫愣了一愣,強自撐住神色。

      端詳著杜甫的表情,李白一陣心抽,明知杜甫不可能再跟著他,還是問道:「我要往涇川去拜訪故人,你要隨我來看看嗎?」

      杜甫早在看見汪倫那封信的時候,就覺得不大高興,但是李白的知交在這廣大天下何其地多,他還有什麼好說的?想來那個夜晚,過去就過去吧,能忘最好,不能忘也就別提了。

      想想還是別去打擾李白與故友相聚,只得搖搖頭,裝作風清雲淡般莞爾一笑,而李白未曾發現那笑容中的苦澀。

      這一日杜甫喝得特別多,也特別猛。想到往日發生的種種,他的青蓮如何笑,如何在月下飲酒獨舞,有舞劍丰姿,有馬上雄姿英發……李白一顰一笑深得他心,只可惜李白心若浮雲,此刻早已遠去。李白什麼都好!只是從來不屬於他。

      他無法停下手中杯盞,反而是李白幾次都勸他別喝得太猛,否則等等要如何騎馬上路。

      杜甫反常的樣子李白都看在眼底,本來以為他會哭,畢竟他在自己面前眼現淚光也不是頭一遭;杜甫卻認為今天要是哭了,也許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

      他的青蓮兄終究要離他而去,而他杜子美什麼都不能改變。

      碧雲天,黃花地。秋風吹過絲緞般的草皮,颳在杜甫的身上,令他周身寒冷。

      兩人在涼亭下握手。杜甫從來沒有主動抱過李白,但是還沒等他踏出這一步,李白已經與他分了手。杜甫咋然,兩人只能各自往不同的道標前進。

      杜甫前一刻還維持著笑容,苦撐到李白終於走遠,還沒來得及踏上馬,他就摀著陣陣作疼的胸口,蹲在路邊吐個不停。

      什麼也吐不出來,頂多是一些酒水,混著絲絲腥紅,他卻何其地肝膽俱焦,柔腸寸斷。

      「嘔」了好幾下,一邊吐,兩行清淚無聲爬滿他兩頰,杜甫真怕連心肝都給吐出來,驀然發現,自己老早把一顆心忘在李白身上,難怪吐得再兇,依然什麼都沒有。

      昨夜西風凋碧樹,望斷天涯路。

      落紅永歲飄零,寂寞朝朝暮暮。

      杜甫回到長安以後,食不下嚥,夜不能寐。眾人包括他的妻子都以為杜甫是姑媽過世以後,心情不能平復,再加上政局炎涼,總是不能一展抱負,才鬱鬱不得志。

      想到李白還是在浪跡天涯,而自己怕是再也沒這個錢有這麼大規模的旅行了,就是要養活一家老小都成問題,杜甫不由得惆悵不已。

      他想他的青蓮,做什麼都想他。當他在長安一切塵埃落定,已經是冬日。杜甫想再有往日的詩興,可當時替李白磨墨、捧硯,都是多美好愜意的日子啊!今時早已不能與昨日相提並論。

      在遇見李白之前滴酒不沾的他,也曾經想借酒澆愁,但是一口濁酒入喉,他總是憶起李白這麼說:「泉是好泉,酒是好酒。」頓時放著李白題詩的胸口變得沉甸甸的,彷彿有千鈞重在壓著。

      書齋一角,是眾人都不願進來打擾杜甫的僻靜之處。

      杜甫獨自埋首,又油然升起淚意。

      「寂寞書齋裡,終朝獨爾思。

      更尋嘉樹傳,不忘角弓詩。

      短褐風霜入,還丹日月遲。

      未因乘興去,空有鹿門期。」

      「空有鹿門期」字字撞擊著他,杜甫也不想這麼詛咒自己,可他想讓李白看到這句話,他想李白一定會懂得,他是多麼渴望能再見面,一眼就好,再不能看見青蓮,杜甫真覺得長安都失了光采。

      絞盡腦汁將腦海中的糾結思念題作詩以後,杜甫的胸口緊得快要不能呼吸,一口血差點又要吐出來。

      寂寞書齋裡,終朝獨爾思。--杜甫無法再思考別的,他忍不住從早到晚,不論什麼時候想的都是李白。

      真的好苦。

      李白的行蹤飄忽成謎,有時在某地引起騷動,有時或是隱匿下去。

      曾經有好友孔巢父自長安歸遊江東,即將往禹穴一地探訪,杜甫聽聞李白也在該處,真是欣喜若狂,幾日幾夜不曾闔眼,心道上天終於憐憫他,給他得到李白音信的機會,作詩「罷琴惆悵月照席,幾歲寄我空中書。南尋禹穴見李白,道甫問信今何如。   」道盡刻骨相思,只願李白有回覆,他想,李白一定會懂他文中感情。

      然而巢父還未動身,李白的書信已經千里而至: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杜甫讀信時,嘴巴一開一闔顫抖不已,尤其當他讀到「思君若汶水」一句,心想那汶水永流,李白對自己的感情,必然也是貨真價實,隨著泉水長流不已,頓時百感交雜,心潮翻湧,一陣頭暈,膝蓋都要軟下來。

      杜甫有兩小兒在家,宗文體貼懂事,宗武好動活潑。杜甫讀信時,把宗文、宗武都嚇了一跳。宗武前去攙扶爹親,緊緊地抱住爹親的腰:「父親--不要難過!」宗文見杜甫涕淚滿衣裳,從小到大何曾見過父親這樣?趕忙入內叫母親過來安慰父親。

      杜甫不斷搖頭,心想李白為何如此絕情?兩人分別多時,李白就這麼一封書信,寥寥四十字,多麼令人痛心啊!

      他只得一讀再讀,讀了又讀,直到淚水暈開李白龍飛鳳舞的手筆,他才慌忙地以衣袖拭乾,一首小詩卻早已被暈化一半。

      杜甫怎麼看都不夠,只好將信紙按在胸口,好生安慰自己:「不是的,不是的,青蓮人在齊魯,多遙遠的距離啊,送信著實不便,定是耽誤了時程……放心,定有下一封信!」

      誰知道,杜甫日夜期盼,信使卻是終其一生,再也沒有捎來一封來自李白的信,哪怕杜甫寄得再多都杳無回音。

      就在杜甫思念至緊之時,李白在金陵下揚子江,於石頭城尋訪故友崔侍御史,這位崔御史曾與李白同遊鳳凰台,兩人相會非常暢快,令李白銘記在心。

      李白迫不及待要見到崔御史,作詩形容自己尋友時的焦急與渴慕:「我憶君到此,不知狂與羞」,他思念催御史竟然已經狂烈到不會怕羞的地步。

      他也的確順利見到崔御史。崔御史對他很是熱情,正事都不幹了,成天與李白「捨舟共連袂,行上南渡橋」……

      李白似乎忘記了一切,忘記國家大事,忘記尋仙求道,也忘記了杜甫。

      轉眼間十年過去,杜甫依舊默默無聞,倒是李白闖出許多名號,為眾人所稱道。

      李白受江南山水吸引,毅然南行。在扶風結識了一名壯士,不過幾日,兩人便成了意氣相投的好友,食共桌,寢同席,一點也不輸當年與杜甫的熱絡。尤其那壯士同為習武之人,與李白時有切磋,刀光劍影下,輝映兩人肝膽相照,兩顆心更形貼近。

      李白非常喜歡這位扶風壯士,雖然這豪士之所以會與李白相遇,是由於洛陽淪陷於安祿山之手,南下避難的緣故,然而與李白相處的這段時間,不但一點也不似避難,反而攜手遍覽美景,登覽大好山河,成了平生第一快事。

      梧桐楊柳拂金井,來醉扶風豪士家。

      扶風豪士天下奇,意氣相傾山可移。

      撫長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

      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

      別人戰火的戰火,逃生的逃生,杜甫也在這些人的行列中;至於李白,這一行往東吳進發,身旁有才子相陪,意氣相傾山可移,足見扶風壯士令李白為之心折,想必這段日子過得愜意之至,不愧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拜別扶風壯士,李白先是與前宰相李林甫之女道士李騰空有了曖昧關係,而後於梁園結識宗宰相之女宗氏,一首〈梁園吟〉締結金玉良緣,使兩人結為夫妻。

      這時的杜甫,也正在四處流亡,攜家帶子的同時,並沒忘了給李白寫信,李白是他的空氣,這十年來,寫信給李白成了他不可或缺的習慣。

      寫完這首《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以後,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其實杜甫早就對李白的回信死了心,有的沒寄出還算好的,多的是一封封乞人送過去,卻半點音信也無。

      杜甫惓惓繫念,相思纏綿,對李白那份刻骨磨人的閒愁,怕是李白本人不知道罷。

      在戰亂中顛沛流離,杜甫本來以為如此一來,終朝難忘李白的窘境能稍微紓解一些,卻是越見戰事浮誇,越是在意李白,就怕他受了風寒,或是為奸人所累,還是旅程中出了什麼差池。

      音信飄緲間,經過杜甫不懈打探,終能聞得關於李白的隻字片語,聽聞他尚且安好,四海為家,杜甫總算放下高懸的一顆心,換得一夜好眠。

      --沒關係,你好,我就好。

      杜甫戚然一笑。

      聽聞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乘舟失墜,生死未卜,杜甫終於崩潰。

      他不能接受!李白作了什麼,何以蒼天如此待他?

      青蓮,青蓮……!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叫杜甫情何以堪!

      認識杜甫的人,都知道杜甫關心李白得出奇,李白的噩耗一傳出,隨即有許多人來向杜甫報信。

      向來不信蒼天鬼神的杜甫,這一聽,連日來燒香祭祀,花果供養,道觀古剎一一尋訪,不求長樂未央,只盼修得今生薄福再與李白相會,否則…否則…李白就這麼死了,自己也會死不瞑目。

      精神緊繃之下,杜甫已經許久沒有睡好,他的眼皮沉重,精神疲憊,但是每當他躺在榻上,思緒就飛快穿回十年前齊州的秋夜,他與李白單衣共被,體溫相互傳遞,心向彼此靠近,沒有哪個時候是比當時更緊密結合的。

      年輕的自己太過天真,總以為天下沒有難成的事,孰知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能不能再會李白,已是他生平夙願,連這都無法達成,又談什麼「安得廣廈千萬間」?

      夜色朦朧中,雨聲淅淅瀝瀝,如此惆悵。自從聽聞李白的噩耗,已經過了幾日,杜甫無法數算。

      他總是在夜半驚醒,胸口陣陣緊痛,唯有握緊李白在石門所贈之詩,才稍有舒緩。他不想再驚擾妻子,於是在書房獨坐。

      同樣的紅燭,曾經他與李白在西窗下相視而坐,杜甫靜靜凝視李白用剪子剪下燭淚,那時的李白一定就與自己同樣,不怕夜晚漫長,只怕蠟燭有熄滅的時候。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而今物是人非事事休,獨對紅燭,眼前沒了李白溫潤的容顏,李白的一顰一笑只能追憶,幾分若有似無的寒意在書齋中飄蕩,更覷得杜甫的寂寞。

      早從去尋李白那時,杜甫就知道,自己與李白合該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從沒想過自己能對一個人訴盡衷腸,深深的感情燒灼著靈魂,使他痛苦輾轉,這鏤刻的思念要生生世世隨他輪迴,無計可除。

      恍惚間,杜甫伏在案上入夢。

      夢境迷離,如初見的紫紅袍,李白足蹬長靴,腰繫寶劍,長鬢飄飄,一雙眸子琉璃火似的瑩瑩燒著,清鬱奪人,杜甫才看一眼,魂已被懾走大半。

      他心情激動,如夢似幻的情境好不真切,他日思夜夢,魂牽夢縈的李白,亦真亦幻,觸手可及。

      琥珀光搖金燦爛,葡萄香泛碧琉璃。

      他與李白共飲,期間杜甫著急地問了很多事,包括李白有沒有收到他的信、這些日子來他過得好不好,以及最重要的,乘舟失墜一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李白笑而不答,等到杜甫問得嘴都痠了,李白才兩手捧觴,微開唇齒,恭恭敬敬地說:『子美,陪為兄喝一杯。』

      杜甫在夢裡喝得混沌,自從當年與李白一別以後,直到現在,他再也沒有喝得這麼多過。即使身子昏昏欲墜,然而對面李白依舊老神在在,他心想,不行,要陪青蓮喝足三巡才是,硬是撐住。

      李白好整以暇扶正杜甫的手中杯,引著他的手,讓手肘放鬆地頂著桌面,將杯湊到自己的嘴前,而他持著羽觴的手,也繞過杜甫的手臂,與杜甫交臂而勾。

      他飲杜甫的酒杯,杜甫飲他的酒杯。行了大義以後,哪怕人鬼殊途,他們都不再只是朋友,生生世世,苦隨君行。

      李白問道,子美,你願意嗎?

      李白才問完,杜甫已經把李白的杯仰頭一飲而盡。

      不論輪迴幾遍,這就是杜甫的回答。

      隔日一早,杜甫醒來,發現自己的身上披著一件衣服,大概是妻子替他披上的。

      他已經記不得夢的內容,只依稀感覺到李白入了他的夢,青蓮終於來找他了。

      杜甫日日消沉,未曾如此振奮過,他立刻研墨,提筆寫下〈夢李白〉: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

      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

      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越想,越是不安。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人有山川阻擋,杜甫實在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既然如此,李白又怎麼可能過來找他?難不成……      

      這時杜甫反而希望昨天那情親意切的李白別是真的,否則李白本人該不是出了什麼事,不然他的魂魄怎麼會……

      書齋的碧紗窗沒有闔起,窗外月輪光轉,明光閃閃爍爍,自窗外灑進室內,房內全鍍上一層銀暉。

      幾日來頻頻夢見李白,有時在晝寢,大多是夜晚,李白總是一語不發,笑吟吟看著他。

      杜甫在夢中有哭有笑,對著李白,他總是不能自己。

      這日,他真的太苦了,忍不住對著李白破口大罵:『青蓮,你何以如此狠心哪!你日日與我相聚,卻連一個字都吝惜於我嗎?』

      李白始展愁顏,搖搖頭,同時,他卻微微展開臂膀。杜甫見狀一怔,不由分說地擁了上去,淚濕李白的衣襟。

      這一晚很漫長,杜甫絮絮叨叨地向李白說了好多好多,這十年來發生的事、他對國家的抱負,更多的,是對他的刻骨銘心,離別李白以後,杜甫總覺得日子渾渾噩噩的,過得不是滋味。他想讓李白知道,但他好像不必多說一個字,李白都已經知道。

      他真的很想跟李白說話,口舌成瘡也必須說完,他不掩飾悲喜,淚都已經流乾了,還是有想哭的衝動。

      李白是耐心的傾聽者,他的目光始終定準在杜甫身上,隨著杜甫的情緒而起伏。杜甫說得開心時,他眉飛色舞;杜甫沮喪時,李白同感哀淒,總是伸手攬攬他的肩膀,彷彿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改變過。

      夢中不見時光流逝,一股不安與緊張卻在杜甫心中油然而生,他問:『青蓮,你還會來看我嗎?』他已經連實際見面都不奢求,只奢望能在夢中一窺李白面貌。

      李白依然不答。

      倏然,天光刺痛杜甫的眼瞼。杜甫自夢中驚醒。

      幾日間,他盼望李白再度翩然而至,李白再也沒有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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