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如魚得水蝴蝶夢

      『這一生我在宦海中有如飄萍般,載浮載沉,不能安定,直到盡頭處,才發現以往的堅持沒有意義。』

      「豈能說沒意義?能讓你堅持下去的,自然有其意義可言。就算只是讓你親口說出它多沒意義,那也是它本身的價值。」

      『第二件讓我懊悔的,則是我原與你相知半生,到頭來,卻從來沒能理解你……莊周,你能原諒我吧?』

      「打自你有這想法向我求原諒,你便是算準了我會原諒你。告訴你,我從沒拘泥過這種事,這對我而言也一點都不重要。理解啊,寂寞之類的,不只人會有,花花草草也有,倘若我與你討這個抱怨,卻是花草們、浮雲們都向誰討去?」

      惠施第一次遇見莊周,是在宋國的野郊。當時他提著行囊,在道上徐行,遠遠的看見一個人躺在草坵上。他本以為那人餓昏了,於是上前查看,卻發現這人好好的沒事兒,只是睜著眼睛在望天。那人自認識第一天開始,壓根沒提過自己的名姓,只把他當成路邊偶遇之人,惠施後來才得知,這古怪的人名叫莊周。

      莊周一瞧見惠施,起初還沒甚反應。惠施又直站了一會兒,他才往旁挪身,拍拍身邊的空位說:「這位公子,趕了這麼會兒路,汗珠都涔涔的冒出來了,於養生有害啊,何不坐下來休息?」

      這惠施也不知受甚蠱惑,平時孤僻的他,竟當真放下行囊,席地而坐。今日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草薰風暖,相當舒服。莊周平躺著,看起來相當的怡然自得,惠施卻始終不敢像他一樣完全躺下,就怕弄髒了身上的好衣服,只敢拘泥的窩坐著。

      沈默一晌,惠施頗覺無聊,率先問道:「你在看什麼?」

      「看雲啊。」

      喔?有意思。惠施笑道:「雲有什麼好看的?」

      莊周瞧了惠施一眼,眼神彷彿在說「你不覺得這問題很奇怪嗎?」,他道:「雲沒有長翅膀,居然能在天上飛,這難道不好看嗎?」

      惠施理所當然的說:「雲如果在地上走,就無法雨露均霑了。你瞧『雲』這個字,本身就是一團雲氣,它既然是一團氣,自然會飄在天空上。」

      莊周說:「如若它不降雨,就會落在地上、就不叫雲、就沒有功用了?」

      「是啊,要他何用呢?」

      「為何雲的存在一定要造福於人?它只是悠悠哉哉在那裡飄啊飄的,供人賞心悅目、供飛鳥上去停靠,難道不算是種功用嗎?」

      這人鐵定是找他吵架了。惠施聞言覺得好笑,又忍不住惱羞。他試圖維持住斯文,繼續答覆道:「你就是個『人』,雲若不下雨,你會渴死的。你怎麼還敢說這種話?」

      「花草會凋零,樹木會枯萎,森林裡的小鹿再怎麼可愛,哪天也會突然死去,老天爺哪會因為是花草或是人畜,就特別去憐惜呢?不論哪種生物,死就是歸於自然,等待再生,雲尚且會散,人死又一何如呢?」

      這就是他們的相遇。惠施聽完莊周的答辯,自覺沒趣,遂拎起行囊出發。沒想才走了一會兒,剛才那男子竟自後頭追上,抓著他的袖子,喘吁吁地說:「跟你說話真好玩,讓我一時間想了好多事。你先別急著走嘛,我們還能多聊聊。」

      惠施懶得理會莊周,不過瞥了他一眼,莊周卻是態度熱情,讓惠施也不好意思攆他走。莊周道:「我瞧你的打扮像個外地人,何以往宋國來?」

      總算問了一個應該不會再有爭議的問題,惠施在心裡偷偷討厭著自己愛好答辯的天性,這總是讓他很累,也為他的工作招來麻煩。他答道:「我原在魏國替魏王工作,可惜大王受了張儀等一干小人的讒言,放棄合縱,我萬不得已只好辭官歸隱,回鄉等待下一次出仕。」

      「喔……這麼說來,宋國可是你的家鄉了。本來我才在想,你我之間的氣質怎地差這麼遠,原來我們竟是同鄉!」

      對於惠施的遭遇,莊周試著嘆息以對,只可惜這麼做非但沒有引起惠施的好感,反而讓惠施覺得虛偽。莊周看出惠施的反應來,不禁苦笑,「世上比這重要的事可多著,你別為了這種事發愁嘛,君不見『適得』二字?只要把為官當作偶然,那麼得也純屬偶然,失亦純屬偶然,有沒有都沒差啊。」

      這讓惠施哧之以鼻,「哪能如此?你不如說人生在世,或生或死,純屬偶然罷了。」

      「本來就是!難道不是嗎?這位聰明的公子,你真是舉一返三,一點就通啊。」

      「……」

      本來莊周的一番道理是用來勸解惠施,無奈惠施卻越聽越不開心。「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只要看雲就心滿意足了。」他打身旁人瞅了一眼,「看你無所事事的,你在做什麼工作?」

      「喔,我本來在果園裡擔任油漆工,而且我很會幫木材還有柵欄上漆喔,只可惜園主不喜歡我看雲,說我在偷懶,我只好把工作辭了。」

      「什麼……?聽你的言談,我還以為你在宋國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沒想只是個油漆工!」

      這下惠施真是被逗笑了,莊周見得如此,也很是開心,陪著呵呵呵的笑。惠施喜莊周這人很是打趣,興頭一起,又問:「你沒有家人嗎?」

      「有妻子一位。」

      「你不怕她餓死?」

      「樹木只要紮根就能活著,路邊的野花亭亭玉立,也從不見它向誰躬身乞食,我就不懂人和自然萬物有何分別,為何我們總得折腰才有飯吃。」

      惠施聞言,冷笑一聲,「聽好了,你既不是樹,也不是花,憑什麼總拿它們來設喻?沒有的事,就別胡思亂想了,你再這麼潦倒下去,我可不會周濟你。」

      莊周勾著惠施的肩膀,輕輕撞了他一下,「你我不過萍水相逢,能共行這段路,已經算得有緣了,放心吧,我不會找你討救兵的。」惠施打他的手,不讓他繼續勾著,莊周卻沒理會他,乾脆倚著他走路,還懶懶散散的說:「你怎麼特別喜歡跟人爭辯?難道你以前的工作是諫官,或是行人之官?」

      「或許為官真有這需求,但更多的出自天性,你呢?怎麼忒愛跟人討論些有的沒的。」

      「我可沒像你一樣爭論呵!」莊周笑道:「天地間凡是萬物各有其份,人也不過其一,能高尚到哪去?我不過是向你解釋自然間的規律罷了。合乎自然,能得其壽,聽我的準沒錯!」

      「哼。」惠施一笑置之。

      兩人行經一段路,來到一座橋上。莊周見惠施的眉間仍有愁容,遂向他說:「你倘若不信我,不如同我打個賭,下回咱辯論時,若是我贏了,你必須幫我做一件事。」惠施並沒有貿然答應。

      過橋時,莊周往下一探,喜道:「君可見橋下的小魚兒正悠然自得的游泳?我敢說他們一定很開心!」

      惠施聽完,冷笑一聲,「你不是魚,怎麼知道牠們開心呢?」

      莊周「喔」了聲,知道挑戰來了,嘻嘻笑道:「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很開心呢?」

      「你…!」惠施心中暗叫一聲不好,發現自己的論點竟被莊周拿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心中都是恨意,本性可不容挫敗,他忙追擊道:「我不是你,當然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魚快不快樂;相對地,你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快不快樂呢?」

      莊周伸手去攬惠施的肩膀,先是拍拍他,再哄他道:「總是糾結小地方。我看你要輸囉!」

      惠施一個咬牙,推開他,沒好氣道:「你倒是少點虛張聲勢,多點實用的言論罷。」

      莊周又抿著唇笑了會兒,「唉--」伸了個大懶腰方答道:「你要我回答什麼?你回想下自己一開始問了什麼,你說:『你不是魚,怎麼知道牠們開心?』當你問這個問題,就表示你雖然不是我,卻能得知我知道魚很開心,你明知故問,我便告訴你,我是在橋上知道的。」

      惠施聽完,雖然生氣,卻良久不能言語。『……根本無法反駁,這一仗,可是我輸了不成。』

      惠施氣餒的模樣簡直讓莊周笑花了臉,「哈!你輸了,必須幫我做一件事,隨我回家吧,有好玩的事要發生囉。」

      當莊周的夫人開門之後,沒見出去鬼混一整天的丈夫回家,卻見一位風度翩翩的王孫貴族站在她家門口,身邊還停著一靈柩。

      那華服打扮的公子向她合袖行禮,「夫人,貴安。」

      許久未曾與莊周以外的男子接觸,莊夫人飛紅了臉,怯怯應聲道:「…大人好,請問有何貴幹?」

      那王孫公子先是以袖遮住下半臉,接著沈痛的說:「今日我在橋上與您的丈夫相遇,他竟不小心跌進水裡死了。我已替他置辦好棺材,以示歉意,我願備妥媒禮,娶您作正妻,相對的,還請夫人證實您是否有割捨前夫的決心。」

      莊夫人聽完,一想這公子皮相俊美,實在不錯;二想,這公子看起來很有錢,她早已厭倦莊周成日游手好閒,讓她過著三餐不繼的痛苦生活,當下請那位公子的下人移柩至屋內,待得四下無人之時,她立刻舉起一把劈柴的大斧頭,往棺蓋一劈…!

      「嚇--!」那莊周竟自破掉的棺材裡直挺挺坐了起來。

      「--死人復活啦!」

      妻子嚇得跌倒在地,往後直退,臉色發白,冷汗涔涔,她雙腿顫抖不說,還瞠目結舌,不停牛喘道:「…夫君……你!」

      莊周從棺材裡爬出來,便把妻子摟在懷裡,摸摸她的頭,「夫人,好玩嗎?有沒有很驚奇啊?你看!我沒有死喔!」

      妻子不斷在莊周懷裡掙扎,她憤怒大叫道:「放開我!莊周,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竟然敢試探我不說,還聯合不認識的外人……你讓我的貞節往哪裡擺!」

      莊夫人跪在地上,掩面哭泣良久。莊周拿她沒辦法,只得走到外室去。外頭的惠施恪遵禮儀,沒經過主人的邀請之前,不敢在前廳坐下。莊周見狀,笑道:「快把我家當成自家,坐!」惠施才揀了塊蓆子坐下。莊周沒坐他對面,反而同他坐了一塊兒,靠著他說:「很好笑吧!你看得開心嗎?」

      惠施沒想到莊周原來是為了討他的歡心,才會戲妻、試妻。本以為得到妻子果斷改志的結果,莊周應該會很氣憤,想不到非但沒有,反而是他夫人羞愧欲死。

      他推開莊周,往內室的方向瞧了一眼,雖然什麼都沒看到,但是他已經能想像莊夫人慘澹的模樣。他低聲道:「我很後悔配合你,對妻子你尚且如此,對一般人又怎會有情呢?」這番話聽得莊周楞楞的,他心裡其實有許多辯駁之言,至少他對感情確實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可是回想起妻子的反應,他竟無法反駁。

      --我贏你一次,也輸你一次啊。

      見惠施準備離開了,莊周忙跟著起身,「我送你。」惠施站起來,整理衣襟,振潔衣袖,穿好了鞋,逶迤至門口,才回頭道:「不必了,還請你多多照顧妻子。」

      莊周叫了聲:「等…」

      「我還會來找你。」

      待惠施關上門,莊周坐在蓆子上,竟按著胸口,不由得心驚起來。

      不出一月,莊夫人羞憤交加,竟然病死了。孝服未除,靈堂未撤,惠施來找莊周的時候,莊周正在邊敲臉盆邊唱楚歌。

      「莊周。」

      後頭有人在叫喚他,而且是極熟悉的嗓音,莊周幾乎以為自己曾在夢中聽過,回首過來才發現是惠施。

      「這位公子,我還不曉得你的名字,你已先曉得我的了。」

      莊周的笑容就跟和煦的陽光一樣明亮,惠施卻無法喜歡這個人,他已先討厭他了。他是聽了莊夫人的怒罵才知道他的名字,可惜如今她已仙去,責任的歸咎兩人都有份。惠施淡淡嘆了口氣,「你沒問,所以我沒說,或許對你而言,我的名字並不重要。」他走到莊周身邊,見他遍身縞素,本來應該在哭孝,真不明白怎麼會無由的鼓盆唱歌起來。

      一見惠施過來,莊周更是連唱歌都忘了,忙挪出空位給惠施,「坐!」他拍拍身旁的空位,再把惠施按下來坐著,親親熱熱的說:「公子,此言差矣,像你這麼聰明的人,在天地間也需要灌注好些靈氣才能化育而成,世上大多數人都是井底之蛙、夏蟲語冰,跟這種小蟲子、小麻雀一流是不能討論志向的,我可要鎮重的請問你尊姓大名了!」

      惠施真是不能習慣莊周的親熱,不過這些疑似出自真心的恭維,倒是好受用了去。他往旁挪了挪,盡量離莊周遠些,才道:「敝姓惠,名施。你我本屬同輩,隨意相稱即可。」

      「喔,惠施啊,這個名號好像曾聽說過呢。」

      一看就知道不大關心政局的莊周,顯然又說起違心之論來。惠施自知長才在莊周面前並無用武之地,一句「廢話少說」,莊周才笑笑的噤聲。惠施把眼仔細看去,竟發現他連眼尾裡都瞇著笑意,這讓他特別不舒服。「你的妻子似乎不愛你,如今她死了,你在為此高興嗎?我真不明白你。」

      「我為何要乞求她的愛?我不必去求不屬於我的東西啊。」

      莊周往後舒展著筋骨,雙手撐著地,抬頭望天道:「你問我為何高興,我可以回答你,妻子生前既要被我作弄,又必須和我一起忍受貧窮,過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如今她回歸自然,變成一隻美麗的蝴蝶,逍遙於三界之外,兩者相比,孰樂孰憂,你能分辨吧?我剛才唱歌,是在祝福她啊。」

      惠施聞言,只是搖頭,「聽來只是邪說僻語。我無法理解你所言,一般人也鐵定不能理解。」

      莊周笑答:「連惠施先生這麼聰明的人都不能理解,還有誰能理解呢?」

      這話似有譏諷之意,惠施道:「我不否認你是天才,我甚至不清楚你的腦子裡裝了什麼,怎麼總是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你就不能為了現實多努力一點嗎?」

      莊周撇頭瞄了他一眼,眼神很是輕挑,嘴角仍帶著笑意。

      「為何你們常人習慣做什麼,總得要求我去做?為何你們求我,我就得照做啊?」惠施正待解釋,莊周便接著說:「這正是大鵬鳥與小麻雀的不同。你們既然只懂得看現實,那就去看啊!總不能強迫我不去看過去與未來吧。」

      惠施不怒反喜道:「你的理論都是詭辯,對生活沒有益處。」

      「因為我不關注啊,你不覺得花費心神在如塵土般無聊又低微的事上,真的很平凡嗎?況且你認為我的話是詭辯,難道你的話對我而言,就不是詭辯嗎?」

      惠施又啞口無言了,他很想罵些什麼,可他捨不得。他亦憐惜起這種曲高和寡、過分高潔的性子了。

      莊周或解惠施的心情,又或許不解。他拍拍惠施的大腿,接著把頭斜靠在他的肩膀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懶洋洋的說:「惠施,很高興與你再度相遇,我們又有了一次好的對談。你再次輸給我,可要答應我一件事呵!」

      這人才與他見面兩次,雖說他的個性本就如此輕狂,卻是越發與他親熱,這豈是錯覺不成?惠施的臉上一熱,心上一磣,不知怎的沒能避開莊周的歪纏,只能冷聲道:「有甚請講。」

      「在外頭我還有自然萬物相伴,可這屋子裡冷冷清清的,沒伴啊,你可隨我入內坐坐,我沽點酒來與你喝喝。」

      惠施總是什麼都沒有答應,可莊周永遠都有要求。上回才來,早知道莊周是家徒四壁,這回再來,少了莊夫人以後,環睹過去,他家裡竟越發顯得冷清了。

      莊周招待得異常熱情,雖說不善料理生活,拿手菜還是會的。惠施吃得贊不絕口,箸都不及放下,便少有的稱許他道:「你的手藝很不錯。」莊周笑說:「不然我還沒娶妻的時候,可得餐風飲露了?若我是個神人,那我甘願如此啊。」惠施想問,他的父母去哪了,怎麼都沒照拂他?可一想,畢竟是人家的私事,就不便問得太過了。

      莊周的家裡很小,惠施偷覷幾眼他家的醬缸等各處,發現他儲存的食物實在不足以過活,才想明天派人帶點肉排骨來給他加菜,莊周忽然就倒在他身上。

      惠施始終沒能習慣這些動作,不由感到一陣怪異,他低頭看倚在身上的莊周,那人放肆不得,甚至自己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就倒在他的腿上呼呼大睡起來。

      「喂。」

      「喂!」

      惠施連叫兩聲,莊周都恍若無聞,逕自酣睡。惠施實在不喜歡莊周身上的酒臭味,本想推醒他,轉念一想,卻道:「本以為先生是個至人,沒想到也需要借酒銷愁。」

      莊周逕自翻了個身,躺在惠施的裙裳上,睜開眼仰視著他。「你為何認為我在難過?我喝酒是因為高興啊!」

      惠施以手扶額,長嘆一氣,「你隨時也高興,聽你說話就跟聽廢話似的。」

      莊周真是個打罵不怕的人,只知道笑咪咪的看著惠施,似乎是特別喜歡看惠施傷腦筋。

      惠施見莊周不語,倒不好彼此無話,只得接著問:「好好,我曉得你想我說什麼,那我必須好好問你,你在高興什麼?」

      「我高興走了一個,還有一個啊!」

      一聽這話,惠施倒不好了,臉色立變,忙把莊周從腿上推下去。莊周唉呦一聲,歪在蓆子上哈哈大笑。惠施眉心一皺,以責備的表情與聲調質問莊周:「你憑什麼折辱人?我堂堂大丈夫之軀,豈是妾婦之輩能比?」

      莊周好似早知道惠施將如此答覆,才會挖個套讓惠施跳。他歪躺在惠施面前斜睨著他,惠施被那輕挑又傲物的眼神看得不甚愉快,乾脆轉頭。

      莊周輕輕開口道:「你在拿你自己跟誰比呢?既出這話,你可是要我回答孰重孰輕了。」那聲音好似從不清不楚、朦朦朧朧的深處傳來一般,聽得惠施不甚真切,他想,自己鐵定是不勝酒力了,才會連腦子都糊塗起來。

      惠施一時無話,莊周則是坐起身來,先是戳戳他的臉皮,這面如冠玉的惠施,看上去膚如冰雪,戳起來卻像棉花般吹彈可破。莊周掐掐他的臉皮,見他也沒反應,玩興大發,遂摸摸他的鬢髮,捧起來一聞,發現非但沒有一般男子慣有的油臭,反而有股蘭麝薰香的氣味,顯是昨日新浴。聯想到這一層,不外乎連他這修道之人,心花都不由蕩漾了去。

      那惠施一回神,便推開莊周,「夫妻尚且不得無禮,你怎能這般摸來摸去的?」

      莊周笑對:「我跟你既不是夫妻,為什麼我不能摸來摸去?」

      「你又強辯,還放肆!」

      「我沒強辯,我在告訴你事實呢,我們已經是朋友了,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知道不?」

      惠施見此人不好說話,乾脆起身拍拍屁股,抖抖袖子,轉頭離去。

      莊周忙招他:「欸,怎麼半句話不說,又要走了?」

      惠施頭也不回,低聲道:「下次我如果有想到你,再來找你罷。」

      ……

      這一去就是二月有餘。莊周每天在外晃盪,總會不小心晃到惠施的家門前,跟惠施的鄰居們都成了朋友,成天站在他門外談天說地。那惠施也不知道在屋裡做什麼,就是不肯出來。

      莊周玩得興起,想看是他撐得久,還是惠施撐得久,乾脆在他門外開班授課,一塊破蓆子就當成講壇,招收起門徒來。沒想他那些最不讓惠施歡喜的歪說,倒也傳講得有聲有色,使他門人廣增,一時間成了宋國馳名上下的人物。

      惠施實在忍無可忍,本想著要教訓莊周一番,卻沒想某一日起,莊周竟不來了,讓他好些門徒苦等半天。惠施才出門探看,莊周那些門徒立刻纏著他問:「先生,你是我們夫子最好的朋友,你可知我們夫子去哪了?」

      --誰是他最好的朋友。

      惠施對此實在胃痛,可又不能拂了那些徒子的真心誠意,只厭厭了句:「都聽了這麼久的課,還不了解你們夫子的習慣嗎?除了發呆以外的事,他是不能堅持下去的,如今鐵定是雲遊四處,飄然而去。」

      話雖如此,莊周這麼個煩人的討厭蟲忽然消失,沒個人成天鬥法,惠施的心裡還是很難過。

      莊周一星期沒來報到了,惠施竟心焦如焚,在家中寫作萬言書的期間,他起先怪莊周吵鬧,怕自己受他影響,寫出的治策不能說服魏惠王;等到外頭全然安靜了,他反而一個字都寫不下去。

      一日,他實在堅持到了晚夕,莊周還未曾出現過,他怕外頭斜陽西下,探不著路,抓了件外套就急急出行。

      不一會兒到了莊周家門外,「莊周、莊周」呼叫幾聲,門內沒人應聲,叩門三聲也沒人應過。他真怕莊周死在家裡,打開門,就見門栓也沒鎖,不知是主人生性隨便,還是蓬門今始為君開。「莊周!」心焦不得,惠施把鞋子蹬在外頭,上了蓆子就踢莊周一腳。

      莊周醉醺醺的醒來,怔怔望了惠施許久,隨後便抱住他。惠施一時嚇著了,沒能有別的反應,只是摟著他的背,輕聲問:「怎麼了?…生病了?還是餓著了?」莊周說:「我剛做了個好夢,夢見我變成一隻蝴蝶,天南地北的飛,先是去地極、天南,再到天池轉了一圈,上崑崙山以後,便緩緩的回國了,最後竟看到你要來家找我,我就回魂了。」

      「啊?」他往自己的額頭上一拍,後悔自己幹嘛這麼好心,竟然輕聲細語的對他。他翻了個白眼,「你又說瘋話。」

      「你不信我?不怪你,剛才我一直都在你後頭飛著,我想叫你回頭,可惜你沒看見我,只是直直的往我家的方向走,看你多急呢,哈哈哈--」

      惠施被調笑得半張臉都紅了,他低著頭,緊掐著雙拳,恨恨的說:「……可惡。誰信你那鬼話連篇。」

      莊周是個半刻也沒法正襟危坐的人,反正惠施是熟人,他索性在惠施面前躺下,斜望著他道:「你嘗言,下次來找我之時,便是想我之時,怎麼?如今你可終於想我了!」

      --哪能只現在才想?

      莊周這人總攪得他心頭煩亂,這種話卻最出不得口。「咳,」反正確定莊周沒事了,惠施搓搓自己正在怦怦跳的心口,那裏竟無由掐得老緊。他不耐煩地說:「你的徒子徒孫們都在打聽你的消息,我就是來看看你死了沒。」

      「喔,這樣啊。」莊周又打了個哈欠,懶懶的翻了個身,眼看惠施要起身,莊周便伸手扯住他的袖子,不放他離開,「嗯?你又要走了?」

      惠施瞥了他一眼,忙把袖子扯回去,「難道還耽在這兒陪你說廢話?」

      「你說怎樣的話我就應怎樣的答嘛,人哪有句句好話的。」

      「嘖,」惠施鄙視地瞥了莊周一眼,冷聲道:「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有本事開壇授課,既然要做,就麻煩你對門徒上心點,別再拋下他們不管。」

      「耶,讓他們叫你來找我,有什麼不好啊?」

      「……」莊周的回答使得惠施頭也不回的穿鞋出門。閉門之前,莊周忙叫住他:「天黑了,外頭也冷,你不過夜嗎?」

      「下次吧。」

      砰的一聲,惠施把門帶上。

      過夜的機會來得很快,一回,不知惠施因何而來,只見他到的時候渾身都濕了,外頭正在大雷雨。對此,莊周很是訝異,「如此執著所為何事,竟得飛奔而來。」

      「來找你過夜啊,」他說:「不歡迎的話,我就走了。」

      莊周立刻抓住他的手,「唉,別,外頭強盜猖獗,瞧你穿得紋彩華美,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不貪財,若要出去,你可得當心了。」他忙迎出去,將惠施牽了進來,「這種不早不晚的時候來,你是要找我談天說地,還是要吃飯、洗澡、睡覺?」

      惠施脫了鞋,便靠在牆邊歇息,莊周來替他除下濕透的外套。惠施輕瞄他一眼,嘴角勾著一抹笑容,「找你談天太累了,既要受你那些歪理的洗禮,又要陪著你說更歪的歪理。養生逍遙這些我一概不懂,我唯一懂的就是天下的情勢,還有天地萬物的異同。」

      「至少你說的那些我都很有興趣嘛!」

      莊周將外套鋪在柴火邊晾乾,他回望著惠施,眼波勾轉間,饒富興味道:「你吃過飯沒有?咱們喝兩杯。」惠施與他對上眼,竟難得沒擺臉,也笑吟吟回道:「你就那麼愛喝酒?」話語聲中帶點纏綿,倒少了許多平時的苛刻。

      莊周鐵定也聽出一些味道來,曖昧不明的說:「我只在你來的時候喝,開心嘛!」

      聞言,惠施搖搖頭,想道又是歪理,不過……「罷,喝就喝。」

      紅燭只剩一小截,酒菜下肚,恍然間,兩人在黑暗中談著談著便睡著了。惠施醒來,但見莊周把兩隻手都抱在他身上,他想:『不是對天地萬物都很豁達嗎?既然如此,為何抱得太緊?』他輕輕把莊周的手從身上挪開。

      「莊周,醒醒。」

      「醒醒。」

      「……嗯?」

      莊周起初張開眼還很不耐煩,可當他看清叫醒他的人是惠施以後,他又恢復平常的笑臉了,「喔,早安啊,惠施先生。」

      「早安。」惠施在他身旁長跪,稽首道:「魏王派使者請我回去,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待在宋國,謝謝你這段期間對我的照顧。」

      莊周聽完,直楞了一會兒,眼睛瞪得大大的,半點表情都沒有,良久終於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拍拍惠施的肩膀,「恭喜你,回去好好當官,別再回來啦。」

      惠施不聽則已,一聽便是滿臉的厭惡,表情一變,也道:「我自己都不想再回來忍受你這可惡的傢伙。」

      兩人沉默了會兒。莊周低著頭,餘光間瞥見妻子在世時梳妝用的水鏡,他想:『至人用心若鏡,好友在想什麼,我都清楚無比了。』他想,他能陪惠施再走一段路,甚至能光明正大到他家中叨擾,惠施此刻一定不會拒絕,他可以閒坐在一旁騷擾惠施,看惠施穿衣服戴冠冕,甚至能幫忙他穿衣服,趁機摸個幾把,可是……

      「慢走,不送。」他維持著僵硬的微笑,揮揮手,溫言軟語道:「很高興你要走之前,來告別的對象是我。」

      惠施對莊周的態度面露遲疑,他猛然抓住莊周的手腕,這讓莊周一嚇,而他用銳利的目光盯著莊周,「就跟你妻子死的時候一樣,你果然一點都不惋惜,也不留戀。跟你這種人當朋友,到底有什麼用?」

      雖然天地間萬物都是齊一而平等,可是在一個人的心中,兩個不同的人,能佔相同的重量嗎?若能做到這點,便不是道家學徒,而是墨家信徒了。……莊周沉吟一晌,望著惠施的眼神不禁猶疑。

      「--你想我說什麼?自你問我這個問題開始,我就知道你想我告訴你什麼。」他伸過手去,蓋在惠施的心口上,隔著絲絹深衣,左右輕輕地摩娑著,「答案在你自個兒心裡,你自己琢磨,別強迫我回答,好麼?」

      惠施聞言一震,被撫摸的胸前,也有如電著一般。他放開莊周的手,往前一挪,把頭埋在莊周的肩上靠了一會兒。莊周一陣遲疑,才抱住他的背,他感覺到惠施的胸膛就壓在他胸前,即使隔著衣料依然能傳來體溫,他還能隱約感受到他心臟的跳動。

      「…真的不留戀我,也不想念我嗎?」

      惠施的語音幾近無聲,向來嚴厲的他,此刻已是有所求了。

      莊周怔怔聽著,心上一沉,緩緩的回答:「若是夫妻的話,或許會,或許不會。」

      「人與人之間,難道沒有一份情,是足以互相留戀的?」

      「這個你必須問自己,為什麼要問我呢?」

      惠施靜靜耽了片刻,直到窗外的日影照進屋裡,暗示著時辰已屆,他終於拿起外套,離開莊周的身邊。穿好鞋以後,按照慣例,他頭也不回的出去,直到闔上門之前,才留下一句話:「每年我都會寫信給你,你別離開宋國,等著收我的信吧。」

      「喔,好。」

      莊周漫不經心出神道,宛如惠施還沒從他懷中離開,哪怕那只是很短很短的一時片刻。

      一生恐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惠施在離開以後,一路上他步步推遲,始終低著頭,不論誰向他打招呼,他都未曾搭理,步伐也恍恍惚惚的。

      莊周則是睡了一整天,一餐都沒吃,整個人虛弱不已,沒一刻的好夢。

      不會再有人來拜訪他了,既沒有一個能跟隨的人,他的魂魄就沒辦法回到身體裡。他再也沒辦法夢見自己變成蝴蝶,遍遊北海與南海。

      一年,惠施的信未曾如期而至,門徒著急的說:「惠施先生怎麼沒了信?」

      這時,莊周正躺在樹下納涼,他搖著蒲扇,懶懶應道:「沒了信不代表是壞事啊。別急啦。」

      果不期然,隔天,一輛二匹馬、有傘蓋,傘蓋上還掛著玉飾的豪華軒車就停在莊周的家門前。惠施當上魏王的宰相以後,整個人意氣風發,看起來跟過去都不一樣了,讓莊周覺得好陌生,恨不得自己從沒認識過這種人。

      村人們都來圍觀達官貴人,很多人從窗外偷看惠施的模樣。惠施本就生得相貌堂堂,有了華服的包裹自是更顯得俊帥;相較之下,在屋內與惠施相對的莊周卻是意興闌珊,懶覷一眼。

      難得回鄉,惠施第一個見的便是莊周,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卻不是問候,而是興高采烈道:「莊周,我跟你說,大王送我一個種子,我把它種出來之後,結成一個好大好漂亮的葫蘆,容量有五石之多!」

      屋子裡實在太熱了,莊周打了個哈欠,貼在冰涼的牆邊搔著肚子,懶懶的答了聲「喔」。惠施見狀也不洩氣,繼續道:「我起先把它挖空,做成水壺,可葫蘆太重了,裝水後我拿不動,只好剖開來當成水瓢用,可惜體積太大,沒地方放,葫蘆雖大卻沒有用處,我只好砸碎它。」

      本以為莊周不會有任何反應,聽完他卻哈哈大笑起來,而且笑了好久,引得屋外其他人都紛紛笑了開來。直到莊周笑完了,惠施才問:「老友,為何笑得如此?」

      莊周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嘴角邊還掛著笑意,他遠睨著惠施,「因為你不懂得使用大的東西啊。」惠施道:「你光是空口說白話,我怎麼會服氣?請說出一個緣由來。」莊周這才靠著牆壁正坐起來,謂他道:「你聽說過這個故事嗎?」惠施施禮一拜,「請先生悉予指教。」

      莊周說:「宋國有戶人家世代以漂絲為業,善於調製不使手凍傷的藥。當時有位遊人經過,以高價收購他們的藥方。那戶人家心想:『一下就能得到百金,不如把藥方賣給他。』適逢吳越戰爭,那遊人投靠吳王,使得吳軍在冬天時,與越軍在水上交戰,竟能大敗越軍,他也從而得到吳王的封賞。」說故事時,莊周的眼尾始終帶著笑,他看得出來,如果屋外沒有人圍觀的話,惠施鐵定要發難了。

      「一樣是不使手凍傷的藥,遊人能用它得到封賞,不懂得使用的人卻只能用它漂絲,這就是用法的不同。如今你有五石大的葫蘆,為什麼不把它做成扁舟,從此逍遙於五湖四海呢?卻要怪罪葫蘆大而無用,這是你對不起那顆葫蘆,更是你的智慧不好使啊!」

      說完,屋外掌聲如雷,呼聲四起,聽得惠施心上鬱悶,不住地搓胸口,『唉,好久沒跟他鬥嘴了,真是倍覺思念……想到一生還能有幾次的重逢,更是倍覺難過。』

      待夕陽時分,周圍人家各自散去之後,有下人來問惠施是否離開,惠施吩咐左右道:「把我的輜重都卸下,並且在此擺宴,把客房佈置完,你們就可以離開了。」

      下人們面面相覷,但是沒有人敢詢問更多,也沒人敢違抗相國的命令。待左右退下,莊周立刻靠了過去,脫去惠施厚重而華貴的外套,搭著他的肩膀問:「回宋國這段期間,你要和我一起住?」

      「反正也住不了多久。」

      惠施的表情很糟,鐵定還在記恨。莊周摸他的臉一下,惠施也報復的摸回去,莊周嘿嘿笑了下,惠施睨了他一眼,隨後竟揍了莊周一拳。

      「噢!」莊周抱著被揍的肚子,在地上滾來滾去,委屈的抱怨道:「本以為惠施先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沒聽過『君子可欺之以理』嗎?沒想你不接受道理就算了,私下還打我。」

      惠施說:「與你辯論時是君子之爭,辯論完,我可以不當君子,這是我的原則。」莊周點頭稱是。見他贊同,惠施便撲打上來,兩個人扭在一團,當真胡鬧一會兒,身體都貼在一塊兒。

      惠施這幾年回魏當官施政,很少出外了,沒過多久就攤倒在那,氣喘吁吁,只能被莊周當馬騎。莊周並不得閒,又在蓆子上左右亂滾,先是滾到那端的牆壁,再滾到惠施的身上。滾回惠施的身旁,他用手肘推推惠施。惠施沒好氣的瞧他,「怎?」莊周喜道:「你得到一個大葫蘆,就急著要跟我炫耀,我跟你說,我有一個真正的大葫蘆要讓你看看。」

      「嗯?」

      莊周拉著惠施坐起身,「就停在我們以前經過的木橋下,我們走!」

      回到他們曾有過濠梁之辯的故地,橋下當真繫著一艘扁舟,正在隨著水波浮游。此時已是月夜時分,銀色的波光粼粼,水下的魚兒已看不分明,只有淡薄的月光映照著飄零水上的花瓣,倒是十分清幽宜人。

      待惠施坐進船裡,莊周便划船至湖心。當惠施抬頭一見莊周,莊周竟把一對木槳丟進水裡,「嘩啦啦--」一聲,激起好大的水花。惠施驚叫:「你做什麼,待會我們該怎麼回岸!」

      莊周笑而不答,他拆下包頭巾,弄散頭髮,伸了個大懶腰,就往船裡躺下,「啊……要見人時,總得把頭髮紮著,頭皮長年絞得生疼,頭毛都快掉光了,還是散髮舒服。又不是在朝中為官,你頭上的冠鐵定不輕,何不也放下來,輕鬆一下?」

      惠施根本沒心情討論這個,他望著月亮乾著急,生怕回不去魏國。

      莊周見惠施不理他,大抵也明白他心中想什麼,乾脆換個方向,說:「你也知道賞月啊,今天的月色很美,可不是嗎?」

      惠施沒好氣的說:「月亮總是陰晴圓缺,差不多的。」

      「那就是你沒心情欣賞啊。」莊周呵呵的笑,他在舟子裡翻了個身,自在的享受晚風吹拂。「寬心吧,別想著如何回岸,越是想,越是得不到。一會兒,風自然會送我們回去。」

      「…我哪靜得下來。」

      惠施真想把莊周扔進水裡,可真要這麼做,他又捨不得,怕莊周做了水鬼,他以後回鄉就沒個人好相處。他嘆了口氣,幽幽的說:「照這個風向,會越吹越遠的。」

      「那也是大自然的造化,老天想我們待在何處,自會送我們到何處。我知道你掛心魏王宮,但你所掛心的那地方,不一定掛心你啊。」

      「呵啊--」莊周伸直了腰,悠悠打了呵欠,「如今你能體會把大葫蘆做成扁舟的感覺了吧?我們可以一起飄到一個很遠、沒人知道的地方,只有你和我,沒人會來管束我們,你不用怕出糗,也不必向我行禮做揖,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不喜歡。」

      惠施說:「我沒辦法一直跟你在一起,而且我無法忍受你。我需要一個能發揮長才的地方,我寧可向別人行禮作揖。與其成天與你爭辯,聽你說小故事,我希望我的理念被更多人知道!」

      「……我知道你不喜歡啊,我什麼時候不知道了?」

      或許是有些難過,莊周始終不能理解心中那酸酸楚楚的滋味究竟算是什麼,他只知道那種情緒,就像水面上的波浪一樣,蕩漾得越來越開,幾乎殃及他整片心湖。他嘆息道:「我就是現在死掉都甘之如飴,我已經很幸福了。不能知足的是你啊,這樣的心性,一定不能長壽。」

      惠施自認如此,聞言只淡淡的說:「你死或我活都是各人的造化了。我也想陪你,我也想你陪我,可你屬於這裡,而我屬於別的地方。你拖延不了我的,魏王明天就要召我回去。」

      莊周充耳不聞。他靜靜望著天上的月亮,但見月亮也有表情,好像在嘲笑他似的。他想,鄉下有哪裡不好?『惠施,你在魏國身穿紫色絲綢,頭戴多重華冕,手持象牙笏板;可我戴的是月冕,耳墜的是星辰,身體披著天絲,我有哪裡比不過你嗎?』

      他楞楞地還在發呆,而惠施告訴他:「我這一去,很久都不會再回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好吃懶做了。真是沒辦法,可以來魏國找我,我能資助你。」

      ……

      或許是忘記他了,或許是不需要他了,不論如何,莊周至少確定惠施在魏國一定過得很好,因他這一去,已好久好久都沒音信了。

      一年,莊周真是凍得受不了,他沒食物吃,也沒工作做,連保暖的衣服都成問題,儘管現狀如此,他卻沒有任何不開心。他唯一的不開心,就是在把那艘扁舟賣掉的時候,他格外的想念起惠施。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掛念過一個人,纏著心,撓著肺,絞亂了腸子,他沒體會過這種難受的滋味,只知道自己需要一個解脫。

      「要是他當時不說我可以去找他,我是絕對沒想去的……」

      『夫君,你這蠢才!也不想想自己只有幾兩重,你去找人家,人家會看得起你嗎!』如果妻子還在世的話,鐵定會這麼說。可是當所有人都勸阻他的時候,他還是決定要去魏國找惠施。哪怕他沒有權,沒有錢,去哪裡都只會被人嘲笑。

      莊周收拾好簡單的行李,把賣扁舟的錢換成一頭牛,就騎著牛慢慢的進城了。別人都是高頭大馬,傘蓋飄逸,只有他騎著一頭牛;即使所有人都在打量他,他也不覺羞愧,甚至連何時騎在牛背上,何時從牛背上摔下來,他都沒有知覺。

      反正也沒死,真不知何時醒著,何時又是睡的。

      雪片紛紛仍在落下,積雪越來越深了,道路也越發難走。

      家中的鍋碗瓢盆都賣掉換成冬衣了,莊周不知道見到惠施以後,下一步該怎麼辦。他想見惠施,可是他明白,自己仍必須回到宋國。

      一天,惠施的手下在城中找到他,並把他接進惠施的相國府裡。惠施起先對他很客氣,客氣到讓莊周覺得古怪。惠施不敢久留,很快走了,餘暇間,莊周聽見家人們正在彼此商量:「這就是來搶老爺相位的人嗎?」、「瞧他衣衫襤褸,大王不會採用他吧?」、「老爺不是要把他殺掉嗎?為什麼還接待他?」

      幾天沒好好吃過飯,聽完只覺昏天黑地,一陣酸水往上湧,莊周當場吐了出來。

      「…先生,沒事吧?」還在議論的兩名家人立刻捧著銅盆上前,一個接著他的嘔吐,另一個則輕拍他的背。

      「咳、咳咳!」

      見著了比見不著還難受。莊周知道,這回正是因為他明知牽掛不好,卻依然牽掛,才落得如此下場。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這是他無法成為至人的證明啊!

      左右仍在沒頭沒腦的焦急著,其中一個攙扶著莊周,問道:「先生,是不是餓著了?我們這就去庖房裡端肉湯出來,先生等會兒!」

      莊周笑笑的說:「好。」可滿是鮮紅凍傷的臉上,表情與目光都慘澹至極,看得家人們於心不忍,很是懊悔方才的閒言閒語。

      「那個人為了來找老爺,跋山涉水,千辛萬苦而來,花費多少心力,老爺卻要猜忌他。外面的傳言恐怕都是假的,唉,真可憐……」

      下朝以後,惠施還要擔任大王的顧問,又必須接待六國的使者,與他們商量對策,他一直忙碌到很晚才回家。家人們曾去通知他莊周的近況,他卻幾次都不願意回家。

      這段期間,家人們一直殷勤的服侍莊周更衣、洗浴,可是他除了吃飯、睡覺以外,什麼都不做,大家好言相勸,他也當作什麼都沒聽到,唯一的反應就是笑笑的回答:「煩你們勞心了,有事等你們主人回來再說吧。」家人們為他安排客房,可是他不顧禮儀與他人的目光,就直接昏睡在外堂。

      惠施返家以後,見莊周如斯狼狽,先是諕了一下,心裡暗揣著,瞧他破爛的模樣,大王也不會採用的,許是不與我爭搶相位了,不過是來投靠我。罷,罷,反正我家多的是空位,我手上多的是錢,多養他一個也沒差,以後便拿他來調笑解悶。

      他吩咐下人道:「往我房裡多加一套暖被。」家人不解,他道:「莊先生會與我同房。」下人一聽,嚇得立刻退下。

      正廳裡,莊周正在睡覺,這回顯然非是因為喝酒,而是太過虛弱了。

      惠施脫下大衣,讓家人接著,隨後走進正廳的深處,把莊周從矮桌後方扶了起來,柔聲問他:「你吃過飯沒有。」

      莊周神識不清的點點頭。惠施見狀不好,問家人:「先生今晚吃了什麼。」家人答道:「只有肉湯,其餘都不吃了。說是要等老爺您回來才肯用。」惠施聽完,沉吟一晌,未再言語。他抬頭看著家人,「熱水放完了嗎?」

      「稟告老爺,放好了。」

      他吩咐道:「我要更衣沐浴,讓所有人別來打攪,有事才上來。」

      「是,老爺。」

      莊周迷迷糊糊之間,覺著身體輕飄飄的,好像飛到了雲端,那個幻化作蝴蝶的夢,再次回來了,這回他飛過濠梁,鑽過濠梁下的湖心,遠遠飛過魏國的都城,翩翩劃入相國府的窗櫺,回到一霧氣瀰漫之處,那裡熱熱暖暖,噴香四溢。他迷糊道:「--這裡可是瑤池?」

      「這是我的府邸。」

      莊周用手背揉揉眼,但見惠施赤身裸體、放著頭髮的,與他坐在同個浴桶裡,他喝多了,臉紅紅的,眼神也有些迷茫。莊周放心了,往後一靠,幾欲昏睡,就聞惠施叫了聲:「過來,我幫你擦背。」

      洗浴期間,莊周昏昏沉沉的,連頭髮都是惠施幫他洗,惠施撫觸他的感覺究竟如何,他也記不分明,不過是半睡半醒,疲累至極。一整晚都沒有下人來打擾,直到就寢時分,惠施還幫他穿睡衣,雖然有兩套被子,但他們睡同一張地鋪。

      睡到半夜時,莊周感覺惠施的身體貼在他的背後,他的手甚至放在他身上,這讓莊周醒了過來,他坐起身子,掀開被子。那時惠施已經累得睡著了,但也不是很好眠。他搖醒惠施,告訴他:「在你看來,我是怎樣的一個人?我為什麼來找你?」惠施仍在恍惚之間,沒能回答。莊周說:「我再同你說個故事。」惠施只是點頭。

      「鳳凰這種鳥,非梧桐木不淒,非乾淨的果實與泉水不食,可鴟梟並不知道,以為鳳凰要來搶牠們的死老鼠吃,就被嚇著了。如今你為了我,在城中大搜三日,終於找到我了,又不敢回家與我說話;回到家以後,只知道與我睡覺,你所為的盡是何事?」一席話,聽得惠施滿面慘容,不敢言語。

      莊周撥開被子,撿起衣服就開始穿戴,惠施忙阻擋他,「你夜半就要離開嗎?明早我找輛車送你,再添些衣服、糧食、用具讓你帶去。」莊周沒拒絕他,這讓他稍稍放心了。

      先是把莊周當成爭權之人,再把他當成潦倒依附之人,惠施很是懊悔。『你本來就未曾定睛於現世……』他沒法再說什麼,他知道,改變的是自己,莊周不會再喜歡他了,這會他是最後一次見到莊周,他們本來有著共同的願望。惠施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把一切都搞砸了?

      惠施只著單衣,他發抖瑟縮,卻不敢回到被子裡。莊周身上的衣服穿得很隨便,他望了惠施一眼,就罷手不穿,縮回被子裡睡了。

      外頭清光曖昧不明,永夜裡持續輪轉。身體早有一半凍僵了,莊周躺在被子裡還覺得冷,他拍拍惠施的手臂,扯著他的袖子,「你也睏了,什麼都別想,早點休息吧,是我誤了你。」惠施咬著牙,一聲都不敢答,只是埋頭睡覺。當他睡下去,便沉眠了,這一覺睡得是疲累無比,糊里糊塗間,他肯定莊周也抱了他,可這一回,已不像十年前那樣緊緊的。

      --都是我的錯,是我欠的你。

      隔早醒來,家人們上前稟告他:莊周已經走了。

      他後悔自己居然睡著了,來不及送他走,也來不及周濟他,他能想像莊周即使落魄不已,還是能理直氣壯的嘲笑他,這讓惠施再也沒信心活下去。

      莊周這一行騎牛回宋,真是難過不得,一路上只能把頭埋在大衣裡短寐,偶而臉上濕透,很快就被風雪凍成霜。路途崎嶇,道路蜿蜒,他心裡的起伏卻比路上的石頭還多,除了難受以外,心中再無其他。

      --我已經連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這就是所謂的天命,我有什麼好不高興呢?

      惠施死的時候,莊子沒有餘力準備祭品,就往他墓上祭拜。門人見夫子神情黯淡,上前去安慰他。莊周告訴他們:「我同你們說個故事。」門人們朝他一拜,「有請先生說明。」

      一時間,莊周的眼神明滅,眼皮輕闔,許多回憶已杳然而過。他微微開口,一口霧氣自嘴裡吐了出來,那歷盡滄桑,極薄的聲音,淡淡的云:「有位郢人在鼻頭上抹了一層薄如蠅翼的石灰,讓他的朋友幫忙削去。」

      「那友人是個匠人,掄動銳利的大斧頭就像風一樣,旁人看得心驚膽跳,那郢人卻面不改色,對匠人十分的放心。斧頭一下,不但沒削掉他的鼻子,還把石灰完全去除了。宋元君聽說這椿奇事,請匠人再表演一次,匠人卻說:『我的朋友已經仙逝,所以無法再表演了。』」

      「我有再多的故事,又有何用?還有誰能這樣陪著我呢?」

      在他離開以後,一位門人急急追了上來,「夫子,夫子。」他聲聲叫喚,莊周回過頭來,問道:「有事嗎?」門人恭謹的遞上一卷竹簡,躬身道:「這是自魏國遲來的書信,請先生速閱。」他作揖告辭後,莊周一路上慢慢的走回家,此時他的心情特別放鬆,一如什麼都空了。

      闔上門,一如惠施曾經的動作。家中漆黑一片,剩下窗戶還照得進一絲光亮,他坐在窗邊展開信牘,見上頭寫道:

      『對不起,我一生未嘗理解過你。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卻害你這麼寂寞,這是我的不對。』

      莊周對著卷牘發怔良久,遂起身闔上窗戶。

      「雖然我時常覺得寂寞,可是有你的時候,我總是很高興。雖然我只有你,可是幸好我曾遇見過你。」

      「謝謝你陪著我,與我說話,雖然我不是很理解你,你也不是很理解我,我們從不贊同彼此,可是,世界上能有像你這樣的人,真的是很美好,很奇妙的一件事。」

      曾經滄海,如今稀微。衣襟上不覺間濕了一片,有幾滴水珠落在地上。

      累了,他倒地就睡,恍然間,他既變成鯤魚游過北海,也成為鵬鳥飛過天池,最後幻化成一隻蝴蝶,只為來到天國,遇見惠施。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