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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昨日夜裡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李素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從不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得太久。獨有一座村子,名為桃源村,聽說是前朝先聖劉、關、張三人起義之地,他心生嚮往,想要一觀。經年來南北奔波,他也累了,正好路過此處,便進到村子裡歇息。

      桃源村非常漂亮,滿目桃花,滿山楓紅,入目盡皆綠樹,村子依山傍水,流水繞著山勢直下,村裡沿襲著曲水流觴的舊習,風雅之士三兩群聚,行酒令時所寫的打油詩集結起來,從古至今已有一十百斤重。

      難得有外客到訪,眾人都很歡迎。照慣例,外客通常會到村長家借住。李素依循著村民的帶訪,來到村長家。村長名叫王建。「他常說自己是個仙人,前輩子沒能當官,嘔血而死,玉皇大帝就給他機會,讓他還陽科考。」村民向他介紹道。

      但是,正因為王建進京趕考數次,仍然沒有考上,乾脆就留在村子裡。起初,他和李素一樣,不過是個進村歇息的旅人。後來,村子裡的男丁都上京城求發展,只有他回到村裡寒窯苦讀,讀完再試,不知覺間,大家都走了,只有他一個人留下來,大家索性推舉他作村長,他也不推辭。

      李素剛進到王建家,當時,屋子裡沒人。

      鍋釜靠在牆壁邊,燒茶的爐火正旺,冒出咕嚕咕嚕的滾水聲,一股沸騰的濃郁茶香混著香煙味瀰漫整室,唯有敞開的碧紗窗能透進幾絲空氣。李素把眼目往四周一掃,碧紗窗明亮,掛在牆上的麈尾潔白,牆角供著一只精緻小巧的青銅香爐,青煙正裊裊升起,屋內擺設色色可人,他遂在茶几前的蒲團坐下。

      王建才進門,發現這位客人坐在茶几邊,懶散的模樣彷彿像個主人,這讓他會心一笑。茶水招呼過後,他們隨便聊聊,竟覺句句投契,縱然一個是拿劍的,另一個是拿筆桿子的,李素對那什麼〈天機論〉聽著還算有趣,而王建曾在家鄉習過腿腳功夫,什麼心經、心法聽不懂,也能兜著亂聊一通。

      盛情難卻,李素在王建家裡一住數個月。平時兩人若聊得嘴乏了,吃點山裡採的蘑菇、筍子,常常三杯下肚就睡在一起,一件薄外套權當作被子用,兩個都睡得迷濛,在夢中搶被子打架,睡得東倒西歪。醒過來之後,他們便互相嘲弄,一個說「你那頭髮都睡成刺蝟了」,另一個說「你都趴著睡,把臉壓扁了,變成豬鼻子」。

      李素酷愛尋幽訪勝,在浪蕩的十年間,看過不少波瀾壯闊的景象,諸如高聳入雲的名山、有龍神居住的泉水、綿延不盡似海一般的白沙漠等,卻唯有桃源村緊扣他的心弦,雖不豪氣干雲,他卻特別喜歡這與世隔絕的氣氛。

      村民們雖然喜歡聊政治,卻不像是京城的官老爺們,得在酒肆裡,有胡姬歌舞助興,而後才開始夾槍帶棒的說話。他們向來把政治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老頭子們搬來長板凳,圍坐在楊柳樹下,一邊搖著蒲扇,一邊行棋,開口一句「帝那是如何如何」閉口一句「聽說貴妃那啥啥」。

      李素在廣場上看那群老人聊天時,王建才自小河裡網來幾尾草蝦,他拿著竹畚箕走到李素的身旁,這時畚箕裡的蝦子還活跳跳的,正拼命搖動著鳳尾。「你聽著有興趣嗎?老人家都嫌村子裡沒有年輕人陪他們說話。」

      李素笑著搖頭,提著後山摘採的松蕈,往回屋的方向走。那只裝著松蕈的破麻袋,不時溢出新鮮松蕈的清香。

      當晚,月輪光轉。兩人坐在門外,邊喝酒,邊吃烤松蕈。這松蕈被王建烤得恰到好處,香風隨著蒲扇在靜夜四溢。李素略嚼了會兒,不禁驚呼:「吃起來又香又軟,在嘴裡好像會化開來似的,王建你很行啊!」

      聞言,王建太高興了,得意地拍了下大腿,笑著說:「我最喜歡這裡的秋天,有竹筍、香菇、松蕈,還有村子裡養的肥雞,每當我準備好要進京了,總是遇到秋天,竟年復一年耽擱下來,最後乾脆不走了。」

      李素對著月亮一舉杯,隨後仰頭飲盡手中杯,吐了口混濁的酒氣,「哈!要是有人拿著一袋香噴噴的松蕈留住我,我可真想留下來!」

      王建說:「松蕈是沒有的,屋子裡還有袋乾香菇,留得住你嗎?」

      李素笑著搖頭。

      「那好,明日你再隨我上山,咱們去採松蕈。」

      李素神色略顯遲疑。王建問:「怎麼了?難得這個表情。」李素道:「我與好友約好,正月要在齊州見面,算來明日正是出發的日子,遲了一時半刻,便趕不上了。」

      「這樣啊……」王建面露可惜,怔了一會兒,不一時便挽起袖子,伸出酒觴,「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兄弟,我先敬你一杯。」

      「好。」

      自從李素的到來,王建每天都喝得爛醉,李素又是個酒肉朋友,總跟他拚杯得不亦樂乎,然而今晚,李素顧慮到明日的旅程,特別斟酌,王建自然失了趣味。

      翌日一早,王建還沒起床,李素已經打點好行囊。正午時分,村民留他吃頓飯,李素卻說:「途間總會遇到飯館,吃飯的事不打緊,現在先趕路為妙。」村民們站在楊柳樹下,揮著楊柳枝,為他送別。他駕馬離去,瑟瑟的商風揚起一陣風沙。

      有村民前去給王建敲門,「王建,王建。」門都沒人應,他們直接開門,才發現王建還縮在茶几旁睡大頭覺,身上只蓋了件薄外套,整個人蜷成一團。

      村民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叫醒,問:「你怎地沒去給李素送行?他肯定很惋惜你。」王建坐起身來,滿臉的睏倦,揉著眼睛說:「我去了,再怎麼捨不得他,他也不肯為我留下,這不是很難堪嗎?」

      這時,李素已經離村子有十里遠。他緩緩騎在林間,一陣風掃而過,落葉片片密如雨下,拂了一身還滿,幾片枯索的黃葉撒在他的肩上。他嘆了口氣,沒有撥下葉子,只是喃喃自語道:「要我在這種小地方待著,就是天堂幻境都待不住。」

      後來的五年間,李素總是沒忘了給王建捎些玩意兒寄過去。他記得兩人第一次談天,王建給他說了「天機論」,什麼紫微斗數的,他聽說是絕版冊,就託鏢送過去,連書盒子都還在,一併夾了些線裝的手抄書如《黃帝內經》、《太上感應篇》、《易經》等等,都是些玄書,他以為王建會喜歡。

      第六年,國內有泰半地區陷入災荒。當李素餓得前胸貼後背,卻苦於身上有錢、沒糧好買的窘境,他恍惚的想起了桃源村。

      夕陽西下之際,幾點寒鴉遠去,李素驅著瘦馬,佝僂的走在顛簸的山路上。路邊曾經青翠的山巒,如今業已枯黃,幾座城鎮附近更是牛山濯濯,慘不忍睹,凡是還青綠的植物,早就連根拔起,被百姓們刨來吃光了。老天不知多久沒下過一滴雨。

      當他終於回到桃源村,滿目桃紅柳綠映入眼簾。萬樹桃花依然在,青山綠水也潺潺,李素恍若隔世,不能明白,老天爺究竟是獨忘了這座村子,還是他把全九州都拋在腦後,只掛記著這處?

      卻聞幾聲吆喝,幾位村民匆匆趕來。「少俠快餓死了!」有人么喝道。一人手裡捧著一碗滿滿的熱粥,兩人蹲下,扶著他的頭,使他張口;另一人把熱粥緩緩倒進他的嘴裡。

      熱呼呼的粥水使他的喉嚨與胃重新活絡,兩日來粒米未進的他,難得再次喝到一口粥,竟然差點昏過去。

      「李少俠,怎麼變成這副德性!」

      朦朧的視線裡,圍著他的村民們黑壓壓的,像蟲一樣騷動著,七嘴八舌地發問。

      他的腦袋暈呼呼的,沒法回答村民的問題,下意識便問道:「王、王建他人呢……」

      「去趕考啦。」

      村民們隨即又開始嘈雜起來,有的說:「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有的問:「少俠你路遇打劫嗎?」也有人心疼道:「唉呦,竟然餓得皮包骨了」。

      王建的房子既然無人居住,大夥遂安排李素住了進去。起初大夥輪流照料他,等到他恢復健康以後,才放手讓他自個兒料理生活起居。

      李素學著以前王建所做的,上山採些竹筍野菜,偶而對面的邱大嬸也送他幾顆蘋果,吃在嘴裡甜滋滋的,像是攙了蜜。

      秋天的桃源村,食物的滋味好得受不了。他在屋子後面種地,種出幾棵胖嘟嘟的白菜,水靈水靈的,光是炒一炒就好吃得連舌頭都能吞下去。他拿去跟邱大嬸換了兩隻胖公雞回來煮麻筍,總是吸引在附近蹴鞠的小鬼進來分杯羹。除了白菜以外,他還試著種碗豆,一開始種得不成功,重複嘗試過幾次以後,倒是一年四季都種得成。王建家裡的鍋子大,李素拿捏不好分寸,每次煮得多了,只好拿去分給左鄰右舍,幸虧他手藝不錯,大家都愛吃。

      每當他獨自窩坐在客廳的矮几前,隔著朦朧的碧紗窗,遙望天上銀月,總覺得屋子裡涼颼颼的,有點寂寞。

      外頭打劫偷盜橫生,有的父親賣女兒、母親折腰獻身,都是為了點吃的。姦淫擄掠橫行,人人目無綱紀,國度毫無王法,在這種時節,王建竟選擇離開這座沃野十里、魚肥蝦美的村子。

      李素猛然想起六年前策馬離開的自己。當時在心底著催促著自己離去的,究竟是什麼?  

      閒來,他著手清理這間積了不少灰塵的屋子,他想知道王建有沒有收到自己精心蒐羅的禮物,可惜找了很久都未曾找著,每清空了一處,就多出一份新的失落。

      直到有天,他心血來潮,踏進始終沒用過的客房裡,終於發現了一張八寶格,每一格裡頭都放著一只盒子。李素看著眼熟,道:「這不正是我託鏢時包的?」為了不要使貨品太過顯眼,他都是用那種泥封的黑盒子裝。

      黑盒子根本沒開,泥封都是新的,盒蓋上已積了層灰。李素搖頭苦笑,「這傢伙真是的,都是要送他的禮物,他怎麼不開?該不是以為我還會再回來,所以把行李寄給他保管吧。」

      「本來真是沒打算再回來……」

      經歷過旱災,一路上遭遇的種種,震撼李素的眼界。從前,他聽見有人在煮觀音石,根本無法理解那究竟是什麼玩意兒,直到劫難過後,他才體會到人的肚子裡要是空虛,確實會想填滿那無盡的空洞,哪怕是用石頭也成。

      最後,無心再次入世的他,決定在桃源村定居,村民知道這消息,都推舉他作新的村長。

      每隔一旬,李素會在楊柳樹下說些外頭發生的事給大家聽。這一講,可以講到月落烏啼時分,連過路聽見的怪力亂神,什麼蘭若寺有樹妖、火燄山有精怪都拿來一講。村民們喜歡在每旬的頭一日聚集,聽李素說些有的沒的,人們說他比以前那個「只會搖搖扇子,掐指一算,嘴裡唸唸有詞,不知道在說什麼」的王建有趣多了。

      隨著與村民們有更多的交流,李素終於明白,原來村子裡的人們根本不明白外頭的事,嘴上都是「帝」啊、「妃」的,全是空口無憑的亂扯。他們甚至不知道已經改朝換代,以為當今的聖上只有一名貴妃,李素只好向他們解釋:「『貴妃』的官階在皇后之下,你們只聽說宋貴妃很有名,但是帝不只有宋貴妃,他還有一名皇后,以及很多妃子。」民眾們連聲「喔喔」,有的恍然大悟,有的隨意敷衍。

      李素慶幸自己有足夠的閱歷,能傳達給村子裡的人知道。後來李素雖然乏了,不說了,可村子裡還是養成習慣,每旬的第一日,大家到廣場賞月,烤點東西吃,一杯羹一杯酒,吃吃喝喝,有的喝完酒跳脫衣舞,有的發酒瘋唱歌極為難聽。

      每當這時,李素總是獨自坐在還有空位的長凳上,仰頭望月,浮想連翩,不禁回思著許多曾與王建發生的點點滴滴。

 

      「李素啊。」一日,邱大嬸主動在他的身旁坐下來。

      「邱嬸,有事嗎?」

      邱大嬸面容慈藹,一張臉佈滿皺紋,隨著笑容,她的臉變得更皺了,她說:「你這個小夥子非常不錯,還記得十年前你第一次到村子裡,我對你的印象就很好。」

      李素隨意點點頭。

      「這些年來,你跟我們家的關係也很好。我的女兒今年就滿十六了,村子裡我最信得過的人就是你,小茜也很仰慕你,每當你要講故事那天,她總是前一天就睡不著覺,一到凌晨就起床,搶著到廣場去坐前排。」

      「嗯。」

      「本來,王建是村子裡最年輕的,人也生得將才,我想把小茜嫁給他……」

      李素跟邱小茜結婚了,村子裡鑼鼓喧天,村民們大張旗鼓,直比中舉的派人來報信還風光。村民們都很喜歡李素,邱小茜更喜歡李素,成婚時嬌滴滴的讓李素掀蓋頭,當晚就從了他。

      夜深了,睡在本該屬於王建的新房,臂彎裡摟著新嫁娘,窗外透入的月光宛若輕紗,李素夜不能寐,他想翻身,妻子卻把頭枕在他的胸膛上,於是他把小茜從身上抱了下來,安放在床上,再坐起身,活動了下麻掉的手臂。

      他想:王建啊,我佔了你的床舖、娶了你的女人,你怎麼就不趕快回來打我一拳呢?

      李素與妻子的生活相當美滿。邱家在村子裡算是仕紳階層,小茜從小就十指不沾陽春水,但是在嫁給李素以後,她為了討丈夫的歡心,開始學著做菜、縫補衣服,甚至就連下田去親自種地都毫無怨言。

      除此之外,小茜還是個健談的女孩兒,這讓李素總算不那麼寂寞,在小茜來以前,李素獨自睡在冷棉被裡,觸景生情,難免想起過去與王建一同喝酒的日子,把酒水都喝乾了以後,兩人就和衣睡作一團,就算是秋末也不覺寒冷。

      那不過是一生中很短的歲月,可這些年來,在李素心中兜兜轉轉的,總是那些時候,就好像活了這麼長的年歲,去過許多的地方,值得珍藏的回憶卻只有這幾件破事。

      還記得秋高氣爽的時節,他們一起上山,王建在河邊撈蝦,總是把袖子褊得高高的,露出一對細長的手臂,李素當時很想捏捏那只膚色白皙、十指纖纖的手,可是他當時一直不敢提出來,就怕王建覺得奇怪,在那之後,王建就消失了。

      他光是看著那個人,與他聊天、吃飯,心中就充盈著一股說不出的滿足感,使他無法繼續流浪下去,他也曾有過掙扎,然而現在的他早就在桃源村裡定居,這讓他不禁怨嘆:既然遲早都會生出窩囊的想法,當初為何要走得那麼早?也許不走的話,王建也不會離開了。

      想畢,他喃喃自語道:「哈,這有可能嗎?   」

      夜半無眠,他起衣徘徊,自王建的書架上隨手拾起一卷書,坐在書案前靜看。他翻到一頁曾有摺角,如今已抹平了,只留下淺淺的摺痕,那頁抄著周美成的詞,寫道: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處。當時相候赤欄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後入江雲,情似雨餘黏地絮。

      李素以指腹輕撫著紙面,從「桃溪」直到「雁背」,細細尋思這闋詞的意思,想通了以後,他無聲的哭了。這一生他很少哭,可當他想起斷藕不能接續、想起分飛雁無法相逢,淚珠便滾落他熱燙的臉頰。

      他想起離開前的那一晚,連杯離別酒都沒喝成,兩人同榻而眠時,自己的心情太過忐忑,整晚也睡不著。偌大月亮升在正中的時候,也不知王建曉不曉得他還醒著,竟翻身過來,依偎在他肩膀邊,輕輕的問:「這裡就跟天國似的,你當真不留下來?」李素聽得恍恍惚惚,其餘的字眼不大真切,唯有「天國」二字擲地有聲。

      真是好個天國。

      他說不清自己的懊悔,只知道真的懊悔……

      曾幾何時,邱小茜被丈夫的哽咽驚醒,她自床鋪坐起身,怔怔的望著書案前,不能理解在這新婚之夜,丈夫究竟為何而哭,又是為誰而哭。

      後來,小茜替他生了個兒子,她體質虛弱,不能再受孕,兩夫妻間就此沒了房事;李素若有需求,就躲在房內自瀆,小茜不敢聞問,只好在客廳陪兒子。

      他們的兒子取名作李狷。「『李狷』這個名字呢,人格十六點,財官雙美,功成名就。」最近,李素熱衷於翻看書架上莫名其妙的命理書,這些都是王建的藏書。

      聞言,妻子掩起嘴來,咯咯地笑,「瞧你說得真有點回事,我們村裡除了王建以外,從來沒有人想當官。」

      「確實。」李素嘆了口氣,「在這與世無爭的村子裡,何必懷有沖天大志?」  

      邱小茜卻回道:「連你也說這種話就不行了,你可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李素竟啞口無言。

      十六年後,李狷參加鄉試,小茜陪同赴會。考完當日,小茜遠遠看見兒子走出來,正要上前迎接,卻在路中央被衝出來的馬車撞死。

      二月天寒地凍,路面積了很多雪,那兩匹馬發了狂,八隻蹄子來回踩過,整條白色的路上被染得紅通通的,原來那正是知縣的軒車,而知縣為了息事寧人,於是小開門路,讓李狷通過鄉試。

      兒子沒有回鄉,也毫無音信。李素過著寂寥的日子,夜晚獨有月娘相陪。他還不習慣沒有小茜的生活,總依稀聽見屋子裡仍飄盪著她溫柔的笑語。

      小茜喜歡自山上遠眺桃源村,更愛山道的楓紅,所以他在後山築了衣冠塚。每逢小茜的忌日,他會一手抱著酒壺,另一手提著祭品,到後山為小茜捻香。他還在塚的附近築了座草廬,每次坐在裡頭喝酒,總是一晃眼就過了一整天。

      三年後,有京城的人來報信,說李狷一試成名,更是同榜中最年輕的,但他像沒打算把老父親接進京城。「李官人尚值青壯,想多奮鬥幾年,老爺不必多慮。」報信的如是說。

      「李官人派小的來,是想通知老爺您,當朝的中書令姓王,不知是否您要找的人呢?」

      李素連聽都不想聽,打發那報信的走了。他想,王建考運那麼差,哪可能作大官?何況天底下有這麼多姓王之人,怎麼知道哪個是王建?

      「我們早就沒了緣分,哪來這麼剛巧的事。」

      災旱連年,民眾苦不堪言,各地民亂並起。帝派玉座旁的二將龍將、虎將往全國剿匪,卻遇農民直搗玉京,將領們四散各地,沒能回援,京城唱了空城計。帝倉皇逃難,下令太子監國,護送帝出奔的御林軍之後便失了消息。

      有天,桃源村外來了許多人,一個個灰頭土臉,看不清面目,衣著也襤褸不堪,李素看著這夥人相當不對勁,卻不知當如何形容。桃源村地處偏僻,天險橫生,村民們難得見到一次生人,正鼓譟著要村長出面接待,李素皺了眉,道:「正所謂『飢寒起盜心』,你們別大意了。」村民們卻咿咿呀呀地說:「你先前回村時不也是那模樣嗎」、「看人家可憐就要幫助他」、「可以問問外頭的情形」什麼的。

      李素也沒辦法。這一大群人個個身披盔甲,來時村子還烏雲罩頂,讓他莫名的沒好感。於是趁著村民們招待外賓那幾日,李素就跑到後山裡陪著衣冠塚隱居。

      待他吃膩了山菜野果,一下山,才發現村子裡沒有活人。白櫻紅桃仍肥美,綠柳垂楊隨風拂,唯有原先吱吱喳喳的村民們,一個個倒在路上,有被割喉的,也有腸穿肚爛的,還有的阿姨嬸嬸被脫得赤條條的,也有的還待在屋裡,被穿樑而繞的繩子吊得眼睛舌頭都吐出來。

      他進入村民們的家中查看,屋裡都被翻箱倒櫃,衣服桌巾全翻倒在地,重要的財寶不翼而飛,空地裡的菜也被拔個精光。

      唯有自己住的那棟房子,竟是完好無缺。雖說他自認身無長物,但比起其他屋子的慘狀,還是整齊得過分,反而像是被收拾過。才踏進屋裡,他就聞見一股濃濃的茶香,沒被他點燃的青銅香爐裡,也燒著久違的香煙,氣味刺激著他的腦識,使其神思飄回遙遠的二十五年前,當時他的步伐第一次跨過門檻。

      茶几邊擱著的外套被摺成了四方形,案上的紙鎮下壓著一封信。李素在案前長跪,展開了信紙,信中說的大抵是王建在京中娶妻生子,當上宰相,生活安好,李狷中舉後,娶了他的女兒,也在京城開枝散葉,目前是他黨中的人馬。

      李素看完,就把信丟到煮茶的爐火裡燒了乾淨。

      李素埋葬村民的速度很慢,期間,他忽冷忽熱,上吐下瀉,兩隻手都潰爛了,儘管如此,他還是為邱大嬸刷淨了大體。為了把大嬸一家都埋葬在小茜的衣冠塚附近,即使他已被病魔折騰得相當憔悴,還是頂著豔陽天,挑著兩擔遺體,從村子至後山,來回了兩三趟。

      又過了一年,李素的病沒有好轉,皮膚漸漸慘白,還長出許多大大小小的黑斑,生不如死的他,不敢停留在水壺前,就怕望見自己的倒影。

      這一年,人在京城的桃源子弟們陸陸續續回到村中,有的人還認得李素,紛紛詢問他村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的人不相信李素,認為他趁著村裡只有老弱婦孺時謀財害命。不論如何,十幾個人零落歸來,桃源村靈山好水,食物充足,又沒有天災,人口很快又生養起來。

      這些年來往京城發展的人,都攢夠了資本才願意回鄉,從此自耕自給,不再交換資源,人們各過各的,不再像往昔一般齊聚在廣場中。

      李素還是村長,但是村裡的人已經不再過問他任何事,他唯一的職責,就是收取素果,祭拜去世的村民,然而有些村民還是會抱怨他收的祭品太多。

      民亂平定後,帝回到玉京重掌大權,期間企圖奪權的宋貴妃與其外戚全遭處決了,屍身掛在城牆上曝曬。傳聞中書令王氏與宋貴妃有掛勾,帝下令滅族抄家,抄出王家在京城的地產、店面、票行庫存等資產,竟高達五千萬兩,而國庫一整年的進帳,不過七千萬兩。

      王建終於回到桃源村,景色依然,人事全非。會再回到桃源村,是因為他在外頭已輸得一無所有,只剩這村子裡還留存著一座屬於他的房子。

      上一次回到桃源村,是在奉詔隨軍之時。他才進到屋子裡,就見茶几旁擱了件外套,忽然想起李素跟他一樣,總是喜歡窩在那張茶几邊,睡作一團。他聞見獨屬於李素的氣味,想他或許回來了,於是給李素留了信,想讓他放心,李狷既然作了他的女婿,他會想方設法保他步步高陞。

      可惜李狷仗著自己在朝為官,又是宰相女婿,以為能隻手遮天,與宋貴妃一派勾結,試圖逼宮,最後連他王建的女兒,還有在京城落地生根的一家子,全都賠了精光。如今他孓然一身,不禁後悔當初為何汲汲於功名,害了自己不說,連親族都害慘了,百年後九泉之下,他無顏含笑。

      他又回到自己的家中,李素已經不在。

      「也對,他這樣浪蕩天涯的一個人,怎麼可能一直停留在小地方?」王建認為自己能理解李素的心情。這裡已經不再有人情味,儘管物產豐饒,氣候溫和,卻少了種「家鄉」的滋味。

      他獨自一人,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生活著。

      當他睡在床上,被明亮的月光刺痛了眼皮,輾轉反側,才發現床上沒有自己的氣味,只有李素的味道。

      他在書案的抽屜裡發現一本老舊的冊子,翻開一看,是李素的筆跡,零零落落記著他跟妻兒之間的事。

      他是想多瞭解李素,可李素的文筆奇差,亂無章法,看著不能忍受,才看了一半他就放回去,擱了很久都不曾再翻閱過。他恰好沒看見,下一頁的第一行是「我知道他會回來」……

      一日,正值壯年的李纓回到了桃源村。同樣環山抱水,桃紅柳綠,他踏遍五湖四海,從未看過如斯美麗的樂土。當年遭逢抄家滅族之禍,他的外祖父買通監獄裡的死囚與劊子手,偷龍轉鳳,讓替身受刑,才得以逃出生天。當時還在強褓中的他,則是被奶母抱著,連夜逃離京城。

      父母的慘亡、家世的覆滅,讓李纓即使長大仍不忍回京,舉用官吏會審查身世背景,科舉這條路對他而言更是終生無望,失去人生目標的他,接下來的歲月都在飄盪,父親留給他的遺書裡寫道,他的爺爺名叫李素,就住在桃源村裡,他決定前來探訪。

      「請問一下,這裡住著一位名叫『李素』的人嗎?」

      「小夥子,你從哪聽來的?這傢伙作古很久啦。」

      正在彎腰耕田的村民,放下鋤頭,起了身,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抹去涔涔汗水,按著鋤頭道:「李素住的屋子倒還在,你若想知道他的事,可以去看看。」

      村民帶著他來到那屋子的門口,就逕自離開了。門是打開的,屋裡好像沒人。李纓走了進去,見客廳有張大方几,他便在茶几邊坐下,他隨意掃視著屋內,但見碧紗窗已然破舊,掛在牆上的麈尾泛黃,屋中破落而蕭索,唯有供在牆角的一只青銅香爐,黑得發亮,仍裊裊燃著青煙。

      他心忖:「雖然很破舊,這屋裡看起來倒不像是沒人住,說不定我還是能知道一些關於爺爺的事。」

      登時,一陣腳步聲有條不紊地傳來。佇立門口之人,擋住了屋外透入的陽光,他膚若白雪,臉與四肢卻密佈著深深淺淺的黑斑。李纓一看,倏然睜大了雙眼,嚇得頭皮發麻。

      那人用喑啞的嗓子,使盡力氣問道:「李素……你回來了?」

      王建的眼眶一熱,視線逐漸為充盈的水氣所模糊。在朝為官二十餘年,何種驚滔駭浪未曾經歷,心潮都不曾像此時這般澎湃而洶湧。他全身忍不住顫抖,手一鬆,拎在手上的水桶「咚」的一聲,翻倒在地。他跨出幾步,想走到如夢似幻的那人身邊,好好的端詳一會兒,否則太久不見的容顏,都在記憶裡褪了色。

      「李素…」

      「李素……!」

      那老人咆嘯著,臉上的表情喪心病狂。李纓面對著眼前的恐懼,不斷往後退,一個重心不穩,跌倒在地上,「對、對不起!我走錯了!」他隨即連滾帶爬,肩膀撞到了人也不管,飛也似地衝出門外。

      此時站在門外圍觀的村民,笑語依稀可聞。

      「住在那棟屋子的都沒什麼好下場。」

      「會得到這種惡疾一定是做太多壞事吧。」

      「你也太壞心了,為什麼要帶小夥子過來?」

      「小夥子會不會去一次就染上那種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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