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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光》離合(一)

前言:

「離合」中的佐為因為轉世,已不再叫藤原佐為,有姓名潔癖的讀者需慎入喔。

看「離合」的時候,一定要看成是佐光配啊!絕不是自創X光!

以下正文。

「我叫……西園寺昭齋。」

這酷似佐為的清秀少年怯怯地報出了自己的姓名,進藤光「嗯」了一聲,心中頓時數味雜陳,有點失落,有點慶幸,有點意外,也有點意料之中:果然……不是佐為。

他乍看到這跟佐為生得一模一樣的少年,不能不激動,但一抱住他,就發現他是個活生生的溫暖人類……那就不是佐為了,理智一復甦,便開始冷靜地觀察起這個少年來。

瞥了他緊張的秀臉一眼,進藤光又微微好笑地皺起眉想:他怎麼會叫我阿光?怎麼知道我?……啊,難道是我的小棋迷?可是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太直接了吧?跟我小時候也有點像……哈哈,包子臉真可愛。

「少爺……」

昭齋知道他不該在陌生人面前直言自己的身分,知道他的容貌的媒體甚至不多,行程就更不必說了,全家對他保護備至,就是不願意他在世人面前光火,以至於成為家族的把柄……今天他居然在一個生人面前表白……這是家族大忌諱,還在這些隨扈面前說了……這些保鑣對西園寺家忠心耿耿,一定會將今天的事都告訴父老。

不知道犯了族規,回去要受什麼處罰……他一向謹守禮規,從未犯禁過,此時說不忐忑是騙人的,但他還是好在意這個進藤光,在意到……就算回家要受處罰也沒關係。偷偷看了進藤光一眼,發現他正在凝視著自己,昭齋爆紅了臉,卻仍呆呆地移不開視線。

他外出的範圍只有學校跟醫院,學習的體育課程也都在室內,馬術的研修也早就結束了好幾年,平日是素不見太陽,雖然是少年,肌理卻通透於少女數倍,如果沒有情緒,肌膚那一貫是毫無血色,這時情緒一激動,臉色就像是白玉髓裡浮起了絲絲赤根,一條一條的血脈都清清楚楚。進藤光有點驚訝地看著他,沒看過有人能這樣,以為他有什麼疾病,擔憂地急道:「你沒事吧?趕快去醫院吧!我帶你……」他走近昭齋,一名高大的黑衣男人已經早一步擋在兩人之間,對著進藤光冷冷地道:「我們會護送少爺去,要你操什麼心?」

進藤光微一皺眉,心想:這孩子有保鑣,大概是有錢人的孩子……我這樣死纏爛打,他們還以為我是在覬覦他……哼,有錢有什麼了不起?我也沒稀罕。

他只關注棋壇,竟然不知道「西園寺」家族在日本政商間的巨大影響力,可說是常識不足,但也幸在他不知道,否則以他對銅臭味的反感,恐怕會對昭齋敬而遠之——雖然他長得像佐為。

進藤光還沒說話,昭齋已經看不慣自己和進藤光被擋住,大步繞過隨扈,但這時眾保鑣已經有所防備,知道少爺對這男子有莫名的依慕,一開始是沒料到文靜的少爺會這麼出人意表,才發生了今天的事,那時不防還可說是情有可原,但說什麼都絕不能讓少爺再度接近他,否則他們的失職之罪就比少爺犯的家規更重。他們的訓練都極有素,眼神也不須交會,兩個男人有默契地從左右上前,一邊一個拉起進藤光的胳膊,進藤光一驚,正想反抗,他的下盤卻一空——原來是整個人竟被提拎了起來,往後飛去!

這力道大得讓他像是被人拉住後頸的衣領往後直直拖去,他人在空中,根本無法反應,嚇得沉下腰腿,腳尖碰到了地板,一有磨擦力總能停下來,好不容易兩隻腳板都踏在地上了,卻還是往後退了一步,這一步還不足以消去剛剛那力道,他一驚之下再退一步,然後又一步,一共是踉蹌的三大步,他好歹是個大男人,卻像隻小雞一樣被兩人給架飛了出去,不得不佩服這些人真的身懷絕技,終於站定後,兩隻異常巨大的手正好從後握在他的雙肩上,像是早已在此等著他,力道也不友善,但還不至於傷了他,這巨人般的大手倒顯得他好像是女人還是小孩似的纖弱,這樣的手一旦握起拳來,一擊就能將人打得毀容,兩擊就能要了人命。

他剛剛被人丟飛了一次,這時已經拿出了十二分的戒心,雙肩一扭,對方卻抓得更緊了,彷彿他的掙扎多大,對方就出多大的力氣,他想要肩碎可以,但要脫身卻是妄想。他的反應再怎麼好,又怎麼及得上武術專家?

這……這是幹嘛?是在拍武打電影嗎?他……他什麼都還沒對他家少爺做耶!

進藤光臉色一變,已經不能不驚慌,但還有一個人比他更驚慌。

「住手!」

昭齋朝他衝了過來,剛剛那一扔已經徹底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三名高大的保鑣從容地將少爺圍困住,如同三堵大牆,優劣瞬辨,昭齋的眼神一凜,伸手就是擒拿,這三人真沒想到少爺居然會對他們動手,錯愕之餘,一開始的對擊也有點手忙腳亂,但時間久了,三人是越打越順,昭齋立時處於下風,卻能勉力支持。

他是西園寺家的么少爺,當然也受過精密正規的自衛和襲敵訓練,一旦全力出手,自非泛泛,一時之間六隻大手對兩隻纖細的手施反擒拿,但僕從對主人總是心懷懼讓,而昭齋出手則是無所保留,勢如拼命,手腕才剛被拿住,又不計後果地揪扯回來,似乎也不在乎手會不會折斷,這一下三個大男人的氣勢登時餒了,看少爺兩隻手腕數度被擒,又數度猛力掙脫,已經被他們捏出了深深的紅痕,這……這……這算不算是以下犯上?

「少爺……少爺!您……請您冷靜點!」

「少爺……」

「我們不敢無禮,少爺也請自重!」

三個男人已經不敢再出手,只是以品字形圍著他,兩手抬在胸前,竭力說服。

「讓開了!」昭齋尋往空隙奔去,其中兩人就擠住空檔,如此闖蕩兩次都是無功,三人放下心來,昭齋再一次撲向空隙,仍是一樣被其中兩人擠住,誰知他才撲到一半,竟突然跪地往旁邊騰出的空隙一滾,已經出了戰圈,三人大驚,要撲上少爺阻止是易如反掌,但要絲毫不弄傷他卻是太難太難,這一猶疑下,昭齋已經奔向了進藤光,餘下的保鑣們各從兩側上前要抓少爺,卻都被這少爺輕靈避開了,他閃避的技巧極高明,且姿勢曼妙,如果不是受品字形圍住,兩側夾攻實在拿不下他,頂多只能碰到他飄起的長髮,何況還不能傷到他?所有人被這一個毫無實戰經驗、但一出手就是拼命的小少爺給弄得人仰馬翻,也不禁好笑。

進藤光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奔騰縱躍,身走飄逸,要不是親眼看見,都要以為他身上吊了鋼絲,而且那鋼絲還能隨他控管,才能這樣趨退若神,才在發呆中,昭齋已經躍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抬頭對箝制住他的保鑣喝令:「放開阿光!」

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一跳進自己懷裡,進藤光就自然地伸手抱住了他,覺得這一切又好笑又可氣,又好像有點可愛,這時肩上傳來一陣劇痛,耳邊聽見了「喀喇」一聲,他皺了皺眉,長年下棋已經讓他善於壓抑,此時並沒露出太痛苦的神色,但昭齋已經嚇得臉色發白,還沒發話,箝制住進藤光的巨人已經喝道:「你放開少爺!」

「嗚……」實在太痛了,有點受不了。這力氣……好可怕,他肩上還有背包的背袋,但在巨人的手掌中,這背帶好像並不存在一樣,他的力道可以直接穿透背帶傳到肩上,只要再一用力或拉或扭,進藤光非脫臼不可。

這巨人保鑣看見進藤光還不放開少爺,更棘手的是少爺也不願意放開他,只好低聲道:「那跪下吧!」伸腳在他膝窩裡輕輕一踢,進藤光單膝彎曲,不能抵抗,真的跪倒,昭齋跟他一起跪下,雙手卻仍是抱在他的腰上。

他死活都抱著進藤光,這一跪下是局勢所迫,理所當然,但這些隨扈們似沒料到,無不大驚失色,同一瞬間全部往後退開,萬不敢置身在昭齋膝前的方向,只圍在兩人的身側和身後,一個個還不忘搶道:「少爺!您不能這樣!」

「少爺快起身!」

「少爺是西園寺家的人,不能對天皇陛下以外的人事物下跪!」

進藤光大感荒謬,正要笑出來,昭齋已經哽咽地大聲道:「你們打他,就是打我!」

他是個無知的嬌養少爺,發起脾氣來,說話都跟七八歲的孩子一般沒道理,這話裡還大有同氣連枝、患難與共的意味,進藤光心裡頓時又是溫暖,又是困惑:這孩子怎麼對我這麼好?……還有這些人說話怎麼這麼奇怪?難道是貴族嗎?

「少爺您……」

「您為了這個匹夫……唉……!」

進藤光大皺起眉頭:匹夫?是說我嗎?

「喂喂喂……」進藤光已經受夠了這齣鬧劇,此時沒人牽制他,他扶著昭齋站起身來,拍了拍兩人的衣物,看了他蒼白狼狽的臉色一眼,不禁輕輕一笑,幫他擦了擦淚,昭齋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這時被進藤光一抹淚,更是委屈得眼淚直掉,恨不得撲在他頭上痛哭撒嬌一番。

「……我沒有要對你家少爺怎樣,只是他說要去醫院,我想送他去而已……」

「我們說了會送少爺過去,你為什麼一直糾纏?」

進藤光揚了揚眉毛,沒好氣地高聲反問:「我一直糾纏?」

他高舉起雙手,狀似「投降」,再大聲反問:「你們看看,到底是誰糾纏誰啊?!」

這些隨扈看進藤光已經鬆開了手「投降」,但自家少爺仍緊緊纏抱著進藤光,這到底是誰糾纏誰,一目瞭然,不禁都臉上無光,羞慚無地。既不能數落少爺,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再辯解,進藤光看他們剛剛那麼兇悍,對自己也無禮透頂,此刻卻一個個低著頭都不說話,像是在等著人來訓,他怎能辜負?乾脆來一手拿手絕活,一手摟在昭齋的腰上,另一手的食指從左慢慢指到右,不放過任何一個人,連珠炮地狂轟回擊:「我原本好好的要去因島,被你們一搗亂,行程都毀了就算了!要送你家少爺去醫院,你們不肯也沒關係,說一聲就好了,幹嘛打我啊?!打我也算了,幹嘛還打你家少爺啊?想打架也要公平一點,你們三個打我一個,十個圍毆少爺一個……你們看……看他都嚇哭了!」

進藤光隨便報個人數,一加起來還正好是這十三人,眾人驚恐地面面相覷,誰也不敢擔這罪責。他們雖然對進藤光沒客氣,但下手極小心,即便讓他吃痛,也絕沒有傷到他,要驗傷是不會有任何痕跡的,哪有打他?至於擒拿昭齋,更是不敢使上什麼力,那……那說圍毆少爺,是從……從何說起?

進藤光看他們嚇得不敢動彈,心裡得意已極,還故意低頭問昭齋道:「你沒事吧?」後又極小聲快速地囑咐:「快再哭一下。」

昭齋一愣,他心思純真,要故意裝哭耍詐是沒辦法的,也不知道這阿光幹嘛要他哭,但不肯讓阿光失望,想起剛剛阿光幫自己抹淚,那暴湧而出的委屈應該是夠哭了……於是道:「那阿光你……你幫我擦淚……」

進藤光微微一笑,慢慢地幫他拭去淚痕,懷念又心疼地看著他的容貌,心想:真像……真像。

昭齋被他這麼異常溫存地對待,有種上輩子所受的虧欠、都在這份遲來的溫柔中被補償了的感覺,如何能不哭?「哇」地一聲抱住了進藤光,大哭出來,心好像碎盡了一次,又好像在瞬間就被補好了,不管是受傷還是痊癒,過程都是那麼地痛,他太年幼,承受不住這麼大的情緒波動,一哭不可收拾。

他哭的理由連他自己也不懂,進藤光只覺得他的眼淚跟佐為的一樣,呼之即來,可作為工具或武器,雖然有點心疼,也只是一下下,還以為他是聽自己的吩咐在假哭假嚎,但西園寺家的保鑣們可就不這麼想了,他們從未看過向來端靜的少爺這樣哭過,惴惴地猜想柔弱的少爺大約在剛剛的過程中受了什麼傷,在路上這樣也太引人注目,還是上醫院要緊。

為了不讓事情繼續發展下去,只好恭請這兩人上車,但不能讓少爺跟陌生人獨處,於是三名身手最好的保鑣破天荒地乘入西園寺家的專車中,進藤光跟昭齋坐在後座,兩人左右各坐了一名保鑣,還有一名保鑣坐在副駕駛座,眼光都緊盯在進藤光身上。

這車內的寬敞是進藤光從未見識過的,後座塞他們四個人綽綽有餘,好像還能再坐兩人,車門上還有一堆不知作用的機關,都像是電影中才會出現的配備。

昭齋始終抱著他,哭得累了才抽抽噎噎地停了下來,靠在進藤光的胸前,迷迷糊糊就要睡去,進藤光這時才感覺他是真的難過,不禁憂心地問:「你……你哪裡痛嗎?」

昭齋虛弱地搖了搖頭,兩手攀上他的肩膀,輕輕撫摸著,抬臉問道:「你肩膀痛嗎?」

他看似無意的撫摸,其實手指已經一一摸入進藤光的肌肉中,要看他的骨骼是否有錯位,摸了清楚知道無礙,在進藤光說沒事之前便微笑了起來。

「我沒事,你……」

進藤光看他安心地微笑,氣質恬雅柔美,連神態都跟佐為一模一樣,一瞬間恍了神,都忘了還要說什麼,只是頓感侷促:實在太像了,這傢伙……怎麼會這麼像?不是只有長得像而已,簡直……簡直……

進藤光的心跳了好大一下,忍不住咳了一咳,微微推開他,拉個話題過來:「嗯……你說你叫昭齋是嗎?」

「是。」

昭齋被他推開,又自然地纏上了他,靠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跳,想著阿光剛剛叫自己的名字,那聲「昭齋」真是前所未聞的悅耳,他從沒想過自己的名字這麼好聽。

進藤光看他這麼纏人,不禁皺起眉來,心想:這孩子怎麼這麼黏人?他今天是第一天認識我啊……這黏功跟佐為也不分上下。

車上相安無事,到了醫院後,昭齋不那麼堅持要進藤光陪伴了,司機和保鑣看他的情緒似乎比較回穩,便要進藤光離開,昭齋依依不捨地看著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能要求進藤光留下,急得眼眶都紅了。

進藤光已經送他到醫院,一件心事也了了,但看見昭齋依戀的眼神,又不忍心就這樣離開,於是說:「吶,你快進去看醫生,我在醫院大廳等你。」

昭齋的雙眼一亮,這才肯乖乖地在眾人的擁護下上樓就醫。

他今天有太多失態的行為,司機佐藤將他在車內自殘、還有對一個陌生人投懷送抱的事都跟醫生說明過了,昭齋自始至終都垂著頭不發一語,等於全盤默認。

他是病人……他有毛病……他有病……病得越來越嚴重了……他好怕被阿光知道,阿光知道了……會怎樣?會怕他嗎?

他對自己的憂鬱症從不關心,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因為這世界上除了圍棋之外,他本來就不在乎任何事……連最愛的圍棋也不能盡情下,別的事情有什麼好在乎的?

在今天之前,甚至連死,他都無所謂,只覺得人生並無生趣,多活幾年,就只是多費幾年的糧食和光陰而已,就此結束也沒什麼好可惜的。

但跟阿光相遇後……卻居然來個形勢大轉變,他不但害怕阿光知道自己的病,還怕阿光疏遠他、側目他。

明明阿光只是個陌生人而已,不是嗎……

檢查過心跳跟呼吸,一切正常,腦波測試也沒問題,醫生詢問了他自殘跟其他脫序行為的原因,昭齋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在乎阿光。

醫生又問了他的作息和飲食,佐藤身為司機兼小管家,都能據實以報。

昭齋的生活完全被控制在一個精細的計算中,何時就寢、何時起身,一天進食的熱量多少,喝水量多寡,都符合營養師的規範,絕無差錯,甚至一天的活動量、每八個小時的體溫都被嚴密監控。醫生納悶地看著病歷,又多開了一些藥,對著佐藤交代道:「昭齋少爺看來是有輕微的妄想症和恐慌症……嗯,先讓他在家裡休息幾天,別上學校接觸人群,等情緒更穩定之後,我再減少藥量……這段期間先由西園寺家的家庭醫師密切觀察……」

昭齋木然地聽著這千篇一律的話,「昭齋少爺看起來無礙,只是有點胡思亂想,再吃吃看別的藥」、「昭齋少爺的症狀不嚴重,能好起來的」……他每次聽了這些,都更憂鬱了,猜想自己大概是得了現代醫學沒辦法解釋的心病,所以才一直不會好,每回的治療也都大同小異,只在於吃的藥增增減減,總之完全不對症。

離開診間後,他第一件事就是要去一樓大廳找進藤光,其實進藤光無人監視,任何時候想走都能走,昭齋有點不安,怕剛剛的承諾只是阿光要騙他盡快上來看醫生而已。

一到大廳,就開始找尋進藤光的身影,直到看見了進藤光單肩揹著背包、雙手插在口袋裡,背對著他的方向,看來已經等了一陣子了,昭齋心胸一鬆,甚覺欣慰,揚聲喚道:「阿光!」

進藤光回過身來,看見了他,開朗地微笑道:「看好啦?」

「嗯。」昭齋走到他身前,臉紅地點了點頭,進藤光「嗯」了一聲,問道:「還好嗎?身體沒問題?」

昭齋落寞地心想:我的病不在身上。

「是……身體沒問題。」

進藤光點了點頭,看他的「家僕們」臉色不善,也不想自討沒趣,於是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想藉他的形貌想念一下佐為,又突然覺得這心態不大對,連忙收心道:「……好,那再見了,你要保重身體。」現在去因島,也還來得及。

昭齋急急地抬起頭來,還沒說半個字,進藤光已經轉身離開,他起步就要追上去,佐藤卻拉住了他,無奈地輕聲道:「少爺……今天是您的生日,老爺和大老爺都在等著呢……還有族中長老……您為了這個人……今天啊……實在是啊……」

他滔滔不絕地講述下去,昭齋根本沒聽進去,但進藤光的身形卻是大大一震,猛然回過頭來,眼神裡有如要爆出雷電一般,喝問:「你說什麼?!他是今天生日嗎?!」

佐藤跟昭齋都大愣一下,不懂他幹嘛這麼激動,進藤光這時已經一個大踏步上來,一把揪住了昭齋的手臂,顫聲問:「你……你是五月五日出生?你今年幾歲了?」

昭齋看他的臉色恐怖至極,手上力道又這麼大,忍不住害怕,竟又忍不住憐惜,一時只痴痴地盯著他,並不說話,進藤光心急如焚,兩手捏上了昭齋的上手臂,大力搖晃,厲聲道:「快回答我!」

「你幹什麼?!放開少爺!」

保鑣們又要對進藤光動粗,昭齋制止道:「不許碰阿光!」

事態又變得有點麻煩了,正不知如何了結時,昭齋已經心平氣和地回答道:「我的生日是今天,今天就滿十五歲了。」

「十五……十五……」進藤光顫顫地點了點頭:「對……沒錯……十五年了……你……你終於回到我身邊……」

眾人看他的神情怪異,好像又是悲傷,又是狂喜,都不明白少爺的年歲生日有什麼好震撼他的,還說些奇怪的話,忍不住心想:難道他也有病?

但昭齋卻不害怕,也不覺得奇怪,心裡反而冒出一句話:是啊!是我,我終於回到你身邊了。阿光,我一直在找你呀。

這樣的念頭一動過,昭齋不由得一凜,心裡突感恐懼,但他怕的並不是進藤光,而是自己:我怎麼了?我怎麼會這麼想……我……我真的生病了……

進藤光仔仔細細地看著昭齋,越看越像,不由得慢慢地抽動嘴角笑了起來,但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當下被兜頭一盆冷水淋下,笑臉先是一僵,然後慢慢地歛下了笑意,終於心灰意冷地放開了昭齋,嘆了一口氣。

「……阿光?」

進藤光搖了搖頭,道:「我沒事。」再看回昭齋疑惑的可愛神情,進藤光微微一笑,已經整理好心情了,溫柔地淡淡道:「生日快樂。」

「……嗯,謝謝……」

進藤光似乎再無話對他說,點了一點頭,就要離開,突然有一人道:「等等,今天少爺發生這麼多事,我們必須帶他回西園寺家,跟大老爺稟報……沒有他在,不能對質。」

「對,沒錯。」

「……啊?」進藤光看著突然擋住去路的隨扈們,簡直莫名其妙,要對質什麼?他正想反抗,昭齋抱住了他一隻手臂,似乎在阻止他發作,又似乎在哀求……總之可憐兮兮地說:「阿光,請你多陪我一下吧。」

……這無辜小狗般的表情,真讓人無從拒絕,進藤光好一番猶豫後,還是妥協:「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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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西園寺家,進藤光真是大開眼界,原來這孩子住在古宅一般的豪屋裡,宅邸外觀雖然古樸,但內部的裝潢卻是現代古典的風格。一進宅邸,就有總管和侍女迎接帶路,昭齋和他被一前一後隔了開來,眾人按照位份,依序前後排成一列前進,制度禮範極嚴,不可僭越,進藤光心生不喜,昭齋頻頻回頭看他,他又想這一切都算是為了這孩子,所以極力忍耐。

原來今天的事對於進藤光而言只是一場有點說不清楚的邂逅,但對西園寺家而言卻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被領入主屋,東轉西繞了一會兒,到了一個像辦公室的房間,一個垂垂老人坐在了一張精緻卻氣派的大木桌前,兩手交握撐著下巴,閉眼凝思,昭齋一進房便恭敬行了一禮:「爺爺。」

老人「嗯」了一聲,道:「昭齋坐下,那個什麼職業圍棋本因坊的也坐下。」

進藤光一愣,侍女領他到一旁的客椅坐下,昭齋坐在那張木桌的側邊,顯然主客之別也甚為分明。

原來在回西園寺家之前,已經有保鑣打電話回家稟報今天的事了,昭齋的爺爺聽完後,短時間內就摸清楚了進藤光的底細,今天雖然發生了點小意外,但西園寺家從不大意,一裡一外互相呼應,在「迎敵」前就探知了「敵人」所有情報,進藤光不由得感到陣陣恐怖。

十三名隨扈這時也進來,以及司機佐藤,所有人各自敘事過一遍,人事時地物交代得清清楚楚不說,並且言語間竟然無一相悖,像是背書似的唸了出來,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訓練到這個地步,幾乎都不像人類了。

昭齋的爺爺一點頭,問進藤光道:「他們說的,你有沒有要反駁的?」

他連自己人也不全信,要事發的當事人都坐在旁邊聽,以證無誤,這大概就是什麼對質了吧……進藤光從未被人這樣「審問」,心裡大是不快,這些人說的都是實情,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只「哼」了一聲,昭齋的爺爺冷冷一笑:「看在你家世清白,也沒跟什麼了不起的人打交道,就不跟你這匹夫計較啦。好了,昭齋啊……」拉過昭齋的手,老人好聲道:「你怎麼啦?這大叔有什麼好?你今天幹嘛為了他做出這些傻事呢?」

進藤光自打一進屋就全身不對勁,心裡的不悅是與時俱增,只是為了昭齋強自忍耐,此時沒來由地被這老頭子一通亂嫌,又說「匹夫」又說「大叔」的,怒氣漸生,當下就想提起行李、扭頭離開,正準備要起身,一抬頭就看見昭齋望著他,一臉過意不去,眼波柔情款款,連佐為也沒對他露出過這種動人的神色,心裡突然「怦」地一下,屁股不由自主地黏回椅上,也不計較了,反而竟得意起來:這臭老頭對我越不客氣,這孩子當然就對我越好,你最好再多嫌幾句,搞不好你孫子就會衝過來對我撒嬌道歉了……就像佐為那樣。

糟老頭的嘮叨是耳邊風,美少年的溫柔才是心上事,生什麼氣?

他覺得這想法極美,忍不住彎起嘴角,對著昭齋做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昭齋看他妥協的表情,頓時寬心,對著老人道:「爺爺……我不知道是怎麼了……」

老人憐愛地摸了摸他的長髮,嘆了一口氣,道:「唉……今天去醫院檢查,醫生說你……」

昭齋就怕他在進藤光面前吐露病情,連忙截斷道:「我吃藥就會好起來的!爺爺,我……」

「你都吃一年的藥了,唉,我真不明白……」

進藤光聽到這裡,忍不住豎起耳朵細聽。這西園寺家的大老爺何等精明,馬上看出進藤光對孫子極為關切,而孫子今天還為了這個職業棋士做出一堆旁人無法理解的行為,這兩人似乎早已認識,但孫子足不出戶,人際交往狀況也幾乎是零,怎麼可能認識他們所不知道的外人?唯一可能就是……

「昭齋,你是很喜歡這個什麼圍棋棋士嗎?」

進藤光瞥了昭齋一眼,看他要如何回話,昭齋的臉一紅,並不回答,進藤光雖然不是頂滿意,但看他臉紅,也覺得甜甜的。

西園寺大老爺打量著進藤光,心想:這個什麼本因坊的東西我是不懂,但應該好歹也算是公眾人物,昭齋喜歡圍棋,自然也會注意職業圍棋的事,說不定是崇拜這個什麼本因坊,才會做出今天這樣的事……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倒可以利用這匹夫來治好昭齋的憂鬱症。這匹夫能有意外的大用,算是他的福分。

計議已定,西園寺大老爺對進藤光的態度就沒那麼輕鄙,於是稍稍端坐好身子,對進藤光道:「進藤先生,昭齋喜歡下圍棋,你來跟他下棋吧。」

他說話直接,也不說「指導」,當這本因坊是什麼雜耍藝人似的,來跟孫子下棋博孫子一樂,是他該有的榮幸,也不問「方不方便」或「可不可以」,一句「來跟他下棋吧」,就是命令進藤光非來不可,對他而言,從「匹夫」轉叫他「進藤先生」已經是足夠看得起他了。

昭齋沒料到會這樣峰迴路轉,驚喜無已,要不是修養極好,差點就要歡呼出來。進藤光雖然願意,但對這老頭的態度大是沒好氣,冷笑一聲道:「我這什麼職業圍棋本因坊的有那麼多美國時間嗎?」他拿西園寺大老爺第一次對他的稱呼冷嘲熱諷了回去,一字不差,可見他有多不滿。

昭齋「啊」了一聲,沮喪地垂下雙肩,西園寺大老爺看不得么孫難過,銳利地瞪了進藤光一眼,正要說些什麼,進藤光聽見昭齋嘆息,心腸軟了,當即答應:「唉……可以是可以,只是……」頓了一下,就沒了下文。

他的賽事太過繁密,二十五歲過後就不再接指導棋,已經五年沒下過指導棋了……還有指導的時間該怎麼安排呢?

西園寺大老爺看他猶疑,鄙夷地想:只是什麼?匹夫就是要錢,何必囉嗦?……算了,只要昭齋可以好起來,錢財也是小事一樁,匹夫要多少就給多少吧!只要能治好昭齋,這也是他應有之份。如果治不好,就算老頭子我賭輸了。賭嘛,本來就是要本金的……總之先催他答應再說。

「進藤先生,你直接開個數吧!」

進藤光抬起頭,莫名其妙地問道:「什麼數?」

西園寺大老爺淡淡道:「金額啊。」心想:這小子愛財還裝模作樣,令人討厭。讓他陪昭齋玩幾天,昭齋如果沒有起色,他休想再踏進西園寺家。

進藤光怒道:「誰在說錢的事了?我是……」

「我直言吧!昭齋有憂鬱症,你來陪他下棋,我會給你下棋的費用,你如果還能幫助昭齋從憂鬱症中走出來,那最後再奉上百萬倍的報酬,如何?」

進藤光一愣:「……什麼?」

昭齋的臉色一白,立刻垂頭瞪著膝蓋,不敢迎視進藤光的眼神。

西園寺大老爺看進藤光呆住的樣子,冷笑了起來:「吃驚吧……你大約幾輩子也賺不到這金額……放心吧!西園寺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筆錢完封給你,你不會被扣到半毛稅金。」點起菸斗,他又緩緩地說:「為了這豐厚的獎賞,你不妨好好努力。」

進藤光愣住的原因是這時才知道昭齋有憂鬱症,並不是因為什麼金額,他實在太震驚,忍不住緩緩移動目光朝昭齋看去,只見他垂著頭,濃亮的紫髮遮住了大半側臉,手上的肌膚毫無血色,臉上的表情也不讓人看清,就像是他不再讓佐為下棋了那樣……進藤光憐愛地看著他,也不管排開行程會有多困難,吸一口氣道:「好!我答應了!」

西園寺大老爺意料內地「嗯」了一聲,昭齋被戳破了這難堪的隱疾,仍無喜色,進藤光站起身道:「我要回去整理好時間……」

西園寺大老爺一抬手,道:「你不必經常來,昭齋的課業繁重,我也不希望他太沉迷……一個星期來一次就好了。」

進藤光呆了一下,重覆道:「一個星期一次?」

「是啊。」還嫌不夠賺嗎?

進藤光不可置信地指著昭齋,問道:「這個家還有其他人會陪他下棋嗎?」

「沒有。」

進藤光高聲道:「那他一個星期不就只能下一次棋?」

「這樣就很足夠了……他學校的課程很多,家課也不少,豈能因棋廢學?」

進藤光氣得都快暈過去,鼻間的氣息大吸大吐,拼命壓抑怒火,心想:難怪他會得憂鬱症!

「你說他喜歡圍棋,但你們卻只讓他一個星期下一次……」

「再怎麼喜歡也得克制,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都一樣。更何況我們家也沒有人會下棋,至於外人嘛,還是別經常進到西園寺家才好。」西園寺大老爺疼惜地看著孫子,喃喃道:「昭齋這麼單純的人,也別經常外出,外面的人都壞得很,要是傷了昭齋或是教壞了昭齋,老頭子我又要開殺戒,那也不好。」

昭齋輕輕一顫,西園寺大老爺微笑道:「昭齋啊,金魚只有養在魚缸裡,才能永保美麗的鱗片,受萬人觀摩寵愛,要是不幸落入河流中,就會變成低賤汙濁的鯉魚,人人都能輕賤,你說是不是?」

昭齋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是真的認同,還是被催眠了。

進藤光聽他將孫子比喻作魚,只覺得噁心,言中之意是為了「保障」孫子的「美麗鱗片」,才不讓他外出,其愛孫之意雖然是真誠,但太過畸形,進藤光忍不住環伺了這個空間一眼,好像自己也被困在了一只精美的魚缸中,這魚缸還建有屋頂,就是變成了鳥,飛也飛不出,他不禁冷汗涔涔:要是我,別說憂鬱症,早就自殺了。

西園寺大老爺看昭齋乖巧,滿意地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一件事,「唉唷」了一聲:「醫生說你最好在家裡休息幾天,暫時別上學校……嗯,匹……進藤先生,這個星期你就每天來吧!」指著進藤光,對昭齋笑瞇瞇地說:「這個什麼本因坊的陪你一個星期,就是爺爺今年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好不好啊?」

進藤光就在眼前,這大老爺也不避諱用詞,將他當作什麼歌人坐陪似的,聘他來用以娛孫一個星期,作為愛孫的「生日禮物」,還說得理所當然;進藤光用力地扭起眉來,有股說不出的不舒服和反胃,要不是對象是昭齋,他早就逃出去了。

昭齋雖然高興,但聽爺爺將進藤光物化,也一樣不舒服,抱歉地看了進藤光一眼,還是低聲地對爺爺說:「是,謝謝爺爺。」

西園寺大老爺對自己的安排滿意至極,進藤光看他這麼洋洋自得,忍不住要刺他一下,冷冷地道:「我三天後有本因坊本戰,那天沒辦法來。」

昭齋眨著眼,心想:本因坊到底是什麼?

昭齋的父親不允許他當職業棋士,昭齋這個指望被直截了當地斷送了,就也沒再去深究職業棋士的義務和工作內容,免得知道得越多,越是遺憾傷心,是以雖然喜歡圍棋,但根本不懂圍棋界,這一節西園寺大老爺卻沒想到,還以為昭齋是進藤光的棋迷,其實昭齋除了平常來指導他的職業棋士之外,哪裡認得什麼其他的棋士。

「喔?你們還會決鬥啊?」

聽他的說法,進藤光悶悶一笑,覺得這個西園寺大老爺其實也蠻無知的,這樣一想又有點好笑,輕輕點了點頭。

西園寺大老爺對職業棋士頗為改觀,頻頻點頭道:「嗯,聽起來不錯,不錯,有競爭和廝殺的人生才有意義。男子漢大丈夫,盡管可以死得轟轟烈烈,但絕不可以無聲無息地活過去,那還不如一出生就死了。」

進藤光一愣,突然覺得這個老頭子老則老矣,卻有一股悍猛的氣概,才剛剛生出一股佩服的心意,看見了昭齋,卻又感到厭惡:你這臭老頭說的這麼好聽,卻把昭齋當作寵物一樣養在家裡,那不是在說昭齋白活了?

「好啦!先來跟你簽個約,免得你賴帳,說不來就不來了,那我準備給寶貝孫子的生日禮物就泡湯了。」

西園寺大老爺叫來總管,擬了一份合約,要進藤光簽下這為期三個月的合約。進藤光接過來看,內容是第一個星期來五天,這特別的第一個星期就是什麼「生日禮物」了,接下來每個月最少來西園寺家四趟,每趟陪棋的時間是兩小時,酬勞金額、給付方式、違約金、保密協定等都記載得清清楚楚,是一紙極正式的合同,而且一字不提指導棋,也未提及什麼百萬倍酬勞的事,進藤光並不以為意。

要知道他隸屬日本棋院,一般人必須通過棋院才能聘請他指導,西園寺家顯然知道此路,卻偏走旁門,看來是不要官方知道西園寺家請人來家裡指導的事。

進藤光撇了撇嘴,簽定了之後,還碎碎念道:「簽這什麼東西……我以前下指導棋也沒這麼麻煩……」

西園寺大老爺吸了口菸斗,吐了一個菸圈,冷冷笑道:「人言難信,今天答應了的事,明天就翻臉不認也是常有的,要我相信人話,我還寧可相信鬼話……唉,其實有時候就算有這張紙,也未必能放心,只是……這張紙用來對付你這……嗯,已經綽綽有餘了。」匹夫。

進藤光怎麼不知道他原本想怎麼稱呼自己?微怒之下也報以冷笑,心想:這上面的違約金能嚇死人,對付誰都綽綽有餘吧。

「好了,正本就押在西園寺家,副本讓你拿回去……今天要幫昭齋慶生,外人退避吧!」

他大老爺伸手一揮,兩名侍女按照送客之禮請了進藤光出去,進藤光出門前回頭看了昭齋最後一眼,昭齋也正看著他,神情又是喜悅,又是落寞,又是期待,又有點不滿足……三個月而已,怎麼夠呢?

進藤光看著他複雜的神色,對著他露出了一個安慰的笑容,昭齋的心跳了好大的一下,臉蛋又紅了起來,心想:有三個月就不錯了……而且還是他來跟我下棋……啊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好想……跟他一直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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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進藤光就拜訪了西園寺家,昭齋換上了正式的和服來迎接他,進藤光看他一身銀衣素裹,臉色卻硬生生地比衣服還更白了一點,猜他終年不見天日,才會如此,不禁心生憐惜,但又立刻想到他有憂鬱症,不敢表露出同情的樣子,還是自然地說:「你面對我不用這麼緊張,你看我穿得多隨便啊。」

休閒衣,牛仔褲,兩手空空,他以前去給人指導的時候也不會穿得這麼輕鬆,只是昨天回到家後,對這森嚴的西園寺家越想越不滿,今天才故意穿得輕便,不服氣地打算著:我就算是個平民老百姓,也不歸你家管,平常想怎樣就怎樣,合約上也沒說要穿正式西裝,哼,你們家再厲害再有錢,又能拿我怎樣?

昭齋卻不覺得他不體面,還連連點頭笑道:「我覺得阿光穿這樣很好看啊。」

進藤光無力一笑,看著他天真誠懇的臉龐,黯然心想:他真的不適合待在這裡……我能救他出來就好了。圍棋……圍棋能讓他心情好一點的話,我常來陪他也沒關係,佐為……你說,圍棋能讓他擺脫憂鬱症嗎?

佐為已經消失了,他在心裡這樣默問,也不會有人回答他,進藤光這十多年來自問自答已成習慣,又心想:佐為常說什麼人世離合,很多事情是人沒辦法預料、控制的,只能盡力去做。我雖然不知道結果怎樣,反正全力幫昭齋就對了。

兩人到了主廳,西園寺大老爺跟老爺坐在主位,看見指導么孫的棋士到了,大老爺冷冷笑道:「厲害啊厲害,原來你這本因坊是圍棋界的首腦之一,看不出來你年紀輕輕,居然挺有兩下子,很好!很好!也不枉昭齋看上你。」

進藤光一皺眉,心想:什麼首腦?你才是大妖怪、大頭目!八成是調查圍棋界的事了。

他想得沒錯,他是要陪伴昭齋一陣子的人,昭齋的爺爺怎麼可能只摸清楚他的底細就放心了?看昭齋因為能跟這傢伙下棋就這麼高興,就查了有關本因坊的事,一查下去,才發現圍棋界的背景淵廣,順藤摸瓜地查了個透徹,他曾是西園寺的當家,文才商略無所不通,過目過耳不忘,一個晚上就完全了解了圍棋界的運作。

大老爺指著進藤光,問昭齋的父親道:「昭夫,你看這傢伙怎樣?」

昭齋的父親不苟言笑,點了點頭,只說一句:「可以。」他對昭齋的祖父說話似沒半點親人情份,昭齋的祖父也不以為意,對著進藤光道:「我叫西園寺昭芳,是昭齋的爺爺,這是昭齋的父親,西園寺昭夫。你這本因坊既然沒半點禮貌,也不必累呼呼地叫我們西園寺大人或西園寺先生了,直接叫我們的名字也沒關係。」

進藤光沒好氣地想:誰想叫你們「大人」?叫你們大頭目或大魔王還差不多。

進藤光連寒暄也不想,「嗯」了一聲,昭芳一使眼色,侍女便帶兩人到了棋房,是洋式桌椅,主桌上擺了棋盤,旁邊還有小桌,小桌上備有溫熱的茶點,每樣點心看起來都精緻得……不該被吃。

昭齋看進藤光緊盯著點心,不禁好奇地問道:「阿光喜歡點心嗎?」

進藤光還沒吃,也不知道喜不喜歡,隨口應了一聲,昭齋便對侍女吩咐道:「再去拿一些過來吧。」

侍女領命退出棋房,帶上了房門,進藤光看著侍女關上的門,暗忖:這個家族的生活方式就像貴族一樣吧……真受不了,看來我還是當個匹夫比較好。

他還沒在心裡嫌棄完,昭齋已經從他身後將他一把抱住,臉貼在他的後頸上,安心地低聲道:「你終於來了!」

進藤光被他抱住,身體一僵,還不知道該回什麼,低眼看見他抱在腰上的兩隻手掌,皆纏著繃帶,大驚抓起,轉過身執著他兩手問道:「你……你受傷了?!是昨天他們……你家的保鑣傷到你嗎?」

昭齋搖了搖頭,淡淡笑道:「我犯了西園寺家規,昨天長老開過會後,請出家法責打。」

「家……家……家法?」

進藤光的眼光始終盯在他的手上,左右翻看一陣,只見纏在掌心的繃帶隱隱透出淡紅血色,不知道底下這雙手掌當時挨打時是怎樣的鮮血淋漓,他還只是孩子啊……就算犯錯,有這種狠打法的嗎?這根本是虐待兒童吧?這樣一想,他更覺得這個家族簡直不適宜人居。

「是……」看阿光擔心他的樣子,昭齋心裡真是甜蜜得不得了,心想:我傷得再重一些,他會怎樣?

進藤光看他逆來順受的溫婉神色,心裡更是疼惜,嘆了口氣放下他的手,無力地問道:「你犯了什麼錯?他們要這樣打你?」

昭齋微微一笑,將他犯規的事說了,在進藤光聽起來也只是小事而已,罵一頓就很嚴厲了,哪用得上打?

昭齋看他凝重的神色,怯怯地問道:「……我家……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樣……是嗎?」

進藤光再嘆口大氣,不忍心回他說「你家就是個變態家族」,只好委婉地閃避言詞道:「昨天是你的生日啊……!怎麼可以打壽星啊?」

昭齋聽他維護自己,心裡很喜歡,笑道:「我生日那天可以遇到你真是太好了!為了你被打幾下也沒關係!」

「唉,你真是個乖孩子。你家的……什麼家規……」

「西園寺家的事輪不到外人來指點,你這什麼本因坊識相就趁早閉嘴,得罪了西園寺的老頭子們,要你死沒葬身之地。」

進藤光正要破口大論一番,昭芳突然出現在門口,冷言冷語了這幾句,昭齋一驚,顫聲道:「爺……爺爺!」

進藤光回過身來,拼命壓抑怒火,才能好聲好氣道:「……昭齋只是小孩子,做錯事了,好好說就好了,幹嘛這麼兇?更何況也不是什麼大事。」

「這是我家的孩子,我家要怎麼管教,關你什麼事?」

進藤光一愣,一時無言以對,但就這樣敗陣,又心有不甘,只好強詞奪理道:「我偏偏不許你家管教,你怎麼樣?」腦裡突然閃過一個常識,緊接著理直氣壯地大聲道:「你們這樣打小孩,也不怕犯法嗎?」

「哼哼……西園寺家沒怕任何事,包括法律。」

「那我就不客氣了,等等就報警,把你們虐待孩子的事說清楚!」

昭芳這一輩子沒被人這樣頂撞過,也不相信進藤光不知道西園寺家的名頭,此時冷冷地凝睇著進藤光,心想:這小子到底是白癡還是怎麼?找死嗎?

他正想來看看孫子快樂下棋的樣子,不想竟在外面聽見一向乖巧的孫子為了這小子樂於犯家規,正自驚怒不已,又聽到進藤光要評判西園寺家的事,剛好將這份怒火全發在他身上,於是進門威嚇,沒想到恐嚇不成,這進藤光還不知天高地厚,繼續挑釁。

昭芳走進房來,拄著拐杖慢慢繞著進藤光而走,一雙眼盯在他身上,像是想瞧瞧他到底哪來的膽氣。進藤光將昭齋拉在懷裡護著,眼光也隨著昭芳的繞走而轉,不敢有漏,心想:這老頭子該不會要打人吧?

昭齋知道這時只要好好認個錯,昭芳的火氣就能消了,但被進藤光抱住了,卻忍不住也回抱著他的腰,埋身在他懷裡,害怕又為難地看著爺爺。明明知道與家族的人作對是不該,但他只想跟阿光站在同一邊。

昭芳一直走動不語,他沒動靜越久,進藤光就越心虛,防備心也越高,因此昭芳一抬起拐杖朝他面門揮來時,他立刻抱住昭齋往後一仰,躲過了這一擊,但下一擊直接攻他的肚腹和抱在昭齋身上的雙手,兩人相抱,必能傷一人,只有分開才能保全,進藤光推開了昭齋,自己也往旁跳開,昭芳就是在等他落單,微笑道:「對啦!乖乖放開我孫子!」

進藤光以為自己放開昭齋,這老頭子總不會再攻擊,想不到昭芳看他心防鬆懈,也不放過,舉起拐杖碰碰兩擊各自戳打在他兩邊的肩窩上,照理說這兩下應該要先後而至,但昭芳出手實在太快,這兩下竟彷彿是他拿了兩根拐杖同時戳敵。

而他攻擊的點正好是人體穴道密集之處,也是無骨無筋的地方,只要力道拿捏得當,挨打者要受痛,但不會留下傷痕,進藤光只感到一股痛感從肩窩兩點迅速蔓延開來,直到手臂臉頰,都感麻痛,他忍不住撫著肩窩,低眼要看傷處有什麼古怪,這時聽見昭齋驚叫一聲:「爺爺不要!」

同時一柄亮得發藍的短刀已經碰在他的下巴,他愣了一下,要往刀柄看去,這短刀竟然是從拐杖底部伸吐出來的,根本沒有刀柄,昭芳離他還有一段距離,舉著拐杖底部指著他,冷冷地說:「現在在這裡殺了你,世界上不會有人知道,你信不信?」

這時進藤光才發現他其實是個身形相當高大的老人,昨天和今天看他的時候,他都是坐著,才沒注意到。這時自己打輸了他,他彷彿居高臨下地拿刀指著自己,進藤光大怒,不信他敢真的在家裡殺人,正要大喊:「有本事你就快下手」,昭齋已經伸手來推開拐杖,另一手揮開了進藤光,送他遠離了戰圈,昭芳一皺眉,伸刀繞過孫子,取向進藤光,昭齋又旋身過來擋架,昭芳竟不停手,跟孫子刀來掌去。他出手迅捷,老而不衰,猶勝少年,站在原地揮呼拐杖,也不移動,順便測試看看孫子的拳腳能力。

昭齋空手與祖父過了幾回合,應對適當,昭芳頗是滿意,就沒那麼生氣了,正準備要收手,進藤光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搶隙抱住昭齋的腰就拼命往後拉,他絲毫不懂武術,看這兩人出手快猛,也察覺不出來他們只是在過招,還以為這瘋老頭是動真格的,大叫:「你拿刀跟小孩子打,要不要臉?!」

昭齋知道如何對敵,誰料有人突然拉他,他嚇了一跳,兩手揚起,守勢盡破,與此同時,衣袖被刀子割破了一道,進藤光看他的袖子冉冉飄起,刀子只是輕輕碰過,竟然能無聲息地割出這麼大的破口,心裡凜畏,緊抱住昭齋的頭在懷裡,拿背迎向昭芳,哇啦哇啦地忙叫:「好了好了!我們認輸了!老頭子快走開!」

昭芳早有殺他之心,看他終於送上門來,冷冷一笑,舉刀往他背上落下,進藤光抱著昭齋緊閉上眼,賭一賭這老頭不敢砍他,但心跳聲已經大得傳到耳膜裡了。

「主人,茶點送到了。」

劍拔弩張中,侍女捧著茶點出現在門外,昭芳的手一頓,刀鋒正好貼在進藤光的背上,他對著侍女點了點頭,侍女若無其事地送上茶點,行禮後垂手退在一旁,好像對這景象已經司空見慣一樣,進藤光更是覺得這家族詭異到極點。

刀子始終未砍進肉裡,進藤光慢慢轉過頭,冷冷地回眸看著昭芳,昭芳也面無表情地回望著他;昭齋看著那把刀仍貼在進藤光的背上,抱著進藤光的兩手不停發抖,在這個家裡,昭芳說要殺誰就殺誰,自己剛剛那樣不顧祖命、保護外人,已經算是反叛忤逆,連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有這股勇氣……阿光如今這樣保護他這個逆子,也是等於頂撞西園寺家,於家規來說,兩人都境地大不妙,他知道這時如果再回手,爺爺一怒之下,阿光真的性命難保,因此不敢再動。

三人無聲地杵了一會兒,這兩個小孩的生死容罰全在這大老爺的一念之間,進藤光可不知道自己已處在生死交界,眼神毫不收斂,昭齋無法預測爺爺的心思,滿心恐懼,居然冒出一個想法:爺爺要殺阿光就殺吧。我跟阿光一起死在這兒。

他是個少年,人生尚未算是真正啟程,卻毫不畏死,自是他憂鬱自憐已久的緣故。

昭芳終於按下拐杖機關,刀子無聲地回進拐杖裡,他「控」地一聲,拄杖在地,凜然有威,道:「昭齋,打得不錯。」看向進藤光,臉色竟然柔和許多,點了點頭道:「你這本因坊也很不錯。」

進藤光也不懂他在說什麼不錯,自己明明連還手之地也沒有,可說狼狽已極,當他在諷刺自己,故而只寒著臉瞪他,而昭齋則是臉色慘白地微喘點頭:「謝……謝謝爺爺……」

他這聲謝,並不是謝昭芳賜招指教或讚譽,而是謝他饒過進藤光的小命,至於自己是否要受家法責罰,卻是全沒想到。

昭芳看這進藤光雖然沒懂什麼禮貌,講話也冒冒失失,但愛護昭齋的心是一片赤誠,危急之中居然優先拿身體保護他,光這一點即可抵過其他的不足,心想:這本因坊哪天沒本事當本因坊了,來當昭齋的護衛也不錯,嘖,就是他完全不能打,沒半點用處,還是來陪昭齋下棋吧。

「哼,你瞪我幹嘛?還不快陪昭齋下棋!」他說得好像下棋是件娛人的把戲,要進藤光盡快施展,好逗孫一樂,進藤光聽得氣向上沖,卻怕這老頭子又施辣手,自己可沒本事應付,只得悻悻然牽著昭齋到棋桌旁相對坐下,也不管昭芳就在旁邊,對著昭齋沒好氣道:「你爺爺打人的時候六親不認,我們小心一點。」

昭芳笑道:「你小子既然知道,就趁早閉嘴。」

昭齋忙道:「爺爺平時對我很好的,阿光別說了,時間長了,你會知道爺爺是好人。」

昭芳微歛下笑,心想:這孩子不辨好壞,當這世間全是好人,唉,怎麼教他都沒用,怎麼辦才好呢?當真要讓他吃點苦頭?

進藤光淡淡道:「他是你爺爺,你當然覺得他是好人,在我看來就不是什麼好人。」

昭芳挑了挑眉,心想:這臭小子真的不怕死,要不是因為昭齋,我早就斃了他。不過他倒有識人之能,看得出我不是什麼好東西,昭齋如果能被他影響得靈通點就好了……不,昭齋是西園寺家的孩子,豈能受教於外姓?

他自己東想西想,進藤光已經跟昭齋猜起子來,昭齋受過職業棋士指導一年,但疏於練習,完全不是進藤光的對手,昭芳也看不懂圍棋,見他二人安靜下棋,便轉身離開,想起昭齋有憂鬱症,發作起來不知道會自殘還是怎樣,到時候只有進藤光能救昭齋,因此離去前對侍女低聲道:「他們下棋時,這小子地位就跟昭齋一樣,妳可聽他命令。」

侍女行禮應了,昭芳頭也不回地離開。

一盤棋不到一小時結束了,進藤光知道了昭齋的棋力,盡心點播,昭齋只覺得時光如飛,兩小時馬上就要結束了,聽得懂的就當下消化,聽不懂的也是強硬記下了,等私下再自己細想。

進藤光說完了,兩人又下了一盤,兩小時的時間到了,這第二盤沒時間覆盤,侍女趨上前對進藤光道:「進藤先生,時間到了,請您離宅吧。」

昭齋還想跟他多相處一會兒,於是對侍女道:「讓他吃點東西再離開吧……阿光,這裡的點心都給你用。」

這點小事昭齋顯然還能作主,侍女微一點頭,道:「那我去稟告總管一聲。」

昭齋微笑點頭,摸了摸茶壺,壺身冰涼,於是又說:「順便再泡壺熱茶來。」

侍女答應退下了,進藤光已經倒了一杯涼茶喝了起來,又拿了糕點起來吃,不忘問道:「你會餓嗎?」

「不會……」看阿光吃東西,他也覺得親切可愛,忍不住一直笑。

進藤光看他托臉望著自己,眼睛一眨一眨的,就像佐為一樣,胡亂吞下了,拿一塊糕粉放在他嘴邊,道:「你也吃吧。」

昭齋張口吃了,進藤光的手指無意掠過他的軟唇,如遭電擊,連忙抽回手,將糕點推在昭齋面前,道:「你……自己拿著吃吧。」

昭齋低眼看著糕點,笑著搖頭道:「我一天只能吃一個。」

進藤光一愣,脫口問道:「為什麼?」

「營養師說的。」

進藤光失笑,沒想到他這麼守規矩,反問:「那吃兩個會怎樣?」

這下換昭齋愣住,微笑僵在嘴邊,好一會兒才道:「我……不知道。」

進藤光哈哈一笑,道:「你不好奇嗎?為什麼要遵守這個規矩啊?」

好奇?遵守?為什麼?

昭齋從沒想過這些,只知道生下來就是要服從家規,家規是在家人性命之上的事物,沒有為什麼,也不該問為什麼。他呆呆地不說話,進藤光勸誘道:「來,來,你吃吃看第二個。」

昭齋搖搖頭,道:「我不能吃。」

進藤光才不理他:「吶,你最愛吃哪一個?」

昭齋看了看,指了其中一個抹茶小點,進藤光將小點放在他眼前,俏皮地說:「來吧,很好吃喲!」

這下換昭齋失笑了:「就說不吃了嘛。」

「可是你喜歡啊!我跟你保證,你吃這個,比你吃什麼藥都有用。」

昭齋愣了愣,他跟昭芳相反,對人言從不設防,進藤光又表情認真,他忍不住就要相信:「……真的嗎?」

「嗯,如果你吃了覺得沒用,那這第二個就是最後一個。」

昭齋想了想,又抬眸看著進藤光,戒備地說:「……那阿光你……不能告訴別人。」

進藤光哈哈大笑,這小子真好玩,他可是主謀,哪會自招其罪啊?又不是想挨打了。

「嗯,我答應你。」

昭齋吃了,果然覺得痛快,這一下還想再吃第三個,卻不敢表態,進藤光又問:「接下來還想吃什麼?」

昭齋紅著臉,搖了搖頭,進藤光不由分說地笑道:「你喜歡抹茶,那你吃綠色的,其他的給我,我們分頭消滅他們。」突然湊身來,在昭齋耳邊小聲說道:「這是我們的小秘密。」

昭齋原本想用定力克制食慾,但阿光說這是他們的小秘密……讓他感到窩心,和一股歸屬感,於是偷偷跟他一起吃起零食。

兩人敞開胃口吃了起來,進藤光不停注意門口動靜,等吃完了之後,兩人才同時鬆了口氣,又覺得刺激好玩,忍不住相視大笑。

這是昭齋第一次明知故犯地違背規矩,心口怦怦直跳,卻有種擺脫無意義的枷鎖、終得快樂的感覺,不禁納悶地笑問:「嗯?我明明是在做壞事,為什麼會開心呢?」

進藤光嘆口氣,道:「這哪是壞事,這是很平常的事啊……要是拉麵,我一定要吃到吃不下為止呢!」

昭齋臉色一怔,喃喃道:「拉麵……」

進藤光看他有點恍神,關心地問:「怎麼了?」

「拉麵……」昭齋望著進藤光,眼神空洞無波,卻散發出異樣的光芒,著魔似的道:「阿光……真愛吃拉麵……」

「是啊……你怎麼了?」

昭齋發了一會兒呆,也理不出頭緒,搖了搖頭甩去那奇異的感覺,這時侍女拿了熱茶來,兩人一邊用茶,一邊看著已經空了的點心盤,想起剛剛分頭消滅點心,不停悶笑。

「對了昭齋,我後天和大後天有本因坊本戰,那兩天就不能來了。」

「是。」

「……昭齋,你如果真的很喜歡下棋,為什麼不試著跟家人溝通看看呢?」

昭齋輕輕一嘆,道:「父親不喜歡,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爸媽也不喜歡,但是我還是要走我想走的路。昭齋,你如果不勇敢的話,病是永遠不會好的。」

昭齋張口欲言,看著進藤光理所當然的表情,原本要說的話只剩一嘆,心想:阿光真的跟我很不一樣,他不是西園寺家的人,也不能明白……我的境地。我跟他,果然是不同世界的人。

進藤光看他沉默,臉上一片平靜寂然,似乎已經認命,只好無奈地看著他,轉眼想了想,大膽地提議道:「……要不然,我去跟你家人說吧?」

昭齋大驚,忙道:「不……不可以!阿光,你為我已經做得夠多了,我……我謝謝你。」

進藤光也不是有勇無謀的人,看著昭齋這麼驚慌的樣子,心想:他們連昭齋的話也不聽,哪會理我?……話說回來,如果我能用圍棋讓昭齋的憂鬱症稍微好轉,或許那臭老頭會願意聽我說幾句有關圍棋的事……就這麼辦吧!

這時棋房中的古鐘響了十二聲,是正午十二點了,侍女提醒昭齋道:「少爺,是用午餐的時間了,用完午餐您得服藥。」

昭齋點了點頭,侍女又說:「總管說,午餐前得請進藤先生離開,進藤先生,請跟我走吧。」

進藤光卻椅站起,冷冷地展扇拂了兩下,心想:你這西園寺家,也不見得多有禮貌。

昭齋跟侍女一起送他到門口,他出門前突然回過身,問昭齋道:「對了,你有手機嗎?」

昭齋愣了愣,點了點頭。

進藤光拿出手機,笑問道:「那你的手機號碼可以給我嗎?」

昭齋喜上眉梢,用力點了點頭,進藤光將手機遞給他,由他自己輸入手機號碼和其他通訊方式。

昭齋顫著手指輸入了,進藤光看他兩手纏著繃帶,捧著手機打字,真是心疼得想抓過他的手來吻一吻,突然發現這想法有點奇怪,他連忙甩甩頭,心想:我有什麼毛病?他是個孩子,我怎麼可以……

才在想著,昭齋已經將手機奉還給他,進藤光接過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叮嚀道:「……好好吃飯,還有藥……也要按時吃。」

昭齋甜笑著點了點頭,進藤光的心又跳了好大一下,為了遮掩,連忙離開,走出圍牆前忍不住回望昭齋一眼,只見昭齋正對他揮手告別,臉上的表情淨是期待。

進藤光微微一笑,終於離開。

昭齋揮手目送他離去,直到看不見了,才將手放在胸前,緊張得全身發抖,心想:阿光……阿光跟我要手機號碼,他會打給我嗎?如果會……就好了。

他回到家中,吃過午餐,按時服藥了,家庭醫生來診斷他的病情,問了他幾個潛意識的問題,他回答了,醫生有些驚訝,道:「昭齋少爺的病情似乎好了很多……您的藥方讓我看看。」

昭齋只覺得今天早上有阿光陪他,心情很好,也感覺不出病情有沒有好壞,叫來總管將藥方給了家庭醫生看過,醫生跟昭芳說了昭齋今天回答的潛意識試題都有良好的成績,昭芳臉色一變,看了昭齋一眼,昭齋臉色如常,好像沒事人一樣,昭芳又是高興,又是不可思議:那個什麼本因坊只來陪他一個早上,居然能讓他好轉?……這只是第一天,還是再觀察幾天好了。

昭齋就算休學在家,也有家課。今天的家課是書法和弓道,都是安靜的課程,他平心靜氣地應付了,皆有不錯的表現,只是弓道需要握弓,他的手上有傷,拉弓的時候左手疼痛不已,家庭教師知道他是受西園寺家法責打致傷,不敢放鬆課程,以免冒犯西園寺家規,昭齋知道這家規無人能犯,於是咬牙忍過了,盲射時十有八中,可說是極優異的成績,簡直不像手上有傷的人。

一整天下來,他凡有空閒,就注意手機動態,進藤光卻一直沒有來訊或來電,他雖然有點失望,但少年心性純真,想著今天跟阿光下的棋,和受阿光指導的棋理,漸漸入迷,就沒再注意這件事。

接近了就寢時間,僕人為他換上寢衣,給他手上的繃帶換新後便辭退房間,手機卻在這時有了動靜,昭齋拿過手機一看,興奮得抱住手機撲在床裡,原來是一道訊息。

"喂,睡了嗎?"

這口氣儼然就是阿光!他雖然沒有輸入進藤光的手機號碼,但對心中的直覺堅信不移,火速回了訊息:"還沒,是阿光?"

不多時又來了回覆:"嗯,是我。你手上的傷好一點了嗎?"

昭齋的眼眶瞬間湧上淚水,他是受家法責打,活該至極,無人會慰問他的傷勢,就連昭芳今天跟他對打,也不惦記他的雙手,只有阿光……只有阿光。

他年紀還小,無預警被人關愛就會覺得委屈得要哭,伸手抹了抹眼淚,左手突然劇痛起來,他還是很懂事地回:"好多了,謝謝。"

過了一會兒,進藤光都沒有回訊,昭齋從一開始的期待,到忐忑,最後是洩氣,心想:阿光大概是睡了。

正要把手機收起,進藤光又來了訊息:"真的嗎?"

昭齋興奮地拿起手機,羞窘地吐了吐舌,居然老實回:"我是騙你的。今天練弓,傷口更痛了。"

進藤光馬上來了訊息:"手上有傷還練什麼鬼弓,記得擦藥,我明天去看你。"

昭齋甜蜜地笑了起來,回了:"是,明天見。"

兩人之間的訊息到此,各自放下手機,想著對方入睡了。

隔天進藤光也是一早就到西園寺家,到了棋房吩咐侍女拿抹茶點心來,侍女離開棋房,進藤光就直接對昭齋令道:「手伸出來給我看!」

昭齋笑了一笑,兩手掌向上並在一起,像是要領他責罰,進藤光看他換新繃帶,可是也看不見傷口啊……於是伸手就拆他的繃帶,昭齋愣了一下,一開始想掙扎,手腕正要一動,又心想:我如果不給他看,他恐怕會生氣。

進藤光拆了他左手的繃帶,只見掌心通紅,手指卻是雪白色的,當真是極大對比,一條一條的傷痕下都還能看見肌肉,不知道是誰對這樣的美少年也打得下去手……

他嘆了口氣,亂手亂腳地綁回繃帶,紮得鬆鬆落落的,難看得要命,不禁紅了紅臉,重新拆了紮過,也沒好到哪裡去,於是臉越來越紅,再紮過數次,昭齋看他這麼忙,樂陶陶地心想:阿光這樣真好看……讓我再多看一會兒。

進藤光最後一次紮好,已經是有初以來最滿意的了,仍是不太好看,只好道:「這……我請人來幫你綁吧,我……對不起。」

昭齋呵呵一笑,進藤光聽他的笑聲,真是無地自容,搶出身去要找人,昭齋身形一飄,已經擋在他面前,笑道:「不必了。」

進藤光疑惑地看著他,昭齋在他眼前解下繃帶,重新俐落地纏好了,口手並用地紮了一個緊結,一切就這麼完畢,進藤光目瞪口呆,沒想到自己忙了半天,他沒幾秒就弄好了,咋舌道:「你……你……」

「以前練拳也要綁繃帶,這沒什麼。」昭齋牽住了他的手走向棋桌,兩人相對坐下,進藤光道:「你家的人都會武術啊?」

昭齋「嗯」了一聲,拿過了棋笥,排棋出來,針對他昨天還想不明白的點問了進藤光,回到棋盤上,進藤光的專注力便發揮得淋漓盡致,指導一番後,兩人又下了一盤棋,昭齋要侍女泡茶來,進藤光趁獨處時又開始慫恿昭齋偷吃點心,直到昭齋吃不下了,他才放過。

這第二天跟第一天一樣,昭齋的憂鬱症彷彿從未存在過,昭芳開始對進藤光另眼相看,卻想不懂這一個年輕的匹夫有什麼能耐,居然能在兩天內讓昭齋的憂鬱症好轉這麼多。

第三天進藤光沒來,昭齋安靜了不少,但情緒良好,家課時不停注意時間,一直到晚上六點,所有家課結束,他馬上回房拿了手機出來,傳了訊息給進藤光:"阿光,下完棋了嗎?"

進藤光沒多久就回傳:"嗯,剛剛下完。你還好嗎?有乖乖吃藥擦藥?"

兩人開始不間斷地訊息來往。

"有的,醫生說我的憂鬱症好了很多,過兩天就能回學校了。"

"那手呢?"

"手也不大痛了。阿光今天的比賽順利嗎?"

進藤光停頓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回:"不太好下,這一局可能要吃一顆黑星了。"

昭齋微驚了一下,還是打氣:"阿光千萬別放棄。"

這下進藤光就沒回了,昭齋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到,但他心胸寬大,也不著急,心想:阿光或許在搭車或是忙別的事吧。

到了棋房坐下,昭齋將手機放在棋盤旁邊,想到兩人這兩天總在這裡下棋、偷吃點心、談天說地,真算是自己有生以來最快活的時光,以前的性命盡是白活,而將來沒有阿光或圍棋的日子也大可不必再過,人生中有意義的日子,只有這幾天而已。

他摸著摸著棋盤,忍不住想擺譜,排到一半,進藤光這時來了訊息:"昭齋,你能想辦法出來嗎?"

昭齋驚跳了起來,為難地喃喃道:「出……出去?」怎麼出去?

"我在你家外面,這裡的圍牆刻了奇怪的花紋,旁邊有一棵特別高的櫻花樹。"

昭齋除了上學和就醫之外,足不出戶,沒事只能在家裡走走,對西園寺家的格局瞭如指掌,進藤光這一形容,他就大約知道在哪裡。

只是在圍牆外,而且是跟指導自己的棋士見面說話,家人應該不會不答應,正要回答進藤光,進藤光又補了一條訊息:"可以的話,你一個人出來就好。如果不能的話,不用勉強,我回去了。"

昭齋看他最後那個"我回去了",也不管阿光的要求多難辦,馬上回:"可以,阿光等我!"

抓著手機快步走出棋房,昭齋到了大廳看見總管,撂下一句話:「我到門外……散心,你泡個熱茶,我回來要喝。」

總管以為他心情不好,只是要去庭院散心,於是便去沖泡安神茶,也沒多問他。

要出主屋不難,但真正的難關在於圍牆口有人把守,這一關最不容易,昭齋在庭院踱來踱去,貌似散步,其實是為了想不到如何隻身出去而煩惱,他胸中毫無詭計,只好來到阿光所說的那棵櫻花樹下,抬頭看著半層樓高的圍牆,又看看身旁的櫻花樹,居然生出一個調皮冒險的念頭:我爬樹出去找阿光好了……得趁在家裡熄燈之前。

西園寺家一旦夜晚熄燈,主屋外的紅外線就會啟動,庭院中有體溫動靜都會驚動警報。昭齋身穿和服,爬樹有點不方便,但好在他手腳有力,又小心謹慎,這一爬還挺順利的,竟然沒掉下樹來。

他踩到橫伸出圍牆外的樹幹上,進藤光就感覺頭頂有異,抬起頭一看,差點嚇死:「昭……!」

「噓!」

昭齋對他打了個手勢,輕輕妙妙地走過樹幹,進藤光看他走這三五步,每一步都踩得樹幹上下搖晃,真是一顆心都要提進鼻孔裡,待昭齋踩在了圍牆上,進藤光才放心,朝他伸出了雙手,昭齋微微一笑,跳下圍牆,兩人正好抱住,進藤光又驚喜又擔心:「喂,你……這樣太危險……」

昭齋笑盈盈地說:「我想來見你,就什麼都顧不上了。」

進藤光感動又寵愛地一笑,突然又面露驚恐:「你……你這樣被發現的話,那個什麼家規……」

「放心吧,家規沒說不能爬樹,沒說不能爬牆,也沒說不能獨自出門。」不能獨自出門是爺爺說的。

他突然這麼狡黠,進藤光滿意到極點,將他抱在了懷裡,伸手按在他的後腦上,低聲道:「我……」好想你。

只說一個「我」就說不下去了,昭齋的身高到他的鼻樑,一側頭,鼻子就正好貼在他的臉龐上。

昭齋輕聲問道:「阿光你怎麼了?」一說話,氣息都吐在進藤光的耳垂和脖子上。

進藤光沉默了兩秒,又悶悶地說:「我不跟你說。」

昭齋一愣,好笑地聳動起肩膀,心想:阿光真像個孩子。

昭齋回抱住了他,臉頰靠在他的肩上,溫柔地說:「你不跟我說,可是我有話跟你說。」

「你說你說。」說什麼都可以,不要這樣靜靜抱著就好了。

「我好想你,阿光。」

進藤光大大一震後,身體仍是停不下顫抖,昭齋當然可以感受得到,他閉上了眼,淡淡地說:「阿光,你知道我有憂鬱症,我也不用再瞞你,我生日那天,醫生還診斷出我有妄想症和恐慌症……所以那天才會對你做出失禮的行為。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跟你分開一天就這麼想你,或許我身上還有其他的病,阿光,你會怕我嗎?覺得我奇怪嗎?」

他是個少年,卻這麼思慕一個認識沒幾天的男子,再怎麼天真年少也隱約能知自己不大對勁,即便明白說出這些實話會給兩人的關係帶來極大的衝擊,但他心裡總覺得不能欺瞞進藤光,此番話雖然不妥,卻是不能不說出來。

進藤光雙手發顫,又想推開他,又想抱緊他,幾番掙扎後,兩手終於漸漸鬆了,昭齋跟著他一起放下手,兩人微微分開,昭齋平靜地看著他,眼裡是一片不食人間煙火的真誠,進藤光扯唇自嘲一笑,心想:他敢說我不敢說的事,是個比我更有勇氣的人,只是現在還太小,長大之後……一定會是個勇敢的男人吧。

「阿光?」

進藤光搖了搖頭,微笑道:「不,我不會怕你,也不會覺得你奇怪,昭齋,我……很高興。」

「高興?」這答案太美妙,昭齋有點不敢置信。

「嗯,我也……很想你呢。今天下棋的時候,一直在想你的事……不知道,你在這個家裡怎麼樣。」有沒有受虐或是……有沒有不開心。

昭齋掩著嘴巴,「呵呵」地笑了起來,這一笑跟佐為是一模一樣,拿把扇子插在他手裡就是佐為了,進藤光恍神地看著他,昭齋突然「啊」了一聲,鼓起包子臉道:「阿光怎麼這樣?!你就是想著我,所以才沒下好棋的吧?!」

「啊……」進藤光抓了抓頭,面臊道:「是啊……」

「真是的!我在家裡會有什麼事呢?阿光放心,好好去比賽吧!」

「是……」這孩子訓起人來還蠻有模有樣的,好歹是少爺吧……

進藤光垂著頭聽訓,這囉哩吧唆的風格也跟佐為一樣,他雖然是被罵,但滿心甜蜜懷念,抬頭看他還滔滔不絕,進藤光掛心他出來太久,一旦被發現,就算不必被罰,恐怕也少不了責備,於是搖手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回去吧,免得你家人到處找你。……對了,你要怎麼爬回去?」

昭齋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看了圍牆一眼,呆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呢。」

進藤光瞪大眼看他,倒抽一口氣道:「你……你沒想過嗎?」這傢伙!未免太直了吧?

「真的不行,就只好走正門了。」

「什麼……那不就被發現你偷溜出來……」

「被發現就被發現吧,那也是沒辦法。」

昭齋面向圍牆沉思著,進藤光看著他在月光下如瀑般的紫髮、背對著自己的筆直身影,忍不住想起了佐為,他……最想念、最喜歡的佐為。

昭齋正在衡量自己是否能越過這面牆,想不到進藤光忽然從後將他抱在懷裡,他愣了一下,回頭疑道:「……阿光?」

「昭齋,你……再跟我說一次……」

「嗯?說什麼?」

進藤光靠在他的肩上,緊閉著雙眼:「你今天……傳給我的最後一個訊息……」

昭齋低眼想了一想,才猶疑道:「別放棄……是嗎?」

「嗯,認真一點,像大人一點。」

昭齋碰在他的手背上,穩重地微笑道:「阿光,千萬別放棄。」

進藤光點了點頭,有些安心又痛苦地啞聲道:「好……我答應……你……」佐為……

他今天,就是為了聽這句話而來的。

每當棋下得不順利了,只要聽到佐為的鼓勵,他就能……就能重新再戰。雖然佐為,已經不在了,但是這個昭齋,卻可以代替佐為,幫他……

昭齋並不知道他內心的糾結和罪惡,只如常一笑,進藤光花了幾秒平復情緒後,便放開了他,跟他一起抬頭看著圍牆,兩人再相望時,都吃吃地笑了起來。

「真是的……」進藤光沒好氣地走近圍牆,背對著牆蹲了下來,拍拍肩膀道:「你踩著我上去吧!」

昭齋看了他的雙肩一眼,目前也只有此法,於是小心地踏上他的肩膀,又詢問道:「這樣……沒問題嗎?」

「嗯。」現在應該還沒問題,再過幾年就大有問題了。

進藤光確定他踩穩了,手也扶在圍牆上了,便預告道:「好,我要站起來了。」

昭齋「嗯」了一聲,進藤光慢慢站起身體,這可有點吃力,等站直了後,昭齋的雙手一碰到牆頭,兩手用力一拉一撐,雙腿一縮,人已經輕輕地縱回了西園寺家,進藤光看他身手這麼好,苦笑著心想:要綁架這少爺恐怕也很難。

昭齋蹲在圍牆內,左右看看無人,便緩緩站了起來,撥了手機給進藤光,進藤光接起了,昭齋道:「阿光,我無事到家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進藤光聽他無事,「嗯」了一聲,伸手摸在圍牆上的花紋,道:「昭齋……謝謝你。」

他知道,這個少年為了闖過這個刻有家徽的圍牆,需要冒多大的險、鼓起多大的勇氣。

而他,只是卑鄙地要聽他那類同佐為的聲音而來。

昭齋聽他道謝,也伸手摸在了家徽上,低聲道:「不必謝我……阿光,我謝謝你,今天來看我。」照這個感覺,只要跟阿光再分離幾天,他的憂鬱症……恐怕又要回來了,這世界上只有阿光能救他。他也分不清楚,自己今晚這樣……到底是真的為了阿光而冒險?還是為了自己想得救的渴望?

春夜的月光下,兩人隔著院牆,同時伸手按著冰冷的西園寺家徽,因為對方的追求來到而感到溫暖,也為自己的軟弱而羞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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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齋在進藤光的指導下,棋藝進步奇速,憂鬱症也一天好過一天,一月好過一月。

他以前只是隨心應付學校,現在不敢因棋而鬆廢課業,以免家人厭惡他學圍棋,故而在學棋和學業上,都是全力以赴;一般人若是同時兩學,容易顧此失彼,但他記性特別好,專注力也高得驚人,用功又勤,竟沒有棋藝和學業消長的問題,反而兩相進步,不說昭芳,連昭夫都欣慰,為了治療他的憂鬱症,同意放寬他的學棋和練棋時間,三個月的期限一到,又跟進藤光簽了新的約,新約將每次指導的時間拉長到四小時,一個星期有兩次指導,這樣一來,棋藝進步得更快了。

進藤光跟他相處了幾個月,發現他雖然有現代常識,但對外界不聞不問,連……冰淇淋也沒吃過,人生的體驗當真匱乏無聊至極,跟佐為的老土比起來,他的無知又是別番風情。他生性好動,看昭齋的生活如此枯燥,別說要他「同甘共苦」,就是用看的也看不下去,某次費盡心思「偷渡」了一小杯冰淇淋進西園寺家,要在棋房跟昭齋偷偷吃了,昭齋支支吾吾地推卻,理由是:「父親說這個……這個製作過程不衛生,熱量也高,不能吃……唔……」

進藤光趁他開口說話,笑瞇瞇地拿湯匙塞了一口給他,昭齋一吃,大為驚艷,進藤光看他喜歡,趕緊催道:「快吃完!等等還要毀屍滅跡!」

昭齋嘻嘻哈哈,慌手慌腳地吃了,覺得有阿光的人生就跟冰淇淋一樣甜膩,但如果沒有阿光,自己也不會知道,世上還有這種平凡卻美妙的滋味。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西園寺家耳目眾多,要完全不露餡,那是不可能的。

「啊!進藤先生給少爺吃冰!」

很不巧地,被發現的當天晚上,昭齋還頭一次拉了肚子,西園寺家的屋頂幾乎要被轟開,下回進藤光來到指導,整屋子的人都惡狠狠地瞪著他,只有昭齋一人笑臉迎接,進藤光早知道計謀破敗,吐了吐舌,理虧地涎著臉。

他從小惡作劇成慣,臉皮特厚,就算被罵也不怕,何況只是被瞪幾眼?

跟著昭齋才一進棋房,昭芳已經持長刀砍來,昭齋挺身護住了進藤光,看昭芳眉毛倒豎,老臉通紅,真的在氣頭上,連忙揮臂將進藤光推出棋房:「阿光快走!」他自己擋在門口迎擊,昭芳拿刀背攻他,欲將他逼開來:「昭齋!讓開!」

「爺爺,那……不是阿光的錯啊……」

這半年來,他在家課上也是勤勤勉勉,昭芳拿刀背是全攻不下他,他看孫子說話雖仍柔柔緩緩的,出手卻快狠非常,不禁又驚又喜,心情才剛好了一點,就聽見進藤光在昭齋背後大呼小叫:「老怪物快住手!有本事來找我!」

進藤光被昭齋擋住,昭齋在這段時間又長高了,他探頭探腦也看不見他面門怎樣受攻,只想這大老爺的心性異於常人,怕他一發起狂來真的傷了孫子,但他不懂武術,又不敢出手,免得更壞事,只好出言拼命激怒昭芳,要引他來攻自己:「你這樣是打小孩子、打小孩子!要不要臉?男子漢老丈夫,快給本因坊大人滾出來!我只會下棋,你也怕了嗎?!」

「好小子等著!昭齋!你快讓開!」

「我數到十,你再不來跟我決鬥,就算不戰而敗!一,二……」

「阿光!爺爺,你們……」

「五,六……」

昭芳不再拿刀攻昭齋,一把抓住孫子的衣領揪了開去,衝出房要找進藤光痛毆一頓,昭齋一手抓住了進藤光的臂膀,巧妙地一轉身,進藤光已經被他拉入棋房,而他仍是擋在門口,這樣一來,這一老一少又被一內一外地隔開了。

「九,十!時間到!西園寺昭芳,是你輸啦!」

昭芳又好氣又好笑,拿刀指著房內,痛罵進藤光道:「你這混帳本因坊!膽敢再染指昭齋,當心西園寺家家法伺候!」

「我又不姓西園寺,什麼家法關我什麼事?」

原來他這話一開始就說錯了,昭芳一愣,氣得踱腳道:「該死!該死!」將武士刀丟在地上,大踏步而去,怒想:我竟把這小子看作家人……真是該死!

昭齋看兩人隔著自己爭吵,都不相讓,正不知道該如何勸罷,昭芳就像個孩子一樣,扔了武器走了,他鬆了口氣,回過身嗔道:「阿光……!」

「好啦!下次不帶冰淇淋了。」

昭齋苦笑道:「我不是說這個……」

進藤光笑著拉起他的手:「來下棋吧!」

有進藤光這傢伙攙和進來,西園寺家「熱鬧」非常,大家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反正看他不順眼的時候,就說服自己他是來給昭齋治病的,等昭齋好了,他就得滾蛋,這情景不會永遠持續下去的。

昭齋的棋力到了一定的程度後,碰上了瓶頸,他的對手只有進藤光,別說每下必輸,待能看懂這位本因坊大人的攻勢凌厲之後,如何不心驚?進藤光發現了,也直言指導。

「昭齋在恐懼。」

「恐懼……?」

「沒錯,你已經能看出我的棋步有多厲害了,接下來你說不定有一段時間會害怕下棋,現在這關你要拿出勇氣面對。」

「勇氣?」

「是啊,你該開始讀棋譜了,看了譜之後應該會更有心得……知識會給你力量,有了力量你就能更有勇氣。」

過了幾天,進藤光拿了數份棋譜給他,兩人開始研討棋譜。

第二階段的合約期滿後,昭芳又跟進藤光簽了一約,進藤光忍不住問道:「為什麼要用三個月當期限啊?一次簽半年或一年不是更省事嗎?」

昭芳道:「三個月內的變數夠大了,只要昭齋的憂鬱症完全痊癒,就沒你的事了。」

進藤光一愣,這才知道這老頭子從沒有讓自己長期指導昭齋的打算,讓他陪昭齋下棋,全是為了病情,昭齋痊癒之日,就是斷約之時。

他往昭齋看了一眼,昭齋仍是一臉天真,溫柔地看著他。

進藤光續了第三次約,與昭齋一共相處了九個月。

過了年,兩人用訊息拜過年後,昭齋還在訊息中提到:"春天我就要上高中了,今年五月,我就十六歲了,阿光!"

進藤光看著他成長,性情又變得活潑,不知道為什麼,隱約覺得兩人的距離將被拉遠,其實他該為昭齋高興的,不是嗎?

理性跟情感的差距實在太大,他一顆心被拉扯得疼痛不已,最後仍是依從理性,回了訊息:"恭喜啦,小大人!"

昭芳的話一直繚繞心頭,進藤光越想越煩,卻不知該如何排遣。他賽事繁重,還得擠空到西園寺家;年後出國一趟工作,回國後還沒調回時差,心情和生理大亂,指導昭齋時,脾氣也漸漸大了起來。

「我說過這裡不能這樣!你是忘了還是……你到底還想不想下棋?」

昭齋受傷地看著他,又看看棋盤,撫額道:「我……我知道了……阿光你別生氣。」

「進藤先生,老爺請您到書房簽約。」

進藤光大力地卻椅站起,揮扇不耐道:「你自己先排棋吧。」

「……是……」

等進藤光跟侍女離開了棋房,昭齋才支著額頭輕輕喘息,臉色疲憊至極。

他上了高中,課業更重,家課也未減,但想著只有在校保持好成績,才能繼續下棋,說來矛盾,為了圍棋,只好暫時放下圍棋,全力應付高中的學業,棋力當然會稍稍停滯了……想不到這樣居然能激怒阿光,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當然想下棋……還想跟阿光……

想到圍棋跟阿光,眼淚又湧了上來,他連忙抹抹眼,吸了吸鼻子,心想:我不能哭,要勇敢,阿光是為了我好,才對我說這麼重的話。

進藤光到了書房,昭芳看他臉色奇差,冷嘲熱諷了一番,進藤光竟然破天荒地「嗯」、「嗯」了幾下,全沒還嘴,昭芳奇怪地看著他,他突然問道:「昭齋的病情怎樣了?」

「……托你小子的福,昭齋已經不用吃藥了,只是還是在觀察……嗯,他真正痊癒之前,西園寺家是不會鬆懈的。」

「不用吃藥……」進藤光喃喃念著,垂眼道:「那就是快好了吧。」

昭芳挑眉看著他,只見他顫抖著手簽下第四次約,心裡奇怪:這小子是快中風了嗎?還這麼年輕?嘻嘻,可憐,可憐。

進藤光簽下名後,心裡突然感到無比的恐懼。

這說不定是最後一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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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約期,橫跨過了五月份,與昭齋相識已經過了一年,昭齋也正式滿了十六歲。這一年內昭齋的身高漸長,喉音漸低,他正值青春期,成長急速,已不復年幼的孩童樣貌,並且……越來越像了。

進藤光與他相處開始微感尷尬,再不能把他當作小孩看待,明知道他不是佐為,但他出落得……越來越……總之無一不像,他不能不介意。

「阿光。」

「嗯,什麼事?」

「我想參加職業考試,你跟我說說細節吧。」

進藤光大呆了一下,驚疑地問:「你家人不是不准嗎?」

「是啊,但我還是想……你不是要我拿出勇氣嗎?」他一臉笑盈盈的。

進藤光怔怔地看著他,只見他眉眼柔美,臉龐孅麗,談吐溫穩,舉手投足自有一股氣派,他真的……已經長大了。

進藤光回過神,垂下頭去,悶悶地反問:「……你為什麼……想考職業棋士?你家不是有什麼家業嗎?你都不用管嗎?」

昭齋微微一笑,並沒回答,只撒嬌著問:「你說不說嘛?」

進藤光猶豫了一會兒,才說給他聽。

現制跟舊制已經不一樣了,每年夏天,當季院生排名第一者會在當年夏天直接保送日本棋院、成為職業棋手,冬天則舉辦職業大考,預賽從十月份開始,這一場考試才有開放外人入考,只有頭取兩名作為正取。等於是保障院生每年能有一名名額成為職業棋士,但也只有一名,至於冬天那兩名就看各考生的成績了,是以每年仍誕生三個職業棋士。(此制是目前日本制度)

昭齋聽完後,點了點頭,不再繼續問,兩人開始下棋。

昭芳一直沒有斷約,進藤光每次簽約時都預想這是最後一約,一顆心老是懸著,誰知昭芳不停續約,他漸漸放開心胸,情緒也穩定了下來,兩人也以相同的模式相處下去。當年度的冬天,昭齋並沒有報考職業考試,進藤光想他恐怕還是難過西園寺家那一關,但怕提這件事會打擊他,也就不問。

如此再過了一年,昭齋已經十七歲了,貴族的氣勢風範也悄悄長成,遇事能與家人談判溝通,家僕也全都聽從他的命令,昭芳放下心來,明知道這是進藤光的影響,但還是絕口不提一個謝字。

進藤光跟昭齋相處慣了,昭齋對他也相當馴順,再加上進藤光神經大條,竟不覺得昭齋有長出什麼威風,只覺得這西園寺家頗有長進,總算願意讓昭齋外出了,但還是要保鑣跟監,令人討厭。

「我去買冰淇淋,你在這裡等我!」

「唉,天氣涼了,還吃什麼冰……」

進藤光湊臉在他眼前道:「就是天冷才要吃!哈!」

昭齋看在今天是他生日,也不違逆他任何心意,點了一點頭。

今天本來就是出來幫阿光過生日的呀。

進藤光去排隊買冰了,昭齋站在騎樓內,兩名保鑣左右護著他,他輕輕一揮手,指派道:「一個人去陪著阿光。」

「是。」

他眼光始終黏在進藤光身上,耳邊忽然聽見女人的細語,轉頭一看,原來他站在一間珠寶門市前,掛在店前的螢幕正在播放鑽戒廣告。

『我喜歡妳……妳願意跟我共度一生嗎……?』

昭齋愣了愣,西園寺家沒有電視,昭芳說那是荼毒智慧、且毫無用途的東西,所以他可是很少能看電視的。雖然已經十七歲,但他看見少見的東西,少年性起,這時忍不住好奇廣告中的女主角會如何回答。

他竟然不懂廣告只做好結局,女主角肯定是要答應的。

果然女主角點了點頭,含淚答應了,演技相當到位,男主角幫女主角套上戒指,昭齋鬆了口氣,微笑道:「太好了……恭喜你們。嗯,只是為什麼要哭呢?」

再來就只播鑽石的介紹,昭齋呆呆地看著,他才不想看鑽石,還想看那對男女的發展,但接下去一直都是寶石的廣告,他不禁想對這電視捶捶打打一番,這時進藤光已經買冰回來,看他狀似發呆,就在他耳邊大聲地「哈」了一聲。

「哇啊!臭阿光臭阿光!嚇死我了!」

「進藤先生!」

「啊哈哈哈哈……看什麼啊?這麼認真?」

昭齋嚇得頭頂都要炸毛,理了理長髮,沒好氣地瞪了進藤光一眼,進藤光吐了吐舌,將一隻冰淇淋遞給了他,昭齋接過了,兩個保鑣勸阻道:「少爺。」

「無妨。」

進藤光得意地瞥了兩個電燈泡一眼,挑釁道:「嘿嘿,有本事幫你家少爺吃啊?」你們就算吃到肚子破了,那個昭芳昭夫也無所謂的。

兩名家僕才想再勸少爺放棄這不衛生又沒營養的東西,昭齋已經冷冷地橫了兩人一眼。

這是阿光買給他的,他才不要給別人呢。

進藤光看他吃起冰淇淋,好奇地再問了一次:「你剛剛在看什麼啊?連我接近你,你都沒發現。」

昭齋將剛剛看到的廣告說了,不解地問:「這是喜事,為什麼要哭呢?」

進藤光聳聳肩道:「高興得哭了吧。」

「高興得……哭了嗎?」昭齋歪頭想著,進藤光沒一會兒就吃完冰淇淋了,看昭齋出神的樣子,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捏:「嘿!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昭齋的臉紅了起來,結結巴巴道:「沒、沒、沒有!」

他這十足就是說謊的樣子,進藤光悶悶一笑,又感到悵然,心情複雜地笑嘆了口氣:「這沒什麼啊……你都十七歲了,這是……很正常的。」他也是……大概在那個年齡的時候發現,自己喜歡佐為的。

昭齋這小小年紀,被心儀的人這樣戳破,根本沒辦法掩飾慌張的情緒,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快喘不過氣來:「你……別亂說,阿光!」

「哈哈,好啦!」

昭齋吃完了冰,看進藤光正默默地瞧著自己,以為他還有想去什麼地方,便柔聲問道:「還想去哪兒嗎?阿光。」

進藤光搖了搖頭,牽起他的手道:「走吧!回你家下棋。」他覺得兩人年歲差異大,所以總有長者保護幼者的心,雖然……昭齋的武術比他強太多了,但他就是想保護這傢伙。

昭齋一驚:「嗯?可是……我才剛剛把你從你家接出來……今天是你生日啊!我好不容易才說服父親給我請假呢……」

「可是我只想跟你下棋啊!」

昭齋愣了一下,歡喜感動地笑了起來:「好……我也想跟阿光下棋。」

兩人乘上西園寺家的車,因為吃了冰淇淋,手上和臉上都是一片冰冷,昭齋拿了車上備好的毯子給進藤光蓋上,自己靠在進藤光的肩上閉眼休息。

進藤光等他入睡後,才悄悄掀開毯子同時蓋住了兩人,腦中回想著與這個「小佐為」相識的時光。

兩年多……他們在一起兩年多了,昭齋的棋藝已經是職業水準,而且風格跟佐為一模一樣,只是棋力不及,還贏不了自己,那是經驗不足,就不是一蹴可幾的事了。

他上了高中二年級,今年冬天過了,開春後就是高中三年級……(日本學制)

課業好像真的很重,但他真的很努力……名列前茅不說,似乎還準備要越級參加大學的甄選,可說是學業超前,所以西園寺家今天才願意幫他跟學校請假……嗚,高中的事,他真的一點也不懂,因為他的學歷只到初中。

這些都是隱約聽昭芳說來的。

這孩子太優秀了,沒事得什麼憂鬱症……都是那變態家族害的,還好這變態家族已經不那麼變態了,這麼好的孩子……能夠幸福下去就好了。

「……昭齋……」可惜他是沒辦法給昭齋幸福的,因為他……也不是什麼好人。

世界上哪有一個好男人會同時喜歡上兩個人呢?

進藤光攬著他的肩膀,撫摸著他的長髮,赫然發現……兩人已經同高同寬了。這也料得到,昭齋正在不停長大,西園寺家的基因也都相當高挑,連女人都能長得快跟他這個本因坊一樣高。

或許再過幾個月,昭齋就會比他這個匹夫大叔還要高了。

這樣一回想起來,竟然已經過了兩年多了。

時光,真的很快,很神奇,很無情,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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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西園寺家,家庭醫生正在大廳給練武後的昭芳量血壓,見昭齋回來了,昭芳笑著招手:「昭齋,來得正好,你也來給醫生瞧瞧吧。」轉瞬瞪了進藤光一眼,心想:這小子還算識相,沒讓昭齋出門太久。

進藤光對昭芳擠眉吐舌,連做了七八種鬼臉,昭齋都沒看見,神色自若地在家庭醫生身邊坐下,醫生幫他量了脈搏和血壓,才開始問他潛意識問題,昭芳轉而對進藤光冷冷地道:「小子到書房來。」

進藤光看了昭齋一眼,昭齋對他笑著點了點頭,無聲地用嘴型說:等一會兒棋房見。

進藤光跟在昭芳的腳步後,故意大踏步出聲,昭芳忍著笑,心想:老頭子我只要突然回頭一拳,這小子就沒命了……唉,這兩年多之內,居然都沒有被他氣死,也沒氣到殺死他過,算是他的運氣。以後沒再看到他,一開始可能會有點無聊。

到了書房,進藤光暗暗心想:是要再簽約嗎?才九月而已……可是這老頭從沒有為了合約之外的事叫我來書房。

昭芳在書桌前坐下,開門見山道:「今天要跟你說合約的事。」

進藤光「嗯」了一聲,昭芳勾起了一個佩服的笑容,道:「恭喜啦,好小子,在西園寺家兩年多,竟然沒丟了命,這下可以安全畢業了。」

進藤光一愣,已經能猜到,卻還是啞聲問道:「什麼……意思?」

「我不跟你續約啦!昭齋的憂鬱症已經全好了,他停藥了一年以上,回診檢查也幾乎都沒問題,只是……嗯,才讓你多待了幾個月……放心吧,雖然合約上沒有明寫,但當年老夫說該要給你的什麼百萬倍報酬,一定送到你手裡!你真是好本事、好狗運好豬運……從今以後……榮華富貴……一生享用……」

後來昭芳在說什麼,進藤光已經沒能聽清楚了,他的耳膜好痛,這老頭子的聲音有夠嘈雜刺耳,他轉過了身,虛虛浮浮地要走出書房,昭芳看他飄飄然的,以為他為了這筆鉅款樂壞了,人性貪財,那也沒什麼,想了一想,又叫住了他:「等等,小鬼。」

「……什麼事?」進藤光的手握在門把上,頭也沒回,冷著聲音問。

他們一老一少總是不對盤,口氣不好是常有的事,昭芳也不以為意,說:「昭齋說,今天是你生日,是嗎?」

「沒錯。」

「哈,生日快樂啊!」昭芳難得誠心地說。

生日快樂?

……對了,他只是當年昭芳送給昭齋的生日禮物,生日……快樂……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棋房的,他能回過神,是因為昭齋抱起了他,原地打轉了兩圈,搭著包子臉笑道:「呵呵!阿光!太好了!」

「……什麼?」

昭齋放下了他,興奮地笑道:「剛剛家庭醫生也給我診斷過了,我……真的已經好了!阿光!」

「……嗯。」是啊,你已經好了……其實你早就已經好了……為什麼都不跟我說?

「阿光?」

「昭齋。」進藤光抬起頭,淡淡道:「……昭芳……你爺爺,不跟我續約了。」

昭齋的笑臉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平常的神色,輕聲說:「是嗎……」

「嗯。」你果然……也知道。

是啊……這一天早晚會來到,能早一點來到,才是喜事啊。

昭齋好了……痊癒了……健康了……他該高興……該為昭齋高興……!不是嗎?!

進藤光深吸一口氣,一滴眼淚竟然跌出眼眶,昭齋愣了一下,忙問道:「阿光你怎麼了?」

「沒事……」進藤光用力抹去了那道淚痕,揚起了一個安慰的穩重笑容:「我太高興了……我為你高興,昭齋。」剛說完又是幾滴眼淚落下。

昭齋笑著幫他擦了擦淚,溫柔地說:「這就是阿光說的,高興得哭了吧?」

「嗯,是啊,真丟臉。」

昭齋憐愛地將他擁入懷中,在他耳邊柔聲道:「才不丟臉呢,阿光這樣很可愛。」

進藤光的臉紅了起來,沒好氣地推開他道:「喂,長大了,不要這樣。」

「為什麼呢?」昭齋笑著撲在他頭上:「人家最喜歡這樣纏著阿光了!長大了就不行了嗎?」

「對,不行!」

鬧了好一會兒,昭齋總是能掛在他的身上,進藤光擺脫不開他,苦笑心想:這傢伙如果變成鬼,大概也很纏人。

「阿光……我不太懂事……今天看到的那個……如果那女人拒絕了那男人,那男人會怎樣呢?你知道嗎?」昭齋掛在他的背上,有點害怕地問。

進藤光想了一想,先笑道:「那鑽石還怎麼賣?」

「臭阿光!人家不是說鑽石!」

「哈哈,好啦好啦……」歪了歪頭,進藤光嘆了口氣:「那也沒辦法……很多事態……是沒辦法按照理想發生的。如果被拒絕,男的只好很有風度地說:那祝你幸福啦!」

「那女人拒絕的時候會說什麼話呢?」

「嗯……昭齋拒絕的時候會說什麼呢?」

「抱歉了,我可沒……喜歡你。」

進藤光微微一驚:「你……真直接啊。」

「要不然該怎麼說?」昭齋幽幽地問。

進藤光又歪了歪頭,艱難道:「嗯……大概就說……唉,我也不知道,好歹說一聲:你接下來一定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之類的吧……」

昭齋聽了,搖頭道:「我不覺得這樣比較好。」

「是是是,反正我也不懂這個,倒是你將來一定很受歡迎,還是要先想個好說法,哈哈!」

「人家不要受歡迎!」

進藤光以為他害羞,胡言亂語地取笑了一陣,昭齋都不覺得好笑,只是埋臉在他的肩上不發一語,進藤光不再逗他,轉而歛下笑容,伸手碰在他的手背上,低聲道:「吶,昭齋,我雖然不太懂這個,但是……我有個朋友,曾經跟我說過……」想到佐為,進藤光微微哽咽,但馬上吸氣忍住,好一會兒才能平靜地說:「他說,人有悲歡離合……所以,不管受不受歡迎,都珍惜每次相遇吧!分離,還有很多其他的事,都是沒辦法預料的。」

昭齋怔怔地聽著,喃喃道:「人有……悲歡……離合……相遇……分離……無法料得……」為什麼,這麼熟悉,這麼悲傷呢?

進藤光突然感到肩上的衣服濕潤,大吃一驚,轉頭一看,臉頰正好跟昭齋的臉頰碰在一起,這才發現昭齋淚流滿面,進藤光正要掙脫他、轉過來安慰他,昭齋已經緊抱住他,大叫:「不!我不要……!我不要跟你分開!絕對不要再……跟阿光分開了!」

進藤光大大呆了一下,既心疼又喜悅,但喜悅也只有一下下,因為他們的合約……已經快結束了。

「好了,沒事了……你不要哭了……」伸手摸摸昭齋的頭,昭齋把他勒得更緊了,兩人默默無語了一會兒,進藤光突然說:「雖然合約結束,但只要你能出來,我都會盡量陪你的。」

昭齋高興得抬起了頭,從他身上滑了下來,繞到他身前迭聲問道:「是真的嗎?真的?只要我能出門,你可以盡量陪我?」

進藤光悶笑著點點頭,心想:他只有我這一個朋友,所以這麼依賴我……真可憐。等他以後能自由出門,就會交到更多朋友了……到時候……

昭齋,就真的再也不需要他了。

佐為,這孩子終於因為圍棋而得救了,你肯定會高興,我也該欣慰。

但是,我對昭齋說謊了,我根本一點也不高興。

這世上……根本沒有高興的眼淚,真的高興,才不會哭呢。

佐為,我果然是個很差勁的男人,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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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六日,是最後一次指導棋。

進藤光這天特地穿得非常正式,合身的寶藍色西裝,極有深秋的氣息,昭齋第一次看到他本人這樣穿,整張臉紅了半天,又想看又不敢一直盯著看。兩人進了棋房坐下,進藤光若無其事地打開棋笥,淡笑著漫聲道:「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昭齋「嗯」了一聲,也沒在意他說什麼,總之一直偷空抬眼覷他。

兩人安靜地下棋、討論,最後剩二十分鐘,昭齋吩咐侍女泡茶過來,對進藤光笑道:「阿光,來吃點點心吧!」

「昭齋。」

「嗯?」

「再來跟我下一局吧。」

剩這一點時間是絕對下不完一盤十九路的棋的,昭齋一愣,但看進藤光深深凝望著自己,他不忍心潑冷水,於是點頭答應了。

兩人行棋中,時間一到,侍女便進來稟告道:「進藤先生,大老爺請您到書房一趟。」

這盤棋就此打掛,進藤光「嗯」了一聲,道:「請大老爺稍等,我跟昭……跟你家少爺說幾句話。」

侍女點了點頭,回去稟告昭芳。昭齋隱約覺得阿光要跟自己說嚴肅的事,於是正色問:「阿光,怎麼了?」

進藤光仔細地看著他,像是在看他最後一眼,昭齋有不好的預感,卻不敢出聲。

進藤光看了約一分鐘後,微微一笑:「昭齋你……真的長大了。」

昭齋一愣,總覺得阿光的眼神和語氣都帶有愛意,他不禁面紅耳赤,不知道該回什麼,進藤光伸手入懷,拿出了那把繫著紫色扇穗的白扇,倒轉扇柄,交給了他:「這……給你了。」

昭齋怔怔地看著扇柄,知道這扇子對阿光要緊,絕不敢接過來,驚慌地搖手道:「這……我……我不行,我沒辦法,阿光……」

「你可以的,昭齋。」進藤光笑著點了點頭,「我想給你……收下吧。」

昭齋看著他熱忱的雙眼,心裡又感動又不安,只好接過,捧在心口前,垂著頭低聲道:「……謝謝……我會珍惜的。」

進藤光「嗯」了一聲,起身道:「我去找大老爺了,你就留在這裡吧。」

昭齋點了點頭,美麗的臉龐紅彤彤的,進藤光頭也不回地離去,昭齋聽他關上門的聲音,知道他已經走了,一顆心仍是撲通撲通的,扇子按在胸口,他知道這是阿光最重要的東西,沒想到居然給了他……他真有種幸福到極點的感覺。

阿光,我其實……

唉,他剛剛應該對他說的,只是每次看到他,那股勇氣又都餒了,老是光顧著跟他下棋或玩耍,根本都不記得要說正事。

阿光,跟你在一起,真的太快樂了。

我想跟你永遠在一起,為了你,我會努力的,請你等我。

進藤光來到書房,昭芳坐在書桌前,桌上只擺了一個精緻的木盒。他們一向不多說廢話,昭芳將木盒往他一推,道:「好啦,今天就是最後一天了,這是當年答應給你的報酬,你打開來點點數吧。」

進藤光看也不看,冷冷地道:「昭芳,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幹嘛?」

「昭齋喜歡下棋,在我之後,你也要安排其他人來跟他下棋,如果你們再限制他下棋……他的憂鬱症搞不好隨時會復發。」

昭芳哼了一聲,道:「這就不用你擔心了,昭齋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進藤光皺起眉,眼光裡有打探的意思,昭芳嘿嘿一笑:「嘿嘿,我不跟你說。」才不讓你高興得太早呢。

進藤光也哼了一聲,昭芳看他都不碰「報酬」,拉回木盒打開了,從中拿出一紙事物,捏在手裡晃了晃,道:「這是東京郊區某個社區建案……營利就都給你了。這些房地全數賣出後有八百億左右的市價,你瞧瞧吧!」

他一次指導,昭芳給他的金額是八萬日幣,百萬加成後,的確是八百億日幣。

進藤光一輩子沒看過這麼多錢,忍不住倒抽一口氣:沒想到……他家真的這麼有錢。

他接過了這書文紙,看了一看,也不太懂,昭芳這兩年來已經知道他完全沒有政商常識,這時詭異地笑道:「你得研究一下,才能得到這筆錢……就當老頭子我給你上了一課吧!其實你多知道這些,對你也是好的……喔對了,這盒子也價值不小,你也可以帶走。」昭芳拄著拐杖站了起來,道:「好啦,我等等還有貴客要來,不陪你了。你可以離開西園寺家了。」

昭芳一邊說,一邊走出了書房,關上了門。進藤光看著手中這牽扯到什麼股票還是房地的東西,記載了一堆全讀不懂的法律術語,只覺得不耐煩,正要將這鬼東西塞回木盒裡,又惡狠狠地心想:我才不想拿你這什麼鬼報酬……但我也不要就這樣還給你!

他到這時還想惡作劇,環視了書房一眼,看見昭芳的主位後橫置了一把武士刀,他想到這老傢伙這兩年多內,一旦跟自己衝突了,老是拿刀砍來揮去,要不是有昭齋保護他,他說不定真的要被他砍成好幾片,這樣一想又是不滿,又是憤怒,上前抓起刀來拔開了,將這封紙包著刀身摺好,小心地插回刀鞘,再將刀放了回去,拍拍雙手,很是得意:哼,這樣大概就暫時沒人會發現了……誰一拔刀,誰就親手將這八百億砍成碎片……啊哈!不能看到這老頭的表情,真是太可惜了。

他真是一無所知,這張紙就算破廢了,西園寺家當然能再擬一份出來,八百億哪那麼容易就沒了。

進藤光離開了書房,也不回棋房,直往大廳的方向走去,離開了西園寺家。昭齋從棋房出來此處找他時,兩人並沒遇上。

進藤光頭一次去書房這麼久,昭齋怕他跟昭芳又有齟齬,有點不放心過來看,誰知書房燈火通明,但一個人也沒有,他走進書房晃了兩圈,微微皺起了眉,正要出書房抓個家僕來問、有沒有人知道這一老一少跑去哪兒了,恰好跟走進書房的昭芳碰上。

「爺爺?……阿光呢?」他只看到昭芳一人,進藤光卻不知所蹤,不禁有點惴惴。

昭芳一臉莫名其妙:「我怎麼知道?……喔,拿走了啊。」

昭芳走進書房,從抽屜拿了些文件,看那木盒半開,裡面空空,不禁心想:這小子真不識貨,這麼好的盒子……唉,匹夫,匹夫,給他也是浪費。

「爺爺怎麼會不知道?阿光剛剛是來找你的啊!」昭齋上前追問,昭芳看他一眼,懶懶地說:「是啊,我把當年答應給他的報酬換作房地產給了他……現在他不見了,應該是拿回去研究了吧。」

「……報酬?」

昭齋跟進藤光一樣,根本沒把那件事當一回事,這時聽見昭芳說起,只覺得陌生。

「唉,你大概也不記得了,爺爺當年不是說過,如果他能幫你治好憂鬱症,我會給他指導棋外的百萬倍報酬嗎?」

昭齋聽了,不禁失笑:「阿光哪會放在心上!」

昭芳冷冷一笑,指著空空如也的木盒道:「不放在心上?他這不是拿了東西就拍拍屁股走了嗎?」

昭齋的笑容僵凝了住,低眼看著那只木盒,有點不能置信,也摸不著頭腦,但想昭芳從不騙他,阿光也是真的不知所蹤,這一切……都讓他有股恐怖不安的感覺。

咬了咬牙,昭齋撇下一句話道:「我……這就去找阿光!他……他一定還在家裡……」

他正要衝出書房,總管正好走進,兩人差點碰在一起,昭齋往後一退,總管行禮道:「少爺,大老爺。」

昭齋點了點頭,繞過總管才要走出,便聽見身後的總管對昭芳稟告道:「大老爺,客人到了,請您拿那些文件過去……還有,進藤先生說接下來還有重要的行程,得盡快離宅,就不跟您打招呼了……」

昭芳「嗯」了一聲,昭齋聽到進藤光的事,渾身一震,立刻奔回書房,拉著總管問道:「阿光走了?真的走了?」

他雖然有點激動,但總管卻是一派冷靜:「是的,少爺,已經離開一陣子了。」

昭齋失望地「喔」了一聲,心中納悶地想著:阿光,為何不跟我道別呢?我……還想跟你說重要的事。

昭芳看孫子低落的樣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昭齋啊,人有悲歡離合,這種事隨時都在發生,不必太在意。」頓了一下,又嘆道:「其實你也知道,這指導棋早就該結束了……是你說要準備什麼職業圍棋的考試,還非要他來指導,爺爺才又跟那匹……咳,本因坊,多延了幾約。雖然家規沒有明訂,但西園寺家不喜歡同一個外人長期進出;兩年多……你想看看,有哪個不姓西園寺的、也不是西園寺家僕,能夠這麼長時間在這個家來去自如?」

昭齋握緊雙拳,倔強地說:「可是阿光……不一樣,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他對你或許是不錯,但是一拿到這筆錢,不也是走得比誰還快嗎?唉,金錢的魅力,匹夫是沒辦法抵擋的……要不然他一開始也不認識你,幹嘛這麼積極陪你?一切本來就都是為了錢。不過……他沒跟你說就走了,實在是個無禮之徒,偶爾見面可以,你如果太跟他密集相處,對你也有不好的影響。」

昭齋聽昭芳每句話都在譏刺進藤光,心中暗自惱怒,看著那空盒,太陽穴跟心口都隱隱作痛,的確如昭芳所說,報酬跟人都不翼而飛,消失在西園寺家了……他無可反駁,口齒也沒那麼伶俐,一怒之下便怨道:「爺爺您別再說了,阿光……阿光不是這樣的人……你……是您……是您要他來拿錢的!不是嗎?他真的拿了,您又說他貪財,您要阿光怎樣做才好?」

昭芳想想覺得也對,點了點頭道:「說得也是,好啦,爺爺說錯話了,他沒有不是的地方,你別生爺爺的氣了。」

昭齋氣沮地瞪著木盒,胸中的怒氣好不容易慢慢平息下來,轉而憂傷地想:阿光……今天是最後一天指導棋,你為什麼不跟我告別一聲呢?我……真的還有話,想親自跟你說啊。

他十六歲時就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大自己一輪的男人了,只是不知道阿光對這種事怎麼想,只好先試探看看。但他拙於話術和心計,一年多來旁敲側擊,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每次想不顧一切地鼓起勇氣跟他說了,卻又……唉。都是他,太害羞,太沒用了。

機會當真稍縱即逝,跟阿光在一起的時光明明這麼悠長,卻從來沒有一天、一次,能好好地看著他,好好跟他說……

阿光,我真的很喜歡你。

昭齋轉而生起自己的氣,這時放在口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愣了一下,接起一看,高興得歡呼了起來。

傳來訊息的,不就是阿光嗎?他果然不會不告而別的!

"昭齋,鼓起勇氣,勇敢追尋想要的人生,我祝福你。"

昭齋紅了眼眶,握緊了手機,立刻回了訊息:"好的,阿光,謝謝你。"

十月份,職業考試的預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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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分別之後,兩人就沒有再見面,只用訊息往來。

昭齋通過了職業考試的預賽,同時著手準備大學的甄試,西園寺家的人看他這麼拼命、這麼忙碌,也無所怨言或任何疲懶,更絲毫沒有憂鬱症狀,都覺得這股勇往無前的氣概正是西園寺家要的風骨,原本對他參加職業考試的事還有點疑慮,現在是真的可以放心了。

雖然跟進藤光總有訊息來往,但昭齋隻字不提自己有參加職業考試的事,他原先是設想要在最後一天的指導棋跟阿光親口說的,但那天阿光匆匆走了,他也沒機會跟他分享這喜訊,本來想在訊息裡說了,但又調皮地想:等我通過預賽,再去找他,給他一個大驚喜!

他還是想親口跟進藤光說這件事,所以就不在訊息中提了。

其實他從十六歲起就開始布局,當時聽了阿光說職業圍棋的事,只有成為院生和直接報考這兩條路,他料想自己要成為院生,那是十成無望,西園寺家不會答應他跟一群「匹童」坐在一塊兒學習的……其實能有阿光來指導他就夠了,這也已經是西園寺家最大的讓步了吧……

他當年果斷地放棄院生這條路,所以被阿光指導時格外用心,努力提升棋藝,就是為了直接報考。

他未成年,報考這種職業考試須有監護人同意,他在學校跟家課上都拚了小命用功,要跟昭夫證明自己能夠兼顧圍棋跟學業。滿十七歲時,終於跟家人談到這件事,昭夫要求他能越級考上大學,才肯答應讓他報考,又說他成年後再考,其實也不遲啊?但他怎麼能等呢?他想早點跟阿光處在同一個世界啊……

不管昭夫祭出的難題有多無理,他也是硬著頭皮應下來了。同一年下學期,他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他的成績能甄選大學了,還趕在報考職業考試之前,真是太巧也太險了。

確定報考職業考試當天,他就想跟阿光說了,隔天卻正好是阿光的生日,他心想真是太完美,阿光的生日跟他說這件大好事,阿光肯定會很驚喜的……

想不到兩人那天顧著玩,又說什麼求婚的事,又說什麼悲歡離合的事……阿光為了自己憂鬱症痊癒的事高興得哭了,昭齋當時安慰他都來不及,職業考試跟阿光的眼淚相比,反而是小事一件了。後來是阿光說了悲歡離合的事,惹得昭齋哭了……他當時滿腦子想著離合無常的可怕,只想跟阿光永遠在一起,跟阿光永遠在一起的願望,職業考試怎麼比得上?就又忘了說了。

一直到十月六日……最後一次指導棋,都沒有跟阿光說。

時間過得很快,昭齋通過了預賽,馬上就要過年了,昭齋傳了訊息給進藤光賀年,進藤光簡短地應了,說自己要出國一趟,年後才回來,昭齋又暫時見不到他了。

兩個多月……兩個多月都沒見到阿光了,想聽聽他的聲音,偶爾打電話過去,進藤光都未接,只跟他訊息來往,昭齋心想:阿光太忙了,接不到我的電話也很正常,我也不必打電話,跟他約時間出來見面就是了。

年後進藤光返國前,昭齋提議要親自去接機,進藤光一口回絕了,說他是從歐洲回國,飛機落地是半夜,昭齋太晚出門也不好,他說得有理,昭齋雖然是一片思念和熱心,卻也無可奈何。

他實在太單純,竟絲毫感覺不出這四個月來,進藤光是在迴避他。

春天開學,職業考試仍在持續,昭齋大概是全世界最忙碌的人了,這下就算是進藤光要約他,恐怕他也沒空了。

不知道為什麼,三月份開學之後,阿光對他的訊息就冷淡了許多,如果他不主動傳訊過去,進藤光就不會有訊息過來,就算進藤光回訊息了,也都相當簡短,文字本無溫度,那字數一少,就更是冰冷了,昭齋也不怨懟,只心疼地想:阿光肯定忙翻了吧……

昭芳看他似乎蠻思念那個本因坊的,提議道:「管他有沒有空,直接把他綁到西園寺家來……」

昭齋覺得這玩笑無聊無稽,並不回話,昭芳陪笑了一下,又說:「要不然派人調查他最近在忙什麼?或許他只是裝忙呢。」

昭齋隱約覺得似乎有這個可能,這接近半年中,阿光一次也沒答應他的邀約,如果只說沒空,的確是說不過去,只是他心中害怕,不敢面對,一邊讀書一邊淡淡地說:「阿光才不會裝呢,他跟我說沒空,那就是沒空。西園寺家的哪個家僕敢去滋擾他,我就發落誰。」

昭芳喜歡他這魄力,不停地笑。

讀書到一段落,到了休息時間,昭齋一邊用茶,一邊傳了訊息給進藤光:"阿光,爺爺說你是裝忙的,他是胡說八道一通,你說是不是?"

這一次,進藤光完全沒有回訊。

昭齋等到午夜也沒等到他的訊息,又不敢再追問,只好就寢。蓋上被子時,緊握住了進藤光給他的扇子在胸前,不知怎地,數月來的寂寞和委屈突然全數爆發了出來,昭齋蒙頭哭了幾分鐘才睡去,睡前還在心裡想著:阿光是太忙……太忙……忙到沒有時間回我……才不是爺爺說的……別人說什麼,我都不用管,只要相信阿光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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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齋在五月四日這一天結束了職業考試的一局,他今天鬥志特別高昂,兩個小時就結束了棋局,為自己押下了白星後,他到了棋院辦公的地方,詢問是不是能印一張截至目前的勝負紀錄出來?棋院的工作人員答應了,印了一張給他,他小心地摺好了,收在懷裡,出了棋院乘上西園寺家的車,他馬上傳了訊息給進藤光:"阿光,你在哪裡?今天可以見面嗎?"

進藤光並沒有馬上回訊息,昭齋回到家中,換下了衣服,顫抖著手打開了棋院印製給他的勝負紀錄表,仔仔細細地對過了,激動得全身發抖。

沒錯……沒錯……他剛剛贏了那一局,按照這賽程,接下來就算全敗,他也會及格!

追上了……總算追上了!阿光!我終於到了你的世界!職業圍棋的世界……我們可以一起努力了……我會跟你一樣,成為職業棋士,我們是在同個世界了。你當年問我,為什麼要成為職業棋士?我當時沒有回答……今天,我可以回答你了!

為了要跟你在一起啊。

快七個月了……居然連一面都沒見到阿光,他真的想死了。

今天,他一定要見到他,然後親自跟他說……

這時進藤光回了訊息過來:"我在因島,這裡離東京很遠,你不必過來。"

因島……好像是在廣島那兒吧,他跟阿光初次相遇時,阿光當時也是要去因島呢……大約是阿光的老家吧。不管再怎麼遠,他今天都一定要跟他見上一面。

昭齋立刻回了:"你在因島哪裡?我馬上過去。"

這時昭齋又另換衣裳,想著最後一次看見阿光,阿光穿著寶藍色的西裝……多好看啊。他也拿了類似顏色的西服換上了,只是款式較為簡便,僕人幫他換衣時,他便吩咐道:「我要去因島一趟,準備車子,還有查查該怎麼去。」

他明天就滿十八歲了,西園寺家規明訂十八歲就是成年,可獨當一面,他的身手也受昭芳和昭夫肯定,西園寺家對他的病態型保護已經沒那麼嚴備。僕人聽從他的命令去備車,除了手機外,他只帶了那張勝負紀錄表和阿光給他的扇子,兩樣都小心地放在懷中收好了,立刻飛奔出門。

西園寺家指派了兩名保鑣跟隨他遠行,在新幹線上,昭齋自始至終都握著手機,唯恐慢了一秒接到阿光的訊息,但新幹線直開到了廣島,進藤光都沒有回,昭齋急了,下車撥了電話過去,進藤光沒接,他一顆心沉了下去,實無辦法,只好連續打過去,他……已經在廣島了呀……!

打到第五通,進藤光終於接了,一接起來就直接道:「你已經到了廣島,對吧?」

相隔七個月,第一句話卻是這個,阿光的語氣異常冷漠,但能聽到他的聲音,已經是夢寐以求,昭齋打起精神笑道:「是……阿光,我真的……很想見你。」

「我現在跟別人在一起,不方便見你,你回東京吧。」

昭齋縮了一下肩膀,怯怯地說:「我……有話跟你說……阿光,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說完我就走。」

進藤光沉默了,昭齋突然有一個想法:阿光……是在陪著情人嗎?所以才……

「阿光你……跟誰在一起?」他小心地問,心裡拼命祈禱:希望不是……!希望不是!

這時進藤光低聲喃道:「……佐為……」

昭齋愣了一下,佐為……阿光第一次看到他好像也有叫這個名字……佐為?佐為?

進藤光忽然道:「你要說什麼?電話裡說不行嗎?」

昭齋回過神,連忙放下佐為這件事,回道:「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親自跟你說……這兩件事。」

進藤光又安靜了下來,昭齋不安地等著,最後聽見進藤光輕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就好像阿光之前陪著他時,總是寵溺地拿他沒辦法,所以才只好這樣嘆氣……昭齋甜蜜又感傷地笑了起來,眼淚已經浮進眼眶裡,總覺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論多久,那兩年多的時光,他絕對不會忘記。

「……拿你沒辦法……」進藤光在另外一頭閉了閉眼,無力道:「我在OO海灣……你過來吧,我在這裡等你。」

昭齋用力擦擦眼淚,揚起了好多個月沒有露出過的燦爛笑容:「是!OO海灣是嗎?我馬上過去!」

「……你一個人來嗎?」

「怎麼可能?有保鑣跟著我。」

「幾個人?」

「兩個。」

進藤光「嗯」了一聲,掛了電話。

昭齋也沒有出遠門的經驗,反正要怎麼走、怎麼搭船,全靠保鑣。廣島跟因島間隔了海,中有橋相連,兩名保鑣問了昭齋要搭船還是搭車?昭齋沒坐過船,那當然是選搭船了。

他第一次乘船,吹著海風,想著等等就能看見阿光,真是心曠神怡,心情好得不得了,連聲問旁邊的保鑣道:「因島這裡真漂亮,是不是?」

其實因島只是個鄉下地方,景觀寥寥,就算是春天,也只一片碧海闊天的單調景色而已,島上花開並不燦盛,但阿光就在這裡,昭齋覺得這裡就是世上最平靜美好的地方。

保鑣們看這鄉間野景,都是心想:這裡只是有海而已,西園寺家的庭院都比這裡美多了,哪裡可以說「真漂亮」?

但少爺心情很好,他們可不能掃興,於是一起回道:「是,少爺。」

他們的語氣沒有起伏,也不誠懇,昭齋嘆了一口氣,心想:他們連這種小事都不肯說真心話,如果是阿光,就不會騙我,跟他一起搭船肯定好玩多了。

船開到了因島,三人改搭車,到了進藤光說的海灣,這時已經是傍晚六點了。

星辰點點浮出,天幕是鮮豔的橘色,昭齋一下車,遠遠看見進藤光獨自一人面向著海,兩手插在口袋裡,遠眺著……什麼似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根本沒人跟他在一起啊……昭齋的心緊了一緊,不知道為什麼,腦裡突然傳出了一句話:阿光……別找了,別再找了……我在這裡……我人就在這裡!

昭齋愣了一下,這種奇怪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他甩甩頭,飛身跑向進藤光,歡叫:「阿光!我來了!」

我來了……阿光……我跟你一樣,是職業棋士了!

進藤光聽見了他的聲音,無奈地緩緩轉過身,見他朝自己跑來,呆了一呆,往後大退兩步,昭齋看他身後就是海,怕他落水,急道:「阿光!小心!」

不知道為什麼,阿光好像有點怕自己……昭齋停下腳步,不敢再接近,站在離他五步遠的距離,忍著眼淚、也忍著撲抱他的衝動,按著胸口柔聲道:「阿光,是我啊。」

進藤光臉色鐵青地瞪著他,要不是看他穿西裝、確定他是昭齋,他都要以為是佐為……佐為回來了。

七個月……七個月的時間,昭齋已經比他高了……而且……佐為,這世界上真的能有另一個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嗎?

兩人各懷心思地相望了一會兒,昭齋看進藤光嚴肅地打量著自己,忍不住害怕,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無辜地看著他,進藤光看他的表情這麼可愛,終於微笑了起來:「……你又,長大了。」

昭齋先呆了一下,才微微紅了臉,捋了捋長髮,渴望地看著他。

進藤光迎著他熱情的視線,有點迷惘,不知道昭齋為何會這樣看自己,他正想要伸出一手牽他過來,突然想到: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決定不再碰他,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能再接近他。

昭齋看他的手臂微抬,以為他要牽自己,正要伸出手去,進藤光已經將手插回口袋裡,逕自走向一邊的碼頭,道:「走吧。」

昭齋的期待落空,不由得有點失落,但又馬上打起精神來,跟在了進藤光的身後,好奇地問:「阿光?我們要去哪裡……」

「搭船,回廣島。」

進藤光早已經買好了票,剪過票後,四人一起搭上了船,昭齋納悶地想:回廣島?我才剛從廣島搭船過來呢!現在又要回去……算了,阿光在我身邊就好,廣島或因島,都是一樣。

「太好了,我正想跟你一起搭船呢!」昭齋笑吟吟地說,進藤光只「嗯」了一聲。昭齋看他態度淡漠,失落地垂下肩來,也不再強顏歡笑。

這船是當天開往廣島的最後一班船班,其實因島跟廣島之間既有橋相連,如果只是為了交通,陸路自比水路快速、方便,搭船往來兩地的人主要是為了賞海,時間若是越晚,海景就越沒什麼可觀,因此這時船上沒有別的乘客,船的規模也不大,只有一名船員駛船。

進藤光心知如果二話不說,叫他馬上坐車回去,這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的少年肯定不願意,但如果是約他一起搭船,他是一定會答應的,有什麼話,就在船上慢慢說吧。船程近一個小時,到時候他要說的總都能說完,也差不多可以抵達廣島了,一到廣島,他就勸他回東京,順便送他去搭新幹線,這傢伙明天應該還要上學,也沒有在外面待到這麼晚過,進了車站,九成就會想回家了……他約昭齋乘船,全是為了親送他到廣島、好返回東京。

天色越來越黑了,昭齋第一次在夜間乘船,身上感到涼颼颼的,但心胸卻熱烘烘的,他知道,那是他怦然的愛慕……他的胸口已經激動得快要燒起來了。

兩人在船頭的甲板上並肩看了一會兒海面,進藤光才啟口道:「……你說有兩件事要跟我說,是什麼事?」

昭齋「啊」了一聲,重新臉紅了起來,羞怯地對身後的護衛吩咐道:「你們……你們退遠一點,不要偷聽我們說話。」

進藤光好笑地斜眼看他,心想昭齋大約要說什麼頑皮的事,不好意思讓家僕聽見,於是也走遠了開去,只是面向著他,倒要看看這小子能幹出什麼壞事,自己可不能被他整到。

兩名保鑣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走到船尾的甲板,這樣一來,即便聽不見昭齋說話,還是能看見兩人的互動。

西園寺家的保鑣從不全心信任外人,就算進藤光教導昭齋兩年多,他們也總對進藤光懷有戒心,在外他們是不能讓這兩人單獨相處的,只是這么少爺的身手已經不遜於隨扈,更何況這進藤光的本事,他們也不是不知道,憑他這點匹夫之能,少爺一出手就能將他丟入海裡,船上也沒其他的乘客,他們只須要讓少爺在視線範圍內即可。

昭齋看兩個保鑣都走遠了,雖然目光還是盯在自己身上,但那也沒辦法了,他畢竟是離不開西園寺家的眼線的。轉回頭來看著進藤光,只見阿光靜靜地看著他……

阿光……真的好漂亮……我……好想抱你……

他已經臉紅到耳朵了,按住胸口拼命給自己打氣:我要勇敢……!我好不容易再見到他,今天說什麼都要把該說的話說完,不能再……再像之前那樣了。我先跟他說我已經考過職業考試,再……再跟他告白吧……嗯,就這麼辦。

昭齋深呼吸了幾口氣,下定了決心,進藤光看他這麼緊張,也跟著不安了起來,忽然有點害怕他接下來要說的事。

「第一件事……」昭齋從懷中拿出了那張勝負紀錄表,攤了開來,雙手捏住了兩端,顫顫地遞往進藤光的方向,舉止極是恭誠,「阿光,你看……我終於……」眼神期待地看著進藤光,欣喜地想:阿光……我做到了,我拿出了勇氣,勇於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我想要你,想要一直下棋,我會勇敢面對、勇敢追上你……阿光,為我高興吧!為我驕傲吧!你說過的話,我從來沒有辜負……

進藤光低眼看著他遞來的紀錄表,只輕輕地勾起一笑:「……你果然來了……」他的語氣彷彿早已料到,昭齋愣了一下,進藤光已經往他走來,昭齋殷切地將紀錄表往他一送,像是個考了大好成績的孩子遞交成績單一樣,猜想阿光一定會抓著這成績單大叫:太厲害了!你這傢伙怎麼辦到的?!

但是他的想像落空了,進藤光並沒有接過這張「成績單」,甚至看也沒看,只是冷淡地與他擦身而過。

昭齋被他走過的氣流帶得髮絲飄揚,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搞不懂剛剛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千想萬想,都沒想到阿光會像路人這樣……無視他拿性命拚來的成就,這到底怎麼了?

昭齋轉過了身,見進藤光趴在欄杆上,一臉無精打采,頻頻搖頭嘆息,更是驚愕:「……阿光?你……不驚喜嗎?」

「……驚喜?」進藤光似在自問自語,眼神空洞。

他早就知道了,難道要他裝出驚喜的樣子?他是日本棋院的職業棋士啊!今年日本棋院又出了一個有常勝紀錄的考生,他怎麼會不知道?

昭齋還在預賽的時候他確實是不知情,因為誰也不會去注意這龍蛇混雜的預賽,但一直到三月份……他保持不敗戰績,棋院內的人當然會爭相討論。

考生的名字叫西園寺昭齋,是西園寺家的么少爺,聽說棋風跟思路有點像秀策,師承不知道是誰。

西園寺昭齋……昭齋……

他好不容易放下了這個名字,為什麼又要有人來提?嫌他睡得不夠差嗎?

他太愛這個孩子了,愛到……差點都忘了佐為。

對,他為了昭齋,已經三年沒來過因島了……今天的時間,原本是全部都要留給佐為的,佐為……

之前那兩年,只要到了這時節,他總是在深夜中跟佐為默禱:我是為了幫助昭齋擺脫憂鬱症,我是因為這樣才暫時陪著他、沒辦法去因島,對……這孩子有心病,多可憐,我必須幫他,佐為,你能諒解的吧?會支持我的吧?

指導棋結束後,他不告而別,因為告別的風險太大,他怕他會忍不住強擄昭齋離開那個家;總算他忍心悄悄地離開了。他想,他終於可以回到原本的生活,原本只有下棋、比賽,和佐為的生活。

昭齋才剛剛從憂鬱症走出,又只有他這一個朋友,他也不好一開始就直接斷絕兩人的聯繫,那等於又重新推昭齋回火坑,雖然……他知道,昭齋的憂鬱症如果復發,西園寺家八成又會請他回去收拾……那他又可以跟昭齋在一起了……但這……這想法太下流,他真沒那個心腸做出來,因此還是會回覆昭齋的訊息,只是絕不主動傳訊給他,意欲與他漸行漸遠。

跟昭齋才分開幾天,他就滿腦子都是他了……一個腦筋清楚的人要自欺,畢竟也有個限度,他醒著睡著,都在想這個少年,連最重要的扇子都給了他,怎麼還能說是為了什麼憂鬱症才陪著他?

他心裡有佐為,原以為只要久不見昭齋,再拿工作填滿生活,這情感也就會慢慢淡了;誰知道,越不想去想,就越是想。

他根本就是愛昭齋了。

佐為,我愛上了你以外的人……還有三年沒來看你,你會怪我嗎?

為了贖回對佐為的愛,也因為愧疚,他痛下了決心:佐為,我是不小心的。我答應你,我不會再去見他,絕不會去見他,就像我當初為你不再下棋那樣……!這樣,你可以原諒我了嗎?

佐為不在了,他這些自問,也不會有人回答。

生活越來越寂靜,越來越單調,這樣也好,波瀾太多他恐怕會崩潰。

每當「不小心」想念昭齋的時候,心裡正感到溫暖,卻又猛然意識到……佐為正冷眼瞧著他,而且絕不會原諒他。

思念不由人,折磨無限遠,愛意,痛苦,愧疚,反正全部都不能控制,他實在沒辦法、實在太累了,這時居然得知昭齋在考職業考試,成績還這麼優秀……他就要追過來了……!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不見他,他竟然……主動鑽進職業圍棋的世界……他到底……是怎麼過得了西園寺那一關的?

他嚇得呆了,無計可施下,乾脆對昭齋傳來的訊息冷然以對,自暴自棄地想:你再怎麼高興,我都愛理不理,總有一天,你會煩的吧!會不想再來找我的吧?!別再來了!我已經……已經有佐為了!

折磨了自己一陣子,總算已經半年以上沒跟昭齋碰面了,他還活得好好的,昭齋也活得好好的,看來……這樣下去也不會出人命,這樣就好了,這樣……很好。五月就快到了,他要……回到佐為的身邊,要盡快回到佐為的身邊。

今天到了因島,他靜靜地望著海面,瞥見身旁有小孩拿著冰淇淋走過,又想到了那個跟自己隔了不只一道海的少年。

昭齋……要上大學了吧,要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也有喜歡的人了……所以那天才會問他告白或拒絕的事。昭齋……一定會幸福的,他這麼好,家裡又有錢,拋個媚眼過去,什麼人不手到擒來?他只須要祝福他就好了。

再說,他是同性戀、是個覬覦他的大叔,昭齋怎麼可能、怎麼可以跟他太接近?萬一……萬一他對昭齋做出什麼……

他真的不敢再想了。

這時才驚覺,他人在因島、在陪佐為,竟然還在想昭齋!不如去死吧!

他呆呆地望著海面,想像著當時佐為投水的心情,這時手機突然來了訊息,他無奈地接起來看,原來昭齋又要跟他見面……

他料想西園寺家門禁甚嚴,昭齋怎樣也出不了東京,所以直截了當地說明了自己在因島,心想:這麼遠的地方,你也不可能跑來吧。就算你想,你家也會阻止你,那個什麼家規,你是違抗不了的。

後來昭齋問他在因島的哪裡,還說要馬上過來,他隱隱有預感:這小子說不定真的會跑來。……反正我今天不理他,我也沒答應要跟他見面,是他自己跑來的……!佐為你看清楚了吧!是他自己來的!

過了數小時,昭齋開始打電話給他,算算時間,搞不好他真的到廣島了……進藤光真想關機了之,或是直接將手機扔進海裡,但手機響個沒完,進藤光忍不住想像起他憂急的表情,果然硬不起心腸,終於還是接了電話了。聽昭齋說很想見他,他真是……真是激動,也真是痛苦,為了佐為,只能咬牙堅守最後一道防線,仍是拒絕會面,說自己正和別人在一塊兒,要昭齋趕快回家。

沒想到昭齋還死纏爛打……就跟他們第一次見面那樣,緊緊抱著每一束希望,如何低聲下氣好像都無所謂……進藤光想起初遇他時、他的無助和稚弱,真的拿他沒辦法了……

佐為,這傢伙太厲害了,我果然守不住。……反正他也要成為職業棋士了,我不可能一輩子不見到他,我只是……只是聽他說幾句話而已,他說完了就會走了,這是他說的……那孩子跟你一樣,說到做到,你或許可以不放心我,但不能懷疑他。

現在昭齋興高采烈地拿出他的成績,進藤光只能盡力做出一片漠然,但求他心灰意冷而去,淡淡地說:「……有什麼好驚喜的?你的棋藝這麼好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我……」昭齋聽不出這算是諷刺還是鼓勵,當下愣了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停了半天,最後慢慢走上前去,將紀錄表呈給了他,誠摯地說:「我只是想……跟你分享這個喜悅。阿光,謝謝你,是你教我下棋,這些……都是你的教導。」

進藤光收下了紀錄表,隨意摺了放在口袋裡,「嗯」了一聲。

跟昭齋靠得這麼近,他越來越害怕,眼睛也不敢看他,只木然盯著海面。

「阿光……」昭齋碰著他的肩膀,將他輕輕轉了過來,進藤光緩緩抬起眼看著他,這時兩人面對面靠得極近,他更能清楚衡量出……昭齋的身高多出了他一點,再加上這跟佐為幾乎要一模一樣的容貌,身段……真的能嚇死他,他心裡又愧又怕,淚水湧上了眼眶,一臉可憐兮兮的。

昭齋卻天真地會錯了意,見他哽咽,笑瞇瞇地說:「阿光……這是高興的淚水吧?你其實也為我高興的,是不是?只是不好意思說,是不是?」

進藤光只盼望他趕緊說完趕緊回東京,忙不迭地點頭:「是……是……」

昭齋溫柔地看著他,兩手捧在他的臉上幫他抹淚,決定說出第二件重大的心事,又擔心太直接會嚇到他,所以緩緩地鋪陳著:「阿光,我曾經……覺得人生並無意義,但是十五歲那年遇到了你,我……我真是……」

進藤光感到他將要說感性的話,嚇得臉色發白,拿下了他的手,緩緩地推開了他:「幹……幹嘛……你……你要說什麼?」

「阿光,遇到你,就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事啊!謝謝你,我能好起來、能有今天,都是你的功勞。」

進藤光往後退去,昭齋越溫柔,他就越恐懼。吸了幾口氣緩過情緒,進藤光別過臉去,自嘲地笑了起來:「哈哈……功勞……我不敢說是我的功勞,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來的。」

「阿光,我知道你是用心陪我,勸我偷吃點心或冰淇淋……鼓勵我勇於跟家人溝通,是希望我可以活得自由自在;還有爺爺生氣的時候,也是你拼命保護我……從沒有人會冒險對我這樣。我會好起來,當然算是你的功勞了。」

他越說越甜蜜,這是兩人最珍貴的回憶,進藤光敵不住這攻勢,這樣下去,他肯定會想將昭齋占為己有,為了割絕這不該再繼續錯下去的慾望,只好狠心潑他冷水。

進藤光低下頭去,瀏海掩住了上半張臉,開始違心地輕聲細語了起來:「哈哈……吃點心什麼的……我只是喜歡惡作劇而已,沒有別的意思。……何況你爺爺那麼兇,我也保護不了你,說是你保護我還差不多。」他一句一句反駁,昭齋越聽越沮喪,不知道阿光今天到底怎麼了,進藤光忽然抬起頭看著他道:「你爺爺從來沒有給其他棋士開過那種天價的價碼吧?」

昭齋聽到「價碼」,臉色一變,喃喃道:「什麼……?」

進藤光看他微微受到打擊,只是這樣就心疼到極點,也無法再說什麼太冷酷的話,只垂著頭繼續道:「……我是為了……錢,所以使出渾身解數要讓你開心,你當年也在場,難道不知道那筆錢有多大嗎?」

昭齋一開始是震驚地聽著,差點就要被他傷到了,但想到阿光這兩年多來的陪伴,其中的關懷和愛心,還有種種……都讓他的心靈受其感應,這份感動絕對沒有辦法造作出來,他淡笑了起來,上前一步,柔聲道:「阿光,你我都知道,你不是為了錢,就不必再說錢的事了。……嗯,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陪你說話吧?就像以前那樣。」阿光的情緒不太好,跟告白相比,讓阿光快樂起來才是最重要的,什麼時候告白心意也都可以,他們將來還有好多日子呢。

昭齋暫時放下了要對進藤光說明心意的計畫,一心只要他重新開朗起來。進藤光看著他寬容無限的樣子,又是心痛,又是眷戀,喃喃道:「以前……陪我說話……」

他太想念昭齋了,當下一個念頭閃過:我這就跟他回東京吧!回到……我們以前的時光。只要不讓他發現我喜歡他,我跟他,可以一直那樣下去……

他一想到只要自己做出這決定,兩人就可以回到從前那樣的光景,不由得心動喜悅,向昭齋跨出了一步,又猛然意識到自己故意冷落昭齋這麼久,並不是一時衝動,前前後後、好好壞壞,不是都想得很清楚了嗎?而且為了佐為……

佐為真的是他的罩門,他的腦中只要一浮起佐為的音容笑貌,什麼都不管了,更何況是對這少年的齷齪妄念?

他是為什麼愛昭齋的?不也是因為佐為嗎?

他是將對佐為的思念移情於昭齋,甚而愛上他……何等卑鄙,就算昭齋不知道、就算佐為不怪他,他瞞得過自己嗎?騙得過自己嗎?原諒得了自己嗎?

他是個心意不堅的男人,什麼都……都不能把持,現在如果又反悔,那這七個月來的苦心就全都毀敗、也全都沒有意義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定遠離昭齋的決心。

昭齋看他的臉色變復來去,一下空洞,一下神往,一下溫存,一下慘白,不得不憂急,他伸出手去要碰碰阿光,阿光已經往後退了兩步,長嘆了一聲,閉眼搖頭道:「……昭齋,我已經沒有什麼要跟你說的了。」

進藤光的口氣雖然是輕輕的,但態度決絕,昭齋這時終於感到一切都將要失控了起來。

「……沒什麼……要跟我說的?」

「我要說的,最後那一天已經傳了訊息給你了。」

昭齋,鼓起勇氣,勇敢追尋想要的人生,我祝福你。

對,他所能給的,只有這句話,還有那把扇子,其他的,都是屬於佐為的。

「……阿光……?」昭齋著急起來,進藤光望向海面,有氣無力地說:「你已經算是考過職業考試了,將來還有很多挑戰等你,你終於能過自己想過的人生,身為你的指導者,我也……嗯,沒什麼能跟你說的了,只有祝福你而已。」

昭齋感覺出進藤光之所以這麼冷漠,意圖是要分斷兩人之前那樣友好的關係,但這……這太沒來由,他急得茫無頭緒,拼命思索自己到底哪裡得罪了他,可是他們已經七個月沒見面了,他也沒機會惹阿光生氣啊?最後一次指導棋時,阿光的表現也很正常,還把扇子給他……那時的阿光對他還很好、很親密的,不是嗎?……一定是自己不知道在訊息裡怎麼得罪了他,昭齋左右游移著眼珠,忐忑地心想:阿光變得這麼奇怪,一定是我……是我不好,我來想想。

他看進藤光是前所未有的疏離,好像有事又不肯明言,想必就算是強問他,也只會越問越惹他不快,他只好自己悶著頭想。

他們分別後,一開始的幾個月,訊息都還很正常,阿光是在三月份左右的時候開始對他的訊息愛回不回的,他當時只告訴自己,阿光是太忙了,現在想來,問題肯定是出在那個時候了……那時候……有發生什麼事嗎?

昭齋實在想不出,無意間瞥見進藤光褲子的口袋中露出一截勝負紀錄表的紙角,這才「啊」了一聲,閃過一絲靈光:阿光是氣我沒跟他說我報考職業考試的事吧?他大概是三月才從棋院那裡知道……嗯,難怪我剛剛給他紀錄表的時候,他也不驚喜,因為他早就知道了,一定是這樣的!他是我的指導者,我卻沒跟他說……唉,這是我不好,我是該道個歉。

他心懷歉意,口氣溫柔之餘,還添上了十倍的殷勤:「阿光,你是不是氣我沒跟你說……我要參加職業考試的事?……我……真是對不起,我原本就想跟你說,但是我一直……」

進藤光輕輕地「哼」了一聲,扯唇苦笑打斷:「你能說服那些老頭讓你參加職業考試,真的讓人想不到。你長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不必什麼事都跟我說,而且還變得這麼有魄力,我高興都來不及,幹嘛要生氣?」

進藤光雖然是真的欣慰,但他的態度和話中的意思,都讓昭齋以為他是怒到極點,才在說反話諷刺,急得眼淚都湧上眼眶:「阿光……!」

進藤光極怕他的淚水,一眼也不敢看向他,只凝視著目前還看不到岸的廣島的方向,很成熟地說:「昭齋,你回東京去吧。以後我們也會在比賽上碰面,不必特地出來見我了。你要出門……如果不方便,也不用勉強,爬牆什麼的,都是小孩子做的事,你長大了,也不能太孩子氣。」

昭齋總見他天不怕地不怕地笑嘻嘻或頑皮搗蛋,從沒見過進藤光發這種「脾氣」,也沒想到自己瞞著他參加職業考試會讓他變得這樣,實不知從何安撫起,只有不停哀求:「阿光……我……我答應你……不,我發誓,我以後絕對不隱瞞你任何事,我……求求你,你別這樣……」

他無依地一哭起來,就又回到孩子般的性情,伸手就要抱進藤光,進藤光察覺他的意圖,嚇得猛力揮開他伸過來的手,連退數步,大聲喝道:「別過來!你……不能……你走開!快回東京去!」

昭齋的雙手停在空中,身體一動也不動,連呼吸也停住,似乎被這句話徹底打倒了;進藤光看他淚流滿面,傷心到絕望的樣子,就像當年……佐為……佐為在倉庫裡喊著要消失的那樣,只是佐為畢竟是大人,遇事也不會哭成這般,但這兩人的表情是完全翻版,現在昭齋這麼像消失前的佐為,已經能嚇瘋他。

昭齋被他這樣反感地疏遠,又不明原因,絕望得意識模糊,只呆呆地看著他,幽怨地喃喃道:「到底……為什麼……?你……這個人……到底為什麼……出現在我生命裡……?」

進藤光這幾個月已經受盡心靈的鞭笞,被昭齋這樣怨言相對,又看他這麼像佐為的表情,滿腔的憋屈和痛苦,不得不在這時盡數發洩出來!他含淚大笑了幾聲,猛然一手指向昭齋,朗聲嘲弄般地吼道:「我出現在你生命裡?明明是你、突然出現在我生命裡的,不是嗎?!明明就是你……我原本好好的要去因島,你自己跑過來、我就被抓到你家了!不是嗎?!你爺爺要我用圍棋幫你擺脫憂鬱症,我能拒絕嗎?我的良心有可能拒絕嗎?難道是我自薦要去當你的指導者嗎?!……指導棋結束後……我有主動聯絡過你嗎?沒有……一次都沒有……!是你……都是你……是你自己、呼、呼……對……我沒找過你……我不能去找你……我……」他說到後來,情緒已經激動到身體無法負荷,一手抓著欄杆,一手撫著胸口,劇烈地喘了起來,自語道:「你們兩個……都一樣……一模一樣!突然出現在我生命裡……突然又……我不要了……我不要了!咳、咳……」

「……阿光……?」昭齋眨了眨眼,迷惑又心痛地看著他。

進藤光閉上了眼,一手亂揮,心累到了極處,也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走開……咳、走開……別過來……消失吧!你們都……消失吧!我求求你們……」

昭齋又眨了下眼,稍稍恢復了神智,看進藤光的精神似乎深陷惡夢中,他大吃一驚,理智在這時全數回籠,上前一步道:「阿光……!你……你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你這幾個月很痛苦,是嗎?……讓我幫你、讓我救你!這次換我來守護你……阿光!請你跟我說,我可以幫你分擔一……」

「你閉嘴!」進藤光暴喝一聲,一手抓著欄杆,戒懼地瞪著昭齋,突然又軟軟地靠在欄杆邊,無能為力地說:「夠了……已經夠了……我受夠了……你……到底為什麼要追過來……尤其是你……咳、對……你消失吧……西園寺昭齋消失,就沒事了……」

進藤光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瘋狂的思緒中竟想到要昭齋消失,就這麼說了出來。在他此刻的心裡,只有這個少年不存在在這世上,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沒有昭齋,他就不會愛上佐為以外的人,他最純粹、最完整的感情就是屬於佐為的,他就能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佐為了……!沒有昭齋,就不會有這麼多痛苦。他被折磨得太慘太痛了,原是淒然地瞪著昭齋,後來眼神竟漸漸轉作怨恨,認為昭齋就是一切的苦痛之源。

昭齋為了要救他脫離苦海,連自己的生命都願意付出,但可受不了被他這樣恨上,聽進藤光說恨不得自己消失,眼光又這麼可怕,不明白阿光為何突然這樣恨自己,那恨意太真,也離他太近了,他全心愛這個人,無法承擔這份恨意,這下他已自身難保,想不到要救阿光了,一片空白的心裡突然冒出了自己聲音:阿光……我就快消失了……快消失了呀……

「消失……?」昭齋的眼神漸漸暗沉了下去,他無意識地轉過身遠離了進藤光,緩步走到了船頭,站上了船頭的頂點,心裡想著「消失」,失神地喃唸:「我會消失……不……已經消失了……」

進藤光看他站到那麼危險的地方,深藍色的身影幾乎快跟夜幕融成一片,似乎真的隨時要消失在這世上,他心裡一凜,有股不祥的預感,這才總算緩過心緒來,顫聲道:「你……你要做什麼?」

「消失啊……阿光……要我消失……」昭齋看著漆黑的海面,水波被甲板上的燈光映得一閃一閃,看起來多溫暖……他忽然對這片冰冷的海水生出一股莫名的歸屬感,竟微微地笑了起來。

這時心裡又傳出了他自己的聲音:阿光,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讓我下棋?我好痛苦、好痛苦啊……

「……嗯?阿光……最喜歡跟我下棋了……怎麼會不讓我下棋呢……?」

那聲音又從心裡傳來:阿光……你根本贏不了我……!

「阿光強我這麼多……怎麼贏不了……?」

他開始無人對答起來,其形之詭異是從來未有,就連他當時受憂鬱症所苦時,也只是自怨自艾、胡思亂想而已,還不到行為失常,進藤光感到大大不妙,扶著欄杆走上前去,伸手向他的背影:「昭齋……你在跟誰說話?」

「我在跟誰說話?我在跟誰說話?」昭齋仔細想了一想,輕聲回道:「那就是我啊……是我……在跟我說話……」

「昭齋……那裡危險,你……」

「嘻嘻……危險?危險?……哈哈……」怎麼會呢?這片水,就是我該投歸的地方。

進藤光被他這模樣嚇壞了,昭齋站在那裡,只要船身顛盪得大一些,他說不定要落水,他如果撲上前去抱他下來,他只要一掙扎……不,只憑他一個人救不了昭齋,這樣一想,他連忙往那兩名保鑣的方向猛招手求援;這兩個保鑣看剛剛進藤光對少爺大呼小叫,少爺卻還是輕聲說話,他們也聽不清楚兩人在說什麼,又從沒見過這兩人吵架,怎麼知道他們當時正在撕心裂肺地傷殘彼此?這時看進藤光慌慌張張地朝他們招手,不禁愕然相顧一眼後,才飛奔過來,大叫:「怎麼了?!」

被他們這一大喊,昭齋的意識突然恢復了清醒,那個跟自己相同的聲音也不再發話了,昭齋的記憶回到進藤光說要他消失的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一句話,卻能給他兩種不盡相同的心痛,他委屈地哽咽起來,聽見身後的腳步聲,立刻抓住了船頭的圍欄,回過頭喝道:「通通不許過來!」

「少爺……!」

這兩個傢伙真是蠢,沒事幹嘛喊起來,這下只能成為棄子,進藤光狠瞪他們一眼,知道現在只能靠自己了,便憋住呼吸,緩步上前,打算好言相勸,誰知昭齋竟冷冷地對他說:「你也別過來。」

進藤光倏然止步,這是昭齋第一次拒絕他,他像是被狠狠鞭了一下,瞬間痛到動彈不得,這時才體會到剛剛他對昭齋說的那些……是多麼過分的話,他說要昭齋消失,是一時的無理智之言,絕沒要真的將昭齋逼進死地,但傷害確實造成;他更沒料到時隔七個月,他又總對昭齋冷冷淡淡,昭齋對自己的情感居然還這麼深,剛剛那一番胡說八道,這傢伙還真的全往心裡去……這時不禁自責地咬了咬唇,啞聲道:「昭……」

「不許你說話。」昭齋瞪著他的嘴,憶起他剛剛說的那些、還有他的態度……明擺都是要故意傷害自己,這時他忽然懂得了阿光怎麼能這麼恨他……因為他現在……也一樣恨阿光,原來要恨一個人,只需一瞬間。

他待在那麼岌岌可危的地方,喝令保鑣不許過去,這兩個保鑣就像是釘在當地,絕不敢再上前一步;又叫進藤光閉嘴,進藤光怕刺激他,也真的不敢再說話,這時懊惱起自己為何要選擇搭船送他回廣島?……只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四個人都安安靜靜地待在原地,昭齋的安危處於一個極度緊張的平衡中,哪個人一妄動,就能發生慘劇。

昭齋看這三人都乖乖不動,三人眼裡又是驚恐,又是乞求,滿意地點一點頭,微喘道:「好……對……都不許過來……不許說話……我想一想……」

他重新面向海,兩手緊抓著欄杆,冷靜地思考起這幾個月來的生命。

……阿光說的沒錯,他們分開後,阿光的確一次都沒有主動找他,都是他興沖沖地傳訊息過去……也就是說,從那時候開始,阿光就決定……不,或許還在更早之前,在更之前……

……他對你或許是不錯,但是一拿到這筆錢,不也是走得比誰還快嗎?唉,金錢的魅力,匹夫是沒辦法抵擋的……要不然他一開始也不認識你,幹嘛這麼積極陪你?一切本來就都是為了錢……

……昭齋啊,人有悲歡離合,這種事隨時都在發生,不必太在意……

阿光那一天直接就走了……沒有跟我說……任何告別的話……連告別也沒有……

一切……都是為了錢……

他從小受西園寺家的教育和薰陶,功利奸巧之氣味極濃厚,只是跟他的本性大有違背,所以時常不以為然,這時他受到的打擊太大,又想不到什麼理由來解釋進藤光的行為,昭芳的話、父執輩的教導,此刻在腦裡異常清晰有理,也完全解釋通了……阿光……其實對他……

阿光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錢,沒錯,阿光當時又不認識他,為什麼要這麼關心一個有自閉傾向的憂鬱孩子?是為了……錢……阿光自己也承認了……不承認的人,始終是他,是他太固執……

昭齋緩緩抬起頭來,淚水潸潸而流,到現在還不敢相信那個對他最好、最貼心的人,居然……居然只是一個……斂財之徒。他對他的好,那兩年多來的時光,對阿光而言是個療程、只是為了要幫助他走出憂鬱症的手段而已,而阿光之所以這麼賣力,是為了報酬,然而他……竟把那兩年多的時間看作是自己人生的意義、覺得自己好幸福。

那些感動,那些溫暖,那麼真實的感覺……居然……都是假的……是治病用的方法而已……對了,阿光要他偷吃點心,說那比吃藥還有用……阿光……一直把他當作病人。

「嗚嗚……原來……嘻嘻……呵呵……」太厲害了……原來世界上,還有這種治療憂鬱症的方法,根本不必用藥。阿光,真的是最高明的醫生。

爺爺早就說過,外面的人都壞得很,虛偽的人遠多過誠實的人,我不該太老實,否則只會成為被欺騙愚弄的對象……我是魚,就該活在魚缸裡,不能出來外面……啊啊,爺爺那麼真心愛我,全力保護我,我卻從來都不懂……!阿光……阿光呢?……對了,阿光是爺爺請來治病的醫生……他是醫生,他對我好,對我溫柔,不算是騙我,是為了要幫我治病啊!阿光……沒有騙我,不會騙我……不,他明明說過,就算指導棋結束,只要我約他,他也會盡量陪我,可是他一次也沒有答應……他都說他忙,那肯定是騙我,他從那時候起……就不打算再見我了!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哪有不立刻走人的道理?他是個大騙子臭阿光,用謊言當藥治病,是我太相信他,沒有發覺……不,他是為了幫我治病,那就是為了我好……阿光為了我好……?還是為了錢?或許都有,但那不是阿光的錯啊。

他從前總覺得昭芳的話過於憤世嫉俗,只是他畢竟年幼,又困於家中,見識太少,沒辦法駁過昭芳,直到阿光出現……阿光言詞利到,不開口則已,一出口就咄咄不休,常說得昭芳啞口無言、哭笑不得,他那時覺得阿光說的才是溫暖的真實、才是他想相信的真相;現在想來,昭芳說的雖然不入聽,卻是苦口婆心的勸孫良言,阿光則是口蜜腹劍,表裡不一……真正愛他的是爺爺,阿光要的是錢。

他自小鬱鬱寡歡,常覺生命無謂,並無積極的意義,即便是馬上就要死了,也從不覺得害怕或可惜,極少有正向的思考,是有進藤光陪伴後,性情才漸漸明朗起來,現在命中唯一的美好已經被他認定是一場虛幻的假象,那好不容易才被封制住的負面情緒於此時全數反撲了回來,不由得將所有的事情越想越糟,偏巧又越想越通順,只不過這內容實在太過恐怖噁心,他一時接受不了,只能又哭又笑。

他最喜歡、最崇拜的阿光,那麼真心對他的阿光,說不定是這世界上最奸詐可怕的人。連這個因島……都好可怕,稍早看到的時候覺得美麗祥和,這時看起來已經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了,這裡……這裡到處都是墳墓,是阿光殺死他的地方——

對,這水可以殺人,他最愛的阿光也……

啊啊……這世界,怎麼會這麼可怖,可恨,可笑,可疑?……他不能再出門,絕不能再出門!就是爺爺來求他出門,他也不會再出門了!

這一切對他而言都是全面性、毀滅性的打擊,他真的忍耐不住那想笑、想死的衝動:「呼、呼……嘻嘻……很有趣,是不是?很嚇人……是不是?哈哈……我的阿光……不……不是我的……從來就……是我……都是我自己……哼哼……啊哈哈!哈哈哈!」

甲板上的三人也不知道他的心思轉過什麼,只見他安靜了一會兒之後,就突然縮起肩膀,渾身顫抖著,發出了似笑似哭的聲音,又說些令人不明白的瘋話,到最後竟仰天狂笑了起來,一笑還不能停,這怪笑一傳出去,當真是天愁地慘,整片瀨戶內海上都是他的哭笑聲,彷彿世間所有的悲苦在此刻全都集結在他身上。

一名保鑣過於恐懼,顫聲道︰「少爺……少爺……您……請您快下來……」

進藤光仍是不敢說話,只是瞪著眼看他,昭齋聽見人聲,笑聲才頓了一下,忽然伸手解開了繫在腰際處的髮帶,仍又忍不住嘻嘻哈哈地悶笑、竊笑不止;他的行狀太異常,笑聲也詭異,進藤光已經提防了住,抱著必死的決心,上前數步站在他的側後方,緊盯著他的腳,這時也管不上兩人的死活了,心想:我得找機會抱住他……對,我就緊緊抱住他,不管能不能救他,我抱住他就對了!

昭齋聽出他的腳步聲,也任由他走近,似乎他不足成威脅,自己則扯下髮帶,緊握在了手中一會兒,冷不防一揚手,那深紅色的髮帶直墜而下,「嗵」一聲掉入海裡,三人聽見這撲通水聲,都是肩膀一聳。

這髮帶是紅色絲綢編製成穗狀,兩尾端各繫上一枚圓形的金屬綴飾,上鑄有西園寺家的家徽,所用金屬是七成鉑金、再混以三成黃金打造,色呈淡金,光澤輝熠不說,重量也沉,掉進水裡才會發出這種聲音。昭齋的髮量厚實,要有這綴飾繫在髮帶上,才能保長髮穩靜少動,就是大風吹來,一把長髮也不會亂飄亂盪。這時他的頭髮沒有髮帶固定,海風一來,濃豔的紫髮便不受控制地飄綻起來。

昭齋這意思是他隨時要與西園寺的家徽一起沉入瀨戶內海,不論水性多好的人在這情況下落水,就算會游泳,身體一旦遭行進中的船身撞上,那死,是瞬間就死,絕無搶救之機,活則是不必想了,昭齋這時又好像已經不把性命放在心上,即便叫船員停駛,他在水中存心要溺斃自己,誰又能救得了他?

這兩個保鑣看進藤光走近少爺,少爺也沒反應,便大著膽子跟著躡足上前,雖然沒發出腳步聲,但昭齋在家課上絲毫不鬆怠,又受訓極嚴,聞風辨聲之機何等敏捷,任何人在他周圍有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窺臆,這時他感到身後的人影和氣流有異,便微側過頭,用冷靜的聲音說道:「誰再過來,瞧我還活是不活?」

進藤光一愣,差點以為這是佐為在說話,還沒回過神來,其中一名保鑣已經快哭了:「進……進藤先生……現在……現在……怎麼辦?你……你要想辦法,否則我們……我們都……」

進藤光閉上了眼,低聲吩咐道:「快叫船員靠岸,不必……去廣島了,哪裡最近,就先停在哪裡吧。」

昭齋聽見了,也不說話,一個保鑣連忙到駕駛艙去找船員,另一個則仍是留在甲板上,無所適從;進藤光看著昭齋,腦中想過幾個方法,但沒一個能頂用。他現在如果碰上昭齋,這後果善惡是完全沒辦法預料,他不能冒這個險,但自己說話,好像不惹他那麼激動了,只能想辦法先說話引他下來,於是拼命按下害怕的情緒,盡量保持聲音的平穩和溫和,輕聲道:「昭齋。」

昭齋沒有理他,這倒是意料之中,但沒有什麼嚇人的行為,就是不錯的狀況,進藤光緩緩地、溫柔地說:「你不是還有第二件事要跟我說嗎?是什麼事?……你下來,我在這裡聽……」回頭對保鑣擺擺手,道:「昭齋有話要跟我說,不想被人聽到,你進船艙裡,不要聽我們說話。」

誰也沒有發現,昭齋在聽見進藤光的這句話時,身體大大一震,抓在欄杆上的兩手青筋浮起,他又膚白如雪,青色的血管一浮出,就宛如死人的膚色。

那保鑣死瞪著進藤光,拼命搖頭,不肯答應,進藤光沉聲道:「你在這裡也沒用,我保證會讓你家少爺平安回東京,你現在先進船艙吧。」

那保鑣一臉荒謬,心想:你拿什麼保證?更何況少爺是跟你獨處後才變這樣的!少爺有點傷我就死定了,少爺如果……如果……死……我全家都不能活,這可不是你能保證的!

進藤光看他猶疑又不屑的樣子,好不耐煩,咬牙道:「你要待著就待著吧!」

轉過頭來看昭齋,卻猛然瞥見他抓握在欄杆上的手……手背不停濺出晶光,是有水滴跌落在上面,顯是淚如雨下才會這樣,進藤光吃了一驚,心想:他……他在哭?我說錯什麼嗎?

他當然是大錯特錯,昭齋的第二件事是要對他表白愛意,現在已經發展到如此,還表什麼白?只是進藤光當然沒想到,這少年也深愛著他。

「……昭齋?我……」

「我也,沒有什麼要跟你說的了。」昭齋緩緩地搖著頭,淚流不止,口氣又溫柔,又無情,矛盾詭異到極點;進藤光剛剛也對他說過這句話,現世報馬上祭到,他按住了心口,後悔痛心無已,自責地哽咽道:「我……對不起……我剛剛……不該對你說那些……昭齋,你回來,我們……」

就在這時,船速大增,破浪而駛,彷彿迫不及待地要載眾人前往絕望的彼岸。

「回來?你不是要我消失嗎?」

「昭齋……!」

阿光,等我消失後,你再去後悔莫及吧!

昭齋的心裡又出現了自己的聲音,這句話的內容跟他現在的心情完全相通,他便跟著這聲音說了出來:「阿光……等我消失後,你再去後悔莫及吧。」

進藤光顫了一下,感覺這是佐為在對他吐露當初沒說出口的憤恨,他已經看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佐為,還是昭齋,望出來只有一片模糊的淚水。

阿光,我們回家下棋……你跟爺爺……隨時都可以下啊!

昭齋累得狠了,又聽見自己的心語,想也沒想地就要說了出來:「阿光,我們回家下棋,你跟……嗯?」他說到一半,才驚覺自己今天聽到這麼多幻聽,這下瞬時清醒了回來,嚇得抓住了頭,百思不得其解:「我……怎麼……」他怎麼現在才發現,他今天……今天有這麼多幻覺?

他本能地想問阿光,轉過臉來一見到他無辜脆弱的樣子……這是他最愛的人,當然忍不住要心生憐惜,但一思及這人虛偽成慣,可憐兮兮的模樣也不值相信,自己受他一騙,還可說是當初單純,受他二騙就是活該了……再怎麼愛,阿光都是傷他最深的惡魔,他愛上這種壞蛋已經是自討苦吃,如果還要繼續相信、繼續疼他,那真是無可救藥了。

昭齋一想到自己全心所托,近三年來的辛苦跟努力全為了這個傢伙,這傢伙卻無視他的委屈和奮發,一句鼓勵之言都沒有也就算了,還那樣對他……這下滿心的憐愛頓時變作滿腔的怨毒,狠狠地凝視著他,冷冷地說:「你退後,別接近我。」

這時大浪掃來,船身一顛,昭齋是緊握著欄杆,所以還沒什麼事,只是晃了一下,頭髮張揚四散而已,進藤光和另一名保鑣已經踉蹌地摔退幾步,幸好及時拉住欄杆,才沒跌進海中。昭齋看進藤光險些落水,臉色一怔,正要放開手、飛身去救他,見他抓緊欄杆了,便又放下心來,慢慢縮回身子待在原處。

進藤光被他那樣狠瞪,已經快要崩潰了,但他知道現在只能指望自己救這個少年,於是深吸幾口氣,打起精神,扶握著欄杆緩步上前,一邊走一邊說:「昭齋,你想做什麼?你還有家人,還有很長的人生,不能做傻事……還有職業棋士的夢想……你考過了,恭喜你啊,我真的很高興……」

「不,你是騙我,你一點也不高興。」昭齋一冷靜下來,心智變得特別靈敏;阿光看他拿出那麼好的成績,根本就無動於衷,哪裡可以說是高興?

進藤光無謀的安撫完全無效,他愣了一下,想起這幾個月來故意冷落昭齋,剛剛對他的成績也表現冷淡,現在突然說這些毫無章法的謊話,怎麼可能騙得到他?當初的決斷割捨,如今已然成了一手極壞的棋,讓他進退不得,他喪氣地抓了抓頭皮,真正地恨起自己來。

昭齋見他露出這麼懊惱的神色,知道自己這次是直接看穿他的謊言,忍不住勾起冷冷一笑,得意又心碎地哽咽道:「阿光你,再也騙不了我了。」

「昭齋……!」進藤光流下淚來,伸出手去,徹底認輸了,哀哀求懇道:「你回來吧……!我……我們,回到以前……!你剛剛說的對,我沒有要你家的錢,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佐為,對不起,我真的愛他……我想跟他回去了,佐為……

昭齋聽他說要回到從前,口氣這麼誠摯,心動了一下,又突然意識到他們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從前,阿光這肯定只是要騙他下來而已,他還差點就要上當,這一想不禁怒氣增生:「你走開,我不會回到你身邊的……絕對,不會回去……!你又在騙我,錢你已經拿了……拿到了就走了……!啊啊……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對你這種人……是我不對,是我不懂事……!我不會再相信了!走開!走開!」他不要跟這個人在一起,一分一秒,都不能再跟他在一起!

阿光……能永遠在一起嗎?我一直以為,自己並沒有死……

阿光……我不想……跟阿光分開……!

這時腦中又出現他自己的聲音,昭齋雖然悲憤到了極處,但理智相當清醒,這幻聽如此清晰,還說要跟阿光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中忽然生出極強的感應,靈魂震動了好大一下,幾乎快要脫離身體、飛上前去投靠阿光,自己是自己,又彷彿不是自己,這異感前所未有,嚇得他整個人一僵,全身發起冷來,抓住了一邊的頭皮,驚愕道:「怎麼回事……這是……我?」

進藤光歪著頭,仍是流淚,憂心不解地喚:「昭齋?」

「我……我……」

人有悲歡離合……我想珍惜阿光……只能……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時光……

「我不要……!我……」昭齋無法阻止腦中傳出來的莫名的聲音,他為了抗拒,抓住一綹頭髮往外一扯,硬生生地給他扯斷下幾根頭髮來,進藤光看他似乎要開始傷害自己了,急得上前要抱住他,昭齋立刻攔手喝道:「別過來!不許過來!我……啊……我……有病……對……我有病,病得很嚴重……得吃藥……」顫抖著手探入懷中要拿藥包,卻只摸到一枝扇柄,這才想起他已經斷藥很久了,身上根本沒有藥……只有,阿光給他的扇子。

只有阿光……

他的生命,只有阿光,是為阿光而活的。可是……

……總之他不要阿光的東西,一件都不能留下來。

昭齋絕望地拿出這比性命更重要的扇子,顫顫地遞到進藤光的方向,微喘道:「這還你……我……承受不起……承受、不住……」

進藤光呆呆地看著這把扇子,沒想到傳承出去的東西,竟會被退回來;昭齋心裡已經沒有自己了……他要跟自己絕交,他們是回不去從前的。

「……還我?」進藤光懵住了,也不伸手接過來,只是低眼看著扇子。

昭齋看他盯著扇子,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奇異的心情,期盼他能收下……

阿光……還是個孩子啊……眼前的阿光,也跟他一樣,是個十多歲的少年而已……好像還比自己小呢……

這些幻覺跟奇特的心態,都讓昭齋毛骨悚然,他用力搖搖頭,再也無法保持冷靜,哭叫道:「快拿走!快……我有病……有病啊!我會傷到你……我不想傷害阿光……不能傷害阿光……阿光,快遠離我……誰來、保護阿光……呼……呼……」他有病,有妄想症,一輩子也不會好了,他有這個預感。

進藤光看看扇子,再看看他,慢慢地伸手過去,總算握住了扇身,昭齋放心又疲憊地欣慰一笑,正要放開手,進藤光另一手已經立刻搶過來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扯入懷中,另一手同時放開了扇子、緊抱住他的腰,昭齋一驚,手一鬆脫,扇子「空」「空」幾聲掉在甲板上,滑出了老遠,進藤光毫不理會那把扇子,只顧著將他抱下船頭,自己轉身背向著海,大喊:「快過來!」

其實不必他喊,那保鑣一見到進藤光能抱住少爺,早就撲上前去,兩個人一起摟抱住昭齋,將他搶回甲板上。

昭齋原本是打定主意,阿光一旦沾碰上自己,他便擒拿住他,將他輕輕摔飛出去,只要能讓保鑣接到阿光就好了,他對自己的力道和技巧有自信,誰知進藤光趁他最脆弱混亂時、一上來就強摟住了他,這是兩人久別後第一次擁抱住,他內心深處想念、盼望這份溫暖已久,一被阿光的氣息包圍住,當下不只手腳,連心都快酥化開了,哪有力氣擒拿或反抗?只軟軟地靠在他懷裡,又是喜悅,又是傷心。

進藤光感到昭齋渾身無力,也不推開自己,於是先緊抱住他,撫摸了他的背幾下,大鬆了好幾口氣,不停喃唸著他的名字,似乎想確定懷中這好不容易才搶回來的生命是真切的:「昭齋……昭齋……」閉了閉眼緩過情緒後,便將他交在保鑣的手中,喘道:「好……好,沒事了,安全了……帶他……進船艙……」他雖然情緒平復了一點,但說話還是忍不住發抖,只因為剛剛那一切……實在是他永世不忘的夢魘,自從佐為消失後,他從沒有過這麼駭怕無助的心情。

保鑣摟著昭齋要進船艙,另一個保鑣此時也從船艙出來,兩人一左一右攙扶著昭齋,進藤光看三人都進去了,這一切才算有個了結。

「……呼……呼……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連吞好幾口口水,面向海抓住欄杆拼命喘氣,進藤光竟沒想到要去尋回扇子,因為他已經救回了……比扇子更重要的事物,自然不會想到其他,他擦了擦臉上的淚痕,此時只想吹吹海風冷靜下來。

過不多時,兩名保鑣都從船艙退了出來,一臉無奈,進藤光無話可跟他們說,也不去找他們,這兩人卻主動走到進藤光身後,無力道:「進藤先生……少爺說要跟你閉室密談。」

進藤光輕嘆口氣,道:「……知道了。」

其中一個比較性急的保鑣忍不住叫罵了起來:「進藤光!你跟少爺這到底是……?!少爺、可是高高興興地來的!現在怎麼會又發病……肯定是你刺激他!今天的事我們一定會稟報大老爺和老爺,你要是害少爺怎樣,西園寺家一定剁碎你去餵狗!」昭齋說要跟他閉室密談,他們既不敢違抗少爺,也不能預測等等又會發生什麼事,只好先給進藤光來個下馬威。

進藤光苦澀又冷淡地笑了笑,一邊走向船艙,一邊心想:他要是怎麼了,我也輪不到你們家來動手。

進了船艙,便看見昭齋背對著他坐在客座,進藤光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坐在了他的身邊,道:「……昭齋,我來了。」

昭齋只點了點頭,好一會兒沒說話,兩人默默地並肩坐了一會兒,昭齋才忽然輕聲問道:「……扇子,撿回來了嗎?」

進藤光「啊」了一聲,脫口道:「我忘了。」

昭齋一驚,立刻跳起身來要出船艙去找扇子,進藤光在他身後幽幽地道:「不必找了……反正你也不要了。」

昭齋聽了,頓時停住腳步,有點後悔剛剛的衝動,也有點抱歉……可是又不願在進藤光面前表現出來,只是垂著肩膀背對著他,眼珠左右游移,不知……如何是好。

如果執意出去找,不就代表他很在意那把扇子?那剛剛幹嘛還硬要還給阿光?但如果不去找……如果不去找……那扇子……萬一掉進海裡……這……

進藤光看他垂著雙肩和頭臚,整個人越變越小,也知道他現在肯定又是搭著包子臉在冒淚了……於是出言寬慰道:「……丟了就算了,你……沒事就好了。」

昭齋的頭垂得更低了,進藤光微微一笑,也不再提扇子的事,轉了轉眼想了一想,才問道:「你找我……要說什麼?」

昭齋的肩膀一聳,仍是不說話,進藤光納悶地看著他,心想:……只是要找我問扇子嗎?那也不用什麼密談吧……

這時的沉默有點折磨人,進藤光想不到昭齋還要跟自己說什麼,問了他扇子的事之後……就不說話了,或許……真的只是要問扇子吧?扇子失落了,他現在搞不好在自責,卻又拉不下臉道歉吧……自己剛剛那樣對他,還要他對自己道歉?進藤光苦笑了笑,站起身道:「……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先出去了。」

他有點害怕跟昭齋獨處太久,又生出什麼意外來,因此轉身即走,昭齋立刻回過身急道:「等等!」

進藤光背對著他,閉著眼睛道:「扇子的事,你不用介意了,你人好好的,比扇子還重要……」

這時船艙內響起了制式的廣播:「再二十分鐘即將抵達廣島……請乘客注意行李……」

進藤光「啊」了一聲,看向艙窗外,自語道:「廣島要到了,果然……還是廣島最近嗎……」

他這時的態度跟稍早前故作冷漠的那德性又完全不一樣了,昭齋迷糊地看著他的側臉,還沒說什麼,進藤光已經回眸對他淡笑道:「我等等送你去車站吧,你明天還要上課吧?也別太晚到家了。」

昭齋的心「怦」地一跳,想起從前阿光也都是這樣關心他,自然又真切……眼眶忍不住又濕了,他真的不能相信,這樣的阿光,是那種做作的人……

「……阿光你……」

「嗯?」

昭齋痴痴地看著他,眼裡又是不解,又是害怕,又是眷戀……進藤光看這少年對自己的情感這麼深,自己就算是漸漸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也不能不打擊他……他嘆了口氣,做出了最終的決定——

「……昭齋,我跟你說一件事,或許……說完之後,你再也不會想要再見到我了……但我想這樣對你,應該是最好的。」

昭齋驚慌地上前一步,心想:我怎麼會不想再見你?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所以才……

又想到剛剛阿光那今昔不一的態度,他忍不住怯縮了,茫然地看著「似乎」又變得正常的阿光。

他……真的不懂阿光……

進藤光看他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敢馬上說出來,奇怪地問:「……怎麼了?」

「沒……沒有。」

進藤光瞧他有點怕自己,只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絕望笑容——

現在就怕了?等等他說完,恐怕昭齋會嚇到奪門而出吧。

兩年多來,指導他的人,竟然一直對他懷抱著這種異常的情愫。

仔細想想,讓昭齋自主地遠離自己,好過他來動手割斷彼此,是吧?至少,那是昭齋選擇的,昭齋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只要一說出口,他們以後就算在公開場合上見面,昭齋都會想迴避他……那也……沒辦法了,反正昭齋都想到要跟自己絕交了。

昭齋說,他絕對不會再回到自己的身邊了,他們連最單純的友誼都將不保,那……就這樣吧。

他其實早就做好失去他的打算了,不是嗎?所以這幾個月才……

進藤光背對著他,看著艙外的夜景,他此刻只敢面對這個沒有昭齋的景象,喃喃道:「……昭齋,我是個可怕的人,一直以來……嗯,哼……呵呵……」要一口氣馬上說出來,真的,很不容易。

昭齋聽他說他自己是個可怕的人,忍不住按住心口退後了一步,真正地恐懼了起來。

進藤光察覺到他的退縮,也不意外,他閉上了眼,輕聲道:「昭齋,我喜歡你,這三年來……都一直喜歡著你。」

「什麼……?」昭齋瞪大了眼,又是荒謬,又是震驚,又是狂喜。

阿光,一直喜歡他……居然……

那……阿光剛剛,為什麼要那樣?還有這幾個月來,為什麼都故意避而不會?

昭齋一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

喜歡一個人,不是會想一直纏著他、一直想跟他在一起嗎?他對阿光,就是這樣……阿光說喜歡他,難道不是同樣的心情嗎?

「……這世界上,有……少數的人,只喜歡同性,沒辦法跟異性在一起,我就是這種人。社會上大多數的人認為這樣的人是怪物——你已經成年了,我現在可以跟你說這些,或許你不是很明白,但再過幾年,你就會懂……」

他一生中動心所愛過的人都是男的,便一直認為自己是同性戀,也沒假設過佐為或昭齋是女人的話,那又會是怎樣——

進藤光雖然已抱定決心,但像這樣……由自己暴露出自己最私隱的醜陋在喜歡的人面前,還是不能不羞恥、自慚;他明知道只要直接對這個少年告白這樣的情感,這個少年就會千方百計地避開自己了……然而他卻也一直沒有說出口,就是存有一絲妄想——一絲即便回不到從前,至少以後見面還能與他正常相處的妄想——

進藤光仰起頭,緩然睜開了眼,兩行眼淚無聲地流下眼角——其實他並沒有那麼多勇氣,他跟昭齋不一樣,他是個懦弱的小人,是個一顆心裡可以容下兩個人的濫情男人,不管罪惡感如何凌虐他、不管他有多渴切去彌補,也不能改變他同時愛著兩個人的事實。

而且他還是個……同性戀。

這種畸形,比起昭芳對昭齋的愛,恐怕更難讓昭齋接受吧……

昭齋不會再崇拜他、也不會想再依賴他了,他在昭齋的心中不會再有讓他懷念的形象——其實當昭齋把扇子退還給他的那一刻起,他們就不可能回到過去了——他終於可以從這個少年的生命裡徹底消失了。

對啊,該消失的是他,他剛剛怎麼沒想到呢?

進藤光消失,才是最正確的結果。

身後的昭齋始終沒有動靜,進藤光微微勾起笑容,也不擦淚,吸了一口氣,哽咽地做最後的道別:「……快到廣島了,我就……不送你去車站了,你有保鑣陪你,我可以……放心。」

進藤光舉步就要走向艙門口,昭齋回過神,連忙追上前道:「阿光,等等,我……果然還是不懂……」

進藤光原是要落荒而逃,聽見他追上來,還說什麼不懂,一副準備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式,原本的脆弱和自羞全變作了惱怒,握緊了拳頭,倏然回過身,咬牙怒道:「你到底……為什麼還不懂……?!」

昭齋追到他身後,被他突然一轉身給嚇退了兩步,看著阿光羞憤的神情,不禁驚詫又不忍;進藤光望著他無辜的樣子,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拳頭拼命捶在胸前,含淚慘然地大聲道:「我是個同性戀!是個變態啊!你……你一直以來,都……都被我……」

……越說好像會越齷齪,也沒必要說了,進藤光用力抹了抹淚痕,廢然甩下了手,疲憊道:「……你們學校是沒教還是怎樣……我不想說了,你自己……自己去查吧。」

「變態……?」昭齋仍是一臉懵懂。

進藤光晃了晃頭,一臉多說無用之貌,大嘆口長氣,懶懶地擺擺手,這時已決意不論昭齋如何追問,都不再回頭了。

殊不知才剛剛半轉過身去,還沒跨出半步,手腕就被昭齋拿住,進藤光雖然有點吃驚,但對他可沒像防昭芳那樣,一被碰上就要大揮大跳,昭齋也從不對他動粗,他只皺了皺眉,輕輕要抽回手,昭齋這時已經提起他的手腕旋了一圈,將他的手壓在客座的椅背上,他這不知道是哪一門的擒拿法,進藤光這隻手頓時無能施力,這下可大大吃了一驚:「昭……」

昭齋另一隻手掂起他的下巴,兩人的目光終於對上,進藤光看著他湛藍色的美眸,就跟當年昭齋在車站中抱住他的時候……一樣,忍不住瞇起了眼,悲傷又眷愛地看著他;昭齋瞅著他迷戀的眼神,欣慰地微笑了起來,一偏頭便吻上了他的唇。

進藤光瞪大眼,滿心震撼。兩人的嘴唇相觸一下即刻分開,也不知道這到底算是吻,還是只算是個碰觸而已。

昭齋將嘴湊在進藤光的耳邊,低聲問道:「如果我說,我從十六歲開始,就想這樣對你……阿光也會覺得,我是個變態嗎?」

「你……你……」

昭齋不聞他的回答,含入了他的耳垂,忘情地吸吮著,一邊吮舔一邊柔聲問道:「還有這樣呢……?這樣也是變態嗎……」

這進展實在太狂猛,進藤光嚇得都沒辦法回答他這「變態問題」,另一隻仍是自由的手忙抵住他的胸膛,拼命要推開他,縮頭狼狽地低叫:「喂你……!外面有……」

「我說了要跟你閉室密談,不會有人進來,也不會有人看見。」昭齋另一手抱住了他的腰拉向自己,伸舌舔入他的耳中,這麼親熱的觸感,進藤光可是從沒經驗,正因沒有經驗,身體才敏感地燥熱了起來,他再不曉事,也知道這樣發展下去會發生什麼事,不停左右偏頭閃躲:「等一下,等……嗚……哈……」居然……喘了起來。

他這樣亂躲亂縮,昭齋已經沒辦法專攻他的耳朵,順著他掙扎的動作在他臉上和唇上輕啄了幾下,再往下舔吻他的頸項,溫熱微喘的氣息噴吐在進藤光的脖子上,一種屬於昭齋的香氣撲臉而來……這香氣跟他還是少年時的那股純淨已經不大一樣了,是屬於……男人的味道。進藤光迷濛地瞥眼看向艙外,只見前後艙門各站著一位保鑣,兩人都是背對著艙門口,雙手負在身後,他的心裡忽然湧出一股興奮又緊張的情慾。

昭齋拿下他按在自己胸前的手,閉眼在他耳邊吩咐道:「伸手抱著我,阿光。」

「……嗯……」

兩人在無人的船艙中擁著彼此,耳鬢廝磨了一會兒,情熱慾動,這時又有海浪襲船,船身上下大晃了一下,進藤光才回過神,睜開眼來,才發現他已經跟昭齋吻得難分難捨……這次,是真正的吻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啊?昭齋……他……他為什麼要這樣?

他在心裡疑悶著,昭齋發覺他不再回應,便結束了深吻,將他抱在了懷裡,輕輕一嘆:「唉……阿光,我真是不懂你……」

進藤光聽他無力的這口氣,氣不打一處來,猛力推開他的雙肩,沒好氣地嚷道:「什麼啊?!我才不懂你!你到底在幹嘛……」

「阿光,」昭齋重新將他納入懷裡,低聲道:「我剛剛說有兩件事要跟你說,第一件事已經說完了……現在可以說第二件了。」

進藤光一驚,想自己剛剛在船頭上問他第二件事是什麼,只害得他淚流不止,就再也不敢提那個什麼第二件事,沒想到昭齋現在又肯說了……聽他口氣雖輕,但語意鄭重,又想不到他要說什麼,怕自己一旦應對得不當,又惹上了他,便乖乖地任由他抱著,雙手輕輕地搭著他的腰,點了點頭:「嗯,你說吧。」

昭齋將臉靠在他的肩上,閉著眼道:「……阿光,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是跟你一起度過的那兩年多,我是真的很快樂……」

原來是要說這個……昭齋這麼重視、珍惜那段時光,進藤光要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更何況,他何嘗不是一樣呢?於是拍了拍昭齋的背,閉上眼道:「嗯,我也跟你一樣,昭齋。」

阿光……好像恢復成平常的阿光了……他……他就說出來吧……而且阿光也說了喜歡他,這沒……沒什麼好怕的了。只是……該要怎麼說呢?

昭齋沒有告白的經驗,之前也沒想好說法,剛剛……是料想這輩子都沒必要說了,現在的情勢突然大轉,他也真沒想到,這時搭著包子臉苦思,腦中忽然掠過他之前在珠寶店前看到的廣告……他跟阿光,也能像那樣嗎?

「阿光……我喜歡你,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喔,原來是還要說這……什麼?!」

進藤光在他懷裡大跳了一下,昭齋笑瞇瞇地重新抱回他,繼續說:「……不是以指導者、也不是以朋友的身分在一起……阿光,你願意作我的戀人嗎?」

進藤光瞪大眼看著他,眼看昭齋滿臉溫柔,情意深摯,但眼裡隱隱有點憂懼——進藤光驀然想起他剛剛那樣駭人的瘋態……這時才終於了解了。

原來昭齋,也喜歡他啊!所以自己那幾句話,才能帶給他那麼大的傷痛……那這七個月……這七個月……昭齋他……天啊……

他越想越驚駭心痛,臉色一下鐵青,一下茫然,並不答話,他越久不說話,昭齋當然是越來越不安,心想:阿光雖然說他喜歡我,但這幾個月卻這樣對我,我……我真的不懂他,他如果拒絕我,好像也不奇怪……

進藤光望著他陰晴不定的臉色,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龐,憐惜地心想:我為了佐為,折磨自己就算了,但昭齋……為什麼要受這些痛苦?這七個月來都是因為我……自以為是那樣對他最好,才發生剛剛那樣的災難……我不能再錯下去,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他想要跟我在一起,我幹嘛不要?

「……好,我們,在一起吧,昭齋。」進藤光微笑點頭,明明是終於能跟所愛的人相守,卻流淚了。

昭齋總算等到這句話,好像為了這句話,早已經等了超過一輩子,不由得驚喜地抽了一口氣,雙眼一亮,高興得抱起了他,臉頰貼在他的胸前,搭著包子臉歡聲嚷道:「哈哈!太好了!答應了!阿光答應了!」

之前要是昭齋這樣抱他,進藤光都會覺得自己被當成孩子看待,老搶著要掙扎下地,這時只是緊抱著昭齋的脖子,甜蜜地苦笑著。

昭齋知道他素不愛被自己這樣抱著,只是自己一高興,真的……都忍不住想這樣抱阿光嘛……

放下了阿光,昭齋與他抵額相望,這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比阿光高了一點點了……還得稍微低下頭來才能這樣看著阿光呢……

進藤光凝視著他一會兒,才笑著伸手拭去他臉上的淚水,原來昭齋也哭了。

昭齋握住他的手腕,放在唇邊輕吻了一下,伸出另一手幫他擦淚,哽咽笑問:「這次……真的是……高興得哭了,對吧?」

進藤光點了點頭,溫柔地笑了起來:「吶,昭齋,其實我以前並不相信……高興會哭呢。」

昭齋忙不迭地點頭,淚水又來,用力地將他擁入懷中,顫聲道:「我相信……我一直都相信……!」

進藤光回抱著他,伸手輕撫他的長髮,明知道答案,卻仍是平靜地問:「為什麼?」

「因為……因為是阿光跟我說的,我相信阿光……不論什麼時候,我都相信阿光……!」

進藤光靠在他的肩上閉上了眼,感激慚愧得淚流滿面,心想:這世界上居然有一個這麼愛我的人。

兩人在船艙中靜靜地相擁著,船速越駛越慢,原先動盪不安的心也不再飄搖,隨著戀人的擁抱漸漸穩定了下來;直到船身完全不再晃動,艙內和甲板上同時響起了泊船的廣播。

廣島已經到了。

作者廢語:

先跟各位解釋一下這個轉世佐為的名字的由來。

我真的是取名無能……在開坑之前就一直苦惱佐為的名字,雖然這問題困擾我蠻久的,但我很堅持不能再用「佐為」這個名字。

首先這個「齋」字。在日文中,「齋」與「佐為」完全同音,秀策在被改名成秀策之前,叫做「榮齋」,我當時想起這個巧合,就覺得「齋」這個字跟佐為、跟秀策都有一種說不上的緣分,於是就決定要用上「齋」這個字。但是如果只有「齋」,那唸起來就跟「佐為」一模一樣,也太不切實際了,而且日本好像也沒有這樣取名的……反正既然轉世,這些名殼就要全部換新,才有轉世後的淒決感,所以在齋前面加了一個「昭」,「昭齋」這個佐為的新名就這樣決定了下來。至於這個「昭」的由來,我是有打算在故事後續描寫……就不在這裡先破梗了,但或許有人能猜得出來。(笑)

最後是「西園寺」,大概有人會知道,「西園寺」原姓藤原,是後來才改成「西園寺」的,各位看見「西園寺」,可看作是藤原之後,有關「西園寺」這姓氏的細節,想知道的話也可查查,就不在這裡贅述。

第一章就字數爆棚(汗),接下來會控制字數的。

對了,做人可以無良,但不能忘本,之所以有這篇「離合」,靈感完全來自於一張佐光的圖像,以下附上網址:

https://www.pixiv.net/artworks/86300340

這圖激起了我超大的創作慾望啊!感謝繪製這張圖的しゅがもっち様!真是太偉大、太美了!他自己本人則把這張圖的標題訂做「轉生妄想」。(笑)

這就是我心目中、「離合」佐光兩人初遇的樣子啊!(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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