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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南程歷久名耀榮昌 滃靈穢廢鬼魅陰嬈

一方人知一方水土。

蘊育南程縣的那塊地方是太古荒蠻時,借崇山峻嶺與溝河峽谷之勢而成的。由於地勢偏僻,史書鮮有記載,民間不為人知,直到明軍平定東南路途中才被發現。熟諳陰陽術的高人細觀周邊俊山,感嘆此地是天地合一陰陽二氣交會之所,喚作洞天福地,不由名聲鵲起。東南安定,漢軍駐扎此地,屯墾開荒,煉磚鑄鐵,修驛道客棧,設集市貿易,歷經數不盡年月,形成東南第一大縣。縣有民十四萬戶,中央四方城依附大小村莊,東有李家鄉,牛頭莊,北有張家堡,枯水營,西有秋豆莊,牛城店,南有蔡家莊,桃衣莊,南裡等數十座,眾鄉裡沿襲明軍尚武精神,城裡城外有數十家武館鏢局,威風八面,譽滿天下。

南程縣北坐落三座高聳入雲大山彼此連疊,有土徑石階蜿蜒上山,也有密林坦途通向外面。三座大山蒼勁挺拔,自西向東曰瓦拉山,寺岱,落山。最高峰在寺岱,曰岱頂,遮天蔽月,積雪不融。每有夕陽余暉揮灑,金光一片,氣勢磅礴。山中溫度適宜,乃寺廟道場聚集處,傳說山上香火最為靈驗,每遇佳節,香客紛紛登山祈願,無限熱鬧。其他山上均有木植叢林覆蓋,唯有落山,樹少草稀,遠望沉重灰暗,近看怪石嶙峋。

南程縣並非只有漢人,瓦拉山上的瓦拉人最早落腳至此,歷日曠久。此族人性格彪悍,男人身別彎刀,言語不合便揮刀怒砍。令南程人喜聞樂見的更是瓦拉族的女人。縣志說瓦拉女人會迷心術,穿花衣不敝體,賣弄風騷,浮韻露骨。昔日漢兵駐城,垂涎女色者抹黑上山尋雲雨之歡,被瓦拉男人剮去首級,後朝廷降山禁之旨,不准瓦拉族人下山,形成南程人嗤鄙瓦拉人的傳統。此乃年代久遠之事,雖有山禁,也有不少瓦拉人巧妙下山,與漢人雜居通婚,而固守舊習的瓦拉族人,與世隔絕,屯聚山中,代代相傳瓦拉俗習,視山禁為世辱。

縣南也有山巒綿延,一山名曰滃靈山。縣志記載一位不知名的雲游漢僧路過此地,見一座青山好似女子顏面,滃翳清秀,頗有靈性,隨性取名,得以流傳。滃靈山小巧靈秀,被周圍高山擋住,終年陰暗,見不到一點光亮,時有迷霧彌衍,旋轉蒸騰,懸於半山,伴著微風冥冥沿山跡起伏攀爬。山中水汽豐腴,煙霧繚繞,樹林濃茂。坊間流傳此山出沒鬼妖,又傳數十村民勇猛闖山而後消匿人間。除了地理方位和姓名緣由,縣志對滃靈山記錄甚少。民風亦忌諱談及,有畏懼者稱其為「死人山」。

仿佛千古不變的山與城的點滴變化,比起縣志記載的陳年舊事更容易被人遺忘。

清明剛過,正是天高雲淡,回春轉暖的時節,縣城內靠近城牆東南角兩位少年蹲在一座破廟門前擺石子。

少年在地上用木頭和石子擺出形狀。

「師父就是這麼教我的,」少年輕盈起身,後腿兩步,憋足力氣,兩臂各向前畫一滿圓,兩手相交,啪一聲響。

「師父還教你什麼了?」

「沒了,就這些,給你再打一遍,」說罷,少年又舞一番。

另一少年看罷,滿臉嚴肅,晃晃悠悠還沒開始打,望見李煞李彪蕩著胳膊由遠及近。

李氏兄弟是李家鄉鄉長的兩位公子。李家鄉鄉長乃李家拳刀二十六代直系傳人,悉心教授兒子拳腳,期待他倆能傳承衣缽。李老爺正室生下二子後染病去世,二子遂由祖父母看大,從小衣食無憂,受溺寵愛。長子李煞性子急,生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打拳弄腳,頗得父親賞識;二子李彪比李煞矮半頭,稍顯嬌小,也得真傳,揮刀出拳,剛猛有勁。二人在南程縣裡收拾一幫混混兄弟,漸成此地一霸。

「誰讓你偷學武功?」李彪指著個頭稍高少年道。

少年怔住,不敢言語。

「倆混蛋,不干人事兒,又來欺負我家,」矮些的少年滿臉憤怒,指著二人喊道。

未等他說完,李彪一拳打過來,他順勢一躲。

「行啊,沒娘養的雜種,功夫有長進了?爺爺今天一定要領教領教,順便打你個屁股開花!」李煞李彪一同打來。

少年學的貓狗功夫豈是李家拳刀的對手?他倆捱了兩拳,敗下陣來,轉頭向南面跑去,無奈腳力不如彪壯的李家兄弟快,未跑出一條街就被他們捉住。

「兔崽子,讓你跑!」李彪一拳朝小個子打去。少年吃了一記狠拳,跌個趔趄,倒在後面一堆草垛子上。

高個少年疾步跟上,將他扶起。

李煞追到跟前,抓住高個少年的手臂,使勁一甩,少年站不穩歪倒。

「不男不女的也想學拳腳?我來教你,」李煞一腳踢中少年肚子。

躺在草垛的小個子已經被李彪按住,動彈不得,急得咬牙切齒,滿臉通紅。

「這叫雷霆千鈞腿,學得會麼?」

李煞抬起右腳,踩到少年的臉上,那少年依舊不發一言,疼得蜷縮,用手按著肚子。

  小個子嘶聲裂肺地喊,「別欺負我姐!」

  「混帳小子欺負人,看我不去告訴你爹!」四人背後傳來清脆人聲。

來人喚作妖娘子。妖娘子乃南程尤物,酷愛收拾打扮,穿紅戴綠,不比周遭農家女子穿著令男人提不起神的暗淺粗裝布衣。這女子善讀詩書,有些學問,閒暇教人讀書寫字。又家資殷實,不做農活,屋院寬敞,整潔干淨,屋內陳列上好的玉器名畫,偶爾上街,即有兩三男子藏在背後私語。城中女子多有憎恨,有謠言說這娘子是瓦拉族女人,會迷心術。

李煞李彪無奈自己雖有祖父母寵罩,卻還有一嚴酷的習武老爹,若有人告發,必遭老爹暴打,挺身住手,瞪那女人一眼,一前一後悻悻跑去。

妖娘子扶起倒地少年,替他拍下髒土,溫暖雙手輕輕涂抹少年臉上和著髒泥的淚。見他倆身著粗布衣服,破洞褲子,陳舊草鞋,妖娘子心酸自語道:「名匠藝湛手巧,能將頑石成璞玉,你卻反其道而行之,心腸未免太狠了。」

這姐弟二人,高個子喚作莫憶卿,年方十六,矮個子喚作莫憶明,年方十五,無父無母,只有一個大哥,喚作莫荻。莫荻走路微跛,粗布遮面,露著一雙明眸,平日不與人多說話,遮遮掩掩。莫憶明聰明伶俐,跟一家不入流的武人師父學點拳腳功夫,因大哥脾氣暴戾,管教甚嚴,打起他來毫不留情,心生憎恨,逐與大哥疏遠,與二姐相依為命。莫憶卿最是與眾不同,從小與莫憶明不分彼此長大,十六歲依然男裝打扮,不喜簪裙,獨愛冠袍,舉手投足,一股男子氣概。他嗜好武功,但縣城內外武術世家均立著傳男不傳女的規矩,只得令三弟偷授。

妖娘子執意送二人回家。他們穿過兩條窄巷,茂盛高大榆樹下的石牆便是莫宅。姐弟推門,妖娘子入正堂尋條竹凳落坐,低頭見桌子上附了一層土,仿佛許久沒有擦過,起身到灶房找出一塊布洇濕,走回正堂擦洗桌椅。收拾很久,不見莫荻歸家,囑咐少年幾句,匆匆離開。

轉天清晨,姐弟當院玩耍,聽到門外人聲嘈雜,好奇城中有何大事。三牛帶著兄弟二牛五牛邋邋遢遢往外走,喚莫憶明道:「快去北門看順南王。」

姐弟叫上鄰家傻妞,出門朝北飛奔。上了南街,往城中走,聞得城鐘樓那邊人聲鼎沸,走近一看,肩貼肩腳疊腳,人群熙熙攘攘,正等待觀賞順南王出城的盛狀。

順南王乃路氏一門。南程初立,路世昌平南有功,授勳封賞,子孫襲順南將軍二品勳爵,民間稱作順南王。順南王路岌,字高境,路世昌十六代孫。其父順南仁義將軍路震羽去世後,路岌受封順南威武將軍。路岌神龍見首不見尾,據守南程縣十幾年,民間不識他的模樣,關於他的流言傳遍街頭巷尾,有說他痴迷異教武學,練功不要命走火入魔,有說他勞心費神想擺脫朝廷束縛,欲在東南稱霸。他收養異國公主作義女,今日一同出城到寺岱燒香。為一睹順南王和異國公主的容貌,人潮如逛廟會一樣,將順南將軍府至北門的街道堵個水洩不通。姐弟傻妞個子矮小,在人群背後張望,尋個空處往人堆裡鑽。

遠處鑼聲響起,呼啦啦一隊士兵在街上威風凜凜小跑,停在長街各個角落,手擎長槍攔截眾人。三人擠進蠕動喧鬧的人群,被士兵推出,滿眼長衫布鞋,急得不行。莫憶明望見旁邊酒家二樓站著許多看客,靈機一動,喊上姐與傻妞,挪出人群,跨進酒樓,繞過正在吃飯的散客,踩著支呀作響的木頭台階登上二樓,見到正有不少人倚著欄桿,向下張望。

店伙看到三個叫花子跑進來,喝一聲沒止住,便尾隨他們上樓。三人興奮吵鬧,咚咚往朝欄桿跑,挑刺的顧客見狀,擱了酒碗,起身躲離。

店伙火冒三丈,呵斥道:「這是從哪裡來的叫花子,快出去。」

三人見店伙指著他們,儼然收聲。莫憶卿指著手扶欄桿朝下觀望的儒衣雅士,辯解也是來看順南王出城的。

店伙怕潑皮壞了生意,斥責道:「你們當這是什麼地方,能隨便進嗎?走走走,別毀了這裡買賣。」

有人大喊一聲「來了」,看客探脖張望。順南王車馬隊伍映入人們眼簾,敲鑼打鐘的在前面開路,步伐整齊神情肅穆的官兵緊隨其後,馬車官轎,恢弘莊嚴,慢吞吞蠕動,轎簾隨著車的顛簸海浪般波蕩起伏,隱約有人坐在其中。

店伙惦腳看了一會,攔住低頭往人堆裡擠的三人,執意將他們攆走。三人不依,靠緊欄桿。店伙發怒,走上前扯傻妞胳膊。誰知他一拉,傻妞發出衡刺雙耳的呼叫,引得眾人注目抱怨。姐弟拉著傻妞的另一只胳膊往回扯,誓不松手。傻妞被兩邊拔得生疼,哭鬧不止。店伙怕顧客說他欺負孩子,甩手嘆氣道:「罷了罷了,隨你們了,孽障。」

話音剛落,一個聲音高興喊道:「碰上小混混不用為難,我來替伙計收拾。」

莫憶明聽這聲音熟悉得很,一回頭發現大事不好,不是冤家不聚頭,正是以欺人為樂的李家兄弟。原來李彪李煞在二樓等待順南王,見到店伙與莫家姐弟拉扯,想起早先在破廟門前打斗並未盡興,二人送上門來,乃天賜良機。店伙看見是李家少爺,不敢說什麼,悄悄閃到一旁。

李彪用手扒拉開人群,伸出虎爪鉗住莫憶明,李煞擒住莫憶卿,將二人推搡撅壓在欄桿上。李氏二子身材碩大,衣著考究,腰懸寶刀,明顯是練武的富貴人家,眾人見狀,雖怒不言。

李彪回頭對店伙說:「跟這等野貓野狗還需廢話,趕他們走還不簡單!」松了手,使出吃奶的力氣,飛起一腳將莫憶明踢出欄桿。

莫憶卿見三弟中招,心急如焚,在李煞手中掙扎,傻妞則哇一聲放開嗓門大聲哭嚎。莫憶明學過功夫,身體靈活,往人群中摔去,奮力一扭,不知道踩了誰的頭,碰了誰的肩,啊一聲向街中間歪了過去,摔倒在馬車前。這馬瞥見黑影乍現,受驚蹶起,前蹄亂蹬,士兵飛身上前,將馬按住,未惹出大禍。前行隊伍散亂,官兵止住腳,打探情況。

守衛馬車的士兵驚醒,怕順南王怪罪,圍住莫憶明,七嘴八舌道:「你好大的膽子」「你要行刺不成」。莫憶明見他們個個端著長槍,遠處站立幾個身披鎧甲,腰別寶劍的威武大將,自知得罪官家,顧不得肚上李彪那一腳還時時作痛,歪扭站起欲溜。

「你還敢跑,」幾個士兵伸出手混打莫憶明肩背。這下不比李彪一腳輕多少,莫憶明背後刺痛,喊出了聲,癱軟在地。

正待這時,樓頂上一個黑影忽閃而下,左縈右拂,三拳兩腳將士兵打散。兵將高喊出了刺客,紛紛亮出兵器,蜂擁而至,朝來人沖殺。黑影抓起莫憶明的手臂要帶他走。莫憶明定睛一看,此人鼻眼輪廓朦朧,隱約露出兩只春日柳葉一樣生機炯然的眼,圍在他嘴上的布再熟悉不過。他瞪大雙眼,緊張興奮道:「大哥」。

士兵持槍挺來,莫荻急轉,將莫憶明別在身後,身子斜側,左臂挾住長槍前端。槍桿子在臂中顫動片刻,咔嚓一下截作兩段。那兵手裡只有半截槍桿子,不由驚呆,接連後退。其他人見來人功夫干淨灑脫,皆被唬住,不願上前。

見勢不妙,一人從馬車後面的白馬上飛躍而起,直奔莫荻而去。此人名叫王沅奉,乃手握順南軍政大權的統領左將,武功高強,有萬夫莫敵之勇。莫荻抓來旁邊一個嚇呆小兵,蹬踏彎弓的脊背飛身迎上與王沅奉交手,空中幾下拳腳未分勝負。

落地僵持之中,王沅奉虛眼打量莫荻,手默默移到佩劍劍柄,上下躊躇,離開劍柄,內力不發,赤手朝莫荻一通混打。莫荻不慌不忙,細數對手招數,拆來應對。

認識莫家的人以為莫荻是個行為古怪的跛子,平時多有鄙視,不願與之來往,沒料想他竟有這等高深功夫,頓時高看一眼。李氏兄弟認出莫荻,瞪大眼睛看結果究竟如何。莫憶卿奮力掙扎,脫開李煞的糾纏,拉著眼淚未干的傻妞跳躍下樓,朝莫憶明狂奔。

順南王端騎一匹棗紅駿馬作壁上觀,心中估摸著,左將功夫在軍中數一數二,他能出手,自然不會耽誤大事。不料又見二人天上地下,打得難解難分。王沅奉內力不穩,在空中的幾下猶猶豫豫,順南王怒發沖冠,從馬上跳起,騰空飛躍轎頂,殺氣騰騰,向那微跛的人沖去。

莫荻聽聞聲響,抬頭一看,散著刺眼金光的錦緞綾羅呼嘯而來。順南王內力不凡,氣勢正勝,莫荻接了他兩記重拳,後腿五步站定,仔細端詳。順南王頭戴玉冠,肩披血紅方巾,腳蹬蟒皮高靴,一身金絲銀線精致縫合的衣服,盡顯貴族之氣。後面跟來兩名大將,手持利劍,銀色鱗片輕鎧閃閃發光。

莫荻心生慌亂,撫了撫遮臉布。順南王拾到機會,大喝一聲,粗壯的身體懸於半空,橫飛到莫荻身前。莫荻頓了一下,毫無招架之功,任由對手一腳踢中胸口,遮臉布震顫掉落。他躺在街上,壓出一個淺坑,按胸喘氣,喉嚨含腥,咒罵對手狠毒。

看客想知道這怪人的相貌,興致勃勃上前圍觀。一見莫荻的臉,如同見了鬼一樣。那張仿佛被烙鐵烙過的臉上布滿紫黑坑窪,褶皺死皮掛在深陷的眼窩周圍。鼻梁歪斜,腮肉外翻,漏坑臉頰裡的骨頭半隱半露。這相貌嚇得人群雙目圓瞪,呼聲四起。莫荻明白大事不妙,轉身將臉捂住。莫憶明自知闖禍連累大哥,悔恨不已,跑去救助,清楚看到大哥的丑陋相貌。莫憶卿找到遮臉布,塞到莫荻手中。

順南王與諸多官兵見狀,搖頭唏噓。王沅奉對順南王道:「此人為了救剛才搗亂的小子才對僕出手,不能與他一般見識。爺今日有大事,不可在此地久留,早走為妙。」

順南王看到莫荻倒地的可憐模樣,決定不作深究。左右已牽馬等候,順南王拉緊韁繩,翻身上馬,下令「走」。那些被莫荻打倒的兵將扶持站起,撿起武器,繼續前行。

莫荻咳嗽顫抖,佇立驚訝的人群目光當中,羞愧難當用手遮掩。莫憶卿喚起蹲在街邊的傻妞,四人一起頂出人群,跌跌撞撞往家走去。

莫憶明感念大哥救他而受傷,猶為孝敬,在床塌前服侍。天氣轉涼,莫荻病好之後在莫家院牆外不遠處開了個鐵匠鋪子維持生計,敲敲打打,黑夜也睡在那裡。莫憶卿白天送飯,偶爾幫忙,弄得混身污垢。莫荻的武藝在南程縣因與順南王交手一事被傳揚開來,或為救濟,或為瞻贊,店鋪的生意日漸興隆。

莫憶明武館學藝,回家將所學傳授莫憶卿。他腦瓜聰明,辦事利索,深得武館師父喜愛。武藝突飛猛進,免不了驕傲。一日與武館伙伴徐天降,蔡仁在樁前練習師父教授的呼吸之法,聽門外有人喚師父名字,仔細一瞅,來人是李家的管家李太,想起李家二子的種種惡行,胸中悶氣難以下咽,隨手從架子上抽了條長巾,走到李太身邊,緊貼其面,大喝一聲師父不在。

李太原非善種,挨了陌生人的叱咤,心中不悅,仗著自己是財粗氣盛李家管家,對喝道:「你算什麼,敢對我大喊大叫的?」

莫憶明得意李太已入圈套,收住腳步,輕蔑對他道:「想知道我是算什麼,得去問你家死了的太爺爺。」  

徐天降蔡仁見好戲開演,拳腳不練,站在樁前笑著。

李太不知莫憶明與李家的過節,以為他故意刁難,發威道:「你是誰?報上姓名來,看你是否能活過今日?」

莫憶明道:「這事兒……也得問你家太爺爺。」

李太不與他抬槓,轉身欲溜,莫憶明跳到門邊,掄起長巾附身一送,抽打李太小腿。李太立剛抬起一只腿,胖身不穩,摔在門口,額頭磕門檻,兩眼冒金星,心念今日出門不吉,碰到這麼個混賬東西,腦瓜一轉,自己並非練武之人,在武館較力不佔上風,早走為妙,咬牙爬出門檻。

「好一條李家落水狗,」莫憶明與伙伴朗聲大笑。

李太出門站起身來,回頭罵道:「小子,有種你在這裡別走。」

莫憶明道:「爺就在此恭候。」大笑李太三步並兩步逃跑的狼狽姿態。

眾人閒談幾句,繼續練功,莫憶明扭頭看著李太摔倒的地方,嘀咕開來,李家那兩個混種不是吃素的,肯定殺來,在武館打斗未免會牽扯到師兄弟,便對蔡仁等人道明心意,囑咐道:「萬一有人來,告訴他們剛才招惹他們的是東南角莫家莫憶明,我在家門口等他們,」收拾衣物,回家去了。走到家門前,想不能讓家人知道此事,索性在街邊找出一條破凳,端坐其上,專等李家兄弟來鬧。等了幾盞茶的功夫,未見李家人影。莫憶明笑道,那兩頭蠢貨今日卻成縮頭烏龜了,挺身直立,踢開破凳,穿過小巷走進家門,院子裡耍了一頓拳腳,天黑便休息去了。

當夜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院外忽起咚咚敲門聲。莫憶卿滾下床,披上夾衣開門。蔡仁在黑呼呼的門外哆嗦,臉色蒼白,嘴唇顫抖道:「快,快告訴莫憶明,不好了,武館被人燒了!」

莫憶明朦朧中聽到武館被燒,猶如一盆涼水潑在臉上,激靈醒了,光著上身跑出來,見到嚇得無力的蔡仁,問道:「你方才說什麼?」

蔡仁聲如哭喪:「武館讓人踢了,燒了。」

莫憶明哎呀一聲,心想大事不妙,回房抄起衣服,與蔡仁跑向武館。莫憶卿怕他遭遇不測,隨著二人腳步奔跑,不久被前面飛奔的二人甩開。他看著昏暗的天空和無人的街道,月亮的微亮照耀的房屋輪廓。家家閉戶,縣城的夜靜得可怕。院牆內的狗冷不丁吠幾聲,慘淡如凋零枯葉。他腳步慌亂,穿梭於街巷,伴著急促喘息,狂顛心跳,摸索很久才找到莫憶明所在武館。

武館外圍著許多人。匾額截成兩段,散在門旁。門是歪的,在牆上掛著。邁過門檻,聞得到燒焦氣味,未撲滅的木頭棒上蹦著火星。  

莫憶明和蔡仁跪在正堂,搖晃躺在地上的徐天降:「告訴我這是誰做的?」徐天降鼻青臉腫,嘴角血跡斑斑,殘竹一般任人折騰。

武館的擺設被踢得亂糟糟,柱上門上陳案上皆有火燒的痕跡。莫憶明七上八下,五味陳雜,怪罪自己惹怒李家,招禍至此。三人將徐天降抬到堂後教習師父居所的一張榻上。莫憶卿蔡仁幫徐天降活動手臂,莫憶明坐在凳上,木雞般呆住。

徐天降醒來,望著床邊一干人,深吐悶氣。莫憶明沖到榻邊,急問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誰踢了武館?」

徐天降半夢半醒:「沒看清,有好幾個。」

「師父呢?」

「不知道,」徐天降抿口莫憶卿遞過來的茶,慢慢道來。

莫憶明走後,徐天降與蔡仁練功正酣,黃昏時候,師父歸來,蔡仁拜別。徐天降打掃院子,在側房休息,半夜聽到門牆有動靜,以為有賊,尋師父不見人影。迎聲響進入正堂,遇見幾個黑衣人,問來者何事,對方悶不作聲,劈頭蓋臉打來。徐天降臉頰胸口中拳,驟而挨了當頭一棒,昏倒在正堂。蔡仁家在武館旁邊,聽人說武館遭難,披衣起床,沖到燒灼黑焦的武館,只見院內兵器架子倒著,槍劍矛戟撒一地,門柱處零星有火,喊醒鄰裡幫忙滅火,尋到莫家找人幫忙。

「都怪我,」莫憶明抹了一把汗,「不該玩弄李家管家,」又憤恨道:「縱然報復,李家斷不至於下如此狠手,非要擄走師父,燒了武館,斷人生路吧。」

蔡仁問:「師兄我們該怎麼辦呢?」

莫憶明喊道:「此仇不報,誓難為人。明天一早,我去李家尋師父下落。」與蔡仁各尋一把槍,准備到李家問個短長,囑咐莫憶卿照顧徐天降。莫憶卿哪裡肯依,見徐天降平安無事,跟隨莫憶明同去。

三人穿過無人把守的城門,溜出城外,個個悲憤,相對無言,走到李家鄉天已大亮,偶見村民准備馬車,去地裡勞作。尋了村民問路,來到李家門口。李家乃南程縣大戶之家,碩大的門牌掛在琉璃瓦下,藍底金子寫著「李府」,房簷左右各有一排藍綠相間的吉祥木雕花紋,黑漆柱子,圓形石墩,緊閉的朱紅漆門,皆仿照順南將軍府所建。莫憶明端詳著,氣不打一處出來,憤恨嘆道:「蒼天無眼,善人亡,惡人倡。」緊握手中槍,使勁一擲,槍尖正扎在門牌李字上面。

這時李家開門,出來幾人,其中有李彪。李彪一看一桿紅纓槍扎在自己家門牌上,打量對面站著的三人,跳起腳來:「你們瘋啦!這牌子是你能碰的麼!你們死定了。」

蔡仁一看李彪大怒,腿就軟了,將手中槍藏到身後,莫憶卿心裡慌張,翻鍋敲鼓。

莫憶明故作鎮定,右手指著李彪道:「我師父呢?你為何砸我家武館,打我師弟?」

李彪一聽,瘋吼道:「沒教養的東西,什麼下三濫的武館也讓小爺去燒?只怕髒了小爺的手。」

李太走出大門,見到莫憶明,想起前日遭遇,對李彪哭喪道:「就是他,這個小子欺負我。」

李彪領眾人走下台階,逼得三人接連後退:「你們闖下大禍,今天不打你們幾個兔崽子,直接抓你們見官,」朝門內喝道,「來人,將他們抓起來,卸了這牌子,拿去衙門。」

蔡仁聽到見官,兩腿變成蒸透的番薯,一聲饒命,撲通跪在地上。莫憶明知道惹出大禍,喊上莫憶卿,撒腿狂奔,李家幾個小廝在後面窮追猛趕。此時城內人群熙攘,只見兩個少年在前面瘋跑,後面幾個大人在追。兩人上了東街,一股腦朝家跑,過了破廟,回頭見李家的人一個不少,還多了些換成巡邏的衙役,哪裡能引禍到家?不敢進門,換了方向往南門跑。傻妞正在路邊撿石子玩,看見姐弟神色慌張地跑來,後面跟著許多衙役叫喊,以為災禍忽至,扔了石頭跟著跑。

喘喘歇歇,後面的人緊追不放。三人風一樣跑入南街,跳上路邊堆滿面袋子的馬車。莫憶卿與傻妞推面袋子下車,莫憶明挺在木板上使勁抽那馬。驚馬撒開四蹄狂奔,一抹煙竄去南門,順著出城小路,吱吱呀呀沖進桃衣莊,依然不挺弦地跑。過了桃衣莊,到了南程最南的村落南裡,莫憶明路僻不熟,收韁勒馬,馬不聽話,四蹄亂蹬。他氣得使勁抽了幾鞭。馬兒癲狂,甩鬃南奔。

馬車驟停在一處荒無人煙的寂靜地方。馬兒歡喜,晃著脖上的鈴鐺,鼻腔發出厚重喘息。車輪下有一條忽隱忽現的土路,彎彎曲曲通往深山。山中水霧彌漫,寒氣襲人,莫憶明的心撲騰直跳,對莫憶卿道:「沒來過這兒啊……」

莫憶卿與傻妞還在與衙役糾纏的驚恐之中,跳下馬車,不停弦念著逃命,未等莫憶明阻止,順土路噌噌進山。路旁泥地裡倒著塊石碑,被茂盛草藤包裹。莫憶明彎腰瞅著,用袖子抹去石碑上面的泥漿濕土。石碑上隱約露出「滃靈山」三個字。

莫憶明猛然醒悟,大呼一聲:「不好,這不是大家說的死人山麼?」他朝山上張望,不見姐的身影,發瘋般朝山上喊:「姐,傻妞,快回來,這山進不得啊!」

莫憶卿懵懵懂懂聽到莫憶明的聲音,回頭召喚:「快上來,先到山裡躲著去。」鬼使神差與傻妞繼續向前。兩人跑了許久,聽不到聲響,放慢腳步,方覺周遭詭異。狹長土路,越發混沌,草木繁茂,昏昏暗暗。霧氣澎湃,濕氣撲面,如臨雨幕雲端。二人體力不支,呼哧半天,薄薄衣衫貼著脊梁,濕漉漉,涼颼颼。傻妞拉住莫憶卿站穩,捂著胸口,越想越不對勁,耍著哭腔道:「這是哪裡呀?陰森森好嚇人。我們還是回家吧。」

莫憶卿也怕,挽起傻妞的手,沿著半隱半現的山路行進。遍地泥濘,濕土成堆,亂草混雜。二人抬頭一看:

霧氣繚繞,氤氳委婉。高大年老的樹木生得枝杈橫行,四下伸展狂傲手臂。樹干有綠葉冒出,藤纏樹,樹環藤,日夜更替斗轉星移也不曾相離。幾柱死樹橫在林中,濕潤潤,軟綿綿,野菇蔓延,細看似有小蟲爬上爬下。角落裡的野花吸足水霧,病歪蔫耷,直不起腰。深處一片黑漆,草木花樹被那張渺渺冥冥的紗幕虛掩,藹藹蔥蔥。

山中陰涼,莫憶卿打個寒顫,環顧四周,抓緊傻妞的手尋找下山之路。土路越發長遠隱晦,遠處猶如殘燭迎風,昏冥消失,僅剩似動非動的雜亂草木撩撥著令二人膽戰心驚的霧。水霧剛勁流動,雜草飄然起舞。莫憶卿感到這地方越發唬人,加緊腳步,走著走著,路便消失,掉頭重走,急急領著傻妞騾子拉磨,不明不白地撥打一叢叢樹木雜草,來回踏了幾十遍。

傻妞喘著粗氣,一臉沮喪:「莫憶卿,我要回家。」

莫憶卿抓耳撓腮,無計可施,勸慰傻妞到雜草堆稍作休息,剛剛坐下,葉上的水珠鑽入布褲。二人起身,連聲哀怨,站不動,坐不得,腳板涼酸,苦不堪言。

傻妞發抖,吸著鼻子,凝望林子深處,忽然兩目圓瞪,指著對面道:「那有塊大石頭,去那坐著吧。」

莫憶卿記得草樹藤霧,不記得什麼大石,順著傻妞手指一瞥,果然看到一塊與眾不同的石頭,高大平整,若隱若現,臥在林中。二人附身入林,躲樹踩草,低頭扒開石頭周圍的樹杈亂藤。

傻妞疲倦,雙手一撐,一屁股坐在石上,兩腿蕩著。頭一歪,見石上有字,蜷縮身子,眯眼念道:「迷谷?」話音未落,一陣冷風襲過,迷霧蕩漾,樹枝顫抖,水珠掉落。林中傳來颼颼呼呼的異響,花草顫動,樹枝搖曳。響聲由後至前,又忽至身後,來回幾遭,巨大的喘息聲音停在身後。二人一齊回頭,面對一個面目猙獰的毛臉大妖怪,虎頭狼尾,四蹄長毛,鼻眼口耳混在一起長著,丑陋至極。伴著傻妞「啊」的一聲尖叫,莫憶卿腦後一涼,失去直覺,昏倒林中。

榆樹遮擋陽光,鳥兒唧喳做窩,走過去便回到溫暖愜意的家。他做了短暫一夢,顧不得渾身濕漉,手腳並用爬到傻妞身邊,輕拍著他的臉頰。傻妞蘇醒,肩膀高聳,聲淚俱下:「看來我們要死在這裡了……」

莫憶卿表面相勸,心中哀傷,剛才見了鬼,手心直冒冷汗。傻妞渾身髒泥,腳跟磨破,嘴裡喊著「好疼」站不起身。莫憶卿想生活艱辛,大哥三弟自會彼此照顧,了無牽掛,死在這裡是個不錯的歸處,但傻妞為人善良,年紀尚小,家裡只他一人,消失在荒郊野嶺,多有不值。他下定決心出山,背起傻妞,手扶樹干,踉蹌邁步。

沒走幾步,林中再有動靜傳來。莫憶卿六神無主,念起鄰居教的驅鬼咒語,自語道:「可別再嚇我了!」

一位身著墨綠絲緞的女子翩然而來,停在離他們不遠處的一株矮樹後面小心張望。此人臉頰皓玉潔淨,眼神秋波似水,唇如桃瓣,眉如月彎。莫憶卿冷靜得如冰雕雪塑的一般,此人面善,絕非壞人。他猶豫片刻,憋足精神,大膽對綠衣女子道:「我們找不到路。姑娘可否指點我們下山?」

女子默默點頭。莫憶卿還未張口,見他擺手示意,微微一笑,轉頭看看傻妞,腳步一個深一個淺,跟隨女子而去。

莫憶卿腦腹空空,眼裡只有綠衣女子,在迷霧之中如真似幻。傻妞將臉埋在他的肩膀,沒了聲響。不多時,莫憶卿認出上山時候那條土道,跑了幾步,興奮對傻妞道:「傻妞,傻妞,我們到了!」急轉向後感謝女子救命之恩,發現他已不見蹤影。想不了太多,腳下的千斤重物,擋不住重生帶來的希望與愉悅,順著那條山路,一路朝下跑著。

莫憶明知這山就是南程人禁忌的鬼魅之地滃靈山,心突然空了,頓覺二人生還無望,自語道:「要是姐死了,我還有什麼意思呢?」愣怔怔墩坐在滃靈山的石碑前,悔恨自己冒失莽撞,害了師父,拖累親人。

天色越發昏沉,左右不見人影,莫憶明心裡沒主意,只好干等。他耷拉著腦袋,兩腳浸在泥水裡,愁眉不展,哀怨連連,忽聞背後有聲音,轉身一望,竟是姐正背著傻妞往下走。莫憶明破涕而笑,大呼一聲「姐」,雷騰雲奔,跳向山去。莫憶卿看到莫憶明神情勞累,雙眼腫脹,拉起他大哭。只是傻妞,除了吃飯睡覺,別無雜念,趴在莫憶卿背上睡得香甜。

三人坐上馬車,趁夜趕往縣城,莫憶卿回望滃靈山。

那山霧氣蒸騰,昏昏沉沉,朦朧一片,叢林深處,草木蔥蘢,搖曳狂姿。莫憶卿抿嘴出神,嘆了口氣,轉身趴在馬車板上,仔細看著通向家門的路。一瘸一拐,三人進了城門,早已天亮。姐弟帶傻妞回家,擦些跌打扭傷的藥,胡亂填了些食物在肚子裡,翻倒在床,頃然入睡,累得無夢。

轉天一早,莫憶明拉著蔡仁到縣衙自呈罪枉,細述李家一事,堂上蔡仁痛哭流涕,有徐天降作證,縣令見事出有因,主要人物皆是不諳事的少年,判莫憶明做鬼臉敲大鼓,身披血衣,一路道歉行至李家,在門前磕頭賠不是,草草了解。李家從此對莫家恨之入骨,欲再尋個機會將莫憶明置之死地。至於滃靈山一事,傻妞原是個記不住事的,一覺之後,將山中奇遇忘個一干二淨。莫憶卿忙著讀書寫字,心中常有些事無法釋懷,不由得悶悶不樂。

莫憶卿並不知道,他與傻妞在滃靈山上走的這一遭,以後會牽扯出多少風流冤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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