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寂靜彷彿有一世紀這麼長，許承熙現在只想一頭撞死自己，受不了楊冀望的裝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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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了！楊冀望你到底是清醒的，還是傻的？要我直接跟你說嗎？你死了。」他的耐心總得被消磨殆盡，他擰眉瞪眼地昂起頭來，正視安然淡泊的楊冀望，因焦躁而不自覺地放大了說話的音量，每字每句說得鏗鏗實實：「你死了，楊冀望，你現在就是個鬼，你自由了，隨你愛去哪就去哪，別他媽死纏著我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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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堵得煩悶的話一口作氣全說完後，許承熙忿地轉身就走，也才邁了兩步，腦海裡卻突然傳來熟悉無比的低啞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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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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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熙起初還沒意識到，只覺得有點不對，緩緩地回過身，愕然地偏頭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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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有如小狗般單純困惑中帶著不可思議的傻樣，把楊冀望給逗得笑出聲來，注意到許承熙攢眉抿唇的不快，他緩了緩，再次重申：「我說……我是楊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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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冀望總算開了口，許承熙卻很懵，他眼睜睜看著楊冀望偏薄的雙唇張合幾次，可聲音卻是直接穿透進腦海的，根本無視他耳朵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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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的陰陽眼根本白用了，跟鬼有關的事情他還真的是渾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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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點以外，許承熙還驚愕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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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認得出楊冀望的聲音？楊冀望平常講話怯聲怯氣的，老是被人嫌棄，照道理來說，他根本不應該對楊冀望的聲音感到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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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詭異了，全都太詭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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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楊冀望死了以後，他碰上的每一件事情都不合常理，因為楊冀望自殺、因為這雙惱人的眼，他離發瘋好像只差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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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你死了就突變了是不是？你除了外貌以外，沒有一處像他。」許承熙眉頭深鎖地扶著額，無力地靠在牆邊，腦袋像混了漿糊似的難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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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冀望往他湊近了些，微微提起手來伸向許承熙，卻在即將碰上許承熙時停了下來，手停滯在空中，他輕聲問：「那在你印象中的我，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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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熙再次被問傻，不可置信地「蛤？」了一聲，他沉默許久，本來想敷衍過去，可楊冀望語裡的切盼，卻還是讓他認真思索起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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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楊冀望的，只隱約記起新生入學的那天，自己剛進教室時餘光晃過一個特別高壯的身影，起初他還以為是鬼，結果定睛細瞧才發現原來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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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高，目測有近一百九的身長，即使他走路彎腰駝背的，還是看得出是個身材不錯的人，留著一頭略顯厚重的黑髮，蓬鬆的瀏海長到能遮住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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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陰暗的形象，他倘若是個矮小的人就算了，可能只會覺得他不顯眼，不過楊冀望這種體型，怎麼看都像是Slender Man（都市傳說裡的瘦長人），想忽視也忽視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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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熙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頭很痛，因此其他人上前嘗試跟楊冀望搭話的時候，他躲得老遠，愧疚地笑著擺手表示自己想看點書休息一下，就不參與社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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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神奇的，離楊冀望一段距離後，他的頭痛突然好了不少，所以許承熙其實對楊冀望沒什麼印象，因為不論楊冀望怎麼接近他，他都會用各式各樣的理由拒絕他靠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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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他後來高一下學期時，被欺負得滿慘，楊冀望沒有受到肉體霸凌，可關於他作弊的傳聞滿天飛後，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是一目了然的輕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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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冀望倒是對他挺留心的，許承熙很常注意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他也沒放在心上，把那種視線當成了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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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熙任由那些片段的過往闖入腦海，現在細細回想起來，他才驀然發現，被自己拒絕過幾次的楊冀望，似乎始終待在自己的周遭，抓準了不引起他頭痛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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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在他的印象中，楊冀望是個怎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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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至今應該也只會貼上三個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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懦弱、膽小、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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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這三個標籤，沒有一個能用在成鬼的楊冀望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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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用問題回答問題。」許承熙的邏輯沒被祂帶跑，即使身高矮了人家好幾截，氣勢也從來沒有輸過。他收起方才驚愕的懵懂，冷淡地回：「你應該很清楚自己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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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受到了什麼刺激，才可能使一個人有如此巨大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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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冀望可能是嫌看得不太清楚，祂伸手將遮住眼睛的前髮給撥開，也不知道是故弄玄虛，還是真的會影響視線，祂頭一次將自己毫無保留的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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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熙被祂的舉動再次給怔住，隱藏在那厚重瀏海下的樣貌，退了那副拘拘縮縮的弱態，看起來倒挺陽光的，還有幾分柔和的英氣，尤其是那雙深邃的褐色瞳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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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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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海又一次掠過楊冀望死前的模樣，那空洞無神的雙眼，還有剛剛碰觸到楊冀望靈體時的厚重壓力，明明不到一天的時間，他卻覺得那彷彿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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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記了。」楊冀望直視著他，輕描淡寫地吐出令許承熙啞口無言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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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記？什麼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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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明白許承熙已在爆炸邊緣，楊冀望這次直接把話給說白，不再帶有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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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我遇過的所有人，但不記得跟你們發生的所有事情。簡單來說，我知道你是許承熙，但也就僅至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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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熙看不出楊冀望這番話裡的真偽，因為祂面色始終很安定，嘴角甚至能帶上從容又無奈的笑意，使得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能回些什麼。思索幾秒，他才再次確認：「所以，你忘了所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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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上是這樣。」楊冀望乖巧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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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殺的理由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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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現在覺得挺平靜的，就是有點空蕩，好像失去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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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記憶啊！你失去記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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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熙頭痛欲裂、欲哭無淚，這是攤上了一件多麻煩的事，鬼魂流連在人間最重要的就是執念，這下楊冀望連執念都忘記了，也還沒升天，怕不是要幫祂找回記憶才能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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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惡狠狠地瞪了不知所以的楊冀望一眼，打從心裡嘆了口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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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把楊冀望拉回現實，他就得飽受目擊自殺重播之苦，可拉回現實後，楊冀望居然又說自己失去記憶，看起來要跟他跟到升天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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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豎都是折磨，許承熙萬般後悔，當時就應該堅決跟母親說自己要轉學，何必想著救人，人都死了還救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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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熙看了眼時間，不能在這巷子裡拖下去了，他緩步踏上回家的歸途，餘光睨向不出所料跟上來的楊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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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沒解釋到，你性情大變的事。以前就是個懦夫。」他還想找點這人不是楊冀望的可能性，好掙扎一會，試圖說服祂去跟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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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冀望這次沒有馬上回應，只是在背著手在他後頭過動似地來回踱步，隨後突然跑到他的面前，俯下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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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如同一頭剛出生不久在探索世界的牛寶寶，有什麼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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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的笑容在朦朧的月色下盛放，是像頭不畏猛虎的單純小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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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承熙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幼稚園時的自己，尚未受到同儕排擠的自己、尚未接收到母親恐懼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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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永遠都是在愛的環繞中成長的，那麼，是不是每個人……都應該是這副無所畏懼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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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煩悶，對於自己、對於楊冀望、對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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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對於這個充滿框架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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