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宿命

屋外風狂雨驟，震得土角厝都搖晃起來。茅草屋頂被掀開大半，二個臉盆起不了作用，任由它去。大家縮在牆角，等待颱風過去。阿嬤雙掌合十，口中唸唸有辭。阿公早上跟他的堂兄弟，撐舢板出海打魚，早上的風很大。

誰也不知有颱風。天都黑了，別人的舢板陸續回來。阿公呢？大家心知肚明，阿公凶多吉少。颱風走了，雨卻下個不停。天濛濛亮，阿嬤帶著全家去請師公全，拿著阿公的衣服招魂。

原以為只有阿公沒有回來，卻有四戶失去親人。頓時海邊熱鬧起來。

從頭包起來。鈕扣扣在下巴。每戶人家，人丁旺盛。二十幾個小孩排擠著，那景象怪異而可悲。大舅是長子，十五歲，拿著竹子綁的十字架，穿著阿公的衣服，邊叫阿公的名字，一邊賣力的揮舞。儀式做了三天，連迴流的舢板碎片都沒有。有遺體都不見得有能力辦喪事，何況阿公連屍體都沒有。阿嬤將招魂的衣服配上膝蓋破洞的長褲，裹上破舊的草蓆，隨地掩埋。墳頭一塊沒刻名字的石頭，就算是墓碑。大家都不識字，大半的墓碑都沒名字，只能以旁邊的景物當作記憶憑證。哪天物換星移，此人就真的不存在了。

阿嬤生了四個男孩，二個女孩。小舅是遺腹子，二個女孩送給人當童養媳，然後自己再去抱養二個女娃來做童養媳。這是當時的風俗，既有人幫忙務農，長大了可跟自己的兒子送作堆，還能省下一筆聘金。母親是要配給三舅的，小一歲的阿姨則配給小舅。

母親的娘家在後龍是望族，有很大的宅院。左右龍虎圍抱，正堂還有二樓，是書香門第。聽說我的阿公學問非常好，可惜阿祖在我母親出生沒多久就去世了，理所當然，母親被視為不祥之人。我的阿公只有一個兄弟，不但是教授，還當過校長。他請了算命仙幫母親批流年。準不準不知道，只說母親剋父剋母剋兄。這還得了！剋父已是事實，家中只有一個單丁獨子，被剋死不就斷嗣？這是何等大事！化解之法，就是送人做養女，改名換姓。當時母親才四個月。

養父阿公原本在叔公學校當工友，為人忠厚可靠，所以將母親托付給他，卻未考慮他家境貧賤問題。我的阿嬤遵從三從四德，阿公死後更是足不出戶。怎知母親此去是怎樣的人家？她只有一個條件，就是要求養父阿公每冬過年，都要帶母親去後龍回娘家。

養父阿公也都照約定，帶母親去看阿嬤。每次阿嬤都抱著母親痛哭，然後脫掉她的衣服，寸寸檢查看有沒有被虐打的痕跡。二、三歲的小娃沒犯什麼錯，被打的機會小。而且有養父護著。在叔公教職退休後，養父阿公跟著失業，在家時間多。他是真疼母親，每天抱著她逗弄，連養母都吃味。

養父死了，母親的天塌下來了。那時她四歲，沒有養父的呵護。除了大舅，每個舅舅都會欺負她。尤其是要配給他的三舅，不是巴頭就是拉她的頭髮。

阿嬤每次都會問：「住下來好不好？」母親總死命拽著養父阿公的衣服，拼命搖頭。她害怕那黝黑的長廊，和樓梯上會不會有妖怪。臨別時，阿嬤會給母親一個大紅包和一大包糖果，那時她才能看到養母和藹的眼神。

小舅小母親四歲。母親六歲時，開始負責照顧他，從早到晚用背巾背著二歲的奶娃。除了餵奶，才能把小舅放下來。奶娃都穿開檔褲，隨時想尿就尿。母親後背的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到傍晚回家，全身臭烘烘的，被三舅遇上又是一頓打。這還不覺得苦，至少白天還可背著小娃到處玩耍。真正覺得受虐待，是７、８歲時，一樣要背著小舅，卻有做不完的家事。早上要升火煮粥，打井水把水缸裝滿，然後洗衣服。人長得矮，晾衣服的工作不用她做，才能喘口氣。

午飯後，母親必須背著小舅走一公里半的路，經過墳墓區，再一段路有一片木麻黃，去撿枯枝回家。這是最快樂的差事。一大片樹林沒半個人，地上全部是細沙，光腳踩在上面很舒服。母親把小舅放下來，小舅看著手上的細沙從指縫流失，高興得吱吱叫。母親則蛇行的繞著木麻黃奔跑、跳躍著。她可以是公主，是皇后。

她把撿來的木麻黃用麻繩綁起來，再綁在腰上，拖著踏上歸途。木麻黃很脆，邊拖邊斷。回到家只剩一半，柴火不夠燒，只好夾著稻草綑成８字型。結果整間廚房濃煙密佈。那天晚上，母親沒有飯吃。

阿公討海為生。別人都買了馬達船，不容易翻，且可跑到外海，帶回的魚貨也多。而阿公的舢板老舊，大浪一打就散了，才會被海龍王請去泡茶。討海人的財產就是船。而家裡沒田沒地，舅舅們只能幫人家打零工，換些蛀洞的蕃薯，用剉板剉成籤，曬乾煮粥。鄉下人家大半人丁眾多，不缺人手。何況後龍外埔土地貧脊。鹽份重，種什麼都長不好。無法種稻米，只有蕃薯和花生能存活，卻都歪瓜劣棗，賣不到好價錢。所以大家都很窮。舅舅們打工也是有一天沒一天的，全家的收入都靠阿嬤做藺草帽過活。

10歲時，母親和阿姨都開始學編草帽了。阿姨手巧，母親玩心重，總達不到阿嬤的要求。一頂草帽不是太鬆就是太緊，總不成樣。黃昏時候，中盤老闆會來收貨，被打掉退貨的，總有母親一份。阿嬤當著眾人，不留情面的巴頭、搧耳光，看得老闆直搖頭，卻也愛莫能助。

合興宮是外埔唯一的大廟。廟埕是村裡所有婦女聚集編草帽的地方，也方便中盤商來收貨。村裡的到壯丁都離鄉去外地打拼。二舅、三舅也去竹南當學徒。家中人口少了，飯桌上仍是一鍋蕃薯籤粥，一碟鹹菜，三分之二是蕃薯籤，看不到白米。只是稀粥上，浮著一層蛀蟲的屍體。母親會偷偷撈掉。如運氣不佳被發現，就會被搶走飯碗，就得餓肚子。如此經年累月的營養不良，母親到十八歲時身高不到150公分。胸沒臀瘦，像沒發育的小女生。阿姨比母親高兩個頭，手腳俐落，身強體健，是當媳婦最佳人選。十六歲就被娶走了，聘金還很豐厚。廟埕有十幾個待嫁姑娘，連外莊的男人都會來找對象。母親是最不上相的。

葉阿舍每天都會到廟埕來，躺在長凳上，彈著不成調的二胡，唱著歌本，自得其樂。村裡的男人都外流了，沒了玩伴，他也是很無聊的。全村只有廟埕是最有人氣的地方。他只能在此排遣寂寞。阿舍是遺腹子，他的母親長得很好看，在他滿月的時候就再嫁了。他的祖父母很開明，也不阻攔，有男孫就心滿意足了。

兩老把最好的都留給金孫。別人家喝粥，金孫吃的是黃澄澄的蕃薯白米飯。阿舍的家境在當地算很好了，有二塊薄田給人耕作，還有一間磚瓦房。祖父幫人補破漏的大小鍋，養家夠了。也把阿舍養得白白胖胖，還送他去唸書。阿舍升四年級時，老師看他比同齡小孩高大，直接把他調到六年級。老師教的聽不懂、看不懂，他乾脆輟學，又恢復了悠哉的生活。

十六歲時，祖父母相繼過世，阿舍卻沒有危機意識。祖父母留下一些積蓄，又有農作可分，過日子不是問題。整天遊手好閒，不注重工作。幾年後，積蓄用完了農作分得少了，阿舍把一些田賣給了佃農。

母親是人家挑剩的劣果，阿舍則是什麼都不會的阿哥，二人都不是好對象。也不知是沒得挑了，還是王八碰綠豆。看對了眼，阿舍請媒人提親，母親則是恨不得早日離開那個家，也答應了。阿嬤開口的聘金很嚇人，阿舍只好把最後那塊三分地，低於市價賣給他的堂兄弟，把母親娶進門。阿舍180公分，母親150公分，二個不登對的人湊合在一起，成了村裡的笑柄。

阿舍不再是阿舍。為人夫、為人父，日子總是要過。沒了田地，只剩一間磚瓦房，他承襲阿公手藝，幫人修補大小鍋。但生意不盡理想，生活出現了問題。聽糖廠親戚說，新營糖廠周邊有很多工作可做。夫妻兩商量，乾脆離開故鄉，外出打拼，也許另有一番前途。阿爸把唯一的磚瓦房賣了，打算離鄉背井打拼。母親很害怕，從沒離開過外埔，要遠到南部去，前途茫茫。阿爸假裝鎮定，他必須為妻兒堅強。

陌生的城市，人地生殊。還好有親戚幫忙打點，先找房子安頓下來。阿爸被介紹去砍白甘蔗。人高馬大的他，力氣也大，去當工人很受歡迎。他的工作成果是別人的1.5倍，又忠厚老實，話少言寡，不談人是非。工頭很賞識他，特許母親手牽一個，身背一個，到蔗園把砍好的甘蔗綑起來，也多一份小工的收入。

一天早上，大家剛到蔗園，空襲警報響起。鄉民不懂那是何用意，事先也沒受教育演練。第一批是高空轟炸。因為糖廠的煙囪是明顯的目標。鄉民不躲防空洞也不躲蔗園，偏偏跑出來看熱鬧。第二批是低空掃射，大家想躲已來不及。聽說死了不少人。母親一直找不到父親，心急如焚。原來阿爸爬到樹上，看得很仔細。他說開飛機的留著黃色的大鬍子，咬著很粗的香煙。沒死算命大。阿爸被母親罵到臭頭。

新營的工作結束了，工頭介紹阿爸到虎尾糖廠，一樣是砍甘蔗。做了半年，運氣來了。台中糖廠的表姑丈介紹阿爸就職。糖廠是識字的優先錄用。阿爸雖然只讀了三年書，卻也受用無窮。正職員工有分配宿舍，一切福利都有，還有點年終獎金，是人人羨慕的金飯碗。當年外埔村民認為很難生養的母親，一口氣生了８個小孩。母親也變豐滿漂亮了。雖然十口人要吃飯，日子一樣清苦，但精神上是富足的。

母親的願望很簡單，希望女兒都能婚嫁，幸福美滿。唯一的兒子能多生養，事業順利。哥哥沒讓母親失望，生了二男一女。在中鋼一步一腳印，做到子公司的業務副總，總算光耀門楣。而且哥哥非常孝順，每次回台中總陪老母親話家常，看電視。全家出遊時，老母走不動了，二個金孫還會爭相背著。子孝孫賢，母親的一生再沒遺憾。

我成長的60年代，全家一樣窮得只能吃番薯籤配米。室內一盞昏黃電燈。沒有浴室，只有假日才能到糖廠澡堂洗澡。一家十口，擠在10坪大的宿舍，艱苦渡日。母親還得養雞養豬作手工，設法多賺食物錢。父母就這樣一路養活全家。這種生活，現代人難以想像。

但回想自己一生，國小畢業去當女工，經濟起飛時，做生意也失敗，至今沒成就過什麼。命途坎坷，也遇人不淑，婚途不順，雖生了兩個兒子，也都不成才。比起母親成長過程的辛酸，我相對比較好過，卻沒能與母親一樣，有好歸宿，建立人丁眾多，子孝孫賢的好家庭。

至今我仍念念不忘糖廠時期的童年生活。那個時代大家都窮，卻還有能夠成功的希望，日子都是甜蜜的。現在物質不缺，豐衣足食，卻沒有一家和樂的快樂。

說穿了都是命。人的一生，也就海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