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掌燈使

      扶疏竹林間,白石小徑蜿蜒,一團火光幽幽地順著小徑前行,在這暗無日月的竹枝中,那火是唯一光明。

      刺骨陰風自四面八方襲來,捎帶著晦晦不清的低語,襯得石子路格外森寒。除那私語外,還有一鞋履輾踏碎石之聲規律地響著,令人不寒而慄。

      韓元前一刻才飲了湯藥,回頭立刻被人推下奈何橋,一眨眼,身周一片漆黑。

      突如其來的寒冷包裹著他,四肢不聽使喚地肆意顫抖。

      「來了?不必害怕。」充斥耳畔的低語聲中,似乎有個聲音特別突出,溫柔的語調稍稍撫平韓元心中的不安,但仍沒敢卸下心防。

      「你是誰?」他環顧周遭,想找出哪怕一絲光亮,卻是徒勞。

      「在這兒,別嚇到了。」這回,聲音明明白白地在身後響起,韓元猛地回頭,發現一身著灰衣的男子提燈靜立,清瘦的臉被火光照亮,帶著淺淺的笑,雙眼卻覆著黑色稜帶,他微微抬頭,像在看著他,「恭喜韓公子得以轉世,此路名為回明,是陰司重返陽間的最後一段路程。」

      韓元看著眼前這貌似盲眼的男子,嚥了口口水,愣是說不出話,杵在原地。

      「韓公子?」男子偏頭問道。他捕捉韓元衣衫摩擦的細微聲響,以便確認那位亡魂還在面前。

      韓元撫了撫心口,應答道:「嗯,有勞這位……使君了。」

      「是掌燈使。」男子糾正,「不過可喚我簡闌。」

      「簡公子。」韓元揀了個不遠不近的稱呼。

      簡闌頷首,默認了這個稱謂。他轉了身,抬手朝前比劃,「接下來的路程,請韓公子跟緊我,莫要離開這引魂燈才好。」

      他的出現讓韓元暫時忘了方才那些低語,此刻凝神細聽,仍可以聽見那些如哭如泣的竊竊私語。他依言往簡闌手中那長柄青銅燈籠靠攏。

      聽到對方靠近了自己一些,簡闌復笑了笑,邁步走了,「韓公子請跟上。」

      除去私語聲,回明道上靜得只剩他倆的腳步聲,颯颯陰風似因簡闌的到來而有所收斂。韓元覷著青銅燈籠,想看個清楚。

      簡闌右手握著長柄末端,左手手心向上,捧著雕有古樸花紋的中段,使得那五角形狀的燈籠穩健無比,晃也不帶晃一下。

      五角燈籠簍空部分為宣紙所覆蓋,頂端則似水榭樓閣般,有著鉤心鬥角的飛簷,但並不大複雜,就像一座小小的亭台,精緻無比。

      興許是注意到韓元還是緊張,簡闌緩緩開了口,「韓公子上一世是什麼行當的?」

      「在下家族世代行商。」韓元答道。

      「聽聞世人有句話是『士農工商』,賈人排行末位,韓公子也不容易。」黑稜掩住了簡闌眉眼,韓元無從分辨這位掌燈使是以什麼態度來說這句話,不過,大概是同情罷。

      韓元眼神四下掃了掃,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簡闌一說話,竹林裡的低語聲就會小下去。「簡公子言重了,賈人一般賺多賠少,多少使點手段心計,世人厭棄也是正常。」

      「韓公子真是大度。」簡闌道。他腳步穩健,不像尋常盲人,踏一步等一步。

      他是韓元在陰司裡見過最正常的「人」了。那些高坐判臺的官人面無血色,雙眼下吊著深深的黑,沒有半點活氣。行刑的鬼差們更不必提,青面獠牙、虎背熊腰,有的手持三叉戟,有的徒手能撕裂活人,韓元想都不敢再想。

      他共受了一個月的刑罰,擱在哪都算輕鬆了,那些刀山火海油鍋,受刑時根本度日如年。他頭一次慶幸生前有多多行善。

      相較起那些惡鬼,韓元覺得簡闌忽然親近很多,但又不敢篤定那張皮面底下不是個嗜毛茹血的怪物。

      不過事實證明他是錯的,一條路走了兩炷香時間,只聽他一直在閒談,也無怪異舉動。

      兩旁的景致一成不變,皆是黑駿駿又不大清晰的竹影,不過幾步開外的道旁矗著一塊石碑,上頭並無題字,是塊乾乾淨淨的無字碑。

      經過時,韓元沒有多看,生怕一不小心看出一雙鬼眼來。

      簡闌卻是伸手,在前者看不見的地方抹了光滑碑面一把。

      前方場景倏地大變,頓時明亮起來。

      若有似無的絲竹管樂聲逸入耳裡,韓元一驚,竟在不遠處看見了娉婷美人和柔媚的西湖。久違的日光大把地散落,湖面波光粼粼,岸邊是身段姣好的姑娘身著華裳,輕倚柳木。

      「韓公子,煩請跟緊了燈。」簡闌的聲音已經變得渺遠無比,人卻還提著燈站在身旁,青銅古燈的火光被日光蓋過,反而黯淡了下來。

      韓元怔在原地,並不是因為陰司裡出現西湖美景能有多神奇,而是側倚楊柳的那人……轉過了頭。

      簡闌聽見小石子互相擠壓所發出的嘎吱聲響。韓元向白石徑外走了兩步,而竹枝間又熱鬧了起來,盼不得那人趕緊加入祂們。

      回明路的存在旨在考驗亡魂的善惡,惡者易受幻境蠱惑,自入竹林,再不輪迴。這是每個魂魄轉世前必經的最後一里路。簡闌身為掌燈使,能做的只是開啟幻境,聽著祂們一步步自取滅亡,或是跳脫幻境。

      方才他那聲提醒似乎一如既往地被無視了,簡闌習以為常,繼續往前走。

      掌燈使不會等待流連美麗幻境的魂魄。

      韓元扶著頭,勉強跌跌撞撞地跟上。

      簡闌不太意外,這人氣息和其他魂靈並不相同,他只遇過寥寥數次。韓元身上應該是有東西的。

      只剩幾步路便到尾了,韓元卻又停了下來,不斷喃喃唸著什麼。

      簡闌又聽得仔細了一點,才恍然大悟他唸的是一個人的名字。

      驀然,韓元一陣踉蹌,猝不及防撲倒在石子路上。

      刷——

      那一串像珠子傾落的聲響使得林中亡魂咯咯笑了起來,簡闌想忍也沒忍住,就聽韓元滑了挺久,一定疼得夠嗆。

      「嘶……」韓元倒抽著氣站了起來,臉和手掌都磨掉一層皮,正孜孜不倦地滲血。

      他看著笑意很深的掌燈使,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走出幻境了。

      這麼笑著的簡闌又多了幾分人味兒,韓元躊躇了一陣,還是開了口,「簡公子,在下有一事相求。」

      果然。

      簡闌駕輕就熟地問:「說罷,什麼東西要託給誰?」如果哪天沒有半個亡魂要麻煩他給東給西,他還覺得渾身不對勁呢。

      韓元從從懷裡掏出一塊形似令牌的物件,遞到簡闌手邊,「這金令,請簡公子轉交給一位……一位不能說話的姑娘。」

      簡闌定格了好一會兒。

      要他一個瞎子去尋啞巴,行,他做得到。

      「我能試試,但重返陽界的行道共有三條,我不能保證那位姑娘能來到回明路上。」簡闌接過令牌,拇指摩娑著上頭的刻印,「韓公子可知道這是何物?」

      「有所耳聞。」

      簡闌莞爾,「耳聞還願拱手讓人?帝王相可不是隨便誰都拿得到的東西。」

      韓元皺眉,「願聞其詳。」

      「簡而言之,帝王相是為了保全那些注定成為人君之人能順利登基,握有帝王相的魂魄轉世後,直至上位前,都不可能身殞。」簡闌重新執好燈,對韓元最後一笑,「眼下人間應是新朝伊始,歸根結柢還是亂的,你捨去此令,未免凶險。」

      韓元道:「多謝掌燈使提醒,韓某不悔。」說罷,獨自往前走去,沒入黑暗中。

      簡闌輕聲喟嘆,「望卿一生順遂。」

      送走韓元,簡闌轉身沿原路慢行。

      整條路子頓時靜了下來,竹林中的亡魂又不吭聲了,彷彿祂們不存在似地。總是如此。

      簡闌對帝王相不感興趣,雖然是頭一次拿到。左右這不是他的東西,摸清楚了也無用。

      經過了無字碑,簡闌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卻又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疑惑地停下了腳步,鬼使神差地碰了碰石碑。碑面光滑依舊,但他覺得,上頭其實應該要有些刻字的。深深淺淺,有些是兩個字,有些是三個字。

      「叫魏才君來著。」一句低語冷不防溜進簡闌耳裡。

      「不是,他分明姓羲!」另一個較為低沉的聲音反駁道。

      「羲?你道姓羲的會走這路?你是被……」爭論聲紛起,某句話的末尾被淹沒。簡闌愣神了一會兒,仔細聽著這些對話。

      每每有魂靈到來,這些聲音便會出現,告訴他來者姓甚名誰,簡闌不曉得此舉有何用,但聽了總比沒聽好,他猜想,這些聲音興許就是竹林裡那些久不能散的惡魂的聲音。

      以往祂們口徑總一致,今日不知為何,竟吵了起來。

      簡闌空出右手揉了揉太陽穴,頭和耳朵都被吵疼了。

      他聽得見祂們對話,後者卻聽不見他說話,這是個大問題,幸哉從前祂們從來沒吵過,否則簡闌得聾。

      「那人分明姓魏!」

      「姓羲!」

      簡闌加快步伐,心想接到了魂,耳根子能清淨一點。

      走了一段,簡闌止住了腳步,等待下一位需要帶領的魂靈到來,而那些聲音還在大吵特吵,內容卻模糊不清,簡闌只聽得到祂們大著舌頭,淨說著含糊的話語。

      喀噠。

      身旁有小石子落地的聲響,簡闌還待開口,一聲清亮的口哨卻先響起。

      「掌燈使?我人在這兒。」和方才小石子落地處截然不同的方位,一個輕佻的聲音道。

      簡闌轉過頭,聽那聲音有些遠,擔心道:「魏公子麼?你……先站過來一些?莫入了竹林。」

      要進也是等幻境來了才進,有誰路都還沒走上一步就栽進去的?如果有,一定是帶他的掌燈使太混。

      「你如何知道我姓名?」簡闌握著燈,站在原地,等到對方站到了身邊,才回答,「魏公子猜?」

      魏才君語氣漫不經心,聲音卻挺好聽的,「不曉得,我從來沒弄懂你們鬼差的規矩。」

      簡闌笑道:「若魏公子能懂,大可加入。」他聽魏才君「噗哧」了一聲,又說,「魏公子,接下來請跟緊這盞燈。」

      「嗯哼。」魏才君跟著簡闌要走,方邁出了第一步,竹林中卻傳出一聲長嘯。

      混雜著憤怒與恐懼的大吼像是一道信號,更多怒號響起。

      簡闌從沒聽過祂們這麼瘋魔地吼,他停下腳步。身後魏才君恍若未聞,跟了上來,「掌燈使不走?」

      簡闌直覺那些怒吼是衝魏才君去的,但他卻毫不在意,這既不懼怕回明路的黑暗,也不搭理林間亡魂的「人」,膽子是問天借來的?

      縱然再冷靜自持的人,都會害怕無來由的黑,和身處異地的不自在。韓元就是個最好的例子。

      怎麼樣都不可能像魏才君如此愜意自得。

      簡闌又邁開步子帶路,閉口琢磨著這問題,平素裡他會為了讓他帶領的魂靈們不那麼害怕而說話,但他覺得魏才君應該完全不需要。

      可是不需要不代表魏才君不會開口。

      「使君為何蒙著眼?」他身上掛著玉佩,行走時偶爾發出幾聲清脆的敲擊聲。

      ……真是哪壺不開題哪壺。

      「看不見,怕嚇著人。」簡闌輕描淡寫道。

      魏才君沉沉地笑了幾聲,「是長得嚇人?」

      簡闌啞然失笑,「算是吧?」

      「那麼,我還挺好奇使君的臉,說不準是好看得嚇人。」魏才君就像個撩撥姑娘家的登徒子,語氣散散漫漫,尾音又微微上挑。

      「那魏公子以為如何?」失明確實是簡闌摸不著頭緒的一件事。他的記憶很模糊,依稀能想起,他幼時是看得見的,當時的簡闌很喜歡欣賞些花花草草,記起來的畫面很多都是花草樹木或魚蟲蝶鳥,其他少數的畫面則是……

      魏才君忽道:「這我就不能肯定了。」

      他的回答打斷了簡闌的回想。數著步子,也差不多到了無字碑附近,他隨意收了話頭,「以後若真有緣分,就給魏公子瞧瞧。」

      「那我可要好好記著使君了。」魏才君道:「不知使君尊姓大名?」

      「簡闌。」伸出手,他碰著了石碑冰涼的表面。

      在開啟幻境後,他習慣等剛陷入幻境的人稍微回神再繼續走,此番亦然。

      身邊遲遲沒有動靜,就像魏才君是因為他停下了,才跟著杵在這。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魏才君似乎十分不解,開口問道:「簡使君為何停下?」

      簡闌被嚇得足底一絆,險些步了韓元的後塵。

      盲人類他,對聲音都極為敏感,他們都只能依賴聽覺與觸覺判斷身周的人事物,所以魏才君突然出聲,他自然嚇得不輕。

      「你沒看見任何東西?」

      「使君是指一片黑漆漆的竹林和你?看見了。」魏才君道。

      簡闌無語。

      「……行吧,既然沒有就繼續走,恭喜魏公子能轉世了。」簡闌把手中燈籠往前舉了點。

      竹林中的嚎叫又尖銳了起來。

      祂們一路上沒有停止過叫囂,此起彼伏,不過簡闌很容易就忽視那些多餘的雜音。

      「祂們好像很不喜歡我啊。」魏才君笑道。

      簡闌聽得出他有點不耐煩,試著用笑聲帶過,這招用在旁人身上一定行得通,無奈他是個瞎子。

      「今日有點煩躁。」簡闌依然淡淡地帶過,又迅速轉了話題,「魏公子沿著石子路繼續行走便能回到陽間了。願卿——」

      「等等。」魏才君打斷他。

      應該是也要托他給點東西?

      簡闌意外他也有掛念的另一人。

      響佩叮噹,魏才君取下了腰間那串玉佩,放到簡闌手邊,「這玉佩,就贈給使君了。」

      「嗯?」玉佩入手溫潤絲滑,還有綹綹靈氣包裹,應是一塊上好的玉。

      「使君不是說了麼,有緣份再相見的話要給我看你生做什麼樣子。我這塊玉權當抵押物,若真無緣再見使君,便給你了。」

      下一刻,他的聲音又響起,卻已經在很遙遠的地方,「先走一步啦。」

      簡闌在原地停了很久,嘶吼在他接過玉佩時達到最大聲量,而後又氣餒似地萎了下去,魏才君一走,就徹底沒了聲息。

      他猶豫了好一陣,覺得這玉應當沒有這麼簡單,至少是陰司裡的物件,因為人間的金銀財寶是帶不來的。

      問題來了,他身為掌燈使,終日都在回明路上來回,也沒空去陰司本城悠晃,很少接觸這種信物、護身符一類的事務,陰司用來標明身分的寶物有千千萬萬種,沒準玉佩也有細分,除非尋到其他認識此物的人,否則他別想知道這塊玉是做什麼用的。

      橫豎都是魏才君的好意,簡闌思索許久,還是收了起來。

      甫一把玉佩放入袖中,他就聽見細微的「喀喀」聲響,像是有什麼脆弱的東西被磕碎了。

      簡闌又撈了一下,竟摸到扎手的稜角。

      他抽出那碎片,發現是半截的帝王相。

      不是吧?這玉佩也太凶了,連帝王相這種高級別的護身物都能剋碎。

      簡闌心情複雜地又把玉佩拿了出來,扔也不是收也不是。

      他究竟圖什麼啊!

      「看來還是得去奈何橋一趟。」簡闌嘆了口氣,輕輕一挑古燈籠,決定去找孟婆幫兩個小忙。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