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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3-1

      鬼門。

      大紅色斑駁的門板,上頭鑲著幾塊生鏽的金屬,沒有想像中氣派,約莫兩個人高,就架在深山的兩棵樹木間。

      我被繃帶男子一路拉進去。

      門邊的幾個鬼差看都不看我一眼,自顧著喝酒又摟妹──雖然我不確定那算不算妹。

      在他們嘶啞的笑聲中,我將臉壓得更低,快步著貼近繃帶男子。

      他發現了,卻刻意將我放開。

      霎時我手一空,感到不安,卻又不敢主動牽上他的手,只好吶吶地摸鼻子,彆扭的跟在他後頭。

      突然,一隻沉重的手覆上我的肩,我嚇得尖叫,下意識抓住繃帶男子,轉過身去。

      繃帶男子一下子反應不來,隨我轉身,被我當作盾牌。

      躲在繃帶男的肩後,我看見來者是位穿著格子襯衫的少年,略短的頭髮是過分閃耀的金黃色,非常囂張的髮型,襯衫只扣了最下方三顆鈕扣,我看見他袒露的胸口有槍傷的痕跡,至於年紀……約莫大了我一兩歲,不會超過二十五。

      我危機意識高漲地瞪著格子男,湊在繃帶男身後又躲緊了些,在繃帶男一肩露出上半臉,只見格子男朗朗笑著,像捉弄得逞。

      「女朋友?」格子男輕蔑地瞥過我一眼,又望回繃帶男子問。

      繃帶男似乎厭倦這樣的問題,索性不回應了,直截了當地問自己要問的。

      「在這幹嘛。」

      格子男被問得彎起笑靨,擠出頰邊小小的酒窩。

      「剛去市區偷了幾樣人吃的東西,剛好要回家。」格子男邊說邊提高手上的袋子,看得出裡頭東西不少,袋子鼓得都要破了。

      繃帶男看了好像嗤出一笑,鼻息微弱地哼了一聲。

      「那正好。」

      我聽見他那麼回道,又拉上我的手,隨格子男走去。

      冥界滿是泥濘的路上,我黏著繃帶男一路小碎步行走,離同行的格子男約三步遠,不知怎地,對他就是有股難以卸下的戒心。

      我們與零星的鬼怪擦身而過,估計大多鬼怪都結伴去參加深山裡的百鬼夜行了,冥界的街道顯得並不擁擠,腐臭味也沒那麼濃厚。

      路上我們沒怎麼交談,只安靜地經過一棵棵大小各異的螺旋狀樹木,每一棵枝幹的紫紅色彩深淺不一,樹幹皆開有不小的洞。

      我望見鬼怪們透過一個個樹洞進進出出,不禁感到稀奇。

      最後,繃帶男與格子男步入其中一棵淡紫紅色巨大螺旋樹的樹洞,這棵樹木的枝葉比一路上看見的樹木都要茂密,大量垂落的紅色氣根看上去非常壯觀。

      「妳,過來。」繃帶男站在樹洞裡,對我招了招手,待我匆匆跑進去,他才面無表情地握住我的手腕,低低叮囑一聲:「跟緊。」隨而將我一把拉上狹長的樓梯。

      我在他後頭加快腳步,腳下的階梯老舊,隨踩踏不斷發出吱呀聲響,其間已經沒再望見格子男了,我猜他早就一溜煙跑上了樓。

      到二樓以後,繃帶男領著我進入一間空無一人的臥房。

      「坐著,不要碰任何東西。」

      繃帶男指著床鋪,語調平淡地如此指示,而我是興致大起,立刻坐上床便好奇心大作地問:「這是你的房間嗎?好整齊!」

      我環顧一圈極簡的房內擺設,半晌聽見繃帶男低應。

      「嗯。」

      他站在門邊,似乎沒要進來的意思,只見他一手搭在門把上。

      「妳先待在這裡,不要出聲。」繃帶男如是交代,隨之走了出去,將門一把闔緊。

      過會兒他回來了,左手已繞上新的繃帶,還帶著滿懷的食物,估計是從格子男那裡搜刮來一些。

      我愣愣望著繃帶男,可他沒有理會我感動望過去的視線,只沉默地走向我,與我同樣坐上鵝黃的床。我看見他一一將懷裡的食物放上床鋪,又將其中一塊麵包塞進我手裡,冷道一聲:「吃吧。」

      我怔下,二話不說拆了包裝就塞進嘴裡。青蔥麵包的鹹味伴著美乃滋的微甜在嘴裡融開,那瞬間我都要哭了,經歷被狗追,又追繃帶男,以及貍貓面前憋氣憋得快要升天,我累到餓得臉都要凹進去了。

      我狼吞虎嚥起來,感到人間美味──不,冥間美味,卻因過乾而吞嚥困難,發出唔咕咕的喉音。

      繃帶男子察覺了,往我望一眼,我連忙揮揮手,說沒事沒事別理我。

      然而他還是盯著我瞧,不曉得暗忖什麼。

      我歪下頭,下秒只見他左顧右盼,最後定睛在床面上的一罐蘋果汁。

      他迅地抓來插上吸管,塞進我的嘴裡。

      我怔住了幾秒,這才驚喜地意識到他是在擔心我噎死,於是笑瞇眼睛地抿住吸管,一股腦的吸飲,嚥下,吸飲,反覆反覆地,直至鋁箔包開始內凹,發出簌簌聲響。

      嚥下最後一口,我才爽快地鬆開嘴巴。

      繃帶男子在旁吁口氣,沉聲地問:「好多了?」

      聽著他難得上揚的語末,我不禁笑開,想著這人真是假正經啊,明明心地善良又愛操心的,卻總是一副冰冷的態度,這下露餡了。

      在心裡我呼呼地笑,眼睛都彎了。

      他好像被我看得很不自在,蹙著眉宇撇開了目光。

      終於我禁不住笑出聲音,「好多了,謝謝哥。」

      只見繃帶男一下子怔住,右眼閃爍下,明亮的望過來。

      我抿出微笑。

      「你應該不曉得我們是兄妹吧?」

      我壓低下頷地問,換得他愣然無語的臉。由他的眼神看來肯定是不曉得了,我吁息著嘆道:「也對。」逕自娓娓道來。

      我說:「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因為你爸跟我媽結婚了,所以我們算是兄妹。」隻手壓上胸口,我自我介紹起來,一如十五年前的夜晚,「我叫唐伊,是你爸取的。可以叫我小伊。」

      他聽了點點頭,我望著他蒼白的模樣,視線一下子離不開那陶瓷般的臉,似娃娃般無機質,右眼卻是那樣炯然。

      須臾之間,我想起七歲那年看見的相片。相片上頭是唐爸冷漠的臉,以及一位少年湊在一邊。

      少年剪了俐落的短髮,只留厚厚的瀏海蓋住一隻眼睛,笑容燦爛,隻手比著勝利的手勢,右眼是前所未見的笑眼,彎得像一弧湛藍的月。

      似乎是天生的瞳色,那樣透徹的藍,圍著幽黑的瞳核,美麗的眸子鑲在精緻的臉上,像混血兒──估計生母是位外國人?我盯著面前的繃帶男子那麼忖道,他好像又被盯得渾身不自然,右眼吶吶地飄開。

      我沒有硬是對上他的目光,只在旁偷笑下,兀自拿了擺在床上的布丁,一把撕開包裝膜。

      「你叫唐昇,對嗎?」

      我撈了口布丁塞進嘴裡,含糊地問,半晌便見他壓低視線,沉沉應道:「嗯。」還是沒有望向我。

      我不在意,又嚥口布丁。

      「是你爸告訴我的,在我七歲的時候。」我微聲說道,「那時他看著照片在哭,被我看到了。」

      唐昇沒有說話,一張嘴抿得牢牢的。

      我看著他那副模樣,決定攤開來說清。

      「我看到照片時嚇了一大跳,因為照片裡跟他合照的人就是你。在我五歲的時候,在山裡救我一命的你。」我將布丁放上床頭櫃,朝唐昇爬近一些。

      他沒躲開,任由我蹭在他身邊。

      思緒回到七歲那年,我將雙腿縮上床鋪,雙手抱著膝蓋說下去。

      「所以我問唐爸照片裡的人是誰,他說是他的兒子。我就問說那是不是算哥哥。唐爸聽了之後看起來很沉重的樣子,他抹掉眼淚,笑笑的說對,是哥哥。我就很興奮的問他,什麼時候還可以見到哥哥?結果唐爸愣了一下,沒有追問我問句裡的『還』是什麼意思,只悶悶的搖頭,說沒辦法。」

      轉述到這裡,我頓了一下,才又開口。

      「當時我很不能理解,明明之前才在山裡見過的,我想見你想了那麼久,終於知道你的消息,為什麼不能見面?所以我問他為什麼,結果他的眼眶突然紅起來了,」我抿下乾澀的唇,低下視線,「唐爸他,很勉強的苦笑了,他說,因為哥哥來不及認識小伊,在小伊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死翹翹了。」

      我想著當時的情景,不禁闔上眼。

      對於死亡,生父離開的那年,媽媽就教會了我,於是我很小的時候便曉得了什麼叫死翹翹,曉得那是再也不能見面的意思,曉得那是永遠的消失,永遠的碰觸不到──所以。

      所以那時的我,震驚得不能自己,在唐爸面前,我詫異得全身發抖。

      「我全身發抖起來,一直問為什麼,可是他不說。」睜開眼睛,我往唐昇的臉望去,笑道,「所以我就一直胡思亂想,把在電視上看過的情節都假設過一遍。然後……絕口不提我見過你的事情。因為那不可能,對一般人來說不可能,對嗎?」

      唐昇還是沒有反應,連低低的應聲都沒有,又把臉轉得更開了,視線拋向遠處的窗檯。

      我一下子感到僵硬,舌根蔓著布丁殘留的甜味,時間一久竟有些酸澀,我反覆嚥下黏稠的唾沫,癟下唇尾盯著唐昇的後腦杓。

      那姿態看上去好落寞呢。

      我想對他而言,某些東西也是,他也曾經甜過的,像嘴裡的布丁。曾經他像相片裡的他那樣明爽地活著,還能燦然笑著,卻在死後凝止的時間裡忘卻笑靨,一切變得酸澀難嚥。

      是什麼讓他改變的呢?

      我想著不禁酸上發燙的淚腺,噙住下唇,低下了臉。

      七歲那年看見的相片,在記憶裡還那麼清晰,我曉得唐昇也有過不羈的開朗,卻不明白他之所以變成現在的原因。我從未參與過他的生命,只偶爾從母親的嘴裡打聽到一部份的他。

      ──聽說是車禍。

      ──為了救一隻狗闖紅燈,被煞車不及的公車撞上。

      ──是個很開朗的男孩子哦,很善良。

      母親是那麼說的,壓低聲線,秘密地說著,並交代我千萬別向唐爸提起。

      當時我點點頭,小小年紀的我開始學會信守。

      於是我再沒有追問唐爸關於唐昇的事,我絕口不提,可還是偶爾在某些夜晚撞見唐爸對著唐昇的照片道晚安,床頭的照片有時候會更換,我總是弄不清楚唐爸是看著哪張相片泛出淚花,只曉得相片裡的主角總是哥哥。

      一夜,我又撞見了,那年我已經八歲。八歲的我,經過唐爸與媽媽共用的臥室時,正巧望見唐爸坐在床上獨自望著相片,他沈重的呼吸有哽咽的頓音,我尷尬地佇在房門口,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只趕忙調開視線,抱緊懷中的玩偶。

      唐爸似乎沒有介意,我聽見他溫吞笑開的聲音,以及他的輕喚。

      「小伊。」

      我循聲朝他望去,只見他揮手示意要我靠近,我隨而緩步過去,攀上他的床鋪與他並肩坐正。

      唐爸一隻手攬過我的肩,另手直指唐昇獨自一人的相片,笑道:「這是你哥哥國小的時候,差不多跟妳現在一樣哦。」

      我望著照片裡的男孩子,沒有回應。

      上頭是一張白淨的笑臉,隻手捏著一張獎狀,另手將金色的獎牌舉得老高,繫在牌上的布帶垂落,紅藍相間的布面貼在他咧開的嘴邊,擋住他一側的虎牙。

      我聽見唐爸還在說。

      他說這是哥哥第一次拿第一名,是運動會的跑步比賽。接著他又笑說哥哥以前不會唸書,只會跑步,小時候頑皮逃跑他沒一次追得上,老是邊追邊罵,最後累得快要死掉。

      唐爸說到『死』的時候明顯頓了下。

      我小心翼翼地仰面,在媽媽洗澡的浴室水聲中,我看見唐爸憋紅的臉,眼底氤氳著。

      他再開口的時候被水聲掩過去,只隱約聽見他好沙啞的嗓音,低低沉沉地,不曉得說著什麼。

      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嘴,不知作何反應。

      唐爸一下子便明白我沒跟上話題,慈祥地笑了,比親生爸爸還要成熟的笑靨盛放在他削瘦的臉上。

      但他沒有重述,他只是望回顏色偏淡的相片,手指摩娑木質的相框。我也就低下臉,重新瞅住畫面裡的唐昇。

      似乎聽見唐爸吁出短促的鼻息,拿著相框的手顫下,上頭的玻璃片因而反射刺目的光線,我的眼睛刺痛,連忙瞥開眼。

      「他叫唐昇。」唐爸突然地說。

      浴室嘩啦的水聲嘎然停止,伴隨水龍頭摩擦的金屬聲響。

      「唐昇──是我想好久才想出來的名字。」

      唐爸的這句話,一字一字,接連散在悶熱的空氣裡。

      我第一次聽見唐爸那樣的聲音,高低起伏不受控的有些怪異,破音破在令人心酸的地方,語末的鼻音濃郁,卻硬是怪天氣莫名其妙的害他鼻子又過敏,是那種程度的壓抑。

      我緩緩地望回唐爸,只見他抽來好幾張面紙蓋在鼻尖上,幾乎擋去他大半的臉,只留一對濕潤的笑眼。

      他說:「天氣這樣,小伊也要注意喔。不要跟我一樣鼻子過敏。」他巧妙地轉移話題,並順手將相框放回床邊的矮櫃,又將櫃上的檯燈調暗一些。

      我點點頭,「好,我會蓋好被被。」

      唐爸聽了笑開,同時擤出一抹鼻涕在面紙團裡,好像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我也沒去戳破,吶吶地下了床,抱著兔子玩偶跑出房間。

      在離開房門之前,我回首看了被擺回床邊矮櫃上的相片最後一眼。

      鵝黃檯燈下的相片,裡頭的男孩是那樣一貫燦爛的笑,一瞬間我差點就要說出那就是替我引山路的男生,下秒又打消。

      我害怕他們不信任的眼神,像當初媽媽聽著我堅定說父親沒有死掉時的、那種眼神,於是那一刻我下了決定──這是秘密。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秘密。

      我不會告訴媽媽與唐爸荒謬的事,我曉得他們工作繁忙,索性自己暗暗的計畫,夥同班上陰陽眼的時語,展開我的尋兄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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