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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Erster Satz Allegro I 象牙白

      李斯特(Liszt   Ferenc)《第十號E大調匈牙利狂想曲》(Hungarian   Rhapsody   no.   10   in   E   major),副標題〈前奏〉(Preludio),是全部十九首《匈牙利狂想曲》鋼琴曲中最著名的曲目之一。其特色莫過於在開頭的三段滑奏,以及中間的顫音與兩次的轉調,輕巧的風格既活潑又優雅……

      為什麼腦中會突然想起這首曲子呢?明明比起鋼琴曲,我對小提琴作品更為熟悉……大概是因為眼前的色彩吧。對,色彩,那光滑剔透的象牙白,此時並沒有被升降鍵阻礙,完整而全面地展現出溫潤的質感,在黑色毛料的映襯下更顯完美,幾乎讓人忘記那竟是人體的一部分。

      對,人體。

      那塊大面積的象牙白是一個少女的軀幹,肩胛骨以上的部分仍套著半脫的運動衫,大腿以下則套著過膝的黑色長襪,以深褐為基色的本校運動褲已經散落在地上,大腿以上至背脊之間的三角區域則覆蓋著淡黃色的布料,在夕陽的照射下與少女的肌膚渾為一體,滿是皺痕的上衣與褲子更加凸顯那肌理的光滑。

      下一個瞬間,運動衫裡滑出了少女的的雙臂、肩頭,以及鋼琴烤漆般亮麗的黑髮,從運動衫的下擺中揮出一道完美的弧線之後,紛紛散落在那象牙白的身體上。髮梢超過了腰際、尾椎,相接到長襪的襪頭。

      宛如破繭而出的蝴蝶一般,她蛻去多餘的重擔似地將上衣任意地拋到地上,然後輕輕地吐了一口氣,緩緩挺直腰桿。

      而似乎也在此時才注意到站在她背後的我。

      僅僅數秒鐘內,我竟可以把她的每一寸肌膚烙印在視網膜上──我想這應該屬於本能的反應:不是身為男性對於女性軀體的探求,而是身為人類對於「美」之感官的條件反射;就像是見到餘暉倒映在粼粼的海面上,或是朝露輕輕滑過正在綻放的牽牛花……說起來,為什麼我會目睹到這個好似夢境般的場景?受到衝擊而停擺的腦袋終於開始運轉起來──在看到這象牙白的身軀前一秒,我記得只是因為發現社團活動室的門被鎖了起來,而我非常順手地拿起早已預備好的鑰匙,極其自然地推開解鎖的門扉……

      然後眼前就出現一位半裸的少女。

      她側著臉,一雙深不見底的黑色曈孔直直地望著我。我的腦中頓時響起了急促的顫音,好像上百把小提琴同時擦弦──不過,在我凝結於記憶深處最沉重的恐懼尚未被喚醒前,耳邊真的炸裂出尖銳的噪音──

      「呀────────────────────────!!!」

      是少女的尖叫聲。

      而就以這個幾乎要刺破耳膜的慘叫為導奏,我在「古典音樂欣賞社」的奴隸生活也揭開了序幕。

      「……科萊里(Arcangelo   Corelli)的『廳堂奏鳴曲』(Sonata   de   camera)嚴格來說並不是使用後世所稱的奏鳴曲概念所作,因此《作品第二號:十二首廳堂奏鳴曲》(Opus   2:   12   sonate   da   camera)在本質上是由十二首單樂章器樂曲所串聯起來的組曲(Suite)……」

      「……很過份對吧?明明我們才是最早成立的,為什麼成果發表會的編號卻排在他們後面!我氣沖沖地跑去跟班聯會的人反應,你知道他們說什麼嗎?他們竟然一邊啜飲紅茶,一邊淡定地講到:『貴社又沒有什麼東西要發表』,氣死人了!我們每個月寫的這些文章難道都是寫假的嗎!」

      「……〈第四首E小調〉的開頭以小提琴拉出和諧緩慢的旋律,中途轉換為快速、急躁……此外,在其他的段落,作曲家也善於用『模進』(Sequenz)的手法,將旋律套用相同模式上行或往下前進,增加曲調的旋繞感……」

      「……真是欺人太甚!上一次社團迎新時也是這樣,把我們社團的出場順序排到這麼後面,才害我們幾乎沒有新社員加入……喂!你也說句公道話啊,學弟!」

      我嘆了一口氣。

      好不容易才靜下心來想把手邊的稿子寫完,卻一直受到莫名其妙的干擾,索性將雙手停擺在鍵盤上,轉過身去側對著電腦螢幕,看向一臉忿忿不平的少女:

      「公道話就是:如果學姊繼續在旁邊吵的話,這個月我們社團的稿子就會開天窗了,並且新社員短缺跟社團出場順序無關,向來門庭若市的『熱舞社』跟『熱門音樂社』可是最後才出場的喔。」

      「嗚……又是『熱音社』!為什麼『熱音社』這麼愛跟我們『古音社』作對!」

      「在我看來是學姊自己無理取鬧……」

      我瞥了一眼電腦桌上的資料,以及螢幕上的遊標不斷在文思堵塞的句末閃爍,以宛如2/4拍的節奏一直在催促著下文的輸入。

         但是我實在是寫不出來了。

      在心中把缺乏靈感的現狀怪罪到一旁嘰嘰喳喳的學姊頭上,我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臂膀與持續工作半小時的手指:

      「本來我們跟『熱音社』就是沒得比啊,他們可是真材實料在搞Band耶,而且我們學校除了『熱音社』、『軍樂社』之外,還有一個『流行音樂欣賞社』咧,一般高中生怎麼選都不會跑來『古典音樂欣賞社』,不管是迎新的出場順序或成果發表會的編號排到後面,也無可厚非吧。」

      「嗚……那麼我們也來辦樂團!」

      少女用著如靈光乍現的高昂氣勢拍了拍社團活動室中間的會議桌。

      「我們社員才四個人,而且妳已經三年級了,前社長,拜託多花點心思在考試上吧。」

      再說古典音樂要辦什麼樂團?如果只演奏管樂的話不就跟「軍樂社」重疊了?

      「嗚……我被一年級的學弟鄙視了……」

      少女跌坐在會議桌邊的摺疊椅上,額頭「磅」地一聲栽在桌面,綁在耳上的兩條馬尾也一併癱在桌上:

      「並且真要辦樂團的話我也不會任何樂器……我們社團也沒有手指漸凍的天才鋼琴少女跟從事音樂評論的貝斯手……」

      「什麼跟什麼啊……」

      我走到少女對面,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與其想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幫忙寫一下這個月的稿子吧,學姊,我已經腸枯思竭了。」

      學姊抬起臉來,嘟起嘴唇:

      「人家鼻要!」

      「喂!」別裝可愛,都一把年紀了,很噁心啊。

      「因為人家之前已經寫過好幾篇了嘛──不對,本社行之有年的優良傳統,不應只滿足於原地踏步,就讓已經引退的我薪火相傳,將本社的精神如同『賦格』(Fuge)一樣源遠流長,讓後代學弟妹發揮、表現……」

      學姊一手摀在胸前,另一手朝向空中彷彿抓取遙遠的夢想一般,眼睛還刻意眨了眨,企圖釋放出閃爍的光輝……

      「簡單來說就只是想把爛攤子丟給後人去收拾而已嘛……」

      我嘆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熱茶。

      這是剛才學姊在一邊抱怨成果發表會編號的事情時,一邊俐落地取出茶葉罐及整套茶具沖泡的;所幸茶味沒有因此變得苦澀。這套茶具跟櫃中幾罐茶葉都是學姊從自己家裡帶來的,聽說她從以前就已經把社團活動室當成私人的下午茶房。

      我輕啜了一口香氣逼人的東方美人:

      「並且,說起來為什麼『古典音樂欣賞社』必須每個月替《莒光青年月刊》寫一篇音樂介紹文章啊?而且科萊里也不是古典時期的音樂家……」

      「不然我們社團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當作『成果發表』?」

      學姊用著無奈的口吻解釋道:

      「據說原本創社時,校方開的條件就是要定期發表社團的活動成果,不然從名稱上看起來好像是每天只要聽聽古典樂、喝喝下午茶的社團,並不符合學校的社團規定……總之,不知何時就演變成每個月在《莒光青年月刊》發表一篇音樂相關的專題文章了。」

      當初我選擇入社確實以為這裡只是一邊聽聽古典樂、一邊閒來無事喝個下午茶的輕鬆社團……不過現在驚覺到誤上賊船也已經太遲了。

      順帶一提,《莒光青年月刊》(通常簡稱為《莒青月刊》)是由本校莒光高中的校刊社‧莒光青年社所編輯、出版的學生刊物,因為是由校方資助成立的,內容也比較偏重校務宣導以及一些富有教育意義的文章,敝社‧古典音樂欣賞社所負責的「音樂嚮導」專欄就是其中之一。

      「咦?那麼『流行音樂欣賞社』呢?他們就不用發表文章嗎?」

      「嗯?『流音社』?嗯……他們也是以專題文章作為成果發表啦,不過……」

      學姊面有難色的站起身來,從活動室靠牆的那一大排資料櫃中隨手取出一本封面寫著「ㄅㄧㄤˋ月刊」的雜誌,翻到某個頁面後呈現在我面前:

      「他們寫的東西大概是這樣……」

      「我看看……『周○倫最新專輯《十一○的蕭邦》於上個月初開賣!收錄了十首最新單曲的《十○月的蕭邦》究竟有何魅力,現在就由小編為大家介紹……』喂!這根本是流行音樂雜誌嘛!」

      「就是這樣啦~」學姊聳了聳肩,雙手一攤:

      「不僅一點深度也沒有,而且許多資訊都是直接抄網路的,但很遺憾的是,絕大部分學生都知道《ㄅㄧㄤˋ月刊》的『音樂快訊』,卻不曉得有《莒光青年月刊》的『音樂嚮導』……」

      《ㄅㄧㄤˋ月刊》是由校內另外一個報刊社‧筆樣文學社所出版的,由於是學生自行創辦、編輯,內容自然比《莒青月刊》有趣,也較受學生喜愛,有些報導文章甚至游走在校規邊緣……

      總的來說,如果以二分法劃出界線,熱音社、筆樣文學社與流行音樂欣賞社顯然是輕鬆、活潑,並且較為創新的一邊,而軍樂社、莒光青年社與我們古典音樂欣賞社大概脫離不了嚴肅、陳腐、保守固執的形象吧。

      不過說起來,「音樂嚮導」上很多資料也是抄來的,差別只在於我們會附上參考資料的出處罷了。一般高中生所寫的音樂專題文章,如何能夠祈求它深入到怎樣的程度呢?

      「那麼為什麼這個月是寫科萊里?之前好像也是寫多明尼哥‧史卡拉蒂(Giuseppe   Domenico   Scarlatti),還有蒙台韋爾蒂(Claudio   G.   A.   Monteverdi)……史卡拉蒂勉強可以跟古典時期沾得上邊啦,但蒙台韋爾蒂就差太遠了吧……更何況科萊里也是巴洛克時期的音樂家,不是嗎?」

      「哼哼,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學弟,」

      學姊一臉神氣地站起身來,將雙手叉在那有些令人遺憾的胸部上方,高聲地宣佈道:

      「只要不是流行音樂,都是古典音樂的啦!」

      那是什麼語尾詞啊?

      「一般人才不管什麼文藝復興、巴洛克、古典派還是浪漫派,只要不是搖滾樂、爵士樂、嘻哈或是民族音樂等等,全部都可以歸類在古典音樂!」

      「……也就是說我們『古典音樂欣賞社』的古典音樂,不是用狹義指『古典時期的音樂』,而是廣義地包含所有西方藝術音樂?……那麼為什麼不寫一些莫札特、貝多芬、孟德爾頌(Felix   Mendelssohn)或白遼士(H.   L.   Berlioz)等等比較有名的音樂大師?」

      「那當然是因為!」

      「是因為?」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

      「──都被寫完了啦啊啊啊啊──」

      社團活動室內炸裂出學姊的哭喊聲:「創社四十多年,每個月都交一篇文章,那些有名的音樂家早就都被學長姊寫完了,哪還輪得到我們啊──」

      她一邊哀號一邊敲打著資料櫃:

      「光是貝多芬就有四十九篇、莫札特有二十二篇,巴哈父子各有十幾篇,其他你想得到名字的音樂家大概都被寫完了,倒不如說這次還有科萊里能寫就偷笑了,學姊我有一次可是寫額我略聖歌(Cantus   Gregorianus)誒!額我略!那是什麼東西啊!」

      以某位教宗為名的某種中世紀教會聲樂吧,大概。

      順帶一提,學姊之前曾交待過「音樂嚮導」文章的慣例是:以某個作品為中心,介紹作品特點與音樂家生平──因此,原則上每位音樂家只會出現過一次。

      現在聽起來,這慣例應該是從某一屆開始,避免老是在貝多芬跟莫札特等人身上打轉才定下來的吧。

      「並且以前社員人手多,可以大家一起找資料、討論,最近幾屆又是少子化、又是廣增社團,社員都剩不到十幾名,每個人平均分到的工作量都是以往的好幾倍,這樣下去遲早『音樂嚮導』會開天窗啊──」

      學姊拍著資料櫃跌坐在地上。

      順帶一提:如果不是昨天我已經用拖把將木質地板擦拭乾淨的話,她應該不會做出這麼戲劇化的肢體動作。

      看來本社在各方面真的都被逼到窮途末路了。

      ……雖然我在加入社團不久後就知道這個事實。

      就在社團內瀰漫著哀傷的氣氛(?)時,活動室的前門被悄然地敞開了。

      「抱歉,我來晚了。」

      一個身材比學姊還要嬌小的女學生出現在門邊。

      「小雅~~」

      梨花帶雨的學姊立刻撲往女學生的懷中,垂在身後的雙馬尾隨著她摩蹭女學生胸口的頻率左右擺動著。

      「學、學姊!?發生什麼事了嗎?──莫非是正值青春期、對異性有著難以抑制的強烈興趣的高中男學生‧許柏堤,趁著與玫娥學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時,向學姊豐腴成熟的肉體伸出了狼爪……齷齰!無恥!下流!死處男!」

      「最後一句罵的太過份了喔!」雖然是事實沒錯啦!但我才剛上高中而已,沒有在少年法庭留下前科有錯嗎!

      再說學姊哪裡豐腴了啊?確實是跟妳相比的話,只要是升上國中的女生都比妳成熟豐腴啦!

      這位毒舌的矮小少女名喚柯珮雅,跟我同樣是古典音樂欣賞社的新入社員……也是目前僅存的兩位一年級社員之一。由於跟她不同班級,在社團活動之外跟她沒有什麼接觸的機會,可以說對她一無所知……雖然在某方面來說,我是知道太多了。

      早在加入社團之初,她就經常像今天一樣,一週總有兩天會很晚才出現於社團活動室。不過既然學姊都不追究她遲到的理由,我也沒有興趣及立場問她為何遲到。

      絕對不是為了避免跟我獨處才刻意遲到──我真心這麼希望。

      「嗚……小雅,怎麼辦……我們就要被廢社了啦……」學姊在柯珮雅懷中嗚咽地泣訴。

      當然,從剛才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談過廢社的事。雖然在社員只有四人,加上「音樂嚮導」真的開天窗的話,距離廢社的日子其實並不遙遠。

      「廢社?什麼嘛~原來是這種小事。」

      柯珮雅微笑著溫柔地摸了摸學姊的頭。

      這位同學,妳的心臟也挺大顆的嘛,在前任社長面前說這種話。

      「小事?居然把擁有四十三年歷史的社團存廢看做是小事?嗚……人家不理小雅跟小柏了啦──」

      學姊喊罷,繞過柯珮雅,哭著從活動室的前門奪門而出。

      「啊……」

      柯珮雅一時反應不過來,眼睜睜地看著學姊消失在門前。

      但不久後又聽到「噠噠噠」的腳步聲,社團活動室的後門「砰」地一聲被用力撞了開來。

      「明天以前要把草稿寫完交給小華校對喔,她應該會在體育館那邊,就這樣!掰掰!」

      學姊交待完事情之後,又同樣「砰」地把後門關上,留下目瞪口呆的我與柯珮雅在活動室內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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