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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少年之歌(四)

飄啊飄的,像顆氣球。

小爍哥哥偷給他一次的那種,明亮的、輕飄飄的,僅僅用一根繩子牽著,維繫在地面。

早水知道自己在作夢,因為又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將要降落。

 

全身的重力赫然聚集在脖子的地方拽著高速他下墜,砸在地面的瞬間眼前閃過一陣漆黑又一陣刺眼的光點,他看不清,背部很痛,後腦很痛,重要的是脖子上拴了鏈子一般的力道還在持續加強,加強,早水知道掙扎沒有用,在這場夢裡該發生的都會發生,可是雙手雙腳還是本能的揮空想著要捉住什麼,擺脫什麼。

 

至少他聞不到那個味道了。

 

濃重的香水味,煙味,在窒息之前首先灌滿了他的鼻腔,晃動的人影在他上方,在他前方,模糊的視線看來就是跨坐在他的身上,那麼脖子上的重量必定就是屬於那個人的。

 

因為香水的緣故,早水向來假設她是個女人。

他知道再撐一下就快要可以呼吸了,雖然還得再疼痛一次。

 

碰。

 

女人的影子和重量通通一如預料橫空的消失了,視角高速旋轉,這次重力懸掛在後頸的位置,是他自己的體重。眼前有一隻手。前襟被提起,他還咳嗽著實在支撐不住後頸,無力地向後軟倒,整個人的重量掛在衣領上。

 

生理性的眼淚模糊了視線,於是只能正好捕捉到一團更加不清楚的影子在地上,但這個場景他依舊看過了無數次,心裡默默的假設那便是那個擦了香水的大人,早水又飛了起來,穿過門框,渾身軟趴趴的臉朝下撞在地上。

 

門發出吱呀的聲音,不用抬頭他卻知道並沒有關緊,就只是虛掩著,於是緩過了勁,早水的身體變自動自發的摸索著爬了起來,扒在房門前,偷看。

 

現在位置顛倒了,女人在地上,突然出現的大手的主人扼著她相同的地方,就是剛剛覺得好痛的地方。

 

原來大人跟小孩一樣的,雙手雙腳會一直控制不住的揮來揮去。

 

然後,漸漸的,好像沒有力氣了,愈來愈慢,抽動著,然後啪搭一聲,掉在地上。

 

他誰都看不清楚,甚至連這個房間都是模糊的。但是當那個將他丟出房間,還跨坐在再也一動也不動的身體上面的人轉過頭,他知道他們的眼睛對到了,然後那應該是一張跟自己很像很像的臉。

 

他知道那個人要打開房門,門板會撞到他的鼻子,熱熱的東西會流出來。

他知道那個人會站直著高高的看著他,說他不應該偷看。

他知道那個人接著會先說一句聽不懂的話,然後指指房間裡面,『你的媽媽,也就是我的媽媽,』這段聽得懂但是聲音非常模糊,明明沒什麼好怕的,他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發抖——

 

『我不需要不聽話的東西。』

 

熱氣吹進他的耳朵裡,耳廓撕裂般疼痛,他真的像個「東西」一樣被拎了起來,那個人是他的「哥哥」,哥哥是對的,他要乖乖聽話,他要當個乖小孩。

 

否則……

 

早水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

灰塵紛飛,走廊上有人咚咚咚的奔跑,近一點有小孩的哭聲,遠一點則是水流沖刷的聲音,空氣裡一如既往的有尿騷味。

天亮了,嘿咻。

兩隻手撐在床墊上,屁股向下滑——咚,雙腳落地,床墊很硬,所以使力非常容易。

每天都是一樣的,不過還是有稍微一點點的不同,例如說今天是參觀日,所以會有自由時間。

他等不及了,就要快步地跑往盥洗室開始新的一天,整個人卻忽然向後倒。

脖子的地方被圈住了,視線翻轉,他看到一張顛倒的大大的笑臉。

「小夜,你是不是忘了誰啊?」

「啊,爍哥哥早,你在啊。」

「什麼『你在啊』,」爍咦了一聲,不滿的抗議,「昨天明明那麼可愛,」爍放開手,捏了捏早水的臉頰。

「有眼屎。」

「!」

早水用手掌遮住眼睛,聽見了燦爛明亮的笑聲。

「走走,我們去洗乾淨。」

爍向來非常熱衷於以哥哥自居,有模有樣的牽起早水的手,向盥洗室前進。

「我會自己擦,哥哥給我——」早水跳上跳下的,爍卻像是逗著小動物一樣毛巾拿得高高的,不肯鬆手。

「又沒有關係,你還小,我來。」

「唔唔唔——」掙扎無效,早水放棄的開始思維發散,忍不住又想到了令人期待不已的事,「今天龍哥哥要教我寫字。」

爍噘起嘴,「寫字有什麼厲害嘛。我昨天說超有趣的事情你竟然睡著了!」

「誒嘿嘿。」早水愣愣地笑了,爍一回來他就覺得安心了,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所以睡前再說什麼就迷迷糊糊的打起盹想不太起來……現在就、微笑裝個傻吧?

「走啦。昨天還說要跟我學怎麼爬窗呢,今天就龍哥哥龍哥哥了,忘恩負義的傢伙。」

「哥哥有說這個成語不是這樣用的!」

「啊…煩耶,喜新厭舊?」

「錯了,你是『新』,我才是『舊』啊。」一走出盥洗間,後方就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龍哥哥!」

他三步併作兩步的轉身跑了過去,後方而來的少年一身健康小麥的膚色,看來是初發育五官四肢都正長開的年紀,在孤兒院缺失的營養下雖然不可能有多餘的體重的,不過他的手臂精實有力,一下子便將早水抱了起來。

「我已經八歲了!可以自己走!」早水難為情扭動著抗議。

爍也發出了不滿地嚷嚷,龍卻不為所動。

「八歲?你要怎麼證明你八歲,這麼小一隻。」

「哇!」早水整個人被顛來倒去逗著玩,龍哈哈笑著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小孩像幼犬一樣哼哼嗚嗚實際上卻又乖巧得很,可愛極了。

兩人寬鬆的上衣布料摩擦出粗糙的聲響,這是委婉的形容,更準確來說應當是鬆垮,並非兩人沒有好好珍惜衣物,這裡的每人都差不多,套了粗陋的布袋似,這難看的布袋還破洞脫色,死灰的材質上頭髒污著油黃,大一點的孩子領口變形鬆弛的垂掛著,而衣袖的長度卻不夠,小一點的,像早水,不論男女都穿了件連身裙似的。

「爍,你哥也在前廳那邊。」

龍轉頭便對著不滿一臉失去興趣的爍說道。

「不用你提醒我,我會過去,」說著便作出一張鬼臉,「不過才不理重容,他太無聊啦,我要鬧你跟小夜,偏不讓你們好好寫字,咧咧——先走一步哼咻咻碰!」

咚咚咚一邊用嘴巴發出奇特的音效,一邊快速得沿著走道跑向前去。

早水依然被龍抱著,龍也不急,慢條斯理地走著,避開走廊上擁擠莽撞的其他孩子們,偶爾還有幾個停下來熱情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或者說上幾句話的。

龍哥哥很聰明,也很受歡迎,早水一直都覺得好厲害呀。剛剛有個姊姊看龍哥哥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看到早水被抱著,還塞給他一根棒棒糖。

這麼珍貴的糖果,他平時只敢拿小爍給的,雖然好想吃,但是他還是抬頭跟哥哥確認過之後,才開心的收下。

「哥哥,今天要學什麼字?」

「我也不知道呢。」

「咦你騙人——」早水才不相信龍會沒想好,不知道呢。哥哥不只聰明(說不定是他見過最聰明的人啦),他真的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想清楚了,所以跟重容哥哥下棋的時候,就算用棋子碎掉有缺的那一半,他還是永遠都贏。

龍哥哥沒有直接回答,笑了笑,「那早水想學什麼?」

「哥哥教什麼都可以。」來到了前廳,今天參觀日據說是「視察」的日子,什麼意思他不知道,但是今天有紙和彩色的筆可以自己拿來用,不需要問修女。

龍問了早水,幫他從塑膠盒子裡藍色和綠色的蠟筆。

現在就差挑個地方學習了。倒是有許多有模有樣,但老舊的瘸了桌腿椅腿的兒童桌椅。早水終於被放下來——不過不是在椅子上,而是龍先坐好了,早水在他的大腿上。

這樣子哥哥抓著他的手練字最方便,所以他乖乖的沒有像被抱著走的時候那樣不配合。

他左右看了看,小爍不知所蹤,不過說好會在的重容哥哥也不在,指不定是拎一旁兩兄弟友好交流…教訓去了。

「真的沒有自己想學的?」龍再問一次。

早水握著蠟筆,認真的想了一下。

 

「那、那我要學哥哥的名字……可以嗎?」

他後仰起腦袋,頭頂抵著龍哥哥的肩膀,語氣有些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得小心翼翼,他以前其實就鼓起勇氣偷偷問過,可是哥哥說過這個字太難了,等到他學會很多字變得厲害的時候再教。

這次,哥哥主動問自己,難道他終於有一點點進步了嗎?早水期待又小小的心焦著想。

龍摸了摸他的頭,依舊是淡淡地笑著,早水卻覺得哥哥忽然興致盎然,表情變得鮮活,嘴角的弧度刻畫得好像深了一些,但是他又並不確定,這樣的反應代表著什麼意思。

「可以啊,我們早水也八歲了呢。」

「哥哥你剛剛才說我沒有八歲。」

「嗯?我有嗎?」

「你有!」

「哈哈,」面對早水橫眉豎目,實則奶聲奶氣氣勢軟的不行的指控,龍爽朗的笑了,「你是真的長大不少,懂得記仇了啊?」

早水正要因為龍難得的好像稱讚自己了而開心的暈乎乎的,卻沒想到下一句——

「想當年你可是連歲都說不清楚,講話又小聲,『我是稅』、『我嗜睡』,我想了半天才知道原來是說四歲啊。」

「喔,還有兔子。『小兔嘰』糾正了半天變成『小土擠』,『不茲道』變成『不嘰道』,我那時候一直想有沒倒退這個選項呢。」

早水的眼睛張大,一臉被背叛一臉不可置信一臉『這麼丟臉的事你怎麼可以提!』,卻又不敢像對著爍一樣向龍動手動腳,於是就只僵在龍的大腿上,臉蛋快速變紅。

「又沒有人教我……」他思考了半天如何辯解清白,最後卻支支吾吾,懨懨的有點兒委屈。

「嗯,所以說你進步很多,值得嘉獎。」龍捏了下早水的臉頰,拿起筆,在灰黃色的再生紙上寫了大大的兩個字。他努力的想,絞盡腦汁,卻不論是哪一個都看不懂。哥哥才稱讚完,就要讓他失望了嗎?早水趴在自己的手上,縮了起來。身後傳來悶悶的笑聲,龍似乎憋著覺得有些好笑。

「別想了,這兩個裡面哪個你都沒學過。」

「真的嗎?」早水騰的一下彈起,差點撞到龍的下巴,早水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又被虎摸了一把。

「這麼容易就原地復活了啊?」

早水的注意力卻完全集中到紙上去了,他仔細的看著,然後指指右邊的字。

「右邊有半個是『頁』。」

「答對了,」龍依然緩慢而有規律的摸摸早水一頭捲翹的頭毛,赫然彎身耳語,「你進步了這麼多,又一直都很努力,哥哥給你個獎勵,過來一點,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早水的耳朵被話語帶過的風吹的癢癢的,不過他忍著不去摸。

「不可以告訴別人。」

「不告訴別人。」早水挺起胸膛連忙用力點頭,像是第一次被委以重任的小兵。

「這個以後,就是我的名字了。」

龍的語氣理所當然,話語之間又透露著些許驕傲與滿意;早水的思緒慢了半拍,有些困惑。

「那龍呢?以後就不是龍了嗎?」早水不知道,有了新的名字,舊的名字要怎麼辦?

龍笑著,點了點筆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早水覺得自己對哥哥還是有一點點了解的,只要是哥哥想清楚的事情就會這樣,『雖然你一知半解,但是我都想清楚了』——這樣的感覺。

「你覺得怎麼樣,合不合適?」

哥哥難道不該先教我怎麼唸嗎…..心裡雖然這麼想著,他還是認真的思考了,專注的盯著那兩個工整俐落的字。

左邊的有兩個太陽,太陽一大一小堆疊在一起,右邊除了原本認出的頁,還有一個更小的小太陽在左上角的位置。他看了看字,又抬頭看了看龍哥哥,哥哥也半帶著笑,一半卻相當認真地回視他的目光。

半晌。

「嗯。我覺得很適合哥哥。」  

「為什麼?」

「亮亮的感覺,很溫暖很喜歡,跟哥哥很像!」早水伸展雙手,蠕動手指,用肢體表現——太陽——發光!

昌顥一愣,然後哈哈大笑了起來,真正放開胸懷,高興的那種笑聲,沒有什麼成熟的難以讀懂的東西在裡面。

「謝啦,」他說,「先教你,你是第一個知道的喔。」

「嗯!」

看著哥哥開心的樣子,他也很開心。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就算只是跟著嘿嘿傻笑,他也覺得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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