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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三章

      殘破的車陣錯落在同樣殘破的道路上,陽光無法穿透層層高樓的阻攔,缺乏合適的土壤,種子也無法紮根在磁磚和柏油覆蓋的土地上。偶爾在沒有那麼多高架橋和軌道的地方,半死不活的行道樹仍試著向天空伸展它們瘦弱的枝枒,然而困死在小小方格中的它們,必須以無數的時間和精力,才能換來向外擴張的一小步。

      行走在死寂城市繁瑣複雜的消化系統之中,白狗幾乎感受不到生機。偶爾在道路上會看到腐敗已久的屍骨,旁邊點綴著一個項圈,或是瘦骨嶙峋的老鼠,在陰森的下水道口,睜著閃動飢餓綠光的雙眼,緊緊盯著白狗的步伐,彷彿期待著白狗因饑餓或疲倦倒下,成為它們久違的大餐。

      失去了人類生活的廢棄物,這些生活在城市陰暗角落的齧齒動物也失去了穩定的食物來源。白狗不知道那些散落的項圈和屍骨有多少是它們的傑作。白狗只是小心翼翼的,不給這些貪婪的食腐者一絲機會。

      唯一能在這片扭曲異質的空間中悠然生活的,是那些披覆黑色蛋白質甲殼的昆蟲。它們伸著長長的觸鬚,肆無忌憚的沿著街道和牆縫奔行著。偶爾會有餓昏頭的老鼠,離開安全的庇護處,在後頭瘋了似的追逐著這些黑色的生物,而隱藏在暗處的獵手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又是一隻餓瘋了的老鼠爬出了水溝,在寬廣的道路上嗅聞著氣味,牠明顯捕捉到了黑色昆蟲爬行而過留下的異質味道。白狗看著牠漸漸的接近獵物,小心謹慎的放輕腳步,當目標察覺了什麼而警惕的高舉觸鬚時,老鼠全速的撲向對方,靈巧的雙爪按住獵物的身軀,銳利的門牙咬穿獵物的身體,開心的銜著那肢體仍不斷抽動的屍體,才正準備奔回安全黑暗的下水道中享用餐點。

      沉默的獵食者已踏著無聲的步伐降臨。一隻灰色的短毛貓,踩著迅捷而準確的貓步,從一旁廢棄的車頂緊緊盯著這隻老鼠的一舉一動。當老鼠因捕獲獵物而喜悅的短暫放鬆戒心時,無情的貓爪從天而降按住了牠乾瘦的身軀。

      灰貓銜著死老鼠,靈活的沿著其他動物無法理解的路徑爬上了騎樓的屋頂,警惕的盯著注視著自己的白狗,然後轉身消失在交錯複雜的建築之中。從臨走前的那一次對視,白狗可以清楚感受到,從那雙冷冽豎瞳中傳達出的警告和殺意。

      在這片城市中,沒有誰是真正的獵者,也沒有誰是真正的獵物。所有還活著的生物都在這數重身分中不斷切換,切換的過於頻繁時,最後誰也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義,只知道就這麼苟延殘喘的生存下去。

      白狗並不後悔踏入這樣一座死城,真正令牠懊悔的,是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在漫長的思念之中。牠流連在曾經生活的處所,以為熟悉的地方能使回憶蔓延的速度慢一點,然而思念的情感仍不斷的在白狗的內心中膨脹。於是牠才漸漸明白,徘徊在製造回憶的處所,或是重複著記憶中曾經發生的互動都於事無補。真正能令自己從無止盡的回憶漩渦中離開的,只有遺忘,或是找到那個與你一起製造回憶的人。

      白狗並不想遺忘過去,所以牠選擇另一個在回憶中經常出現的地點作為旅途的第一站。到了那片河堤後,牠將繼續踏上旅程,牠要去尋找人類消失的原因,想知道人類究竟去了什麼地方,最後,牠最想做的事是找到牠的主人,然後撲進他的懷裡,告訴他,牠有多想他。

      若城市變成了一片鐵灰色的沙漠,吞噬著每個誤闖其中的渺小生命,那曾經的公園就是這片沙漠中延續生命的綠洲。

      當人類精心設計的灑水系統開始漸漸失靈後,這些生長在城市中的植栽並未就此枯死,他們只是找回了過去在山林中生存的樣貌,在多雨的季節翠綠而欣欣向榮,在少雨的乾季則落下滿頭的繁葉,收束枝枒等待下一次的雨季。

      這些落下的樹葉被風給吹散,又被周圍林立的建築給阻擋,於是覆蓋了公園裡的步道、設施、建築,也覆蓋了外圍的一整圈道路。在這些落下的枝葉,以及那些被強風豪雨給吹斷的樹木倒下腐爛成後,青草和樹木的種子有了落地生長的空間。

      種子發芽的力量,以及根系向下鑽探的力量堪稱生命界最強悍的偉力。輕易的鑽過了馬路的柏油,向下尋探發掘了隱藏於城市底下,可供生命蓬勃發展的廣闊土壤。

      當樹苗在滿地的腐土中發芽,意味著自然又再次奪回了一寸原屬於他們的土地。

      踏過那條被建築圍起的無形界線,彷彿從一個世界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視野內是那些新生的小樹,周圍的土地上長滿了青草和野花。白色和黃色的蝴蝶翩翩飛舞著,在樹梢是忙碌奔走的松鼠,和啾啾歌唱的各色鳥類。

      白狗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景象,這個公園比犬群地盤中的那個一眼即可望盡的公園還要大得多,在時間的作用下,也就產生了更令人震驚的變化。踩在鬆軟的土地上,白狗往林木茂盛的公園內部走。

      越往內走,身旁樹木的年齡越大,這些多半是人類離去前就已經紮根在這的樹木,以犬或人的年齡來忖度,棵棵都可算是歷史悠久的老樹。人類曾經鋪設的步道已經被吞沒,一座座或是大象,或是長頸鹿造型的石製溜滑梯被花草樹木給包圍,青苔和藤蔓爬上了大象的身體,它只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沉默的注視著歲月流逝的軌跡。

      動作緩慢的烏龜家族在人工湖中央的大石上懶洋洋的曬著太陽,鴨群在湖岸邊漫步著,水中則是一代代繁衍至今的魚群。白狗有些口渴,牠推測,眼前的湖水應該連接了地下河道,或某種持續穩定的供水系統,才能在人類離去,許多設施停擺多年後,還未變成一攤死水,孕育許多生命。

      嘗試性的喝了一口,水質並非特別好,但至少喝起來沒有甚麼不良的反應。喝夠了水,白狗繞著湖岸走了一圈,鴨群似乎認得狗這種生物,遠遠看到白狗靠近就奔向水中。沒有嗅到其他犬群做的記號,白狗推測,這裡應該沒有犬群棲息,但可能有常來這喝水的犬隻,也嘗試攻擊過他們,所以鴨群才會對犬類抱有戒心。

      探了探湖水的深度,放棄了進入湖中捕捉鴨群的打算,白狗轉身鑽入林中尋找著其他填飽肚子的機會。

      輪胎死死咬住了獵物的後腿,滾動著身軀將獵物帶倒在地,獵物另一隻沒被咬住的後腳瘋狂的蹬踢著,試圖掙脫獵食者的掌握,然而輪胎有意識的將身體貼緊地面,那隻扭動的腳只能無謂的對著天空甩動。

      幸運星和小麥斥退著一旁頂著頭上彎角,試圖上前幫助同伴的山羊。吉他在獵物倒地的瞬間就按上了對方的身體,利牙鎖住對方喉管。倒在地上的獵物不停掙扎著,靠著比犬隻再大一點的身形,幾乎把吉他給甩下身體。然而要害被制且又倒在地上難以施力,最後還是漸漸失去掙扎的力氣。

      其他山羊看到同伴已經斷氣,只能踏著不捨的腳步離去。相較於犬群的食量,這樣一隻獵物顯然太大了,若非機會實在太好,犬群不會選擇這種體型較自己大上許多的動物作為目標。狩獵成功後,犬群盡全力的啃食著獵物的身體,盡可能在食腐的蟲鳥來臨前裝滿胃袋。

      白狗離開後,輪胎接替了首領的責任。沒有什麼繁複的上任儀式,犬群只是自然而然的等待資歷最老、經驗最豐富的同伴指示,而輪胎也自然而然的帶領大家狩獵。

      除了吉他之外,其他幾隻狗對白狗的離去沒有特別的感覺。對於自由的動物來說,死亡、誕生、離去都只是生活的一環,他們早已習慣家族成員的來來去去。

      在吉他盡力撕扯著山羊肌肉的時候,牠看見一隻灰色毛髮的年輕公狗從草叢中竄出,緊隨在後的是同樣年輕,黑、白、紅各種毛色混雜的狗群。牠們是生活在郊區和山區交界處的犬群,在白狗還是首領時,就經常在郊區的狩獵中遭遇彼此。

      過去雙方遭遇總是井水不犯河水,畢竟這裡並非任何一方的地盤,兩方都有在這狩獵的權力。但也許是看到這次的獵物體型較大,輪胎帶領的犬群明顯無法獨自享用,灰毛的首領上前試圖分一杯羹。

      看到陌生的腳步靠近,輪胎立刻呲牙咧嘴的從獵物身上探起頭來瞪了對方一眼。年輕的首領嚇了一跳,但隨即意識到自己身為首領的責任,色厲內斂的對著輪胎吠叫了一聲。然而輪胎在看了那一眼後就繼續埋頭大吃,根本不理會對方軟弱的挑釁。

      灰毛的年輕首領尷尬的在原地徘徊著,牠後方的族裔們則用期待又畏懼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大餐和那群正在大快朵頤的犬隻們。所幸犬群很快就吃飽了,最開始是吉他先到一旁休息等候,再來是幸運星,然後是輪胎。當吃最多也吃最久的小麥也起身時,還有半個身軀的肉可供給這個年輕的族群。

      等到輪胎等犬隻踏著悠閒的步伐離開後,這群年輕小狗才放心的衝上前去享用著大餐。

      來到了往昔喝水的小溪旁,小麥歡快的躍入水中,享受著清涼的暢快感,吉他則在較淺的水坑中清潔著身上的塵土和血跡。

      吉他在心中默默計算著時間,自白狗離開後已過了大約一個月。吉他不知道白狗要去哪裡,會去多久,牠只知道,白狗離開得越久,回來的機會就越是渺茫。牠經常望著那個熟悉的角落,或是爬上屋頂,眺望著白狗曾經眺望的方向。這樣彷彿可以感覺到牠仍待在自己身旁。

      小麥的身形又長大了一點,幾乎長得和吉他一樣高了。幾隻狗兒的身體都呈現差不多的流線型,在流線的身軀下則是充滿爆發力的肌肉,那是長久的狩獵過程中自然而然形成的。雖然身形類似,但肩高和肩寬有著明顯的落差。

      小麥的高和寬已經接近吉他,但從食量來看,小麥還有再成長的跡象,或許很快就會超越吉他。輪胎和幸運星也許混有一些大型犬的血統,其中又以輪胎更高大一些,吉他抬起頭只到輪胎的下吻,寬度更是只有輪胎的一半。

      白狗的身形其實並不特別突出,無論是高度還是寬度都比幸運星又再小一點,照理說犬群應該更偏好身材更魁武的輪胎當首領,然而即使是比牠更高大的輪胎和幸運星,還是不自覺的聽從牠的指示。也許是因為牠身上帶著的那種冷靜且沉穩的氣質吧?吉他默默在心中猜測著。

      小麥似乎喜歡上和幸運星一起行動,玩了一會水後,又興致勃勃的沖入林中尋找對方的蹤跡。吉他上岸後趴在岩石上等待身體風乾,由於牠的身體上仍滿是晶瑩的水珠,因此沒有在第一時間發現感受出雨水淋在身上的潮溼感。雨水滴在輪胎的鼻尖,輪胎挺起上身看著天空,鼻子嗅聞著空氣的氣味。

      雨點並不大,甚至可稱得上稀疏,偶爾才有三五點水滴輕輕打在毛皮上,甚至在弄濕身體前就被體溫給蒸發了。然而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味道,樹林間也開始吹起一陣一陣的風。

      輪胎站起身來,喚起了休息中的吉他,轉身就踏上了歸途。牠走得並不快,偶爾會停下來回頭,等著幸運星和小麥循氣味跟上。然而從輪胎的神情看來,吉他能感覺到其內心中的焦躁。吉他能嗅到空氣中的水氣,也能聽見呼呼的風聲,但牠在野外生存的經驗不夠,判斷不出這些現象背後的意涵。

      吉他和幸運星追上兩狗時,輪胎加快了回程的腳步,幾乎是用奔跑的方式移動著。這時雨勢已轉大,粗大的雨點阻礙了視線也洗去了氣味,犬群必須靠得更近才能確保不會落單。

      林間呼呼作響的風吹斷了樹葉和一些較細的枝條,和雨滴一起打在犬群身上,阻礙著犬群的歸途。步上郊區的街道時,呼嘯的狂風沿著街道迎面吹來,幾乎阻得犬群無法前進。路上的行道樹發出陣陣悲鳴,街道上的植物不夠密集,狂風在缺少阻礙的情況下更是肆意妄為的作亂著。

      輪胎帶著大家躲進了騎樓,這裡停滿了一輛輛報廢已久,堆滿灰塵的汽車,犬群縮在車底躲避外頭呼嘯的狂風暴雨。車底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見,只能透過縫隙隱約看見街道上雨點打下濺起一片片的水花。幸好雨水打不進這片空間,幾條犬隻在這小小的避風港中,用彼此的體溫烘乾被雨水打濕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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