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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犯

小時候,我平衡力很差。就算是走平路,也會跌倒,膝蓋長年365天有300天都是滿佈瘀青,然後其他時間不是長了新結的痂,就是有了新鮮的傷口。

我最怕的就是體育課,因為老師很愛讓我們跨欄,要我們學會跨越障礙,學會勇敢面對困難,彷彿只有這樣我們才會成長。但是,我並不勇敢,也不愛成長。有時候,看著那個高高的欄,甚至會怕到想吐。我怕我會跌倒,我怕我會受傷,所以,我很喜歡牽著別人的手。因為這樣子,我就一定不會跌倒了。只少,能讓我安心。

小學階段,我牽得最多的,應該是我爸爸的手吧。媽媽需要在外通宵工作,我要上課時她就剛下班,照顧我上下課的責任就落在爸爸身上。畢竟,一個家庭,是需要彼此分工嘛。

每天放學的時候,爸爸都會牽著我,替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穿過街市買晚餐的材料,一起走回家的路。

有一天,他帶我走的並不是回家的路,也不是帶我去吃他最愛的雲吞麵,而是來了他一個,秘密的家。

繞過一個只有老人,沒有小朋友在玩的小公園,走到了油麻地的舊樓區,充滿著水果酸臭和萬年煙味。屋內燈光昏暗,不知屋主是故意不開燈,還是因為沒有錢繳電費,才把這裡弄得像鬼屋一樣陰森恐怖。對,除了跨欄之外,我也很怕鬼,絕對不會看鬼片。

一進門就已經讓我感到害怕得想逃。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緊緊牽著爸爸的手。因為我根本不懂怎樣回家呀。那時候沒有手機,更沒有google   map。

眼前有一個中年女人帶著濃妝,慢慢由樓梯走了下來,長長的艷紅裙子伴隨一陣撲鼻的香水味。我的鼻子對於味道很敏感,可能是因為長年訓練聞著香煙的味道吧。說到煙味,我應該是同輩之間的資深專家吧。我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已經可以辦別誰人有在抽煙,他們身上的煙味、指尖的餘臭、說話時的口氣,是騙不了人的。我還能分辨誰人的香煙有「加料」呢。這些也爸爸讓我從小就學會的特異技能。不過,他應該不會知道吧。

從爸爸在這屋內的舉止神態看來,他應該不是第一次來。而那個女人看著爸爸的眼神,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很想回家,很想找媽媽。

「很可愛的小女生呢,已經長這麼大了嗎?」那個女人親匿地對爸爸說。

雖然是簡單的一句話,但也足夠讓我打從心底討厭她。明明是一句讚美呀,讚美我可愛㖿,但我卻受不了。因為如果我接受了,就是背叛了媽媽。

然後,那個俗氣的女人身後走出了一個中年男人,樣子像吸血殭屍,背也伸不直。這刻,我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為甚麼這裡黑沉沉的像個鬼城,因為裡面住的真的是不能見光的殭屍鬼魅呀!

這吸血殭屍好像也和爸爸也很熟似的,在談一些我完全聽不懂的,大人的東西。

我只看見,那女人把一包粉狀的東西給了爸爸,然後,爸爸付了錢。

回家後,趁著爸爸又出門了,我把這件事悄悄告訴剛睡醒快要上班的媽媽。我並不知道答訴她這件事的後果,我沒有概念,但因為媽媽是我的好朋友,我覺得我應該把所有事情都要告訴她。

她聽到了爸爸的這個秘密,好像一點也不驚訝。她眼中充滿著憤怒,後來就由憤怒變為哀傷,她看著唐樓的花籠,若有所思,淚就無助地流了下來。

我第一次看見媽媽這麼傷心。我好像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好像提醒著媽媽要做決定。

她緩緩地說:「我想離婚。」

這句話,不是對我說的,也不是對爸爸說的,是對她自己說的。

我不知所措地哭了起來,本能地抱著媽媽,用盡我最大的力氣抱著她。彷彿我一輕開手,媽媽從此就會消失在我的世界,彷彿以後只剩下我一個人。

「媽......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不要丟下我......我以後會乖乖的了,我會努力讀書,不要離開我好嗎?不要離婚好嗎?求求你......」我失控地邊哭邊叫喊著。每一個呼吸都那麼的吃力,但,真正吃力的人,應該是媽媽吧。

多少個晚上,當媽媽正準備要上夜班的時候,我都會衝到門前,擋著媽媽,抱著她的腿,叫她不要上班,不要離開我。我真的很害怕剩下自己一個,尤其在晚上。這個家,就只有媽媽可以讓我有安全感。這一刻,這種依戀,就要被瞬間徹底毀滅。

媽媽抱著我,和我一起哭。哭過後,媽媽還要上班。哭過後,還要照顧著我和哥哥。

媽媽的絕望,我是長大後才真的看得懂。

那時候,我不想沒有父母,不想我的生命中有「離婚」這兩個字。

我的自私,讓我成為了把媽媽囚禁在這個家二十多年了的,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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