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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一、機器囚鳥

      我像是被獵殺似地逃,亟欲逃出自己一手打造的噩夢,倉惶躲進附近的洗手間。我位在一座兒童遊樂區,外頭傾盆大雨,雨滴落在搖搖馬上,彷彿牠被一層薄紗罩著。空氣中充斥霉味,水珠沿著漆了海洋公園裡常見的那種水藍色的牆壁下滑,每遇到一顆漆粒就停一下。這兒寧靜得令人作嘔。我感覺自己心跳好快,脈搏在皮下鼓動,沒有跫音、沒有嬉鬧聲,惟聞雨撞擊磁磚的回音響徹整個不安的空間,我貼在溼冷的牆上喘著。不知道是什麼在找我,但我一點也不想被抓到。我一邊休息,繼續擬定逃脫計劃,搜索枯腸地想著......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從何開始?

      山裡太冷,絕望加深。雨沒有停,鞋溼透了,我蜷縮在乾燥角落,像羅賓漢坐在孤島的沙灘上,想的事情是一樣的。我不愛回家的,卻不願承認我現在很希望自己就坐在書桌前,枕著左臂,睡到癱麻,口水浸溼泛黃的紙頁,油墨不知不覺毛細進入唇上零點幾毫米寬的龜裂縫隙。在這裡時間可能是死水,空間也許無關幾何學,白尾八哥大概會說中文。

      忽然我最不想聽見的聲音傳來——鞋底與地面鏗鏘有力的撞擊愈漸清晰,沿著牆外此處到彼方,就要到光線投射進來的之所在。那悚然的節拍像世界末日的鐘擺玩弄似地倒數,每一秒都在挑戰恐懼極限。我扭動身體張目四望,他會出現在洗手間唯一的出口,而我會無處可躲。

      一道黑影擋住了灰白色的光,是人的形狀,佇立在洗手間出入口,沒有利牙,沒有黑洞,沒有前進,只是用眼睛在審判著我,但背光讓我看不清楚。

      「抓到你了。」我猛然瞪大雙眼並倒抽一口氣,因為這句話從我耳邊不到一吋的地方傳來。

      心跳就停在夢裡了。

      「不要抓我。」我只發得出微小的氣音。

      「你睡著啦?唔,奕呈問你要不要加入的時候你看起來明明蠻累的。」我睜開疲憊的雙眼,沉默地望著祐廷。

      這裡不是山,天空沒有雨,我坐在枯葉堆上,背倚灌木叢,在一片金風玉露中驚醒過來,白頭翁練習肺活量。我依舊沉默地望著祐廷,臉上露出不悅。

      「你還要繼續玩嗎?」他露齒微笑地說。

      我搖頭,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剛才的夢確實影響到我的情緒了。祐廷臉頰上有一顆青春痘,看起來冒出不久。接著他向我伸出手,想拉我一把。

      「對不起,掃興了。」我眼神漂向別處,沒有放上自己的手。

      「高中生玩捉迷藏本身就是一件可笑的事阿。」他收回那隻因曬不黑而永久白皙的手,還瞅了一眼,大概是想確認手上有沒有任何髒東西吧。然後祐廷把手插進口袋。

      他踩著落葉走來,在我身邊坐下,整個過程伴隨著窸窣聲。

      「怎麼了?」他打開手機,一些矯揉造作的自拍照被點了又關,一想到人們NG幾十次的照片到最後只會被一眼掠過,咻地從螢幕上滑掉,我就噘起嘴。

      結果我們沒有回去上下一節課,就這麼無意義地共度了一個秋天的午后,在我挑選地上完好無瑕的葉子時,祐廷不斷問我螢幕上的女生正不正。

「就像一朵花不能選擇它的顏色,我們也不為自己必須成為什麼樣的人負責。只有當你意識到這點,你就自由了。」

——   《慾謀》

      所以我們都是囚鳥吧,衝破一個籠子還有更大的,以為那就是真正的自由了。是誰在我們的中樞系統下了這道指令碼?我們都是機器囚鳥,看得到藍天卻終其一生不曾展翅擁抱。

      「嘛,要從哪裡開始呢?」小玟的語調就像她小時候玩躲貓貓當鬼。我不敢直視在我臉上游移最後停在左眼旁的九零手槍槍管,冷冰冰的金屬抵在我的肌膚上,沾到一些汗。大約一分鍾前原本坐得好好的小玟從飯桌下掏出她的半自動手槍瘋狂開火,斃了整桌的人,當時我在院子裡的吊床上漫不經心地翻閱日記,聽見廚房裡的槍聲便趕緊衝進屋內,只見餐桌上趴著一具屍體,另外三只屍體的其中一個呈現超人姿態向門口卧倒,電視機上,新聞主播正若無其事地報導昨日鄰鎮發生的酒駕事件,完全不曉得電視機另一頭發生了什麼事。小玟不在廚房,我猜她上樓去找我的貓了,解決掉德布西之後,她才會再走下樓處理這棟房子裡的最後一位倖存者,她的親哥哥。

      就在我用比平時講話快兩倍的速度跟警察報上地址然後解釋整個來龍去脈,我聽見小玟她那特定體重與實木地板形成的她特有的腳步聲自樓梯上方傳來,而且小玟正用她乾淨透明的嗓子詮釋她巴薩諾瓦風格的火星人布魯諾的〈Runaway   Baby〉:

"Run,   run,   runaway,   runaway,   baby   before   I   put   my   spell   on   you.   You   better   get,   get,   getaway,   getaway,   darling   cause   everything   you   heard   is   true."

      「是的。然後她剛剛上樓去找我的貓了,過不久她就要......」此刻小玟熟練地把玩她那支九零,似跳非跳地從玄關對面逼近,對於我正在報警一點也不在乎,反正一切早就來不及了。

      手機咚地落在地毯上。

      「嘛,要從哪裡開始呢?」小玟的語調就像她小時候玩躲貓貓當鬼。她抵住我時太用力,臉頰上的肉凹陷了進去。

      「小玟,......」我隱藏不住聲音中的顫抖,眼前的人根本不是我老妹。我妹妹活潑開朗、聰慧,還會幫忙做家事,小學是班上的模範生,演講比賽拿過全市冠軍。她很喜歡我的三色貓,可是今天她不但把德布西給殺了,甚至要在我的腦袋上打洞。我一想到自己的腦漿會噴濺在奶奶最心愛的家傳地毯上,還有小玟親手毀了她的人生,淚水就像水龍頭扭開一般潰堤奪眶,我整顆頭都溼透了。有一派科學家認為宇宙從霹靂大爆炸到死亡早就註定好了,因為霹靂大爆炸的瞬間,所有粒子皆以固定方向射出,包括現在小玟的瘋狂行徑都是可預測的,我一想到這個,又啜泣得更厲害,我們真是可悲到了極點不是嗎?天知道她扣下扳機時我會有多痛?

      「你在哭嗎,尚閔?」小玟把臉湊了過來,盯著我的眼眸不放,表情中帶有一絲戲謔。我聞到她的髮香,花果的氣味從她一頭長髮的髮隙間流洩而出;小玟有一雙斗大圓潤的眼珠子,戴眼鏡就可惜了;她的眉形有男孩子氣,鼻子英挺,唇色相當淡,是一種柔中帶剛的容貌,乍看之下爸媽的優良基因都遺傳給她了。

      小玟靠得越近,我就越瞇起眼睛,別過頭去,我的鎖骨感覺到一陣鼻息。忽然她後退了幾步,我以為她就要朝我身體開槍,沒想到她立刻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右太陽穴。

      「不要!」我立馬伸手向前。

      「砰。」

      「砰。」

      天花板白得差點能讓我跌入另一個夢境。我緩緩轉過頭,以逆時針九十度來欣賞早晨的世界,原本趴在書桌上的德布西在我眼裡是直挺的,牠調皮地再推下第二本霸占牠床位的春上村樹的書,家貓不愛這種沉鬱的小說,令我傷心。

      「砰。」《挪威的森林》重重落在地板的窗影上,我平靜地目睹它們發生,擔心窗影會破。   於是我提早按了鬧鐘,並在家人們的沉睡中出門,臨走前不忘駐足在小玟房間門口,將耳朵輕靠門扉,她不會打呼,當然我什麼也沒聽見,但隨後還是出門了,她在裡頭睡得很安穩,我就是知道。

      我出門了,忽然好想祐廷,也想云甯。

      「像你這樣過於理智的人,我覺得有點困難。」

      「有那麼多事情可做,我卻總是感到空虛。而且......」

      「等等,他來了。」

      祐廷餐盤上的食物堆得像山一樣高,義大利肉醬的香味摻雜一股汗臭撲鼻而來。「不好意思久等啦,隔壁班那個籃球隊是開外掛吧?你們決定好了沒?」

      「天哪,臭死了!還沒。」張云甯露出痛苦的神情。

      「把衣服穿上。妨害風化,還會感冒。」我的目光刻意避開他,咬一口滷蛋。

      「小閔又心情不好啦?」祐廷在云甯耳邊以悄悄話的手勢大聲地問,我不知除了用力翻白眼還能怎樣回應。

      「你自己去問他,跟小閔從小就那麼要好,難道還摸不透人家內心?」

      「你幹嘛?」我把嘴裡的飯吐了出來。簡祐廷這死變態上半身什麼也不穿,溼答答便往我背後貼上來,然後把鼻子湊進我的短髮猛力一吸。「嗯......怎麼了......」

      「幹!」我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且不知怎地,感到一絲慍怒。

      「好啦好啦,不鬧你了。去新開幕的夜市怎麼樣?」

      「我應該溜得出門,小閔?」云甯聽起來迫不及待了。

      「沒意見。到時候去接妳吧,云甯。」我則語氣平靜,好像在她身上潑了盆冰水。

      「Nice!給你!」於是我的餐盤裡又多了一顆滷蛋。

      瞬間我與云甯相視,不得不承認她總是比別人搶先一步猜到我在想什麼,我不禁笑了,用眼神給她一個擁抱。簡祐廷狼吞虎嚥的聲音有夠吵,而且他仍然不穿上衣服。

      「時間到了嗎?」我問。

      「十點五十八分。」祐廷瞥了一眼他的G-SHOCK,輕快地說。

      一樓玄關忽然亮起昏黃燈光,幾秒後又黯了下來,接著門被輕輕推開,云甯身穿吉他社服搭配運動服短褲,綁了馬尾,從屋簷陰影中走出來,曝露在明月之下。

      「回程我可以載你,小閔。」她一邊跨上我的捷安特一邊對我進行日常甜蜜調侃。

      「穿這樣不會冷嗎?」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關係,云甯身上那件淡藍綠色T恤顯得特別單薄。

      「別騎太快就好。走吧,祐廷,帶路!」我感覺一雙手直接拂過腰際,在腹部交叉緊扣,我從來沒被這樣子抱過,起初有點癢,不太自在;隨即習慣了,變得沒什麼感覺。祐廷雙腳離地,開始往前騎,朝著玉盤方向。

      三更街道上沒半輛車,該休息的人大概各自進入夢鄉了,這種時候祐廷喜歡騎在雙黃線上,因為沒人能阻撓他;而我只是跟著做他正在做的事,無論什麼時候。他沒有把襯衫鈕扣扣好,從背後看就像是打開一雙蘇格蘭紅的翅膀,沿著柏油路低空滑翔。愈往市區深入,街景愈發明亮,變得車水馬龍,不想睡覺的人都往這裡來了。

      夜市入口挨著一座媽祖廟,我們在廟前將車鎖好,我花了些力氣搞定,抬起頭來,云甯站在門檻處等著。於是我們尾隨她步入廟宇,寺內瀰漫著烏沉香,蓮花燈安放在各處角落,沒有人交談。在這裡,我感受到一股祥和靜謐,擾惑人心的思緒都被隔絕在檻外,銅磬震碎、抖落衣上的塵埃,心靈獲得洗滌淨化。

      在神明跟前,我合十,虔誠地祈求:不枉少年。

      參拜時我習慣閉上眼睛,彷彿從現實切換到另一個我和神明獨處的空間,進行最私密的祝禱。祈求完畢時,我睜開眼睛,云甯仍然雙手合十,站在我和祐廷前方,也許,有太多話想告訴默娘。我就在原地環顧四下,好奇起這座寺廟的歷史,同時被它宏偉的建築構造震懾萬分,視線掃繞內部一圈,最後我竟然與祐廷對望,他神態自若,我倒是不知道自己看來如何?

      帶有一些彆扭,我向他淺淺一笑,他則微微揚起嘴角。燭光映在他側臉,閃爍著,如夢似幻。我們彷若兩芥初逢的旅人,在這神聖殿所因參拜而相識,恰好以最誠樸之姿邂逅了彼此,沒有心防,毫無雜念,當下純粹。

      「給。小心燙。」

      祐廷接過我給他的炸牛奶棒,把整塊咬進嘴裡,我想是我自己太怕燙了。

      「好好吃......但我不知道......嗯,是奶油紅豆餅的餡嗎?」

      「睜開眼睛吧,這是炸牛奶。」我洋洋得意地說。炸牛奶從未讓我失望。

      「炸牛奶?頭一次聽到,不過還蠻好吃的。」

      「我的私心最愛,你喜歡就好。」我露齒而笑。

      「My   turn.眼睛閉起來。」然後祐廷從背後拎出冒著白色水氣的驚喜。

      「我怕燙。」我邊說邊閉上眼睛。

      「我先幫你吹涼,呼......嘴巴張開。」

      有一陣香氣,他餵我吃的小小一塊,亦是炸物,很脆。

      「......鹽酥蝦嗎?」

      「不是,是我的私心最愛喔!」他特別加重「私心最愛」四個字的語氣。

      「所以是什麼?」我急著睜開眼睛,觀察了好一會才看出那是什麼。「噢我的噢,這是炸蟋蟀?」

      「Bingo,好吃吧?」祐廷自己馬上嗑了一口。

      「想不到還不錯,不過要是給云甯吃這個......」

      「放心吧!我幫她準備的題目是......這個。」我注意到原來他拎著炸蟋蟀和另一袋食物,冰火菠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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