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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北雨洪流妖談(短篇完)

1.

雨又開始飄落。

我撐一把黑傘,仰頭望飄落雨絲的台北天,已走了一個早上的雙腿痠軟。

一隻透明的手掌輕柔來敲我傘柄,然後是無數隻手指跟著敲打傘面,我手握緊了些,不讓傘從手中飛脫。

「安生些,女士先生們。」我疲憊道:「這可是為了你們的小命呢。」

台北人們在身旁來來去去,模糊的臉。

人群之中,那一對獅子終於出現在視野中。牠們走過的道路扭曲,不與擁擠人潮交疊。我吁口氣,走上幾步,無精打采將黑傘掛在其中一頭獅子的頭上,那貓科動物哼了哼鼻息,石頭材質的牙在我大腿上磨蹭。

「你沒有手拿傘,可不是我的問題。」我拍拍牠頭,半是掩不住疲累道:「去吧,希望這是最後一批。」

大雨欲來。

那隻頭頂黑傘的石獅扭身往來處走了,無人得見,無數身影坐在牠背脊上,手臂與腿腳。餘留的那隻搖擺尾巴,青石貓眼望來。

「這次的間隔很短。」牠發出石質摩擦的聲音。

「愈來愈短了。」我說。

「積水開始上升。」石獅說:「盆地沒頂前,你能帶走多少?」

「最好比我想帶的還多。」我回答,去搔刮牠冰冷堅硬的下巴,獅子如大貓一樣呼嚕嚕起來:「我接下來要去石頭公的會議,你走吧,回去派出所前等著,接下來少不了你們要坐鎮的時候。」

牠意猶未盡再呼嚕了幾聲,看來供養牠們的警察一如往常地忙碌,沒人有空去滿足貓科動物的撫摸需求,這時代人類自己都還有工作時長造成的情感短缺問題,罔論找空閒去摸摸門口石頭刻物了。

「別淹沒在洪水下。」獅子舔舔我手,沉重的石頭滾過我皮肉:「孤魂野鬼沒辦法摸到我們。」

我沒想成為孤魂野鬼。我安靜笑了笑,去最後嚕牠一把毛,把貓祖宗伺候得舒服了,踩著水漥回頭往牠雙生石像去。站起身來,我從背包裡頭再取出把黑傘撐開,雖說已經巡過一次,但保不定還會遇上飄盪的漏網之魚,畢竟這可是台北,一間房子裡頭都能藏著好幾戶人家。

果不其然,抵達石頭公會議處前,又有幾道影子跟進了傘下。我只好先將傘收起,抱歉地聽裡頭男女埋怨的咕噥,並將不知道是誰的一根手指戳回傘身。石頭公們不會喜歡他們的,但在這非常時期下,那也沒有辦法。

「──憑什麼這裡就一定要有一尊駐著?誰都不想待著,那就誰都不要來不要來不要!」

一開門就是一聲吼。

看來爺嬤們還沒吵完,我趕緊將門掩了。

「這裡裡裡畢竟是北都城,總要有個……」

「你說的,你來常駐駐駐?」

「──常駐是另一回事!要老夫說,還是一年一年一年輪值──」

「輪值個屁!這鬼鬼地方!」

「咳。」我輕嗽:「打擾。」

本地石頭公坐在會議主位上,瞪向我,鬍鬚威嚴。

「嗯?嗯?嗯?你來了?半月會期到了?」

「原本排定還有四天。」我恭敬道,將黑傘往身後挪了一挪:「但大洪來了,諸位爺嬤是不是先緩上一次,由小的先送尊體回去?」

「又來了?又來了?來了?」

「怎怎怎地這次這麼快?」

石頭公們低聲私語,連帶土地一陣動搖。本地石頭公忿忿然瞪周遭同儕。

「老夫就說,這鬼地方,何必還要駐守駐守守」老人家深恨道:「這下、這下、這下可好,不到半年,老夫又得元氣大傷一次!」

「石頭爺,」我趕緊說:「您自然是可以與我──」

「與你個屁!」老人家又吼過來:「尸位素餐、怠忽職守!老夫還沒墮落成邪魔歪道!邪魔歪道!邪魔歪道!」

「欺負、欺負、欺負小輩做什!」石頭公旁邊的恆春公也吼過去:「元氣大傷也是你說、怠忽職守也是你說!不走人也是你說、駐點也是你說!話、話、話都給你說吧!」

「不說!不說不說!」石頭公吹鬍子瞪眼:「都滾!滾!滾!」

盔甲老爺子一跺足,連捎上我剛才掩起的紅門,廟宇隨他身形收起縮小,直直投入中央一塊受當地供養的巨石去。幾位臺灣各地來的爺嬤瞠目結舌,給這位北部的爺氣壞了。

「走!走!走!」石頭公們叫嚷著,怒氣沖沖拉長身形、投身回到圍繞中央巨石排放的小石片裡。方才燈火通明的地方,頓時僅存黑暗中一處香爐、一點紅燭火苗可憐兮兮發光。

我傻眼看這群老爺子老娘嬤斷了會議,連香灰都灑出一地。

「這是、真不開了?」頭疼起來,我悄聲問那一地碎石。

一隻手從臺中石頭公那塊石子探出來,凶狠地往門口指了指,意思很明顯。

我只好嘆氣,彎身去一枚一枚拾起中央石頭公周遭的石片,小心點算後放進口袋紅錦囊,準備將它們帶回到臺灣各處去安放。

「石頭公。」臨走前,我還是三拜那受香火的巨石:「離洪流還一段時間,您知道怎麼找小的。」

縱使香廟被收回去,我向外走時,仍轉身做虛掩起門的模樣。門關上前,耳邊隱約聽見那硬脾氣老爺子嘟噥聲音。

「這大加蚋,是愈來愈住不下去啦……」

口袋紅錦囊裝著的石片堆傳出了一點哭聲,很快便被外頭雨聲掩住了。

我撐起傘,漆黑傘面下,透明手指因為石頭公們的存在,乖乖地安靜不動。

2.

我搭了一段捷運。人太多了,比平日多得多。台北城的氣息也被沖得淡了。至少過了臺大醫院和中正紀念堂,人便少了大半。

黑傘下的東西因外頭人氣躁動著,我只好用身上的紙膠帶把傘緣貼緊。一圈朱批的〝朕知道了〞圍繞傘柄,有一種好笑的違和感,至少讓我在這愈趨緊張的情勢裡能抽動一下嘴角。

下捷運上公車,白霧起了。

我上了陽明山。

山頂霧氣壟罩,雨滴從白煙狀霧裡落下。我想了想,還是撐開黑傘,從上空看下來,我大概就是一滴堅持不散開的墨水,行入霧狀的宣紙面。

落雨的山上極冷。踏上吊橋時,雨霧甚至讓人見不清另一頭。但我只是直直向前,即使幾名遊客朝我搖頭,告誡前方橋面被泥水侵占。

但我不需要走到泥水那處。

「六月炎炎天降雪,七月炎雪降霜……」

「……我討厭那咒文。」一道聲音打斷我沿途的低聲唸誦,帶著不快。

「我知道。」我趕緊幾步過去,伸手在來者旁邊吸收熱量:「所以我才唸,好把你喊出來。反正來來回回只唸這兩句構不成鎮火請示。」

「那也夠討厭的了。」我此行的目標咬動尖喙抗議。

一隻巨鳥停在橋欄上,彎著長長頸子恨恨瞅我,血紅雙瞳,赤朱色羽毛。

山火鳥長久以來居於北部深山,在這冷雨中,冒著火光的它便像一盞暖爐。因為每次我倆見面,都是在這細雨連綿、水位在台北城不斷上升的壞時間,所以這隻鳥一直對我沒什麼好脾氣。

「又過四年了嗎?」它探頭到我黑傘下,細羽上些許火舌。

那些透明手指蹭地縮到深處,在傘面驚恐爬竄。

「還沒。」

「那又是大動作了?什麼千古冤案被翻出來了?」山火鳥呻吟,沒什麼精神地慢慢降低熱量。

雨正下著,它在這時候可沒法自己飛得太遠,只好讓我送它一程。確認它羽翼下只剩餘燼,我伸手去讓它爪子移動過來,筐到我前臂上,爪上熱度透過我厚厚衣服依然傳到皮肉上,幸好我穿得多,不然又像第一回被燙個二級灼傷,回家還得養上一陣子。

「我們還得這樣逃難幾次?」鳥兒悲哀說,收斂了火焰窩在我臂彎上,拍拍半邊翅膀後才收攏了:「每次都因為人類而暫時離開家園?」

「改變是必須的。」我摟住它,向風雨的原路走回:「世界不能是一攤死水。」

「而那就要我們一次又一次被驚擾?」山火鳥有些生氣,可以從它愈趨上升的溫度感覺出來。

「不改變的話,永遠有人不被當人看。我傘下這些野鬼便不會有減少甚至消失的一日。」我對被波及的妖物疲憊溫聲:「很抱歉。但我會盡力讓大家都能夠避開這些混亂。」

「那麼那些不願意受打擾的呢?」它狠啄我一口:「偽君子!」

我無話可說。

鳥兒生氣地不看我流出鮮血的手背,但當透明手指往我滴狀的血摸去時,還是狠狠伸翅去把那鬼手拍掉。

淺淺的傷口在下山後便差不多結痂了。我走下公車,一匹石馬已經在山腳下等著我們。它噴出一聲鼻響,讓我將山火鳥放到它石質鬃毛上,這是廟宇的石物,只有它的主子能讓它低下高傲的頭顱。希望山火鳥別與它半路吵起來。

「又要去開漳聖王廟?」山火鳥拍了兩下翅膀,扇出幾點火星,挪個位子,不甚開心:「為什麼不能到行天宮去?」

「別開玩笑,行天宮很兇的。」我答道,最後去摸它長頸兩下:「乖乖等我去接你。」

「得了,到時雨停了,我可以自己回去。」鳥兒翻我白眼,也不知道怎麼辦到的,就算眼瞳紅如血,但那終歸是一雙鳥眼。山火鳥不耐煩擺擺翅膀:「走走走,笨馬,我們出發了。這傢伙還有一堆人得接送避難呢。」

開漳聖王的廟旁石馬靈性地一噴鼻,擺頭甩開馬蹄,一溜煙跑了。我撓了撓頭,無奈自己撥開偷偷要摸上來的透明手指。

「本來想把你們一起交出去的。」我喃喃:「那匹馬還真會逃避工作。」

於是在陽明山下入口,我手握黑傘進了地洞。這條已沒什麼人使用的地道有數公里長,一處通基隆,另一個洞口,連結我下一個目的地。

昏暗了點,但至少這一條路沒有雨,也沒有橫死的人魂(至少前兩次走過、帶走古早前的幾位,就沒再新添了)。因為不見陽光,黑傘下的身影悄悄飄落出來,跟在我身後一步一步地走,這群學不乖的。我不管它們在後頭拍打我肩膀、喊我名字,只專心前進,到地兒後猛地打開通往外頭的門板,陰雨下灰白日光照進來,嚇得它們尖叫連連撲進黑傘。

淡水河的鹹空氣撲面而來。

我從連結八里的山腰上門口走出,順沿下坡,往淡水港走去。

它近年來有了個新名,漁人碼頭。

碼頭上有船,便在陸地上。雨絲連綿,遊客都擠在老街中。我孤身一人停在欄邊,撐傘下望。

水面波伏。下有白點斑紋。

我隨那白點游影一路走,來到幾無人跡處,便向下滑去,踩上退潮的濘泥。淡水河潮一波波打上來,剛才水下影子也游過來。

背生白點的鯊游近岸邊,躍岸一滾,成了鹿形。它的名字亦簡單,便叫鹿兒鯊。白點同樣留在背上的公鹿幾步躍到我面前,口吐人話。

「鳴魚不願走。」牠說。

3.

我踩進泥濘。

泥土帶一點鹹味,主要因為這河中混雜海水。紅樹林。二十多年前,我還曾在這裡沿岸信手插下水筆仔,或追逐指甲大的螃蟹。用手指掘洞,把八隻腳的甲殼動物連泥沙握在手心。

天空飄雨,現在我只是專心聽著雨中的聲音。

因為要到百步之內,才能聞其聲。

耐心走了近半條港,樂音終於出現了,微弱但清晰。可那卻在另一頭,我踏在泥巴上,遠遠望去,嘆口氣,只好撐著黑傘向水裡走。

淡水河很冷。

鹿兒鯊也步入水中,半隻鹿又顯成鯊形,只留鹿頭、鹿頸和兩條前腿。

我用脖子夾好傘柄,將裝有石頭公們分身碎石的外套脫下,抱在懷裡。台北的寒風吹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也有可能是傘下野鬼手指逗弄般戳了戳我後頸,石頭公被包裹起來後,它們又沒那麼乖了。我沒順它們的意回過頭去,只是簡單將傘面傾後碰觸了一下淡水河水,頓時黑傘裡頭一陣尖利鬼哭。不然怎麼說水鬼老愛抓交替呢,實在是被浸怕的。

提醒傘下野鬼乖一點,我往淡水河深處走,也沒走多遠,就水面浸到胸口的距離,那歌聲就十分清楚了。

幾尾身影游動到我身畔,另外的黑影簇擁著巨大影子上來。

世世代代在淡水河中歌唱的鳴魚。

我低下頭,隔著水輕聲說。

「好久不見?」

鳴魚的族母圓眼不眨,只是緩緩繞我游了一圈。

「鹿兒鯊說你們不走。」我闡明來意,旁邊那隻有鯊魚尾巴的鹿用鹿角撞了我一下,也不怕將我從腰撞個對穿:「諸位,洪水要來了。」

族母停在我面前,小船般大的魚身巍然不動,薄鰭蒲扇似在水中微擺。

「它總是會來的。」我說:「但也總是會走的。」

族母發出了歌聲。低沉嗡鳴,緩緩向水底沉了沉。

「什麼殉葬呢,淡水河不會死的。」我皺起眉,試圖說服河中百年巨魚:「它只是流得不太一樣罷了。它每日的水也不是同一滴水、每日經過的沙也不是同一粒沙。它日日都在改變,又哪裡有恆久得你們需要執著的呢?」

鳴魚族母與她聚集而來的數百子孫只是潛得更深,幾隻年輕些的摩擦過我水中的大腿,音樂從這游波的數百隻鳴魚鰓前圓嘴吐出,淡水河流水溶有的曲調。

「別那樣想不開,犯不著與這河川共死……鳴魚、鳴魚?」

我低身去試圖挽留游曳過的魚群,大魚我抓不住,小魚便從我指縫鑽過。我手指彎成圓撈起,只有冰冷淡水河水從指間滴落。

我氣餒皺眉,無望想至少留下一些魚苗也好,這怎麼說,也是整整一個族群。於是彎腰再去撈取,卻聽一道油滑聲音隨魚影游過,那影子尾巴所過之處,鳴魚逃得更開,幾乎不剩一隻。

「日日拂過你家門的風也不是同一陣風,」來者吐出水泡:「窗簷垂落的花朵也不是每年相同。」

然後一張人臉從河水裡浮出,一條人面魚直立起來,鰭如袍袖,魚頭若人類浮腫面孔,咧起兩邊嘴角笑看我,伏身而拜。

「給我魚。」

我不應答,只是看它。百年前的漁夫曾開了口,拒絕眼前這人臉的巨魚,然後便被打翻了船舟。我現在半人站在水裡,若人面魚真想換換口味要將我拖入水底,我可真沒法抵抗它。

「給我魚。」它又說,笑咧得更大,圓形無瞼的魚眼珠轉動向下,準確看我從剛才開始便想向背後移動的手。

一隻手指大小的鳴魚便藏在我掌中。

「給我魚。」它湊得更近,笑吟吟的:「反正那只是鳴魚。雖會歌唱,終歸還是一條小魚,沒太多腦袋,沒太多靈智。你又何必為它們的存續如此掛心?」

因為它們會全部死去,若鳴魚們留在此處。

我皺起眉,人面魚笑瞇眼睛,魚嘴開闔。

「蠢笨的生靈,還是本能占了多數。你適才同它們說殉葬?不不,它們沒那麼聰明,鳴魚不過只認準了這一塊水域是家鄉。那些生詞彙它們不明白、那樣的情操它們不具備,它們只覺得離了這條河就跟死了一樣,僅此而已。」

人面魚貪婪凝視我背後的手掌。

「鳴魚不會說話,也是傻瓜。」它桀桀:「不需白費工夫。」

「滾遠點。」我突然說。

它笑咧得更大、更大。

「白費工夫,就如你這句話。」人面魚一下子便游近了,它得了相繫的允許,得以不懷好意碰觸到我:「你終歸還是開口了──給我魚。」它說。

我瞪視它。鳴魚在我掌中,只是大魚食物的小魚不安游動,撞在我掌面。

「我給你一條魚。」我說:「你吃不吃?」

「拿來、拿來。」它張大了圓形的魚嘴。張口飢渴吸入周圍淡水河水,吸力如漩渦。

「──拿去吧。」我淡淡道,另一手拍了一下魚身。

我身旁白點的鯊魚頓時被人面魚吸去,不論多大的魚都將被妖物吞入。曾有人面魚連吞了七隻鯤。

但今日,快要被吞進去的鯊魚一旋尾,生出了鹿角。一頭梅花公鹿狠狠撞上人面魚直立水面的魚身。妖物的似人面孔扭曲,它慘叫一聲,被撞到數尺之外,魚尾彈動抽搐。

「騙子、騙子!」人面魚在水中翻滾、水花四濺。

「我給你的是魚,你不能以此做祟。」我說,摸了摸游回來微微埋怨頂我的鹿兒鯊。鳴魚已趁隙從我手中游走,不知所蹤。

「離開吧,人面魚。」我依然道:「台北盆地水要滿了。」

「誰告訴你,我要離開?」人面魚卻咕嚕嚕尖笑,拉扯身上水草:「我還要吃魚。」

「你不打算走?」

「鳴魚都在這,我走有什麼意思?」它又翻滾了下,慢慢下沉,五官仍然掛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臉。百年來它的表情都是如此:「誰想走呢?誰想走呢?走了一次、兩次、三次,誰要走呢……」

它沉入水底,淡水河的灰瀾。

「我也不過是吞吃小魚的一隻大魚。」

它說。咕嚕嚕尖利而笑。

「萬物日日改變、諸事無常。水中的會先死去,陸地的緊隨其後;天空的苟延殘喘,剩餘的吞食同類。」

偶爾與海和尚被混做一談的妖物消失在波浪中,可能再繼續去尋它的吃食或喜愛的酒水去了。

「就這樣嗎?」鹿兒鯊在我身旁問,話語隔著河水傳來:「我們真的就這樣把鳴魚扔下了?還有人面魚,它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不是我扔下它們,鹿兒鯊,你不明白嗎?」我凝望淡水河面,低聲道:「它們不會走的。不管是唱歌的還是討食的。鳴魚和人面魚都不打算避難……它們便是在此等死的。」

獅子問我,希望帶走多少?

我總是希望,比我能帶的還多,總是希望。

「它們放棄了。」我平靜道,心底卻碎裂開來。

4.

回頭,我準備向岸邊走,鹿兒鯊先一步上去,滾地由鯊身化鹿,踏了幾蹄子等我。便在此時,腿旁水溫變化,溫而熱潮,我鼻間嗅到一絲硫磺氣味。

向後望去,不遠處淡水河一角水色呈白,熱氣蒸騰。

一隻藕臂從中探出,若天鵝頸子。

然後是另一隻手,接而黑髮垂於水底,面容姣好,胴體玉白的女人自淡水河水站起身,我卻知曉那處水連結著溫泉。

北投的溫泉。

北投的女巫。

「鳴魚果然不走嗎?」她輕柔吐出謂嘆,蘭草編織的環帶纏繞於腰身。那過去是草蓆與榻榻米的材料。

「你並不太意外。」我漠然說,走上岸邊,女巫抬手讓溫泉暖風吹拂過我濕透的長褲。

「怎麼突然來了?」我問。

「東北出事了。」她言簡意賅:「小傢伙沒有按時間到圓山會合,你該去看看。」

「不知道怎麼回事嗎?有沒有收到消息?」我皺起眉。

「人潮已進城。」女子不多說,只是挽髮道:「我已巡過圓山及草山,要再往貓裡即吼去。」

她溫柔指點向我肩上黑傘,我朝她搖搖頭,女巫便又嫵媚緩緩沒入淡水河上的溫泉水,煙霧繚繞。水再次變得深黑,我便知道,她已往他處去了。

承女巫指引,我也匆匆帶著鹿兒鯊往台北東北方向前進。

魔神仔的地頭。

那些北投女巫口中的小傢伙青面獠牙,喜愛惡作劇,時常曚拐進山之人。但它們同時精靈得緊,從不在這樣的逃難中遲到一刻鐘。

魔神仔甚至還負責誘騙山中靈智剛開的小妖異們,以防它們還未好好修煉,便被洪流席捲了。就算如此,它們也不會被絆住步伐,台北東北也沒什麼特別需要留神的敵人……除了一類妖物。

我剛進山,便遠遠見到面海的那一頭,魔神仔正跟一眾妖異撕得厲害。

身長肉翼、蛇頭人身,惡名昭彰。

蛇首族。

從東北海島飛來的蛇首族數以百計,近年來它們數量銳減,這麼看來也算是傾巢而出。從前被人類記載的妖物張嘴露牙,兇惡嘶聲想翻越山頭。是了,它們自然想要翻山。

另一頭便是台北盆地。現在除了原本台北市民外,一波一波臺灣北上的人湧入北都城。自車、客運、火車、高鐵、飛機……人潮洶湧,便起人氣。

蛇首族性喜食人。

此時此刻對它們來說,翻越過山便是美食佳餚的餐桌。它們也很久未開胃口了。凡人們不斷改變,以前三不五時便能擢走一人,與族群分食,但現下,人類愈來愈難以捕捉,蛇首族恣意獵食的時代已然過去了。

它們只能餓著。

或是與我們,和屬於這座山林的魔神仔鬥爭。

喜歡惡作劇是一回事,將人吃了又是另一回事。魔神仔將人類當作可玩耍的存在,對蛇首族自然像對待虎視眈眈的敵人。再說蛇首族猙獰可怕,也沒什麼對外交流,比起妖異,更像是妖物般的吃人鬼怪。

而這一次,可能堪稱蛇首族與魔神仔之間爆發過的最大爭鬥。蛇首族向下俯衝,在林影間魔神仔陣容裡撲擊,長頸的蛇頭尖牙可怖。但此時魔神仔的模樣亦可怕之至,一個個退去迷惑人類的外型,也張開了利齒的嘴,向上方盤旋飛翔的蛇首族威嚇,並將山林中或石頭或松果,盡數拾來擲向高空。

我仰望那些眼神發直、毒涎逸流的怪物。

蛇首族想吃人,想吃得要發瘋。

在這時候。

偏偏、在、這時候。

我讓鹿兒鯊速速馱我至另一頭,從背包中扯出一布兜,自上風處一甩。

雄黃捲入風中,隨山海間氣流彌散出去。

蛇首族縱有翅膀和人身,那畢竟還是蛇類。雷峰塔那位修了幾百年,依然被一杯雄黃酒弄倒了去,何況這群兇惡妖物。蛇首族被雄黃薰得振翅而飛,大多數有了瑟縮之意。除了幾隻身型較大的領袖,依然圍著山中魔神仔飛翔,找著機會從山林跨入人群。

〝我的。〞

〝我的。〞

蛇口吐出嘶聲。

〝人類是我的!〞

「──在這種生死關頭,你們還鬧!」我耐不住火,扣著雄黃對蛇首族們大喝:「再不滾回島上去,便把你們投入暗澳的魔山!」

那幾隻還虎視眈眈的蛇首族聽聞那地名,瑟縮一下,蛇信嗤嗤。

「你們同在東北,應該也能在那魔山上生存吧?」我朝它們冷笑:「雖說暗澳鬼怪橫行,還一晝一年──但你們應當能夠活到第二天的?」

它們有時雖只是被吃食本能控制的動物,有時卻又有審時度勢的腦袋。此外,蛇首族害怕雄黃怕得要命。一時間它們停在空中,抓不定主意。雄黃刺鼻氣味愈趨濃烈,首領等級便算了,幾隻年輕的撐不住,仰頭栽倒下落,被地面虎視眈眈的魔神仔一陣尖叫一擁而上殘殺。臨死的幾聲慘叫似是激怒了帶頭領袖,其中一隻身形足有一人半大的蛇首族刺耳叫一聲,突然俯衝而下,盯準我直直飛來。

我將攏在手上,沒時間穿起的外套向它蛇頭一砸。

柔軟的布料撞上妖物頭顱時,卻如鋼如鐵,直接將蛇首族擊飛──自然是口袋中石頭爺嬤們的功勞。

剩下的蛇首族拍動肉翼,嘶吼起來,魔神仔們朝上抗爭般同樣尖叫。

最後幾隻首領悻悻然,領著族群向海上飛去。山林裡枝幹上無數隻扔石魔探出了頭,與歡欣鼓舞的魔神仔們互慶叫嚷。

我疲憊垂下手,看向那群吵極了的小渾球。

「走吧。」我遙遙看向台北盆地:「水該滿了。」

5.  

領著鹿兒鯊和魔神仔們,我們一行跋涉上山。

鹿兒鯊一陣子沒上土地來,化作梅花鹿的模樣。它四蹄偶爾還會錯步一下,有一次還險些被裸露的岩石絆倒。

我最後只好和魔神仔一起半推著它,幾個小鬼在旁打轉尖笑,至少有一兩個有良心點的接過我肩膀那柄黑傘。但很快地,我又得趕緊把黑傘拿回來,以防它們將傘骨和傘面一起拆得粉碎。

傘裡的野鬼們發怵地嗡鳴,我拍了拍傘柄。

台北城雨絲纏綿若嗔癡。

同時涼冷如人情。

在這山中細雨裡,我們於半山腰與一批避難的妖異會合。我按名冊點了一點,遂又帶隊向更高處攀爬。石頭公們在我口袋裡,鹿兒鯊有人頂著了,南部上來幫把手的白猿妖與滾地魔在隊伍後頭,確認一部分傻兮兮的、靈智沒有全開的妖物不掉隊。

在一個能見到島嶼最高樓的山坡稍作休整時,我遠遠看去,那有一百多層高的凡人建築直入雲氣,我年輕的那幾年,曾在此地眺賞煙火,與人共樂。而現在,另一頭光亮刺目,燈海聚集。那裏有無數手機屏幕發出的冷光。

我們背對那光,再往更深的山裡去。

直到庇護所,或說庇護者,出現在我們面前。

北部深山中的鉤蛇,又稱修蛇……身長百里,可吞魔物的大妖。

光扁平蛇頭高度便比我身高還長,修蛇瞇起眼,卻是將目光放在我身旁鹿兒鯊身上。

「鹿。」它說:「鹿,喜歡吃。」

「別吃它,那只有一半是鹿。」我摸摸蛇鱗:「你可能會吃到一嘴鯊魚肉。」

修蛇聽了,遂又將原本已纏繞在瑟瑟發抖鹿兒鯊身上的蛇信沒興趣地收回,反過來舔舐我上半身。

「沒有供養。沒有鹿。」

「啊啊,抱歉。」我含歉撫摸它蛇鱗:「真的太久、太久沒有鹿了。」

它惋惜嘶嘶吐信,但又大度地略過此事。

修蛇抬起蛇身,比一座小山丘還要高。它又向下一盤,曲蜷成了一圈一圈,頓時山林間又多了一座丘陵,融入山的顏色。

需要避難的妖物都躲了進來。

人潮已在那處。

人的氣潮也在那處,潮水如浪,念想與北城雨水混在一起,纏成混沌的一團。

骯髒的、陰暗的一汪水。

我仰起臉,修蛇抬頭。鹿兒鯊若有所覺,一同向天際望去。

那降臨了。我們要逃難的原因。

妖物們拋棄家園的原因。台北城妖物放棄後只願留在家鄉等死的原因,鳴魚並不是唯一不願離開的種族。

一隻手自雲層深處緩緩伸出。

修剪圓潤的指甲、指尖、指腹、手掌、皓白的腕。

從遠山上望,才能分清一些大的形體。掌心便有半個台北城大,那手持續探下,

玉潔掌指浸入那一汪盆地成的水潭。

無聲。

而水滿了,於是被壓出了容器。

哭聲也被擠壓而出、伴隨凡人群聚的尖喊。

漆黑的、汙濁的事物被撈走了一些。

古老的、陳舊的事物,也被帶走了。

那處,水位滿溢的台北盆地,淌出了霧浪,向四周漫流。

那裏有最富和最貧的人。那裏有最善和最惡的人。那裏有最健康和最病苦的人。那裏有最狡猾和最癡傻的人。紅塵混雜淨土、明與暗閃滅。被那隻手攪成了漩渦,碎了、散了、溶了,旋而轉著。

台北的居民沒有看見。他們如常生活。

來到台北的人們也沒有看見。他們沉浸於吶喊。

我從修蛇簌動的蛇鱗縫隙凝望遠處,妖物藏身於大妖身體疊成的避難所窺探台北城。那神靈手指在城市裡攪動。

便在那處,石頭公石體前的香火被吹散,燈灰一地。

鳴魚一隻隻白肚翻天,淡水河沒有樂聲,只餘洪流沉水隆隆翻滾。

捲上天的鳴魚後頭,人面魚正張開嘴,滿足將一隻鳴魚吞入嘴中。然後它笑臉盈盈又把那隻鳴魚吐出,被那微光手指帶上天空,它不再需要吃食水酒,因此便將另一生靈吐了出來。

廟宇廊簷散出金光,願力神佛、受祀文公雄英護佑著台北城大大小小妖異。

山火鳥在裡頭。除了我手上這支,數以百計黑傘裡的野鬼也在裡頭。

我將傘下的手指推回去。

「你們或許才是最有韌性的。」我對那團混雜在一起的手腳眼口沉思。

我們一同看雨中的台北城。

天沉雨寒,空氣濕而黏重。魔神仔們難得一見地安份下來,瘦小身體一個湊一個,擠在一塊。真耐不住性子時,小傢伙細長手指便去扒拉一下地面,哼嘰兩聲便又安靜了。小妖物們團起來滾在另一頭。

鹿兒鯊蹭到我腿旁,我伸手環住牠鹿頸子。溫暖的,在這雨中。

「到底是如何招來那隻手,又如何在其中活下去。」鹿兒鯊嘀咕:「你們人類?」

「……我也不知道。」

最後我依然只能如此道。

台北城雨聲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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