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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元服

   吉法師帶領著眾人穿越重重人群,來到後台的入口,把守的衛士見到吉法師立刻面露難色,卻又不敢攔阻,吉法師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後,逕自走了進去。小平太等人見吉法師如入無人,也就跟著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彌七郎走在最尾巴,一臉羞澀,差點就被守衛攔了下來。

      在觀眾看不見的後台內,簡直一片兵荒馬亂,一道布幕隔絕了台前台後,另一道布幕蓋住了河畔的風景。人們有壓低音量厲聲指揮的,有急著給自己塗抹化妝的、換戲服的,或是一起對練台詞的,彌七郎看到一位歌伎正在張嘴咿咿啊啊地開嗓,這台後雖然看似雜亂,但每個人都很清楚自己的責任,形成一幅雖亂而不慌的和諧畫面。表演完的舞伎從台上踩著咚咚隆隆的步伐下來,戲班子趕緊整齊有序地衝到台上,彷彿軍隊的交接。

      吉法師的到來卻似乎讓場面冷卻了下來,先是有人屏住氣息地驚呼了一聲,周遭的人開始接二連三地回頭,原本人聲鼎沸的後台開始安靜了下來,「他怎麼會來這裡?」彌七郎聽到有人壓低音量問道,但很顯然聲音不夠小,有些人似乎覺得前台有他的事要忙,於是趕緊跑了出去。

      那跳幸若舞的姑娘就跪在一張鏡子前卸妝,彌七郎還記得她的名字叫吉乃,生駒家的吉乃,在吉乃的身旁三位侍女隨侍在側,兩位壯丁站在附近怒目而視,準備隨時出來驅趕蒼蠅。那姑娘察覺到四周一片沉寂,於是轉過頭來,看了兩眼在視線中心的吉法師後,又若無其事地轉回頭去繼續卸妝。吉法師完全不在乎四周的視線和私語,逕自走到那姑娘旁邊坐下,兩位兇惡的壯丁頓時如同空氣,說道:「人生五十年,足矣。只要全力以赴,就算如夢似幻,也沒什麼好哀怨的。」

      那姑娘回說:「大人,您這樣沒頭沒腦地搭話會讓女孩子搞不清楚狀況的喔。」

      「如果妳是那樣的人,我也不會跟妳搭話。」吉法師說。

      「大人又怎麼一口咬定小女子不是隨興地挑了一首曲子而是心有戚戚才會跳這首《敦盛》?」

      吉法師微笑了,「妳若是隨興地唱那首歌也能有如此境界,那也很值得我跟妳說上一句話。」

      此時吉乃已經卸妝完畢,從鏡子的倒影靜靜地看著吉法師的臉孔,並不答話。

      「當我的女人吧,我們還有很多話可以聊。」吉法師說。

      「很遺憾,大人,小女子是待嫁之身,不會隨意跟地痞無賴勾搭。」

      「待嫁?嫁誰?」吉法師問話時特別強調了「嫁誰?」這兩字。

      吉乃「霍」站了起來,彌七郎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得仰視這位女子,眾人之中恐怕只有最高壯的小平太可以低頭俯視這姑娘,她的身高大概連吉法師都會略輸一截。「聽說大人乃狂妄無禮之輩,今日果然聞名不如見面,小女子領教到了,小女子與大人沒其他話好說了,請大人離開!!」吉乃低著頭對還坐在地板上的吉法師厲聲說道。

      吉法師則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果然吉法師跟她說話時,視線也得略為抬高。「吉乃小姐,我倒想問一問,若今日我打算當眾把妳擄走,請問在場有誰能阻止我?」

      吉乃的臉色顯得既驚又怒,她環顧四周,生駒家的仕女們早就縮成一團,而兩位壯丁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她一眼。

      「我是生駒家的千金!」吉乃把她的家底亮了出來。

      「我姓織田。」吉法師淡淡地說。

      吉乃瞪著他,然後「咚」地一聲坐回原地,「隨便你!」她咬牙切齒地說:「不過我警告你,大人!我……」

      「如果我真的要用強,我早就做了,根本犯不著和你來搭話,」吉法師沒等她說完就蹲了下去,手擱在膝蓋上,視線與她平行,對她說道:「我說要妳做我的女人,而不是陪我睡覺,從濃尾到三河,願意陪我睡覺的女人多不勝數…

      「…而整個尾張,只有妳跟我可以有很多話能聊,相信我,我們的相似處比妳想得還多。」

      阿狗在彌七郎耳邊悄聲說:「這我學不來。」彌七郎只是把手揮了一揮,他現在可不想錯過一分一秒的好戲。

      此時吉乃盯著吉法師,除了剛剛的驚、怒之外,臉上又多了份奇妙的情緒。然而這份情緒僅在她臉皮上停留了幾個心跳,隨即消失無蹤,她把臉微微別過,不再跟吉法師搭話。

      「今日我就此別過,改日再與姑娘長談,不論是騎馬放鷹,還是茶道花藝,我都樣樣精通,甚至幸若舞我都略有研究,我們可以挑姑娘有興趣的項目交換心得,告辭!」吉法師說完,便起身離開,眾人看見他回頭時臉上的神情,不知為何竟覺得與有榮焉。

      「上鉤啦?」小平太悄聲問道。吉法師只是哼哼一笑,並不答話。

      「這邊是怎麼一回事!」

      吉法師等人正想要離開,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宏亮的喝問。他們一回頭,只見織田信秀與津島眾的大老們走在一塊,彌七郎飛快地想到,這群長輩談話之間來到後台,突然見到人聲鼎沸的後台竟然萬物俱寂,又看到麻煩人物吉法師就在現場,想必認為定是吉法師挑釁起事,引起騷動。

      挑釁起事是假,引起騷動,卻也八九不離十,彌七郎如此心想。阿狗想必也想到這一層,只見他往前一步,正欲開口。這時生駒家的壯丁突然往前一跪,喊道:「織田大人!老爺!織田家的三公子調戲我們家小姐!」

      那家丁告這一狀可把事情搞得複雜了,彌七郎看到津島眾中有一人身著黃綠色衣袍,衣上繡的家紋是半片車輪,那人年紀看似與信秀相若,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他緊繃著臉說道「彈正忠大人,您若不主持公道,我們生駒家的資金恐怕就……」

      「家宗大人,這自然不在話下,」信秀安撫著那位生駒家的當家。

     

      後台又回復到之前的吵吵鬧鬧,信秀、吉法師、吉乃以及生駒、織田兩方的人在一個角落鋪了張草蓆坐了下來,兩方的下人把草蓆圍成一圈。彌七郎等人就混在其中看好戲,正確來講,彌七郎是憂心忡忡的,只有小平太和阿狗等人抱著看好戲的心態。

      「在這個角落,應該就不會給人看閒話了。我先問你們,那位家丁說的是真的嗎?」

      「確實如此。」、「並非如此。」吉法師與吉乃同時答話,然後「咦?」的一聲看向彼此,只因為鄭重否認的人是吉乃,而吉法師反倒坦承不諱。

      「吉乃,這種事情我遇多了,反正揹黑鍋這種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我不在乎多背一條惡名。」吉法師說道。

      信秀大人沉著臉,眼神中充滿不耐,「荒唐!吉法師,我已經忍受你的胡鬧太久了,上次你對你母親所做的事情我還沒教訓你呢!」

      「怎麼不先算算我在大濱城下的功勞?」

      「一碼歸一碼,功過不能相抵。」

      「信秀大人,我女兒還沒發言呢!」生駒家宗在旁耐不住性子插話道。

      「失禮了,那麼,吉乃小姐,妳儘管發言,我絕不會偏袒這不肖子。」信秀趕緊回應。

      「女兒,妳聽到了吧,妳不用怕,信秀大人會為妳主持公道。」家宗急不可耐地反覆用手輕推自己的女兒,只見吉乃抿著嘴緊閉雙眼,看似在默默忍受。

      「父親大人,我已經說了,吉法師少爺並沒有騷擾我!」吉乃又把剛剛的話再講了一次。

      「妳!妳……!」只見枯瘦的家宗把原本一張蒼白的臉脹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平太和阿狗在旁發出陣陣竊笑,招來吉法師一瞪之後,才擺出嚴肅的面孔。

      「信秀大人,吉法師大人剛剛的確是莽撞地來和我說話,這是事實,但是吉法師大人並沒有對我做出非份之舉,小女子認為這算不上是調戲。」吉乃對著信秀行了個雙手禮,恭恭敬敬地說道。

      「信秀大人,這一定是吉法師那小子威脅我女兒說出那番話來,這肯定不是事實!」家宗揮舞著雙手,讓彌七郎不禁想起父親死前那番虛張聲勢。

      信秀聽到這番話對著生駒家宗瞪了過去,「家宗大人,請你自重!現在你憑空指控的人可是我兒子。」這位商人大老聽到這番話後肩膀立刻就縮了下去,彷彿洩了氣的鞠球。

      信秀又清了清喉嚨,「咳!既然吉乃小姐都這麼說了,我想也沒必要追究下去。但是!鑒於犬子以往劣跡,這番騷動想必是出於他某些有違禮法的事情才會造成,為此我將罰他在古度城面壁一個月好好悔過。」

      吉法師聽完後放聲大笑,說:「哈哈哈!禁足?爹,你還當我是三歲小兒啊?」

      信秀立刻青筋暴露,破口大罵道:「給我閉嘴!我叫你說話了嗎?」

      一時之間整個後台又安靜了下來,不少人差點被信秀這聲暴喝嚇破了膽,彌七郎心悸之餘看到一位津島眾的大老默默擦著冷汗,還有一名長者看似不為所動,跨間的袴上卻透出微微濕痕,反倒是被罵的吉法師本人依舊嘻皮笑臉。

      信秀罵完後,收斂了一下心情,看向家宗,後者雙手抱著胸縮成一團,畏畏縮縮地偷瞄了一下信秀,然後微微地點頭,這事就這麼結了。

      「既然大家都沒意見了,事情就這樣定吧。右馬助,帶三少爺回古渡城去,今天開始一個月內不准去其他地方。崛田大人,我們換個地方再詳談剛剛討論的事情。」事情談妥,信秀開始交代事情,並準備轉移陣地和津島眾繼續商談事情。

      「信秀大人,錢的事情一向沒有問題,只要你能……」崛田緊挨著織田信秀,開始聊起銅臭味的話題,津島眾跟著他們漸行漸遠。

      吉法師起身,準備跟著織田家的人回去古渡城接受禁足,臨走前彌七郎聽見他低頭對吉乃耳語道:「看到了吧!他們從來不把我們的話當人話聽。」還沒等吉乃反應,他就對著彌七郎一行人揮手道:「各位!我們一個月後見。」

      然後他就跟著織田家的人走了,彌七郎突然發覺,這是他這幾個月以來,首次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回到自己的老家時,月亮已開始逐漸東沉,彌七郎打開那扇已經半年無人開啟的破門,灰塵遍布四處,彌七郎倒不以為意,索性直接躺了下來。雙手靠在腦後,看著月光從窗口灑落下來,思考著天亮以後要做些什麼。

      小平太邀請彌七郎來他們家的田裡幫忙,阿狗則說他們家永遠不嫌雜工多,只要他肯幹活,就能夠吃上一口飯。說不定他可以開墾自己家的農田?這念頭隨即就從腦中揮去,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家的田在哪,父親也沒帶他去過,說不定早就被賣掉換成喝酒賭博的錢。

      還是去小平太家幫忙農活好了。

      即便心裡已經打定主意,卻總是覺得哪裡有種不痛快的感覺,似乎沒有跟著吉法師到處閒晃或是跟同伴打上幾架來得有意思。

      天亮時,彌七郎準時出現在小平太家的田邊,小平太看到他出現時高興地對他揮手。作為他們家次子的小平太,其實對農活相當不認真,畢竟將來也沒有田給他繼承,也因此惹來家人的嫌棄,反倒是對認真幹活的彌七郎讚不絕口,晚餐時也相當樂意多分給他幾口飯吃。

   日出而作的日子過得相當快,偶而阿狗和勝三郎會來小平太家串串門子,分享一些信秀大人出兵三河的八卦消息。

      「聽說啊,我們大濱城那一戰幾乎把所有的作物都燒個精光。」勝三郎言談間似乎頗為得意。

      「這樣那座城豈不是鬧糧荒了?城下的農民撐得下去?」小平太這樣問道。

      「這就是重點所在了,大濱城缺糧,所以向周遭各個松平家的城主到處借糧,其中一間就是信秀大人垂涎已久的安祥城,據說那座城慷慨借出了四成存糧給大濱城過冬。信秀大人看準時機,召集了四千人包圍那座城,沒多久就拿下了那座城。」阿狗在旁補充道。

      「有打過仗?怎麼我們村子沒人被喊走?」小平太又問了個問題。

      「撒錢下去唄!聽說信秀大人不知從哪弄來一大筆錢,招集各國有打仗經驗的浪人集結成軍,才在安祥城下打了漂亮的一仗。」

      「信秀大人怎麼那麼有錢?」小平太發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精神。

      「唉…你問題怎麼那麼多?我哪知道?八成是崛田老頭賣女兒湊給他的吧。」阿狗顯得不太耐煩,話題就這樣結束了。

      「對了,吉法師禁足結束後就元服了,到時你們也來參加他的元服儀式吧!」阿狗臨走前這麼對兩人說道。

      約定的日子馬上就來了,彌七郎和小平太一大早就出發上路,趕在巳時之前抵達熱田神社,在約定的大樹下等到不耐煩的阿狗和勝三郎一看到他們就拿出準備好的武士直垂,囉哩八唆地催促他們換上。換上衣服的兩人還真有些武家子弟的模樣,在阿狗和勝三郎的掩護下通過了侍衛把守的神社正門,神社的大廳內,武家子弟熙熙攘攘地四處交談,彌七郎看到吉法師就坐在一支樑柱下,與身旁的人隨意閒談。

      正當他們想去和吉法師打聲招呼時,大人們也依序入場了,為首的人正是信秀,他用他一貫的大嗓門朗聲道:「好了,各位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收起玩心,趕緊就座吧,不然儀式辦到天黑都辦不完。」

      於是在場的武家子弟開始整齊有序地四處尋找自己的位子,阿狗和勝三郎與吉法師同坐在廳內作工最繁華的席墊上,不斷做手勢要他們趕快坐下。周遭席墊似乎按照位階高低而有不同程度的裝飾,彌七郎和小平太心知自己不但身分低賤,甚至還是混水摸魚偷溜進來的,於是四處張望看上去最不豪華的席墊,打算坐在上面不惹人注目地等待儀式結束。

      「嗯?那邊那兩個,你們的位置在這邊!」廳內人來人往,大部分人都尚未坐定,卻只見信秀對著彌七郎和小平太喊話,招手要他們過去。

      彌七郎和小平太面面相覷,卻也不敢拒絕,於是聽著信秀引導來到最豪華的席墊上,「挪點位置給這兩個人。」席上的少年們聽命行事,讓出了兩個位置給彌七郎和小平太。只見阿狗和勝三郎也是一臉茫然,吉法師則是瞇起眼睛,試圖弄清楚父親的意圖。

      終於所有人都已坐定,於是由織田家的當主信秀開場主持,為在場地位最高的武家子弟完成元服,然後依序是一門眾的織田信光,以及織田家的家老來為地位較低的子弟們完成元服。

      勝三郎附耳對著彌七郎和小平太一一介紹各位家老,平手政秀正是上次在津島破宅邸勸解吉法師的老臣;林通勝相貌平平,站姿卻極為端正,一絲不苟;柴田勝家曾在小豆坂之役嶄露頭角,身材高大、胸膛寬廣,比小平太過之而無不及。

      「喂,彌七,惹熊惹虎,千萬別惹那邊那個擺出一副臭臉的老傢伙啊,他就是林通勝的弟弟林通具。」阿狗插話道,偷偷用手指比劃,彌七郎向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在家臣群之中有中年男子,頂上已滲出幾絲白髮,眉頭深鎖,神色極為嚴厲,隨時都咬緊了下巴,彷彿心頭大怒就要傾洩而出一樣。林通具地位不比自己的兄長,為武家子弟元服不但無法添光,甚至還會給人懷疑是否刻意羞辱,所以僅是在場觀禮,沒有參與儀式。彌七郎正納悶林通具是否在為此心懷不滿時,對方突然目光一轉,和彌七郎對個正著,於是他趕緊移開視線。

      此時信秀幾乎完成儀式的大半,他將吉法師的頭髮全部梳過頭頂,在腦後綁成髮髻,再為吉法師戴上烏帽。接著吉法師便向為他元服的父親行禮,這是彌七郎首次見到吉法師這麼恭敬有禮。織田信秀從懷中取出一張宣紙,攤開之後展示給群臣以及所有武家子弟,上面寫著:

      織田三郎信長

      他將吉法師…不,信長大人扶起,拍著信長的肩膀,對眾人說道:「各位,不肖子三郎信長在今日成人了,請大家多多指教!」

      所有在場的家臣同時行禮,朗聲道:「參見織田信長大人!!」

      待眾人起身後,信秀又補充道:「信長在大濱城下的初陣展現了自己的實力,為我們攻略安祥城奠下了勝基,將來他在武勇方面若還有什麼不足之處,也請大家不吝賜教。」

      接下來的儀式就變得比較簡略快速了,信秀和每一個受他元服的子弟親切交談,彌七郎在場的每一個朋友都換上成年名字,光聽就威風凜凜。阿狗取名為前田又左衛門利家,跟他一樣大的姪子取名為前田利益,勝三郎則取名為池田恆興。這些名字其實倒不是信秀本人取的,而是早已由各個武家子弟的親人決定後,送到信秀大人手上,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懷著勇名流芳百世的期望。其他武家子弟依序完成元服後,終於來到小平太和彌七郎。

      坐在最下座的兩人惴惴不安地看著越走越近的信秀大人,害怕他下一刻就會發現自己其實不是真正的武家後裔,而是偷偷混進來的小農民,如此重大欺瞞說不定會像阿紫那樣,被下令當場砍死。

      一旁小姓托盤上的烏帽越來越少,到了小平太身旁的武家子弟也完成元服時,烏帽已經一個也不剩,信秀下令再去拿兩個烏帽來。小平太終於無法忍受,向著眼前的信秀一跪,說道:「大人,其實我…」

      「不要多話。」信秀打斷了他,此時小姓也將兩個烏帽拿來,信秀將小平太扶正,開始為他理起月代頭。

      「主公,此舉不妥。」信秀拿起剃刀正要動手,卻突然有一人挨近發言,來者正是剛剛阿狗警告過不要招惹的林通具。

      「笑話,我幫我們家的年輕人元服有什麼好不妥的?」信秀放下剃刀,皮笑肉不笑地轉頭看著林通具。

      「剛剛您為信長大人理頭時,不理成一般武士的月代頭,而是象徵繼承人身分的一髻,已經惹來過多遐想。這兩個少年,我曾見過,他們…」

      「一個髮型也能讓你們想這麼多事情?有空想這個怎麼不去幹活?回你座位去!」信秀言談之中沒有多少情緒,但是在席上的眾臣們開始面面相覷,緊張不安的氣氛傳了開來。平手政秀一臉憂慮,林通勝正經八百地摸著下巴觀望,柴田勝家抱著胸閉目養神,沒有把眼前逐漸繃緊的爭執氣氛放在眼裡。

      林通具不肯退讓,「但這兩人出身…」

      「他們的出身我知道,這你不用多慮!」

      「臣的重點是這兩人是信長大人的親信,您為他們親自元服會強化信長大人的地位,危害嫡長子信……」林通具話還沒說完,只見信秀已經轉過身去面對他,左手已按住刀鞘,拇指輕抵著刀環,一層陰影頓時壟罩在通具臉上。

      「通具大人,我考慮的繼承人若非信廣,就是信行,信長不會在我考慮的選項之內,這樣的答案您滿意嗎?」信秀大人的語氣相當平淡,因為背對著彌七郎的關係,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正面面對他的林通具臉上佈滿了冷汗。

      此時吉法師,也就是成年的信長開口了,「父親大人、林大人,兩位不需要為這種小事爭執半天,我對織田當主之位一點興趣都沒有,待我兄弟繼位之後,我自然會離開這個家,去當個周遊列國的浪人,這個無聊的東西就去讓我兄弟爭個半死吧!」

      信秀轉頭看向他的兒子,讓彌七郎可以看到他的側臉,那張肅穆陰沉的臉孔聽完這番話後,又蒙上了一層陰霾。

      「主公,」原本在座位上的柴田勝家不知何時來到兩人身旁,高大壯碩的身軀對著信秀下跪道:「臣想為林大人冒犯主公一事請命,請大人看在臣的份上,以及林大人過去的苦勞上網開一面。」一身草莽氣息的猛將柴田,嘴裡竟吐著謙恭有禮的話語,和信秀散發出的殺氣相互抗衡,難分高下。

      「是呀,臣弟莽撞無禮,臣這個做哥哥的難辭其咎,若主公堅持罰他,請主公也一併懲罰臣吧。」林通勝也跪下來道。

      「唉~~呀!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傻話啊!」信秀左右顧盼,露出爽朗笑容,剛剛的肅殺陰霾頓時一掃而空,「什麼冒犯?什麼無禮?我跟你們這些老朋友鬥鬥嘴、吵吵架不是常有的事情嗎?什麼饒恕、網開一面?太看不起我了,起來、起來,通通起來,回位子上去吧。」

      通勝拉了拉通具的衣袖,才讓對方回過神來,走回位子上坐著。元服儀式繼續進行,信秀再次拿起了剃刀。

      「大濱城下辛苦你們兩位了。」信秀大人邊幫小平太剃著頭一邊低語。

      「大人,你…我是說…您都知道?」小平太問道。

      「呵!我可是織田家的當主,織田家要是發生什麼事我都不知道的話,這位子還坐得穩嗎?」信秀回答後,又反問小平太道:「我手下有一族名為服部,專出高大壯碩的武士,聽過服部春勝沒?你長得這麼壯,跟他們有關係嗎?」

      「回大人,在下曾祖父名叫服部忠春,曾為織田家效力,到我祖父時,因為我祖父打架不是很行,也沒家業可以繼承,所以自願離開織田家回村裡種田,至今已三代為農。」

      「忠春爺嗎?我知道他,他忠心耿耿,就像你的表兄弟們一樣,他們至今也仍然為織田家效命,也許哪一天你可以去認認親。」此時信秀已將頭理完,他抓著小平太的下巴左右端詳,然後給小平太戴上侍烏帽,「嗯,你身材壯碩,挺有安定四方之像,現在賜你諱名『安』,加上你家的通字『春』,從今天起你就叫服部春安了,小平太。」

      彌七郎看見小平太頓時熱淚盈眶,向著信秀行合手禮道:「謝謝大人!我這條命就給織田家了。」

      「呵呵,你行禮的模樣稍欠標準,關於禮法的知識,你可以多請教我們家的丹羽大人。將來好好為我們家那荒唐的三少爺效勞,不准偷懶喔!」信秀說完,便轉向彌七郎,令他全身肌肉頓時緊繃了起來,深怕在大人面前出糗。

      「放輕鬆,我也只是個凡人,不是什麼妖魔鬼怪。」織田信秀拿起剃刀,輕柔地幫彌七郎剃起髮來。「彌七郎是嗎?聽我那兒子說,你的武藝雖然不及犬千代和小平太,勇氣卻無與倫比,面對強敵也絲毫不退縮,是這樣嗎?」

      彌七郎被這樣的大人物稱讚一番,臉上不禁微微一紅,「大…大人過獎了,我上次只是跑出去被砍了一刀而已。」

      「哈哈哈哈,朝著吉良親恆衝過去被白砍一刀,的確是有點不知死活。不過這證明確實你有膽識。」信秀爽朗地笑了,「話說回來,你有姓氏嗎?」

      「大人,我從小就被叫做彌七郎,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姓氏,就算有,也沒有聽父母講過。」彌七郎母親早死,父親是個不盡責的酒鬼兼賭鬼,看上去也不像小平太父親是個沒落武士的後裔。

      「呵呵,沒有的話就取一個就好,姓氏什麼都只是表面的象徵,若你是個有用的人才,不論姓氏還是領土都會隨之而來。不過最重要的是,你準備好效忠織田家了嗎?」信秀放下剃刀,月代頭已然完成。

      效忠織田家?這是彌七郎之前從來沒有考慮的問題,這幾個月來,彌七郎都是跟隨吉哥…吉法師…現在叫信長,一起東奔西跑,他說什麼就照著做,沒想過其他事情。若是效忠織田家,也就是聽信秀大人的話,心裡不知為何並不是非常情願。

      一想到這裡,心裡就有了結論。

      「在下願為織田信長大人效犬馬之勞。」彌七郎模仿著小平太的樣子,對著信秀大人做出合手禮。

      「嗯,很好。」信秀大人讚許的臉上不知為何抽動了一下眼角。「現在就缺給你個正式的名字了,先從你姓氏開始吧,彌七郎,你住在哪個村莊?」

      「回大人,我住的村莊沒有名字,往南走越過一條河就是津島。」

      「唔…在津島的北方嗎?…津島之北…津北?不,津上吧。彌七郎,我就賜你姓氏津上,正名為長實,從此你就叫津上長實了,好好為我兒子效力。」

      「謝謝大人!」彌七郎…不,津上長實向信秀一拜,從此也是有名有姓的織田家武士了。

      高階武家子弟的元服禮到此為止,之後由信秀的弟弟織田信光接手,繼續元服儀式。彌七郎看著那些人一一受領成年用的正名,僅僅一年就有那麼多年輕武士投入織田家的行列,不禁從心底讚嘆起織田家的興盛。

      到最後一名武家子弟也成為武士之後,太陽已經西沉。正坐一整天之後,已經有不少人腿麻腳痠,差點站不起來。剛成年的武士們揉揉大腿四散而去,準備和家人一起打道回府,天色已經逐漸轉為昏昏沉沉的暗紅,神社的庭院點起燈籠,照亮人潮通過的小徑。

      信長…已經成年的吉法師脫下了一身正裝,變回那個光著膀子到處亂跑的少年,跟已經在門口的彌七郎等人會合,「走吧,津島的夜晚可是很熱鬧的,我憋了一個月已經快受不了了。」

      「元服禮才剛結束馬上就變回野人的樣子,看來父親要你穿著正裝終究是沐猴而冠。」眾人回頭,只見一人穿著淺藍色直垂,頭上侍烏帽戴得方方正正,看上去風度翩翩、神采非凡,他提著一盞燈籠跟著人群一起走出,後面跟著三、四個小姓。

      「勘十郎,想爭什麼家督之位就去跟大哥爭吧,我沒空理你。」吉法師抓住馬鞍,翻身越上勝三郎牽來的馬,韁繩一拉就準備走人。

      「是『兄長大人』!平手爺沒把長幼尊卑的禮節教給你嗎?」那名叫勘十郎的人走上前想抓住吉法師的韁繩,卻被一旁的小平太伸手按住胸膛擋著。「放肆!賤民亂碰武士可是要砍胳膊的。」

      「唉呦!那可不巧,您沒看見剛剛信秀大人幫我元服,承認我是名武士了嗎?照你規矩,你可要叫我一聲春安大人才是,我這樣說沒錯吧,勘十郎大人?」小平太難得反唇相譏,一旁的阿狗吹起口哨叫好。

      「我不跟你養的狗隨便牽扯。」勘十郎退了一步,拍拍自己的胸膛,似乎是在把剛剛小平太髒手摸過的地方清理乾淨,他又走向騎在馬上的信長,說道:「作為你的兄長,我自然有責任管教你的行為舉止,讓你少跟一些不三不四的賤民、游女鬼混。你現在就下馬,跟著我回古渡城去,讓林通具大人好好指導你荒廢已久的劍術。」

      「欸欸欸欸!信行大人,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的樣子是賤民嗎?人家都說信行大人品學兼優、禮貌謙恭、談吐優雅而不失分寸,今日一看,真是見面不如聞名。」阿狗,也就是前田利家出聲講話了。

      「前田大人,我也正想跟你說說,孔子曾說『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儘管您出身高貴,和這樣一幫人相處久了,也會成為一個沒有教養的野人,我勸你還是多跟一些品性優良的人來往,對你才有裨益。」勘十郎信行如此反駁,讓利家皺起眉來,一臉不悅。

      小平太一把揪起信行的衣領,「說夠了沒?你他媽口口聲聲教養、賤民的,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諸位大人,該適可而止了吧?」又一人從人潮中走出,正是平手政秀。小平太見狀趕緊把抓著信行的手放掉。

      信行整了整自己的衣領,笑道:「我的弟弟啊,今日我們兄弟不過是動動舌頭而已,你放你的狗動拳頭耍賴確實是能為自己扳回一點微薄的顏面。但武力並非永遠都能解決你的問題,何況你也不知道對方武藝是不是比你更高明,卻只是不表現出來罷了。我只能祝福哪日真要動刀見血之時,弟弟你今日動手動腳的勇武模樣不至於突然煙消雲散,少鬧點荒唐事給外人笑話。兄長我就此告辭。」信行說完後,就領著那幫小姓走了。

      政秀爺看著信行離去,搖了搖頭對信長說道:「你們兄弟倆又吵架了?」

      信長聞言,整個肩膀都垂了下來,似乎意興闌珊,「爺…是勘十郎那傢伙跑來我面前自說自話,我可是從頭到尾都懶得搭理他。」

      小平太也跟著幫腔,「沒錯,是我沉不住氣才會動手的,跟吉哥無關!」

      政秀爺只是點了點頭,「我也只是剛好看見才會說一聲。三少爺啊,大老爺想跟你借一下人。」

      「借人?去幹嘛?」信長反問道。

      「具體我不好說,總之不是苦差事,也不會有性命危險,去去就回來。這是大老爺說的,不知少爺同意否?」

      信長思考了半晌,最後對著彌七郎和小平太點頭,「這兩人可以。」

      「那請兩位跟我來吧。」政秀爺這麼說道,彌七郎和小平太於是跟在他後面,逆著逐漸散去的人群朝神社內走去。

      熱田神宮的規模不輸津島神社,兩人在政秀爺的帶領下在廳房長廊間繞來轉去,此時天色已經全黑,各個轉角若非有侍衛板起臉孔嚴陣以待,就是有侍女提起燈籠,露出親切微笑為來者照明。

      終於兩人被領到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前,燭光透過糊紙照射出來,映出房內的人影,聽得出房內人正談笑風生。

      「老爺,我把人領過來了。」平手政秀這麼說道,房內人立刻就停止了交談。

      「進來吧。」那是信秀的聲音。政秀爺打開門,只見房內坐著的都是白天見過的重臣,包括織田信光、林通勝、柴田勝家。政秀爺將小平太和彌七郎兩人領入房內。

      「那麼閒話到此為止,你們就照著剛剛決定的計劃行事,弟弟你負責後衛以及資金調度、權六你打前鋒、林負責後勤、五郎左你這次攏絡做得很好,繼續和關係人保持聯絡。」信秀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這些重臣們對他下的指令毫無半點質疑。「待會五郎左和這兩人留下,其他人都先下去準備吧。」

      於是除了平手爺留在房內外,織田信光、林、柴田等人都一一告退,剩下小平太和彌七郎,兩人把背挺得直直的,就怕被信秀大人懷疑是否能堪重任。

      房內一片靜默,信秀在重臣離開後只是靜靜地看著兩人,不發一語。兩人雖然在面見信秀大人時心底略為緊張,卻不因信秀的動作而感到有壓力或是驚慌失措。

      良久,信秀才終於點了點頭,說道:「剛剛,你們在元服禮上說的話都還算數嗎?」

      彌七郎和小平太立刻伏在地上,說道「願為織田家赴湯蹈火。」

      「很好,」信秀說著,然後對門外喊道:「孫介!孫介!孫介在門外嗎?」

      「臣在。」門外有人應了一聲,於是信秀把他叫了進來,進入房間的人正是上次土田夫人來訪時跑來通知吉法師的準人正,臉上從左耳穿過嘴唇抵達下巴的傷痕依舊令人印象深刻。

      「人選已經決定好了,這兩人跟你過去,你自己再帶上一人。」信秀對著準人正說道,對方精神抖擻地說是,然後信秀又轉過來對著兩人說:「這位是佐佐準人正孫介,我們織田家數一數二的猛將,你們這次出任務就是聽他指揮,明白嗎?」

      「明白!」兩人也精神抖擻地回答。

      「很好,」信秀把手擱在身旁的肘枕上,說道:「那麼,你們去過三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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