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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拈花一笑、貳

      夜色裡流動的空氣有兩種溫度,微冷晚風中還夾雜刺人膚骨的寒氣,男童知道那寒氣的源頭就是李琹曦,定是為了驅逐毒物而釋出來的。偏偏男童討厭寒冷,一接近就立刻打了一個冷顫,李琹曦似乎並未察覺他到來,他只好硬著頭皮往前移動。

      兩者約有十來棵樹的距離,越往前越冷,男童身上除了裹身的布條也沒其他衣物,來到李琹曦假寐的樹枝上時,已經抖得快說不出話來,只好伸手去戳李琹曦的臉。

      李琹曦慵懶睜開眼,看到男童抖得不像話也是微愣,再看到這孩子穿得單薄,趕緊收歛寒氣並把人連同包裹都撈到懷裡,一掌貼在男童後背攝走冷氣,輕吁口氣問說:「還冷麼?」

      男童漸漸不發抖了,取而代之感到安心和溫暖,這感觸很陌生,但他很喜歡,他才想起自己從來沒有被擁抱過,在他所有的記憶裡,像這樣的擁抱與關懷好像是第一次。他沒有答話,只是很自然縮到李琹曦懷中。

      李琹曦一向不喜與人這般親近,加上江湖險惡,為防人暗算也已經習慣和任何人畜保持距離,剛才卻不知怎的一見這孩子發抖就把人抱過來,現在對方主動投懷,他反而有些僵硬和尷尬。

      男童並沒有就這樣賴著不起,立刻又抽身站到隔壁樹枝上拉開距離,李琹曦很快就會意過來,這孩子是顧慮到自己是個毒人,怕出了意外。

      「你比我還緊張我的命。」李琹曦語氣輕鬆。

      男童並不掩飾自己的盤算,回答說:「因為你說了,等出去以後要供我吃住,會照顧我。我想離開,可又不知道離開後該怎麼安頓,當然要先把你顧好。」

      「說得是。」李琹曦笑了起來,他並不討厭這孩子過份率直坦白,比起許多口是心非的人要好相處得多了。

      「現在呢?」李琹曦又問:「我休息夠了。想問你這次回去,有沒有什麼消息,與我同行的人還有活口麼?」

      「都死了。」這回答真的很直白,甚至有點傷人。

      李琹曦目光微黯,只不過逝者已矣,這樣的結果也非全然沒預料,他不是會為這種事傷心太久的人,很快就振作起精神。又或者是這次同行的人之中,並無人與他交情至深的緣故,他不由得感慨道:「這結果不知是福是禍。那些人不少是名門大派,但不乏有人心存貪念,想搶得先機獨佔了修仙的法寶。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召集的門派和人馬也越來越多,表面上是想抑制魔道勢力,實際上卻是怕落後他人。」

      「你也是吧。」

      李琹曦並不諱言,微笑默認。

      男童又問:「江湖是什麼地方?聽說海很大,江湖能通海麼?」

      李琹曦被他的問題逗得嘴角勾起,深吸了口氣給他講道:「海很大。有機會帶你去見識。至於江湖,指的是人間的世界,魚龍混雜的情形,有如江河湖海一般,人事物之間看似無關的,也許在過去或將來都會有各種因緣聯繫起來,就像你不曉得在這條河裡會看到怎樣的魚蝦蟹,也有人只待在一處從來不離開,就好像住在湖底。所謂江湖是個比喻的詞,我說得不夠好,也不知你明不明白。很多事,等我帶你出去以後,你看多自然就能懂了。」

      男童聽完自信滿滿告訴他說:「我一定能懂,因為我很聰明。綠蕪常說我聰明。」

      「綠蕪?」

      「養我的人。」男童在樹上坐下來,打了一個呵欠說:「我睏了。天亮再走。」

      李琹曦曉得這孩子對自己全無敵意和防備,再看到那一身襤褸,又莫名不忍,也不顧男童意願就把人拉了過來,男童很輕,被他一扯像隻飛鼠般撲過來,他跟男童說:「夜裡有妖物出沒,我們得挨近一點,保持警覺。我不睏了,我守著,你睡。」

      男童想想也是有理,大方靠在李琹曦胸口入睡,單耳貼在心口就能聽見規律的心跳,很快就睡著了。李琹曦無事可做,留意周遭動靜的同時,也注意男童趨緩而平穩的呼吸,他知道若要順利逃出這個魔域還得靠這孩子,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跟初識不過一日的人這麼親近。

      黎明破曉前,雷電大作,風雲湧變,看樣子這天是走不成了。男童被雷聲擾醒,一抬頭就有個溫暖的大掌輕輕拍在他背上,李琹曦以為他驚醒,出聲安撫道:「沒事。」

      男童隨他的視線看向樹冠外頭,果然是要下大雨的樣子,可這人也沒有躲雨的意思,他索性也趴回李琹曦身上繼續賴著。半晌就聽李琹曦念道:「海浪如雲去卻回,北風吹起數聲雷。   朱樓西面鉤疏箔,臥看千山急雨來。」

      男童眨了眨眼,臉上還有點睏意,他揉著眼嘟噥:「你比棺材好睡。」

      李琹曦聞之無語,又從那話裡推測男童恐怕之前都睡棺材裡,越發覺得極樂城不是個好地方,於是低低應道:「棺材是給亡者的。你還活著的一日就不許你再睡棺材。從今往後,你不是金鈴子,是我李琹曦的救命恩人,隨我回到山莊,那裡不會有人對你不好。」

      「本來就不是,我是個失敗品。你見過那麼醜的金鈴子啊。」嘴上這麼回,但男童其實聽了高興,像隻毛蟲似的抬起頭瞅住人說:「我覺得,我活到現在就是為了遇到你。至於沒枉我活了一遭。」

      李琹曦只覺童言童語,淡然付之一笑。

      不消頃刻,大雨傾盆,洗刷了這一帶瘴癘之氣,所有往他們兩人身上落的水珠全都在觸身前被李琹曦的寒氣凍成霜花散落,而男童看到這一幕隱隱得意,現在他和李琹曦是同一陣線了,那寒氣再也冷不到他。

      男童忽地扭動身體往上挪,李琹曦趕緊一臂箍牢他腰身,他拱手附在李琹曦耳邊,像分享秘密似的小聲說:「我想好要給自己叫什麼名字了。等出去了再告訴你。」

      李琹曦笑睇他一眼,待雨過天晴,兩人重回到地面上,少年拉著男童的手,一肩幫男童挎著一袋包裹,那包裹外頭還用張網綑綁起來,沿這谷地的河川往上游走。

      「這包裹裡的都是些什麼?」李琹曦問。

      「我的東西。」男童答得理所當然。

      「偷的?」

      「反正現在是我的。」男童不是不解釋,只是懶得解釋。李琹曦挑眉,沒再過問,隨男童走了一段路,男童怕對方不放心自己才開口說:「雖然我過去沒離開死人坡太遠,但是這裡發生的事我都曉得,也感應得到,綠蕪那兒有不少法寶。我們現在往上游去,待會兒就能到出去的地方了。即使是極樂城的人,若不帶著一個金鈴子也是無法順利出入的,因為途中會有許多惡毒的東西,帶上比牠們還毒的金鈴子才能安然渡過。」

      「我信你。」

      男童俏皮勾了下嘴角說:「除了我,這兒你也沒別人能信。你沒得選。」

      這路越走越窄,前方出現一道瀑布,正值初春融雪之際,水量豐沛,遠看那飛瀑宛如仙女的紗綾軟緞,走近又覺得這水勢更像白龍俯衝入地,底下必有個大漩渦,就算沒有,光站在那瀑布底下也要被水打出內傷。

      李琹曦狐疑看向男童,男童這時停下來把布袋束口打開,伸手進去摸出一綑粗繩,抬頭跟他講:「待會兒無法交談,為了不要失散,我們得拿繩子綁在一塊兒。這樣一來你也不必擔心我要害死你。」

      果不其然那出口是在瀑布那兒?李琹曦吁了口氣,點頭接過繩子把它繞在腰際和胳膊,再蹲下來仔細將繩子綑縛在男童身上,兩者間剩餘的繩索不到一個成人臂長。接著李琹曦把男童單臂抱起,讓男童坐在他手上,雙手環住他頸脖。

      李琹曦往瀑布走去,問:「我們得往下跳?」

      他感覺得出男童緊張,因為男童的左手抓著右手掐呀掐的,嚥了口唾沫回他說:「是。那底下應該有不少極陰的毒物,不過有我在,牠們不敢貿然湊過來。水會將我們沖到一個洞窟,那兒有許多出口,只要找對方向就能出去。」

      「萬一找不到?」

      「交給我。我能感應出來這裡的地氣。記著,到了洞窟也不要開口交談,那邊的東西一聽有人聲就會醒來的,是我應付不了的東西,不能擾醒他們。」

      「可是一到了那兒,即使不開口也會有動靜,如何能不驚擾?」

      男童越來越緊張,對於說明事態也開始不耐煩,焦躁道:「不一樣。言語有力量波蕩,對那些東西來講反而更清楚。你可千萬別說話啊。」

      李琹曦朝他點頭一笑,抱緊了他躍到水畔一座巨岩上方觀望情形,瀑布水花不斷濺來,他們早已半身濕透,底下的情形完全不明朗,也只能硬著頭皮跳了。男童覺得箍住自己的手臂倏地一緊,他吸了口氣跟著隨李琹曦投入水中,立即就被捲入漩渦,就連視線亦都一片混沌茫亂。

      李琹曦緊扣住男童不讓其離身,男童則死死抱住布袋,那布袋本身亦是件寶,乍見普通卻水火不侵,是極樂城裡才有的一種樹皮製成,才能保住袋裡的藥品及書籍不受損害。但裡頭裝了不少仙丹靈藥,男童怕那氣味若走洩會引來更不好的事,這才死死抱著它。

      水流攪亂他們的感識,感覺一瞬間也變得相當漫長,直到水流趨緩,李琹曦發現他們在一個相較平穩的水域裡,這像是一個幽暗的隧道,一端是無盡的黑暗,另一端則有微光。

      尋常人都會往有光亮的方向游去,但男童卻用力扯著李琹曦的衣襟阻止他,李琹曦氣息綿長,宛如游龍,在水中行動還是游刃有餘,可男童已經有點臉色難看,李琹曦只頓了會兒決定相信他,因而往黑暗處游動。

      只是那裡不僅僅是闇而無光令人生怯,藉著身後微光照亮的景象才真正令人駭然,這水道內的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毒物,有魚、蛇和不知明的東西,全部蠢蠢欲動想往經過的生物身上大啖,有的甚至在互咬,被咬死的就會遭同類爭食。

      李琹曦仍大膽游過,發現牠們都保持了一段距離不敢接近,大概是忌憚男童身上劇毒的緣故。不消片刻就脫離黑暗的地段,光明重現,離水就看到一個相當大的洞窟,石壁斷面片片層層,透著黑、鐵灰、白的光澤,八個方位都有石龍往上飛衝的石像,從地面只看得見部分龍身、龍尾,和後足,但看不清龍首,因為上方有強光灑落,背著光什麼也看不清楚。

      水道環著石壁一周,龍的石像兩側都各有許多石穴,應是通往不同的地方,李琹曦把男童拉上岸站好,環掃這石窟後看向男童,男童立刻在唇間豎起食指提醒他不能開口,接著像小狗似的把身上的水抖掉。

      李琹曦發現男童不僅是在抖掉水珠,根本是還在發抖,他以寒氣把身上水珠凝成冰霜震開,再以掌心搭在男童肩上攝走那一身水氣,同樣的法子為男童袪寒。男童開心一笑,脫口想誇他一句,嘴巴就被李琹曦輕輕摀住,李琹曦對他淡淡笑了笑,他面色微哂,差點自己犯忌。

      兩人都還有繩索相繫,李琹曦替人扛著包裹,一手讓男童拉著開始走入其中一個石穴。前途未明,李琹曦頭一次覺得自己像個盲人需要依賴這孩子,或許憑他一己之力想逃脫也有點生機,但必然要付出更多代價,想起剛才水裡毒蛇兇獸盤據的情景,他實在慶幸自己遇到這孩子。

      李琹曦不覺把對方的手又攢得更牢緊,是這隻小手帶他走向未來,今後他也不會輕易鬆開這隻手,因為他知道這小手的主人也是為了新的人生才冒險帶他出逃極樂城。雖說是各取所需,但也算是生死與共。

      男童感覺手被握緊,以為李琹曦是怕自己溜掉,心裡有點好笑,回頭望了眼,只見李琹曦一雙俊雅秀麗的長眸凝睇自己,竟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是李琹曦自己都沒能察覺的,而男童也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曉得那目光裡的暖意,叫作溫柔。一種像酒一般醉人,也可能害人的東西。

      這無數的石穴岩洞是相連的,行走間還能聽到水流瀑布聲,以為要往上走時,入了洞穴才又發現是條往下的路,以為走至谷底深處了,又會驚奇發現自己其實繞到了高處。有時無光,有時有見光明,彷彿人的一生修行,有時得抬頭看明白,有時又得低頭瞧清楚腳下踩著哪裡,以為是絕境,卻又見轉機。

      雖然對時間漸漸失去了感覺,但李琹曦覺得也無所謂了。自從他遇難後至今,也已過了許久,外面一定也是天下大亂,不過他倒不擔心他的山莊,那兒的人即使一時沒有主人也不會亂了分寸,只是失去了幾個忠心耿耿的部下,他們的家人定是要傷心的了。

      李琹曦分神想著那些煩悶的事,忽然被男童扯了下,原來是男童沒走好摔跤,他拉起人時看到男童腳下踩過的地方有痕跡,那不是水痕而是血。他拉住男童皺眉睇了眼,指著地上血污。

      男童卻不顧傷口,回頭還一臉開心扯他袖擺,另一手指著前方表示快到出口了。李琹曦看不過去,直接將人抱起,男童指哪個方向他們就往何處去,果然不消盞茶的時間就走到外頭,眼前是一大片櫻樹林,附近有水流,地上、水面都鋪滿了櫻瓣。

      李琹曦見男童蹙眉一臉嫌棄,猜想他是討厭櫻樹,男童很快又換了表情歡喜道:「可以說話了。我們已經離開極樂城的範圍,他們通常是不會出來的。就算出來也不會到剛才那個地方。」

      「難道還有別的出路?」李琹曦語氣疑惑。

      「有是有,不走水路,就是你剛才見到那八條龍的地方,直接往上頭飛出去。可是上面也有危險,同樣得帶著金鈴子防身。我見過外頭一些風水地理誌都提過,極樂城周邊那幾座山雖藏大量寶物,卻有駭人毒物猛獸鎮守,出入得攜上金鈴子同行,方能避險。那金鈴子可不是指苦楝樹的果實,而是指巫仙煉養的毒人。好在我雖是個失敗品,毒性也不弱,你可真是僥倖。」

      李琹曦心裡卻生出別種意義,自己這條命也算是犧牲這孩子的性命換來的,他突然有種奇怪的體悟,說不定他此次並不是要到極樂城尋得秘寶,也不是防止其他門派逮住了機會坐大,而是要找到這孩子把人帶出來。

      總之逃出生天,李琹曦稍微鬆了口氣,男童噙笑告訴他說:「我已經給自己取好名字了。」

      「是什麼?我要第一個知道。」

      他賣關子跟李琹曦講:「等下告訴你。先離開這片樹林吧,我討厭死這種花了。」

      一片落櫻飄到男童頭上,也有一片落在李琹曦臉上,男童看著李琹曦光滑如玉的皮膚讓櫻花滑開,羨慕想著這人樣子生得真好,連櫻花也配不上,這時又飄來一片櫻花瓣,他連忙甩著小腦袋閃躲。

      好像聽見李琹曦輕笑了聲,一眨眼他們已經飄出數十丈,男童訝異李琹曦這功夫,讚道:「厲害。」

      「厲害什麼,我還沒完全恢復。等到了有人的地方,我給你挑件衣裳。」

      「先給我找吃的吧。我想吃魚。」

      「沒問題。」

      他們來到平地,李琹曦抱著男童一點都不覺疲憊,他又問了一次:「你給自己取什麼名字?」

      男童笑彎了眼,報上三個字。李琹曦看著他上薄下豐的唇瓣開合,走在春日明媚的陽光下有點恍然,這孩子是拿他隨口念的詩詞取的名?

      「連姓氏都定了?」

      男童笑應:「是啊。」

*    *    *

      春深日暖,即使是在六神嶽上屹立千年的風霆山莊在這時都少了肅殺之氛,庭園裡花開似錦,這座城莊範圍很大,共有二十四個區域,各有作用,城莊中的人及其家眷也依職位散居各處。

      平常接應外客的地方在接近山腰的城莊入口,有一座蓋在平緩坡地的木造四方型建築,光此處即有七重恒牆,固定的方位栽植了特定的草木,雅致純粹,沉穩而不厚重。此時這座大殿內正來了南北幾路的客人,都是聽聞莊主歷劫歸來而來探訪的,表面理由多冠冕堂皇,其實是想看看這唯一的倖存者是否讓他們有機可乘。

      往六神嶽更高處有座書院,是給莊裡孩童讀書識字的地方,夫子是個高大留長鬚的老頭兒,脾氣相當不好,但是學問好。此時院裡的孩子們都下課了,還有個孩子被留下來練字,穿著普通黃櫨染的淺黃衣衫,但是從頭到腳還是另外用布條裹得像個小怪物,沒什麼情緒握著一根筆桿在練字。

      紙上寫著:「讀書窮理,識趣為先,為人處事,坦誠為先,待人接物……」

      不久外頭空地來了一個人,夫子一瞥見那人態度轉為平和,對方一句都還沒問,夫子就解釋說:「他上課睡覺,罰他寫字。」

      那人話音朗潤醇厚,跟夫子說:「有勞夫子苦心教導。我來看著他。」

      夫子回頭瞥了眼埋首練字的孩子,搖頭走出去,外頭的人走了進來,練字的男孩一聽夫子走遠的腳步聲就抬頭看來者,這天的李琹曦穿的是件天藍色衣衫,負手踱來,神色悠然俯視他案上寫的字。

      李琹曦沒有對男孩的字下什麼評論,只問他說:「為何睡覺,夫子上的課你沒興趣?」

      「那些我都會。我沒興趣。書我自己看就好了。」

      「那習武吧。」

      「我自己練。」

      「海回,你是不是討厭跟別人往來?」

      這孩子就是李琹曦從極樂城帶出來的毒人,他以李琹曦興起念的詩給自己取姓名,就叫顧海回。無論風雨再大,都要淡然處之,顧海回覺得李琹曦有這樣的氣度,自己亦十分嚮往,才給自己叫這名字。

      顧海回默然不語,算是承認不喜歡與人接觸。李琹曦曉得他每日服藥的事,但他從來就沒哄過任何人,一時找不到詞句,思來想去只跟顧海回說:「往後想學什麼就來問我。」

      顧海回點頭,李琹曦又提了件事,他說:「海回,這莊裡的人都是祖祖輩輩就在此生活,我想留你長住,但你來自極樂城的事到底是藏不了多久,為免有心之人對你不利,我想收你為義弟,教人不敢對你妄生歹念。只是你若成了這莊裡的人,便要守莊裡的規矩,若是不願我也不強求,我一樣會護你周全。你可願與我結義?」

      顧海回吁笑道:「說了這麼多還以為是什麼嚴重的事情。我都可以,就是多了一個名義能在這莊裡白吃白住,你若不嫌棄,我也不會不好意思高攀。就這樣吧。」

      顧海回的回應是輕浮草率,但李琹曦只當他還小,從不與他計較,反而為自己多了一個弟弟感到高興,臉上有了淡淡笑意,又跟顧海回說:「好,我一會兒就讓尤總管去準備,你不喜歡麻煩,我也不喜歡,但起碼得拜過祠堂諸位祖先。」

      「琹曦,來了這麼多客人,你不在月天殿沒關係麼?」

      聽到顧海回還替他關心雜務,李琹曦又想到那些居心叵測的外來者而不屑,微微轉身看向窗外,神色冷傲回說:「沒交情的都已打發,其他還不肯走的安排住處讓他們自便。外頭的事我自會處理,你不必操心太多,只管過你的。」

      顧海回把筆擱下,站到李琹曦身旁,依然是矮了一大截,必須抬頭說話,李琹曦見他這樣不禁好笑將他抱起,將人圈在左臂往外走,跟他說:「不必心急,你年紀尚輕,身子還未長開,將來也會和我一般高。」

      顧海回眼神無趣睇向一旁,抿了抿嘴,李琹曦就像讀懂他心思似的接著道:「除了長高,若是還能恢復健康更好。我讓人去查白神醫的去處,等請到她老人家來,一定能把你身體調理好。不過在這之前你每日該服的藥還是得吃。」

      「這個我曉得。可是不必神醫來。我只要吃綠蕪的藥就好,那些藥理和藥性我懂。你們的神醫未必能知道綠蕪調的秘藥。不勞費心。」

      「看看也無妨?」

      「我不要!」顧海回掙開李琹曦的懷抱,施了輕功跑走了。

      李琹曦挑了下眉,不以為意,還沒走出書院,有個面貌清秀的中年人走進來向他恭敬垂目頷首,走到近處才開口告訴他說:「莊主,那些人都安頓在辯天樓。」

      辯天樓內環境清幽舒適,還有不同作用的道場及娛賓場所,是接應外客再好不過的地方,只是周圍環境有自然而生的迷障,沒有莊裡的人帶領就會走失,恰好能以此為由監督行動,避免外人潛至他處作亂。

      李琹曦聽完又對尤總管說:「還有件事要讓你去辦,我要收顧海回為義弟。」

      尤總管有些不解,但沒有多問,點頭就要去執行,忽地被李琹曦的問話留住,李琹曦不帶情緒問了句:「你覺得顧海回這孩子如何?」

      尤總管轉身想了想,吸了口氣回答:「恕老夫直言,顧郎君年紀雖輕,但心性過於早熟,又是被極樂城的巫仙所養大的毒人,或許性情早已與常人迥異。而且雖識禮法道德,亦很快熟悉外頭的生活,但卻不受拘束。天底下除卻風霆山莊,也許沒有別處能容得下這樣特殊的人物。」

      李琹曦知道尤總管把話說得很委婉,簡單講就是若非風霆山莊有能耐,別的地方恐怕也收不了這麼一個大麻煩。任誰都感覺得出來那顧海回的脾氣有些古怪,而且陰晴不定,也許上一刻還能處得好好的,下一刻就翻臉不認人了。

      只不過尤總管也摸不清李琹曦在想什麼,或許沒有人能猜透莊主的心思,但也知道莊主不是個器量小的人,因此他才敢講這些話,希望莊主能改變主意。只可惜李琹曦還是沒被他的話影響,反而跟他說:「其實,這裡就獨缺了顧海回這樣的人。也好。不過海回還有點認生,一切儀式從簡,你再傳令下去,從此顧海回就是我的弟弟,地位僅次於我。除非是欺師滅祖這等事,否則他想做的事就隨他去吧。」

      「是。老夫告退。」尤總管沒有任何不滿,事實上他也沒真正擔心過,轉念一想那顧海回終記是個毛頭小子,聽說正在服藥袪了一身毒性,將來就會是個少了劇毒威脅的黃口小兒,大概也是他多慮了。

      和李琹曦結拜為兄弟之後,顧海回在風霆山莊的日子無比閑適,那日李琹曦應允他不必再去書院念書,就讓他自由出入自己藏書最齊備的書齋,那裡的書多到連李琹曦也沒能看完,還有各種演武場、弓道場、馬場,只要顧海回要求,李琹曦皆是有求必應。

      應該說是山莊裡的人對顧海回有求必應,李琹曦是個忙人,有時一連幾日都不會見到面,顧海回每天依然持續服藥,身上也出現了一些症狀,比如掉髮和落皮屑,因此三、兩天就得更換床褥以保清潔,久了顧海回也覺得煩悶。立夏時節,顧海回已經掉光頭髮成了小光頭,因為天氣變熱,他鎮日懶洋洋坐在庭院裡發呆,有事沒事就搓起身上的皮膚,或把剝離的皮撕掉。

      李琹曦再出現時就看到顧海回捲起袖子跟褲管在做這件事,而且包裹起來的那顆腦袋明顯沒有髮絲翹出來,顧海回毫不避諱的摳腳,李琹曦竟恍若未見此舉走了過去,關心道:「聽說你成了小光頭,心情不好?」

      顧海回輕哼了聲,不冷不熱答道:「不會不好。我可以不必洗頭髮,多省事。」

      「是麼。我帶了你愛吃的松子糖來,吃麼?」

      顧海回立刻亮了雙眼,對著李琹曦拎在手上的盒子張牙舞爪,李琹曦輕微架開他雙手坐到一旁,安撫道:「去洗手再吃。」

      「……咕。」這是顧海回緊盯點心嚥口水的聲音。他根本走不開,李琹曦親手拈起一塊糖湊到他面前說:「張口。吃了這塊再去洗手。」

      顧海回笑得眼睛都瞇起來,邊嚼邊笑,他跟李琹曦說:「只要這藥服完一年,我身上的毒性就會轉化。那我到時光著腳ㄚ踩在地上,也不會把莊裡的花花草草都毒死了。」

      李琹曦報以淺笑,顧海回好奇問他說:「琹曦,這麼多天你都在忙什麼?我一個人真無聊。」

      「莊裡六、七百人,多數都由你差遣,你還無聊?」

      「我才不要使喚的僕人。我對他們又不感興趣。」顧海回又追問:「到底你都在外頭忙什麼?」

      李琹曦在思量該怎樣簡短交代那些他自己都嫌麻煩的事,顧海回就又說:「你說的江湖,也帶我去見識吧。」

      「你不想待這裡了?」李琹曦表情有點無奈,他知道小孩子多是喜新厭舊,但他還以為這六神嶽能讓顧海回玩上幾年才膩的。

      「也不是啦。」顧海回並沒多想,他一心都還在那盒松子糖上頭,心不在焉回答:「反正你帶我出去玩,隨時都還能再回來不是?你那日不是在祠堂裡跟我說,從此以後這裡是我家了麼?所以我就算走出去也都能隨時再回來。」

      李琹曦聽了才微微笑應:「是這樣不錯。這裡是你的家,你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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