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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比特的箭頭

***     1

「茂勝,到了喔!」

「噢!就是這裡喔!」

從早上九點離開部隊營區,轉了三輛公車,這會兒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

茂勝慵慵懶懶地跟著師父小劉,還有兩位大概是住在這附近的歐巴桑走下公車,打了個二十年來最不過癮的哈欠,然後看著公車開到路尾掉轉頭來又噗噗揚塵而去。

「很美麗的地方對不對。」師父小劉完全一副茂勝他老爸知道他要輪調海防的口吻似的說。

「才怪!」茂勝喝下最後一口連氣泡都跑光的可口可樂。「這裡是什麼狗不拉屎的地方嘛!我還以為我們部隊已經是最偏僻的地方了!」

「蘆竹溝啊,一個你在地圖上不仔細看就會忽視的地名,一個你在學校的地理課本上完全沒提過的地方喔,正點吧。」師父小劉很得意地說。

茂勝把可樂空罐丟在地上用腳狠狠踩扁,然後一大腳往樹蔭下踢過去,一陣鏗鏗鏮鏮伴隨著狗的狂吠,劃破午後懶散的寧靜。

「幹嘛啊!那隻狗在那裡好好的睡午覺又得罪你囉!」師父小劉說。

茂勝沒想到那裏會有狗躲在樹蔭下乘涼,逕自順手從師父硬要交接給他的洽公包裡,摸出一包壓得扁扁的菸盒給自己打一根菸。

由於風大的關係,茂勝一連點了幾次火都點不著,「狗屎!@#%$@」。

「你說什麼?」師父小劉說。

「沒有啊!」好不容易總算點著菸,茂勝猛抽一口吐向天際,然後把菸和打火機遞給師父小劉。

萬里晴空的天上幾乎無雲,唯一看得見的是咱們空軍弟兄所駕駛的幻象噴射機,想要撕裂藍天地留下凝凍了似的白色飛機雲,就像電動玩具間裡的「迷魂車」為了閃躲警車的圍剿而放出的雲團一樣。

「狗屎!@#%$@」茂勝這次罵在心裡。

老兵倒背如流的經典名句「血濺車籠埔,淚灑關東橋,魂斷金六結,亡命成功嶺;歡樂滿仁武,新中是樂園,官田休息站,快樂斗煥坪」,他沒亡命成功嶺,錯過官田休息站,看來是要無聊死在這裡。

一棟只有十坪大的六樓建築物,直刺刺矗立在茂勝眼前。放眼方圓五十公里的地方再也沒有比這更高的建築物了。

眼光再放低一點,補丁似的半磚半木造的營房圈圍著這個師父小劉管它叫「雷達站」的建築物。

這和他們在台南原駐地的師部營區比較起來,這裡簡直只有殘不忍賭可以形容。

茂勝左看ˋ右看ˋ上看ˋ下看,再怎看這營區也都像是個破落的大磚房。而這個破落的大磚房,也就是所謂的『海防班哨』連部哨,他往後要輪調駐守的所在。

「不錯吧!」師父又讚美的說。

茂勝瞇著眼睛揪著師父看,不知道他師父是否被南部炙熱的太陽曬得腦袋秀逗了,還是另有原因,怎麼這樣一個破敗的地方他會說不錯呢。

「哎噢,說你死菜鳥還不承認,」茂勝他師父一副得意洋洋的說,「等你有機會去別的班哨看過後,你就會知道這裡是不是叫不錯。連公車都停在班哨門口耶,少爺。況且你的房間還是在三樓呦,視野又棒又好,可以日日看夕陽,看藍天,看大海。」

茂勝還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揪著師父看。

「總之,先進去再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隨便你!」茂勝說。

然後茂勝就跟在師父後面,心不甘情不願地向這棟類似大墓碑的「雷達站」班哨而去,全然都不知道愛神丘比特正把愛情的箭頭瞄著他。

後來,茂勝每次回首這一天,總會淺笑地搖頭嘆息,為什麼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會有重大的事情發生,為什麼他沒有意識到他將有一段綺麗的戀情呢?

***

茂勝口中所稱呼的這個師父小劉,其實是三個月後就要退伍的大專兵,台中人,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退伍後想去日本遊學。

是故,小劉在他們連上所負責的行政業務,必須在他退伍之前有人負責接續。而茂勝正是他千挑萬選出來的徒弟兼小跟班。

茂勝之所以也願意接下這份吃力不討好的行政業務,最主要的原因是行政士有自己能上鎖的獨立房間。

血型B型,獅子座過一天出生的處女座的茂勝,對於和一票衛生習慣不同的阿兵哥睡在大通舖,著時相當反感。尤其是夏日夜晚,各種人體的味道在密不通風的大寢室悶燒,他最是受不了了。

但是,僅以一個服普通義務役的阿兵哥來說,能有床睡,而不是睡在「墓阿舖」「水溝邊」就該偷笑了,哪還有什麼『個人要求』可言,當兵又不是度假,或玩玩似的童軍戰鬥營。

所以茂勝一聽到師父小劉對他說:「接行政業務的話,你就可以擁有自己的私人房間住喔!」

茂勝二話不說就點頭接下師父小劉的業務了。

總而言之,也無論如何,三個月後師父小劉他老人家一定要退伍,而茂勝必須在這段日子裡學會所有的相關業務。

***

「茂勝呀,」由於軍中怕有老兵欺負新兵這樣的問題,所以嚴格規定業務交接時不能有師父ˋ徒弟這樣的稱呼,所以茂勝他師父一直都這樣稱呼他。「我先去四處看看,你先跟那位安全士官去找他們在三樓的行政士聊聊。」

茂勝說好之後,便跟著在這裡留守的安全士官往三樓而去。

才到三樓,原本鬱悶打結的心情,頓時豁然開朗起來。

茂勝簡直不敢相信,這一望無際的大海,就離他這麼近,彷彿一個大步就能走進海裡一樣。

「很美對不對。」在茂勝看得出神時,不知道是誰從他身後說著跟他父親與師父小劉相同論調的話。

「你是?」茂勝說。

「我是這裡的行政士。」他說著便伸出手要和茂勝握手,「我叫楊中信,叫我小楊就行了。」

「你好,我是林茂勝,叫我茂勝就可以。」茂勝也伸出手和他握手。

「你師父小劉呢?」

「他在樓下。」

「怎麼不叫他上來呢?」

「這不是上來了。」茂勝他師父小劉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也來到上頭。

「同梯的啊,哈哈,你還沒退伍喔!」小楊一看到小劉很高興的說。

「說笑話,你沒退伍我哪裡敢退伍喔!」小劉說。

然後兩人就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想提早退伍,不是傷兵就是逃兵,誰要呢。

「怎麼拖到今天才來?」小楊說。「別連隊的行政士早就過來交接好了喔!你動作特別慢耶!」

「說這樣,好像我故意慢慢來似的!」師父小劉說著打出菸給小楊和茂勝,「我才剛放完榮譽假就馬上趕來了,哪裡慢啊!」

就這樣,小楊與師父小劉他們兩老有一搭沒一搭的練起雙簧,盡說著風牛馬五四三的無聊話題,茂勝完全插不上嘴,只好就坐在及腰的矮牆上,背倚著柱子看海。

海,在梅爾維爾《白鯨記》中是探險家的冒險荒野;在海明威《老人與海》中是討海人的大地之母,藝高膽大者的狩獵場;在電影《無底洞》中是陽光照不透的神秘玄妙的未知世界。

「你這個徒弟很酷喔!不多話。」小楊說。「不像我那個徒弟,總是嘰嘰喳喳廢話連篇。」

「菜鳥在鬧彆扭,習慣就好了。」師父說。

當兵才六個多月的茂勝,他的嘴角已經習慣性地抿成一直線,再加上他臉上經常流露出好像有幾分難以伺候的不悅表情,他給人的第一印象總是一副很酷的錯覺。

「好吧,」小楊說,「先到我業務室去把帳冊清單交接一下吧!」

「茂勝喔,你也一起進來工寮吧!你要看海,以後多的是機會。哈哈哈,笨菜鳥!」師父小劉說。

然後茂勝就跟著師父小劉進去小楊所說的工寮。

這工寮不看還好,仔細看才知道是用幾根選舉用後的木條和還留有候選人大頭照的三合板,搭建在樓梯底下三坪不到的業務室兼房間,裡面單是擺了一張雙層單人床和書桌和保險櫃後,根本沒有可以活動走動的空間。

況且,在遇到下雨天時,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如果外面只是下小雨,裡面則會滴水;彷彿海風吹過,整個房間都會有候選人旗幟飄動的聲音。不過這是茂勝後來才知道的事。

茂勝開始懷念他在新兵訓練營區的房間,雖然一度也是很討厭那個地方。

茂勝,生養在台北二十年,除了高中畢業那年,因為吊車尾考上大學必須到台中上成功嶺,以及大三暑假畢業旅行來過一次阿里山看日出以外,茂勝幾乎沒有主動為自己走出過台北盆地那個繁華的地方,他以為世界就是台灣的縮影,而台灣就是台北的縮影。

在茂勝居家附近,麥當勞ˋ肯德基這類的速食店少說也不只只有五家,可以限時外送熱騰騰的披薩店有兩家,夜市就在隔壁一條巷子裡有一公里那麼長,光電影院就有五間共八個廳隨時播放最新熱門院線,其他像是7-11的無休便利商店更是三步一間五步一棟。

所以,當茂勝來到台南新化虎頭碑知母義營區那時候,他是多麼不能忍受沒有7-11ˋ麥當勞ˋ7-11環恃左右的不便。

好不容易,當他習慣了新兵訓練營區恬淡的部隊生活後,當他再來到比新兵訓練營區更荒涼的海防班哨,他是如何討厭這個地方就可想而知。

***

套句江湖上的一句術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身在軍中的茂勝,當然也是身不由己,否則他幹麻浪費生命中最最精華的兩年耗在部隊中呢。

所以,隨著部隊的作息,茂勝此刻已經由原營區遷移到此更荒涼的海防班哨。

再次來到這個以前是小楊的工寮,現在是茂勝的房間的小木屋,現在只剩下一張破爛的單人雙層床和一張破桌子。記得上次來的時候,這床和桌子都還好好的啊!怎麼這次回來,這桌子和床怎麼都變成破舊不堪的模樣。

「靠!一定是被小楊那個王八羔子給掉包了,然後再隨便拿張爛桌子ˋ爛床來充數。」茂勝不禁脫口成髒。

面對這樣一個破舊工寮,茂勝今後要安生立命的房間,他決定先好好打掃一遍,起碼讓自己適應這裡之前,先讓這裡看起來適合他。

所幸房間不大,而且不久之前還有人住過,所以並不怎麼髒亂,也還沒有老鼠蜘蛛之類的小動物住進來。「或者說連老鼠蜘蛛也不屑住進來吧!哈ˋ哈ˋ哈!」茂勝自說自話笑了起來。

「怎樣,對這房間還滿意吧!笑得這麼開心喔!」師父小劉不知道何時來到房外,鬼魅似的出聲。

「師父你幹嘛啊!你要嚇人喔,人嚇人,嚇死人你知不知道啊!」茂勝冷不防有人來到後面沒好氣的說。

「什麼跟什麼啊!好心來看你整理的如何,還要被你吐槽啊!」師父小劉佯裝生氣說。

「還是你正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啊!呵呵呵。」

茂勝揪了師父一眼沒回話,只是把手上的掃把用力地掃了幾下,讓灰塵飛了個滿室如霧。

「咳ˋ咳ˋ咳,你吃灰塵長大的喔!」師父小劉誇張的用力咳了幾下,然後逕自往外走。「你也順便出來一下,連長有話要交代你。」

「師父,連長要交代什麼事?」茂勝放下手上的掃把,跟著師父一起走到外面。

「等你一切就緒後,明天先到鎮上去買幾件禮物,這星期的榮團會上連長要表揚這次移防有功人員。」

「嗯!我知道了。還有嗎?」

「沒了,就這樣子,順便拿根菸來抽抽吧!」

茂勝以為師父小劉是好心要來幫忙打掃房間的,想不到他只不過是上來傳話和要菸抽罷了。

茂勝撇撇嘴,遞出菸給師父,也給自己一根菸,然後兩人就在夕陽染紅的海面上吞雲吐霧起來,順便聊聊師父他老人家退伍後的打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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