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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全一回

寅末卯初,晨鍾三響,帝起,正衣冠,叩問慈安。

世人皆道帝王消遙,能從心所欲。

可他登基三年,可曾享過半刻消遙?

卯起亥寐,吃的菜肴,面議的朝臣,乃至臨幸的妃子,表面上都依自己意思走,實質千絲萬縷的操縱,上下關節的溝通打點,他豈會不知?

宮中的正主,另有其人。

他不能聞,更不能問。

數年養下來的習慣,未等貼身內侍請起,他已醒著。扇扇長睫,雙目黏糊黏糊蒙著些眼垢,他抬手揉了揉。

宮內外皆傳說他淡薄,的確,從小到大,他淚不多。

僅有的,都流盡於江陵,他曾經的封地。

***

太后駕到!

跪在慈寧宮郝色軟毛毯上一刻,這個女人,他從來得等。

借先帝重病,下旨封他到江陵那天,他足足跪了大半個時辰。

盯住平舖毯上的明黃蟒袍擺,綉著騰躍碧波猛浪中的東海蛟龍。

他卻神遊到江陵的一方碧水,一方青天。

「北關大捷,聞說大將正回朝?」隔著藕色紗帳,他迎著二道寒光,直勾勾的,如估價的販子盯著來貨,掂量他的價值。

身子再壓低一點,背脊受著,總沒有短兵相接的偟然。

「回稟母后,還有三天的路就要入京了。各員賞賜兵部已定下,尚宮各司已備好祝捷宴細節...」

「這個林元生,籌措糧餉有功,竟無半點賞賜加封?」

明明白白的抬舉,怕是她母家的要人...

可他亦非手無寸鐵。

「參將上奏,此林元生借籌措糧餉之名,縱下劫了幾條村,姦淫村女,兒臣昨天已下旨扣押候查。奏章在此,請母后過目。」

他想像帳後的女人臉色由青轉白,得意的上揚鳳目因怒氣豎立到眉高。細不可聞的嚓嚓二聲,是掃上蔻丹的長指甲攥住紙張的聲音...

***

先帝有三子,皇后所生的太子,德妃所生的二皇子和宮婢劉氏所出的自己。

他動身往江陵的那天,下著鵝毛雪,母親靠著宮牆頭遙目相送,頰上是淚是雪,灰濛濛的,淚水糊了眼,早已看不清。

那是母子倆的最後一面。

母親的死訊傳來時,江北雪災,先帝指了他督辦賑災。是誰的主意,不言自明。

結果,他甚麼災也賑不成。他斬了二個趁火打劫,上下其手剝削賑災餉銀的知縣。心中卻明明白白,折了老鷹的爪,沒傷著一點皮肉,老鷹眉也不皺一下。

雪融回到江陵,宮中已發過喪。先帝草草的賞了幾句寬慰,又謂雪災民變未平,責成他留在江陵守喪屯兵,以防民變再起云云...

誕下他後母親雖母憑子貴,封了個貴人,往後母子倆卻沒得父皇多少寵幸。太子和二皇子仗著皇后和德妃外家撐腰,吝於親近他這個沒後臺的弟弟。母子居於靠水的小院,每逢中元領著一點額外的賞賜,母親和宮人做些酬神的小點,放過折成小船狀的水燈,算是他童年少有的和樂光景。  

他懵了,江陵老林外的陵水,他撒過紙錢,飄不盡的白,是中元水燈,是鵝毛雪,透著母親的淚,自己的淚。

不如就此而去...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掉下陵水,剛融的雪水是徹骨的寒,直到碎冰在臉上手上割出淺淺的口子,他的血和著陵水流下,他才覺痛。

他以為自己終將冷死在陵水,僵直的屍身釘死他在這片老林,化作無主的水鬼,受著永劫,永遠飄不回宮中再見母親一面...

如果沒有那人跳下陵水,撈他上岸,渡他一口熱氣...

他是認得他的,江北的一個把總,民變時護了他幾次,見他驍勇,又識字伶俐,便調到自己跟前。

逆著光看著他有棱有角的面,隔著寒水濕透的貼裏焐在他身上的熱氣...他捨不得去了...

***

他和他消遙了一年,在江陵。

他不懂詩,自己寫得也平平,可他就愛聽他諗,隨侍在側,聽的是這個人,不是詩。

他們小心掖著,忍隱而按耐,只有在月滿之時,借賞月之名,偷偷摸到老林,做夫妻的事。

他幻想著偷偷摸摸和他消遙一輩子,皇后要給他立江陵王妃,他推託,掩耳盜鈴的,兩耳不聞京中事。

不得不聞時,父皇病故,二皇子的刀乘亂抺過太子的脖子,遭幽禁的皇后靠著母家的兵力突圍,剿了二皇子。

受著喪子之痛,又掩了不對女皇寶座的渴望,新太后需要一個傀儡。

自己是先帝唯一在世的兒子,名正言順,沒自己的勢力,是她最好的選擇。

紹書一下,老林子中,他巴著自己跟他遠走高飛,他種田,自己到塾裏教孩子詩文,過隱姓埋名的自在日子。

可他捨不得。受苦沒關係,他捨不得他受追捕,提心吊膽的過日子。

更捨不得萬一,有那麼一天被抓著,他腦袋要掉,曾經焐熱過自己的身子比陵水還刺骨...

老林一別,陵水相望,

汝作北雁,遺世孤鴻,

離苦自在,吾願足矣。

這是回京前,自己給他寫的最後一首詩   -   絕情詩。

***

登基後的第一道聖旨,令那人隨北伐軍出征,往後的五年,聽到他立功、進階,從當年的一個把總,高昇到今天的參將,帶著大捷的得意,班師回朝。

他是向著他的,禁軍中留了他的位置。加官進爵,開府建衙,明裏暗裏能給的、能提攜的,他從不吝嗇。

當滾滾沙塵,他的鐵馬踏破皇城,世人都說他痴了,可憐他恩將反被仇報,遭一手提拔的猛將簒位。

***

新帝登基一月,前朝太后落了個內宮干政的罪名正法。前朝皇帝被幽禁內苑,宮中人盤算著,驚弓之鳥般吊著膽子,深恐這位前主子的時日亦無多,自己就是覆巢之下的碎卵,無從倖免。

真相,只有寥寥幾人得知。

那天宮門撞破,大勢已去。他蛻下龍袍,素白的褻衣,襯得原來白淨的臉龐蒼白,可他笑得了然,心,也坦蕩。

為他的話,江山、皇權,有甚麼不能捨?

左右被上鐐,俘虜帶走,迎接他的卻不是穿心的刀鋒,而是那人扎扎實實的懷抱與深吻。

那一刻,他懂了,他篡的位,奪的國,是為了自己,為了老林中,陵水畔的一方自在。

如今,這片消遙落入軟禁他的小院,曾經他和母親居住的靠水小院。

曲水漣漣,水燈渺渺,淡黃的光暈不再是失寵的幽嘆,而是暖入心坎的明亮。

水榭中,他等待夜更濃,等待他的新帝,心存的盼望牽動笑靨。

看過一遍又一遍,愛不釋手,城破那天他連著他的絕情詩,親手交上的回字:

北雁南飛,之子于歸,

爾若有情,何愁離苦,

黃沙深塹,吾皆踏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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