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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01

新降臨的黑夜。

一隻體態豐腴的蟑螂一瘸一拐地靠近他,觸角晃了晃,爬上了厚紙板。

他的眼睛像夜貓似地亮起,儘管雙手仍然墊著側臉。

他伸出手、形似罹患紅斑性狼瘡的手,拿起一旁的菸灰缸,猛地往蟑螂砸下去。體液和血漿飛濺在厚紙板上。

儘管他依然側臥著。

他露出灰狼般的唇齒,咧起嘴,一手抓著屍體的觸鬚,將乾扁的軀體放上舌尖。

他早已沒有了味覺。

綠燈,車陣聲再次響起。

這是他在這座高架橋下過夜的第十七年。

在他眼裡,並沒有生命。

只有灰燼。

黎明。

被宰割的雞隻發出壯烈的鳴叫,從鄰近的魚肉市場傳入他耳裡。這是他每天的鬧鐘。

沒有人能相信,這個鬍渣滿面的男人是個十七歲少年。

他是霍崗,一個生在遊民家庭的孩子。

對他而言,高架橋下的水泥地就是他的家。這麼多年來,他都仰賴路口的垃圾桶維生,一般人摒棄的廚餘在他眼裡都會是山珍海味。至於身上的衣著,則要歸功於高架橋下的舊衣回收箱。

他的生活圈無非是高架橋周邊的街路,然而,他從未踏入附近任何一個店鋪。一旦他踏入店家,裡面的員工會拿起掃帚將他驅逐出去,因為在眾人眼裡,他不過是一個害蟲、社會的累贅,如同蟑螂一樣,可恨又可悲。

至於他的父親──霍子峰,雖然同樣是遊民,但在方圓五百公尺的遊民圈裡卻是令人敬畏的對象。儘管在凡人眼中終究是身無分文的可憐人。

霍子峰身世不詳,是個流落街頭的孤兒,在一位自號「白仙」的羅漢腳的撫養下長大。在這一帶,遊民圈是以「窟」為單位,白仙原本是「白窟」的長老,在國民政府遷臺後被驅趕到一塊水稻田,混入「稻窟」之中。有一天,他在稻田裡發現一個襁褓,便日夜呵護他,雖然食物不外乎稻草與洗米水,但這孩子仍舊平安長大。白仙本姓霍,名字不詳,在霍子峰十二歲時便駕鶴歸西,因此霍子峰也無從詢問自己名字由來。

之所以霍子峰在這一帶遊民圈名聞遐邇,乃因他結交不少幫派勢力,但正因如此,也樹敵不少。雖為一介遊民,霍子峰年輕時曾加入竹聯幫,並在某位堂主的協助下,成為稻窟的遊民首領。但最終因某些理念不合,他寧願當一個遊手好閒的流浪漢。

1980年代,十大建設促成公路的興建,水稻田也被高架橋取代,因此,「稻窟」改名為「橋窟」,現在的霍子峰便是橋窟首領。

之後,霍子峰四十五歲時結識一位寡婦,在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生下了霍崗。可惜,寡婦失血過多而死。霍崗成為了一個沒有母愛的可憐孩子。

至於霍子峰對兒子霍崗的照護可說是無微不至,霍崗遺傳父親的驚人生命力更使他能在惡劣的環境裡活到今天。

或許,這就是動物的天性。

霍崗是個不善言辭的孩子,在其他遊民孩子的眼中,他是個異類。身為異類中的異類,他未曾怨天尤人,只想好好度過一生、奉養父親到老。

十七年了,自己長大了,即使從未碰過筆,卻也從不仰慕正常學生的生活。

十七年了,父親也老了,即使不知道蒼老這個詞彙的定義,他卻清楚父親的青絲多了幾分斑白。

十七年了,隨著時代遞嬗、社會流遷,周遭的眷村也逐漸被合宜住宅所取代。霍崗意識到時代的變化,但他不知道科技的革新;他不知道如何寫作文,只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他不知道地球是圓的,只知道天是藍的、夜是黑的。

能平平淡淡走完人生,即是他最大的願望。

然而,再平靜的大海終究會有波濤,再平坦的山路終究會有彎道。

恐怕,他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了。

*       *       *

五月的陽光和煦,側臥在高架橋下的霍崗難得一次自然醒。

他的父親,霍子峰,依然躺在厚紙板上、鼾聲大作,濃密的鬍鬚上還停著一隻蒼蠅。

他緩緩起身,走出橋墩,踏出橋身的影子,九點半的陽光落在他臉上,令他眼睛睜不太開來。

市聲鼎沸,機車與行人絡繹不絕,薰風送暖,天空已經很久沒有那麼清澈了。行道樹枝繁葉茂,麻雀在枝頭上唱著歌,著實是個難得的好日子。

他一如往常走到對街,賣空心菜的老太婆照舊以異樣的眼光看他、修理機車的彪形大漢照舊以鄙視的眼神瞥他,但他始終不以為意。他走向路口的垃圾桶,打算尋找今日的早餐。

也許是晴天的氛圍,今天他想去遠一點的地方「覓食」,於是他並未放下腳步、筆直地往前方邁去。

過了下一個路口,便是他從未去過的地點。

左前方是一道鐵柵,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告訴他不能逕自闖入,因此,他小心翼翼地從鐵柵的縫隙看去。他看見孩子們成群打球、練跑,但他並不知道這是操場;然而,他曾聽聞父親提過「學校」這麼一個地方──已屆學齡的孩童都會到這地方上課讀書。

每個人都有好奇心,他也不例外。於是,他悄悄繞過圍牆,來到了學校後門。後門是一堵老舊紅磚堆砌而成的矮牆,矮牆後是整齊的樹叢。霍崗並不像其他少年遊民那樣遲鈍,他的身手尚算矯健,於是,他兩腳一蹬、便跳到了牆的另一端。

從樹叢的縫隙中,他看見一方草坪、幾株盆栽、還有四個在樹下吃三明治的年輕少女──事實上,他們的實際年齡未必比霍崗小。

其中一個女生拿起手邊一袋米穀、優雅地撒了幾粒在草坪上,倏忽,好幾隻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圍聚在米粒周遭欣然啄食。

一陣風吹過,鳥兒又飛往另一端的樹梢,少女們的視線移往消失在樹叢裡的鳥群,只見陽光從枝葉間穿透、灑在一座典雅的噴泉上。

這些景象是他從未見過的,第一次體會到其他年齡與他相仿的孩子們都有如此美好的生活,他的心窩彷彿被扎了一針。然而,命就是命,他早已別無所求,只想好好地、平平凡凡地度過這個粗衣糲食的人生。

回到了橋窟,霍崗的父親也已清醒。

「崗兒,你怎麼那麼晚才回來?」

老父拿起垃圾桶裡吃剩的五香乖乖,一邊問話、一邊將餅乾含進嘴裡。

「爸,我今天去了學校。」

雖說不善言辭,但這也僅限於對外人。對自己父親說話,霍崗可是直來直往、不修邊幅。

「學校?」

「是的,路口那裡。」

他伸手指向被車陣埋沒的街底。

「幹嘛去那裡?」

霍子峰露出一種不甚喜悅的狐疑神情。

「只是剛好經過。」

「那可不是我們這種人能去的地方!」

父親的嗓子提高,但絲毫沒有責備的語氣。

「為什麼?」

「那所學校不是一般的學校,他是私立的。孩子,私立的學校可比公立貴上好幾倍啊!你老爸是沒念過書,但是早有所耳聞。聽說在那間學校念書的學生家長都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咳…咳……」

長年待在高架橋下這種低溼環境的霍子峰早已染上了風寒,但他從不在意,也沒有要去醫治的想法──因為根本沒有錢去醫治。

「爸,還好吧?」

霍崗說道。

然而,他父親愈是不願意他去,他愈想前去一探究竟。

唱反調,並非青少年獨有的專利,而是人類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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