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出版社待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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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蔡韶笙他們又再次順利地出版了阮喬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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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我在出版社所做的都是瑣碎的事，慢慢才接觸相關業務，對其他人的職務也漸漸瞭解。除了蔡韶笙負責的比較廣泛，小李是美工，偶爾身兼排版，阿佩負責總體設計，張姐主要是會計，出版社裡的電話通常也是她負責接聽或轉出去。至於老周，他負責和印刷廠交涉，往來看印，每次他去印刷廠，通常要待上一整天。後來他讓我跟著他學。漸漸地，我在印刷廠花費的時間也變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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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很快，一眨眼兩年。兩年以來，日子跟以往好像也沒有不同，又絕不會相同。出版社在這兩年之間接下幾位新進作家的作品，出版後十分成功。阿佩設計的書本得了大獎，連帶出版社也打開了知名度。出版社開始賺錢，蔡韶笙終於還清銀行債務，用度寬裕起來。一方面工作量也重了，人事已不夠用，徵了幾次人後，蔡韶笙就在附近的一棟大樓租了新的辦公室，出版社便搬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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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早從蔡韶笙的家裡搬了出去。我在蔡韶笙家住了三個月，還是決定另外找個地方住。蔡韶笙雖不高興，還是不阻止了，她倒是堅持要幫我找。租房子的過程不怎麼容易，價錢和空間總不能同時滿意。最後，她打聽到她阿姨的朋友在明德那邊有公寓招租。頂樓加蓋的套房，空間不大，外頭又堆了許多盆栽。看在蔡韶笙阿姨的面子，房東太太算我便宜的房租。當下簽約，過了幾天，我就搬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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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裡的住戶有各種各樣的人，外地的學生，普通的情侶，或像是我這樣獨居。偶爾也有年輕的夫妻，通常很快搬走。大家打照面的機會不多，出入的時間彷彿有默契似的錯開。早上我下樓，有個穿套裝的年輕女人正在開信箱，是看過的房客。她瞥了我一眼，匆匆掉開。我低下頭，經過她走了出去。在捷運站上等車時，又見到她。我和她並不認識，聽過房東太太提起來，她在石牌的國泰保險公司上班。像是這樣的早上，我會在樓下或者車站碰見她。大概她也有些注意到了，平日我和她出門的時間差不多，碰到了，她便好像今天這樣有些侷促似的。我也並不打招呼。對誰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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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了捷運站，沿著馬路直走，過了路口拐彎，進了一幢辦公大樓。我上了五樓，出版社現在就搬到這裡。有些人已經到了，打著招呼，我點了點頭，到位子上坐下。之前蔡韶笙招進幾個新人，現在和我一塊跑印刷廠的還有個年輕男孩子，叫林為明，大家習慣喊他小林。小林也到了，他拿了昨晚修改的檔案與我討論，便一塊出門，騎著一部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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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春天。白天總像是蒙了霧，熱是熱的，陽光隱沒了，馬上涼快，還要下雨。在印刷廠，機器運轉聲轟隆轟隆，外頭也是轟隆不斷，春雷，午後下起很大的雨。裡外都是悶的空氣。印刷廠的師父休息了一會兒，倒著茶喝，也給我和小林倒了一些。我接過了茶，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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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說：「雨這麼大，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你們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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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道：「應該一會兒就停了吧？」他往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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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道：「怎樣？要約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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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哈哈笑，並沒有否認。師父又問他感情方面的事，他爽快交代。他早有個女友，公司裡的人也都知道。他們聊了一下子，注意力轉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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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先生呢？有沒有對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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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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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道：「怎麼不找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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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笑道：「廖哥有沒有認識什麼女孩子呀？不然幫忙介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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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哥笑了：「我有認識的，我還不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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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閒扯起來。我默默地喝完了茶。再待上一會兒，確定了幾項事情，雨真是停了，我和小林趁機離開。小林坐在機車上，他把安全帽遞給我，突然道：「小趙哥，你平常都去哪裡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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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沒有去哪裡。你的安全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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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拿起另一頂安全帽戴上，一面說：「我看你常常在公司待到很晚。你怎麼不交個女朋友？我認識一些不錯的女生，給你介紹，怎麼樣？對了，小趙哥你幾歲？等等我猜一下，唔，我看，你不到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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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三十三歲了。我並沒有回答。況且找對象？造孽罷了。小林看我始終不作聲，大概覺得無趣，閉上了嘴，終於發動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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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出版社，蔡韶笙就打了內線電話過來。我到她的辦公室去，門沒有關。我敲了一下，喊道：「學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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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坐在辦公桌前，思索著什麼，聽見馬上看來。她道：「已經過了兩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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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不解：「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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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道：「截稿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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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記得了。兩年了，又到了阮喬交稿的時間。我道：「他沒有打電話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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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搖頭：「沒有，本來我想他難得拖延，也沒關係，誰不拖稿。可是我打電話，打了兩天，他一直沒有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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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有些遲疑地問：「要去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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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韶笙道：「我就是這麼想，所以我找你，能不能麻煩你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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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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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兩年，再次去到瑞芳，還是坐火車。火車站內外看上去沒有大改，就連街上的房子與氣氛也還是兩年前的樣子。我照著上次的印象，很快來到阮喬住的公寓。樓下的補習班招牌還在，但是拉下了鐵門，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營業。我繞到過道後面的公寓大門按門鈴，按了很久，一直沒有動靜。我猶豫一會兒，拿出手機打了阮喬家中的電話。鈴響了好幾聲，遲遲沒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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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背後響起聲音：「你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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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嚇一跳，轉過了身，見到一個婦人。她十分防備似的打量著我。我忙道：「不好意思，我要找住五樓的一個老先生，我打過他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起來，剛才我按門鈴，也沒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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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道：「哦，我知道那個人，我就住在他的對面。他沒開門啊？不會有事吧？」她說著，走上前，用她的鑰匙開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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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著婦人上了五樓，按了右側門外的電鈴。婦人沒有立刻回到她的家，在我背後探看。她小聲說：「要不要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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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又按了幾下電鈴。仍然沒有動靜。我乾脆拍了拍門，喊道：「阮先生，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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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門打開了。我一頓，看見有一隻白皮包骨的手扶住了門板，慢慢露出一張瘦削的蒼老的臉，就是阮喬。他兩眼睜睜地看來。他神色彷彿不快，聲音沙啞：「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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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身後的婦人道：「還好沒事，交給你了。」就匆匆進了她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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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透過鐵門欄杆縫隙朝裡頭探看，聽見阮喬喘息沉重，仔細看看，他的臉色並不好。我怕他聽不清，放大了音量：「您還好嗎？您能不能開一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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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道：「小聲一點。」他馬上掩嘴，連咳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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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時不語。阮喬喘了口氣，又往我看來：「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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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我是出版社的人。唔，兩年前我來過，您，您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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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又咳了起來，半天才停下。他道：「你走吧，我叫你來，你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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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一副彷彿隨時會昏倒的樣子，並不敢走。我猶豫著道：「您是不是生病了？您開一下門，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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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瞇縫著眼看了我一會兒，總算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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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進去，帶上了門。回頭看他，他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扣子也沒有扣好。他看起來似乎比兩年前又瘦了，臉色蒼白。他彷彿很吃力地站著。我忐忑地問道：「您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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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沒有回答，他身形隱約一晃。我連忙要拉他。他避開了，我還是碰到他的皮膚，燙得不行。我一怔：「您在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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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口氣不好：「我知道。」他不理我，自顧自進去裡面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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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原地，便看看屋內的情形，不只走道，桌子上沙發上全都堆著東西，報紙、雜誌、大大小小的盆子杯子。屋內充斥一股陳舊的味道。不知道多久沒有清潔了，地板上桌子窗戶全都積了灰塵。我走到裡面，阮喬剛剛進去的房間似乎就是書房，然而簡陋，沒有擺什麼書，桌上一摞稿紙，幾枝筆，喝水的杯子，一串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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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除了桌椅，還有一張小床。阮喬就躺在那張床上，他拉了被子蓋住身體，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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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探地道：「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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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沒有睜開眼睛，他出了聲：「不要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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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這樣子，不知道怎麼辦，便回到客廳。我打電話給蔡韶笙，告訴她情形。聽說阮喬生病，她嚇了一跳，但是她一時也不能走開。她拜託我照顧：「你等他好了一些再離開，到時你直接下班。有任何事情，記得馬上打電話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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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了好。掛下電話，再到書房，阮喬彷彿睡熟了，他的呼吸濃重，夾著奇怪的咻咻聲。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萬一他死了。我彎下身，輕推他的肩膀，喊他：「阮先生，阮先生，我，我帶您到醫院去看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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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依然沒有睜眼，他拉高了被子。我看他有反應，忙又道：「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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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霎時翻了身，背對著我道：「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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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您在發高燒，這樣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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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道：「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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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您不能這樣發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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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不理會。我沒有辦法了，說：「不然也要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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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才道：「藥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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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起身，到桌子前面看看，水杯旁邊真是有個藥盒。我拿起來，發現裡頭是空的，已經吃完了。我回頭看了床上的阮喬一眼，他動也不動。我掉過頭，想了想，取了桌子上的一串鑰匙。我到門口試了試，確定鑰匙可以用，便出門下樓。問了附近麵店的老闆，在路口一間藥房買了幾種成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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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阮喬家裡，阮喬依然躺在書房的小床上。他維持同樣的姿勢，沉重地呼吸著。我倒了杯水，拿了藥片，在他的床邊蹲下來。我開口：「阮先生？」喊了好幾聲，才聽見他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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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過身，打開眼睛。我道：「先吃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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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看了我半天，才慢慢地撐著身體坐起來。他接過水杯，服下了藥，他喝掉半杯的水。他重新躺了回去，拉起被子：「走吧，我沒有寫完，沒有東西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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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您應該回房間躺著，會比較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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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喬道：「不想走？那去把水槽的東西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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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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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廚房，同樣亂七八糟。我瞧著水槽滿滿的杯盤，捲起袖子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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