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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十三【上】

憑空出現的聲音嚇得小蒼蠅大叫一聲,公孫嬋抬起漾滿天真笑意的小臉大喊:「三十三你回來啦!」

一名青年走了過來,二十歲左右模樣,四肢細長,胸到腹幾乎一條線平直而下,體格甚是纖瘦。前額的髮有些過長,遮住大半略無血色的臉龐,一雙眼睛透過髮隙看人,像兩汪靜幽幽的無底黑潭。

小蒼蠅驚得語無倫次:「你怎麼……我想的……那個話……你……」

三十三瞥了小蒼蠅一眼,直接走向公孫嬋。

「來,妳最愛吃的蒸小包和蓮花酥。」

公孫嬋一聲歡呼,迅速坐起。

那蒸小包小巧如嬰拳,外層是飽軟光滑的包子皮,中間夾著一層平抹的薄泥肉餡,特色是添加了西域傳來的胡椒,去腥添味,滋味特別新鮮爽口。蓮花酥內填蓮蓉泥,經油炸後色呈淡紅,外皮層層舒展如蓮瓣盛放,十分漂亮美觀。碧竹漪茶亭這兩樣小點不只遠近馳名,亦廣受自家城民喜愛。

公孫嬋一口一口開心地吃將起來,笑得眼睛瞇成了細縫,兩隻腳懸在空中盪來盪去。三十三在她旁邊空位坐下,兩人就著長板肩並著肩,他看著她微笑,不時伸手抹去她嘴角殘屑,眼神裡盡是溫柔疼寵。

看著那真蓮花也似的精巧細點,小蒼蠅不禁想起現在的小姐還很喜歡花,不只欣賞,偶爾還會吃,而且只吃花心部份,於是她有時不免質疑小姐是當真喜歡這蓮花酥的滋味,或是單純因為它是花的形樣。

小蒼蠅也想坐到長板上歇一口氣,不過那裡沒多餘的空間容納她,就是有,迫於三十三的眼神壓力她也沒那個膽子介入,於是找了塊乾淨的地方就地而坐,以手搧風,對他倆以小姐和隨從身分來說過於親暱的互動早就習以為常。

她記得三十三是在公孫嬋復活約一個月之後,公孫老爺上月靈廟巡視廟況時一併帶回來的──老爺只要在家,便隔三差五地親自登廟審視廟院現況,不假管事之手,以表敬誠之心。

公孫家並不缺僕從,公孫老爺的意思是如今女兒活潑好動,宅中熱鬧處冷僻處皆探玩不拘,甚至還會趁僕人不注意時想偷溜出門,幸虧及時發現攔下了人,否則一個不解世事的姑娘孤身在外遊走,雖說時下太平安治,公孫家亦與外無怨,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光是想就教人捏把冷汗。即便加上一個貼身小婢,同為弱質女子,當真遇上壞人惡少怕也無濟於事,不如置一位隨行僕從加以護衛。而家中人手各有職路,不便再行調動,正思量著這事時就在月靈廟遇見此人,時機湊巧,公孫老爺心道莫不是廣寒娘娘的指點?想來亦是有緣,便由他填了這個缺。

說白了就是當爹的疼女兒,鬼門關前踅回來的可貴性命,只要安安泰泰地活著,好動些不要緊,多雇個人也花不了公孫家多少銀子。

說穿了就是個陪玩的差活,不過須得啣尾隨護,不離不棄,以公孫嬋安危為先,自身居後。但就小蒼蠅跟著奔前走後四年看來,小姐再怎麼蹓躂也不過在凝月城範圍打轉,城治安良,一年半載也不一定出得了一件大惡之事來,更顯得此缺肥得流油,簡直是樂呵著等發餉的美差,因此羨煞不少年輕僕眾。

且說三十三初來乍到,趙管事帶他熟悉環境時,小蒼蠅正巧經過兩人,聽見了一番對話:

「十三,這是大通舖,以後你也睡這兒。」趙管事說道。

三十三回道:「是三十三,不是姓三名十三。」

「啊,這麼說來,三十三是你的稱呼,而不是名姓?」

三十三點頭:「叫我三十三就好。」

那也是個奇怪的稱呼啊,小蒼蠅心想。也不知為什麼他不肯自道姓名,老爺怎麼會用這樣一個故作神祕又來歷不明的人呢?

三十三的怪異之處不只有名字。

那段時間因著公孫嬋復生後的處處異奇,使得小蒼蠅對周遭任何奇怪的人事物十分敏感。他第一次由公孫老爺親自領見給公孫嬋時,那飽含著欣喜、眷愛和難以置信的神情,令她記憶猶新。

難不成他對小姐一見鍾情?卻又不像,倒像是找到了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而這寶貝變得價值連城似的。

自老爺子指派到離去,他的目光不曾稍離公孫嬋片刻,等到老爺走了,剩下他們三人時,三十三看著公孫嬋的眼神柔得像要融了雪,只聽得他輕聲一喚:

「曉蝶。」

小蒼蠅一怔:「等等,你叫誰?」

「曉蝶,是我。」三十三凝視著公孫嬋。

公孫嬋睜大了眼睛,茫然不知以對。小蒼蠅忍不住打岔道:「三十三,你叫誰曉蝶呢,小姐不是這個名字,是嬋,公孫嬋。哎,不是,你也不能直喚小姐的閨名呀!哎唷,這……」

三十三對小蒼蠅的話恍若未聞,逕自走到公孫嬋前頭,抬手輕撫她的頰,微笑道:「妳這樣,這樣……很好,真的很好。」

公孫嬋只是瞅著他瞧,竟不知閃避。一旁的小蒼蠅急得想一把推開三十三,不料他看似瘦弱,這一下竟推他不動,他身子只晃了一晃,轉頭不耐地瞪視她。

他藏在髮後的眼睛比毫無遮掩來得氣勢凌人,小蒼蠅給他看得心驚,吞了口唾沫強作無懼地立在兩人之間。

「三……三十三,男女授受不親啊,而且你是下人,尊卑有別,你別對小姐動手動腳的,當心我告訴老爺夫人去!」

三十三只是冷瞟她一眼。

「無聊。」

當晚睡前,小蒼蠅一面整理著公孫嬋的髮,一面有一下沒一下地隨口閒聊,聊到三十三時,她問:「小姐,妳認識三十三嗎?」白天他守著她們簡直寸步不離,有些話不好在他面前跟小姐提,這才憋到只剩兩人的時候。

「怎麼不認識,他不是才來嗎,妳就不記得他啦?他白天可一直跟咱們在一起的。小蒼蠅,妳記性這麼糟糕?」

小蒼蠅嘆了口氣:「我指的是以前,小姐,今天之前。」

「噢,」公孫嬋搖頭:「不認識。」

「這可奇了,他那樣子好像認識妳很久,而妳也應該認識他似的。」

公孫嬋皺起眉,想了想道:「我沒見過他,可是……他的聲音我好似在哪兒曾經聽過,有股說不上來的熟悉,可我想不起來。」

「他還喚妳曉蝶呢,真是奇怪。小姐一點印象也沒有嗎?」

「曉蝶……曉蝶……」公孫嬋喃喃唸著,對著銅鏡只是出神,一臉茫惑。

小蒼蠅心想,若是曉蟬還說得過去,何來緣由是蝶呢?

怎麼搞的,公孫家突然蟲子滿天飛了。

翌日一早,公孫嬋梳洗完畢,一踏出房門就看見三十三站在院子裡。

「曉蝶!」他笑吟吟地迎上前來。

「要叫小姐!」小蒼蠅糾正。

「沒關係,」卻聽公孫嬋開口:「我覺得叫曉蝶挺好的。」

小蒼蠅臉瞬間垮了下來。

「小姐……」

這一來氣勢就弱了,她瞪了似笑非笑好像有點得意的三十三一眼,退到一旁偷覷時機,準備他一有親暱動作便要擠進兩人之間擋阻。

「曉蝶,這是我給妳織的。」三十三展開他拿在手裡的東西替公孫嬋環上,是一條披帛,質地輕軟,造功細膩,端的是件上品。

「你織的?」小蒼蠅不可思議地執起細看。「男人怎麼可能會這些女紅細活,而且這樣的細緻手法,連女人都不一定辦得到!這該不會是你買來的,卻說是自己織的來討小姐歡心吧?」

三十三看也不看她一眼:「閉嘴,蒼蠅!」

小蒼蠅倒吸一口涼氣,高聲叫道:「我不是蒼蠅!」

「妳不叫小蒼蠅叫什麼?」

「我……」小蒼蠅脹紅了臉,實在氣不過,轉頭討救兵:「小姐,妳聽他好生無禮──」

公孫嬋全然未聞兩人鬥嘴,摸著織有蝴蝶花樣的披帛,一臉掩不住的喜愛,聽見她喊才抬起頭。

「什麼?」

小蒼蠅哀怨地閉上嘴,三十三微笑看著公孫嬋,問:「喜不喜歡?」

她用力點頭:「嗯!」

「那我往後再縫製些衣裙給妳。」

公孫嬋笑得純真:「好啊,謝謝你!」

小蒼蠅看著互視而笑的兩人,忽然覺得自己像摸不著頭緒便莫名被阻隔在外的餘人,全無立足之地。

怎麼搞的,這才來一天的外人憑著一件蝶織披帛就收買小姐的心了?  

自此三十三每隔一段時間便送衣物過來,襦裙、半袖、大袖衫,後來公孫嬋身上衣裳全出自他的手藝了。這一來自然便引起諸人疑問:為何小姐穿的衣衫全是不曾見過的?一問之下得知三十三巧手出精工,皆盡讚歎不絕,若非他微言婉拒,家中女輩可要排序下訂了。不過他倒是略懂人情世故,送了一件莊重典雅的大袖衫給公孫夫人,令她對他增添了不少好感。

小蒼蠅卻對三十三仍是存有疑慮,心想他白天寸步不離,該是晚上才有空閒進行織繡女紅,便去問同睡一個通舖的其他人,他們卻說三十三跟他們一樣熄燈便睡,沒見他做過什麼女紅,不過眾人睡死之後他是否醒來工作就不得而知了。

得不到答案,小蒼蠅便趁著幾次夜晚偷偷摸摸去到通舖外頭等候。織繡什麼的總要點燈吧?若不想驚動其他人,再有的可能性就是偷偷出來進行,何況織作那麼費日的工程,府中又無織作機,他定是外頭跟什麼人借的機臺,那就非得出外不可了,她只要守在這兒,察看房內有無亮光,或是他有沒有出現即可知曉。

想不到連日呵欠的結果是次次落空,房內除了幾個男人此起彼落的雷震鼾聲以外,從無其他動靜。小蒼蠅於是斷定那一定不是他親織親繡,就算他那一雙纖長好看的手指的確有那麼點衣匠的味道,但除非他能盲繡,否則絕無可能。

話雖如此,那幾件衣裳的質料卻非坊間常見,就連見識不凡的老爺亦辨不出來歷。老爺猜測,當朝與中土之外邦國交流繁盛,所帶來的新奇之物難能盡收眼底,說不定是異國之物。

這樣一來,便讓三十三的來歷益加神祕不可測了。憑他雙手之巧、可得罕物之能,就算成不了公孫家這樣的一方之富,小貴小富當是垂手可得,何必當人家奴才?若他真只是個奴才,哪買得起那樣的精緻衣物?繞來繞去,線頭便又回到公孫嬋身上。

不管怎麼說,他的目標鐵定是小姐,太顯而易見了。

只是推敲出了目標,卻無法得知其原因和目的。為免打草驚蛇,小蒼蠅自許監督之職,不動聲色地觀察三十三的言行舉止,若欲為害小姐,她一定得阻止。這倒容易,她是小姐的貼身小婢,他是小姐的貼身隨從,三個人不湊在一塊兒都難,不擔心沒有機會監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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