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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THE PAST

     男人又來了。

      他不知道男人的名字。男人從不說,他也從不問。

      男人隔三岔五總會來找他,不僅找他說說話,也找他做愛。

      他想他真是徹底迷上他了。

      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數不清多少次,醒來發現自己一身襤褸歪倒在陰溝邊上。腦袋脹疼得難受,像有把頓器敲擊著後腦,自己頹喪得像塊扔在垃圾堆裡的爛抹布,渾身青紫、還發著酒臭。年輕的孩子仰頭靠牆,半睜的雙眼望向頭頂的天空,那天空如此狹小,小得卑微,好像擠壓在層疊錯落的屋瓦間喘息。

      遠處有貓叫春,那呻吟抑鬱喑啞,像低喚了整夜未休。而在他的身上,也同樣沾滿惹人嫌棄的味道,血液、精液,酒精與尼古丁,在這條黑街,惡臭終年不散,同罪惡蟄伏在見不得光的角落。

      用不著照鏡子也能想像自己如今墮落成什麼模樣,罪孽如他,嘴邊忍不住扯開一抹嘲諷的笑,他不僅笑自己的狼狽,也笑自己的苟延殘喘。青年的眼珠子還是死盯著天空,天上肯定掛著黎明初升的太陽―只可惜連太陽也不肯照進這條陰溝。

      虛弱的笑紋抽動嘴角的挫傷,疼得他垮下臉來―青年徹底放癱了身子,像繃斷的弦再也使不上力。他的身體好沉好沉,夜夜歡騰像坦克不留情的碾壓,也像千鈞重的鐐銬―他感覺自己累得連根手指也抬不起了。

      二十幾歲的生命,馱著二十幾年的疲倦。

      男人伏在他身上親吻,吻了好久好久了,像一場蠶食鯨吞的儀式,他總是先從腳尖開始,細碎的吻一路爬上腳踝,再到小腿肚、接著是大腿根―

      「小玫瑰、小甜心―」男人總是胡亂叫他,反正名字在這裡一點也不重要「你是不是想我想得吃不下飯?肚子裡一點油水也沒有,身上這些皮肉傷怎麼好得了―」

      「你不喜歡麼?」他將腳丫子架到男人的肩上,勉強扭了扭腰,換個姿勢躺好「這些東西……」青年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那兒歪歪曲曲躺滿了烙過的痕跡,有些沉澱著焦黑與暗紅的混濁膿泡,有些則新生了嫩肉,顫巍巍地暴露在空氣中,像粉紅色的小蛇「有一半是你的傑作―」

      他同他擁吻,同他廝磨,更同他做愛。做愛的過程不忌葷素,什麼玩意都能嘗試―反正客人願意多付點錢,他也甘願。

      男人的手滑膩異常,像抹了什麼香料油脂,不停游走在他的身上。青年瞇著雙眼,悶哼了幾聲,撕裂的痛楚與不適感早隨著一次次的進出習慣性地麻痺了,他好早前便不再感到痛,或者應該說,痛覺不知在多久前就消失不見,如今的他躺在床上,只會一遍一遍,隨著男人帶來的快感推上高潮。

      「你越來越適應了,親愛的。」男人清楚感到自己被溫熱的肉壁緊緊包覆,情欲的舒爽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從我遇見你整整一個月了,你終於也記住我的形狀了嗎―」

      溫軟的愛意像化開的軟糖,將兩人雙雙攬進甜膩的慾海。男人一方面前後擺動腰桿,另一方面拾起身下人垂在榻上的雙手,讓他圈起臂膀勾住自己的脖頸。

      「說你愛我。」他在他耳邊低喃,一次一次,青年的嗓音慵懶得像呢噥囈語「說你要我,說你還要―」

      即使是逢場作戲也沒有關係。

      一次也好,他想聽人給他承諾,他想要那份遙不可及的踏實―

      「你叫什麼名字?」

      他記得兩人第一次在這狹小的房間裡完事後,赤裸的並肩躺在一起,男人這麼問過他。

      才是初春時節,一個喧鬧聲稍息的週末夜,寂寥似乎夥同窗外夜色的寒意,一點一滴滲進骨髓。

      「這很重要嗎?」他這樣回答他,笑起來的眉眼中含著三分狡黠七分迷醉,接著低下頭往男人唇畔索吻「我是誰都沒關係,你既然付了錢,這一夜愛怎麼叫我都可以。」

      他突然感到無比的飢餓。

      是那種彷彿無底黑洞般永遠填不滿的飢餓,這飢餓嚙咬他的理智、他的知覺、以及他的自尊。

      流落到這條街後過了無數個夜晚,他同無數個男人做愛,他們每個人對待他的方式都不同,每個人的個性、態度、癖好,各有差異,但是唯一相同的,卻是那份渴望填補的空洞。

      心裡的空洞如果不補起來,人總有一天會生病的。

      他們將欲望發洩在他的身上,他們把老二塞進他的屁眼,撞擊他的臀部,碾壓他體內最敏感的一點,他的雙腿分得越開,就越能取悅他們。起初他痛苦地認為,趴在那裡撅起屁股供人侵犯無疑是種羞辱的被征服,他曾經悔恨過自己的墮落,也憎恨過這條街的罪惡,然而從幾何時,他自己竟也沉溺其中,無數人飢渴而無以填滿的慾望像四處蔓延的傳染病,沒等他回過神來,自己竟也身患痼疾,染上一身洗不清的罪孽了。

      「不要輕易放過我,請給我更多。」他滿含著淚向他傾訴,隨對方的律動而搖晃,肉體不斷碰撞發出淫靡的聲響「讓我感受更多,比更多還要更多―」

      更多的痛。

      他在內心無聲吶喊。自己操他媽就是個賤貨。

      心已經碎了,能上哪找來更痛的痛來遮掩呢?

      「寶貝?」他聽見男人輕咬他的耳朵「舒服到暈過去了嗎?」

      青年翻過身來,睜著迷濛的眼睛看他。

      「夜還長,」他細細用舌尖舔舐他的頸窩,頸窩下的大動脈正突突拍搏,連動著心拍,昭示彼此熱烈的心意「不准睡,甜心,我們還沒完―」

      他想他也愛上他了。至少男人的臉是他喜歡的類型。

      他上癮了。他對男人進攻時的力道上癮,對男人提槍捅入自己體內的快感上癮,對男人的愛撫上癮,對男人施在他身上的任何拍打、啃咬、吸吮上癮,同時也對男人的味道上癮。

      毫無預兆的,青年想起獨自留在家鄉的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

      夜這麼長,他是否還一個人在暗中哭鼻子呢?

      「Butt   chugging?」

      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青年不禁立起了寒顫。

      「酒精灌腸。」男人向他解釋。他們總是先辦完正事,再找別的樂子玩。

      「比喝酒還要更直接的飲酒方式,」他捧著他的臉,一遍一遍,像舔著幼崽般安撫他「我會把那些寶貝一點一滴從你的肛門灌進去,讓你的身體直接吸收他們,像這樣的話―」男人一口咬在他的唇上,不輕不重,剛好見了血,像女人抹的胭脂「能讓你體驗更極樂的快感――爽到足以忘記現在的一切。」

      花街裡的流鶯沒什麼選擇。

      客人們付了錢找娼妓尋歡,不是來憐惜他們的身體的。

      青年說,我不需要廉價的憐惜。他心想,多少都好,我只要你帶給我痛。

      他們張嘴親吻,舌頭探入彼此的口腔,一寸一寸,細細地搔刮牙齦,交換著唾沫,四片溫軟的唇瓣時而輕慢時而急促地交纏,發出啾啾的水聲。這個深吻持續了很久,兩人的牙齒喀在一起互不相讓,於是他終於也嚐到了血腥的鏽味。

      「要開始了,親愛的。」一縷銀絲牽在彼此之間,他們離得很近,近得能嗅到對方的鼻息,而他卻戀戀不捨,忍不住再次仰頭親了一下他的嘴。

      「―全部都給我,不要手下留情。」

      酒精灌腸足以致命。

      青年躺在床上,赤身裸體,他感到下體一片濕滑,精液、血液、與酒精全黏糊在一塊,他甚至不敢肯定,那裡頭是否摻有海洛因的粉末。

      他的身體徹底麻痺了,他虛脫得厲害,但是無論淚水或汗水卻通通排不出體外,好像渾身的液體隨著早些時後的射精一併榨得一點不剩了,他那副胴體如今蒼白、削瘦、醜陋得可怕。他回想起彼時的瘋狂,感覺自己死過不只一回。

      但他永遠不會忘記男人的身體。

      一個多月來,每當他夜裡解著他衣扣的時候;或在雨後朝陽初升之時,吮吻著他的胸膛與小腹的時候;又甚至當他親手拉開他漲得鼓鼓的褲襠,探下身為他口交的時候,青年都無法將自己的目光,自男人隨呼吸起伏的身體線條上移開。

      好比此時,他望著盤踞在他壯碩身軀上的蛟龍與紅花,竟看出得神,以至於忘了是時候該翻身了。

      「你好漂亮。」在男人以手背輕拍他的面頰時,他這樣說道「我喜歡這條龍,他從你的右心窩繞過脖子,再接到左心口的位置―」青年喃喃低語,手指隨著圖騰輕描在對方身上「我也喜歡這簇玫瑰,他從你的胸膛分兩路長到了兩臂的肩頭……」

      「小玫瑰,你也很美。」男人咬著他的臉龐道「先翻身好嗎?你喜歡的話,改天我帶你出去刺朵花。」

      「跟你的一樣嗎?」他聽話的轉過身,抬起了屁股,心裡卻想問「這條龍嘴裡含的花,我可以把它當作是自己嗎?」

      他真是病重得不能再重。

      他徹底淪陷了,淪陷在三個多月前的自己還深惡痛絕的黑暗中。

      他聽到軟木塞瓶蓋被瞬間撬開的啵的一聲。

      男人將抹上凡士林的塞嘴放進他的後穴,此時青年的肛門口還正因為先前放縱的性事,而微微收縮著。

      「好寶貝,」男人似乎很滿意,手掌重重捋過青年的下體,惹得對方一陣發顫,掌間揩出了一泡精液「咬緊點,我們可不能浪費一丁點的冰鎮雪利。」

      大約是看出他對新玩法的害怕與局促,男人低下頭,往他的眉心送上一個輕柔的吻。

      得到安撫的青年感到了滿足,開始說服自己擁抱這場陌生的麻醉迷幻。

      「尊嚴跟下限全見鬼去了,那時我根本把什麼都丟了―」好多好多年後回憶起這件往事,青年只推說細節老早記不清了「我當時大概真的愛上他了……有點病態,或許類似斯德哥爾摩症的情況―雖然他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加害人…但我確實愛上了他所帶給我的摧毀與瀕死―」

      括約肌絞緊了塞嘴,膠製的軟管輸送酒精滑入腸道。

      冰涼的液體剛與敏感私密的肌膚接觸,煞時便激起了可怕的顫慄,青年忍不住嗚咽出聲,他感覺自己根本無力招架這種遠別於肛交所帶來的直腸刺激,冰涼的刺痛很快轉換成熱辣的灼燒,青年痛苦地搖晃著屁股,卻依舊甩不開身後汩汩而來的凶器―他開始放聲求饒。

      「怕什麼呢?誰都有第一次的,」男人並不領情,他清楚青年的體質―他就是愛來這一套「趴好了,誰讓你叫床叫這麼大聲,是把這東西當作我的大傢伙嗎?」

      他一手粗暴地按住他的後腦勺,將人死死壓制在柔軟的床榻上,另一手則二話不說,一掌拍在青年觸感極好的屁股蛋上,眼見細白的臀肉即刻晃動,緩緩浮現出一抹粉紅色的巴掌印。男人望著對方美好誘人的臀股曲線,這景色讓獵艷無數的他也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甜心……」他低啞地喚道,溫熱的雙掌按在對方平坦的腹部上畫圓「快點―等我們把你這小肚子喂得飽飽的,待會就很舒服了―」

      事實證明,年輕人的菊花是相當萬能的,只要經過調教,不管什麼垃圾都能往裡頭塞。

      就像嫖客與娼妓,藉由玩弄這些愚蠢的把戲,讓老二與屁股獲得滿足。

      拿異物插入直腸以獲取快感,稱不上什麼新鮮事,不過拿酒精直往腸道裡灌,卻是一種讓快感無論強烈度或持久度,都遠超過毒品的吸收方式。

      「你的腸子裡不會有能夠分解酒精的酶,」男人耐心地摩娑對方的下腹部,感受那裡柔軟的肚皮漸漸鼓脹起來「已經開始醉了嗎?好孩子,這才灌了半瓶進去呢……」

      比起用上面的嘴巴正常地喝酒,顯然下面的嘴巴能更快速攝取高濃度的酒精―而且是以倍數計的,直接透過血液和身體立即吸收,最終到達肝臟,甚至蔓延灼傷其餘的五臟六腑。年輕的男孩縮著肩胛趴臥在床榻上,他柔韌的腰肢因為掙扎而歪曲著,往下連接的兩團豐翹的臀肉,末端皺起一圈紅腫的括約肌,括約肌的外圍沾黏著晶亮的潤滑劑,裡頭緊緊插著跟注滿冰涼烈酒的輸送管。

      男人一隻手還探向他脆弱的前端,來回賣力地撫慰著。

      「不…不行了……這、這樣下去―會死――」

      他張著嘴,卻幾乎發不出聲。

      唾液隨他身體的前後晃動跟著低落下來,拉成長長的一條銀絲,也像掛著小巧的珍珠。

      男人緊緊抱著他,從青年的背後,來回挺動自己的下腰,將同樣勃起的性器沿著對方的臀溝磨蹭,他的速度很快,像發了狂般,硬挺的肉棒一下又一下碰撞在身下人的臀丘上。事實上,青年喊停的嗓音他不是沒聽見,只是生物的本能此刻凌駕驅使著他,讓男人再次毫無顧忌地伏在對方身上,逞欲得像頭野獸,暴力征服的快感好比助興的催情劑,叫他無視身下獵物嘶啞淒厲的悲鳴。

      「寶貝……」他強扭過他的頭,往他帶血的唇上重重親了一口「你不會死、你可舒服了……好舒服,我們以後也還有好多好多、像這樣的夜晚要一起過――」

      他信了他隨口的承諾。

      即使身體耽溺在酒精中毒的慾海,眼眶也不禁顫抖著掉下淚來。

      他早已奮不顧身地,深深愛上他的瘋狂、暴力、與一切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

      我們是群瘋子。

      他對他說。

      我們對酒精的渴望像黑洞,永遠深不見底。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獨自漂浮在沉黑的大海,海面上四顧無人,甚至一艘船、一抹燈光也不見蹤影。

      海天無涯,四周詭異靜謐得連丁點的聲響或氣息也沒有。

      他喊破喉嚨想要求救,不料自己的嗓音卻也好似被周遭那片深沉的黑徹底吸納一般,聽也聽不見了。

      潺潺的水聲,過量的酒精,還有疑似興奮與催情的藥物粉末。

      他重新在一片麻木中緩緩睜開雙眼。

      勉強轉著眼珠子,看見天花板上掛著那盞低瓦數的暈黃吊燈,玻璃罩底下布滿黑色小點,大約是躺著趨光蚊蠅焦黑的乾屍。

      一樣的鬼地方,一樣的夜。

      還好。他終於鬆了口氣。又一個失憶的夜晚,這與過往無數個夜並沒有什麼不同。青年想著,今次他總算沒有和人玩到醉倒路邊,僅僅是昏死了一會而已。

      起初脖子以下完全不能動彈,他的神智尚未歸位,因此並不感到害怕,青年反射神經般想到的,只有男人是否還在他的身邊?

      等到知覺一點點恢復,青年逐漸能動動手指,或者嘗試遙控自己看不見的胳膊與腿彎。他急著想快快坐起身,因為心底仍揣著那份滾燙的執念,是多麼多麼地渴望再同那人獨處一陣子―

      妓戶的小窗落滿塵埃,灰膩膩的毛玻璃上沒來由開出一朵又一朵的小紅花―從對家的招牌上反映過來的。榻上一對沉浸在情潮餘興下的人兒,兩副赤精大條的胴體此刻也像開滿了霓虹燈花,綠芯紅瓣,灼灼熒熒。彼時華燈將熄,這許是黎明前最後一簇璀璨的煙花。

      男人啵一聲將塞嘴拔出他的體外,青年抖簌簌一顫,感到大泡大泡濕滑黏膩的玩意,從腿縫間汩汩流淌。

      「我―我痛―」他啞著嗓子告訴他「全身都痛,像火在燒……」

      酒精沿後庭竄入體內,每一陣劇烈的暈眩無不伴隨著難以言喻的興奮。

      這份極致的快樂無疑拖曳著極致的痛苦。然而這一切,確確實實,正是我所渴求於你的。

      「我臉紅了嗎?」他悄聲問他道「我讓你舒服了嗎?我表現得好嗎?」

      酒精清空了腸道,肛門處傳來難以忽視的刺痛,但是這份古怪而熱辣難忍的不適感,卻絲毫不為青年所在意。

      「還有下次嗎?你還會再來找我嗎?」他急切地想聽到內心最渴求的答案「……你喜歡我嗎?」

      你可能帶我走嗎?

      有太多的話,儘管到了最後,仍是緊梗喉頭,不敢洩漏半字。

      他的憋屈,他的心酸,甚至是他藏在心底最最卑微的愛慕和想望,仍是抵不過那份根深蒂固、占據他命運最為濃厚強烈的自卑與恐懼。

      「還有下次,只要你等我。」他的淚只來得及掉在心裡,理智催促自己,快點牢記下男人親口送他的一字一句「我可喜歡你了,寶貝兒,你總是讓我舒服。」

      男人從床頭抽來紙巾,伸手替他揩掉下身一蹋糊塗的穢物。

      他望向他如死人般蒼白的臉,不發一語。而當青年終於也發覺了來自對方的凝視時,他選擇強忍著撐開嘴角,努力咧開一抹微笑。

      「天快亮了,」男人告訴他「還有最後一件事沒完成,你撐得住嗎?」

      青年動彈不得。

      他的身子早壞到骨子裡去了,但他總是說可以。

      「你跟我說過,即使得不到一個人的愛,也寧可要得到他的恨,對嗎?」男人放下手中燃燒的捲菸,伸臂一攬,輕撫對方的臉道「你很死心眼,你知道嗎?」

      「我知道。」青年在暗中咬牙,盡可能地放鬆身體「但是我甘願。」

      「你還說,讓我每回來找你,不論做得多盡興,離去前,都得為你做這件事。」男人緊緊地看著他「你現在都這副樣子了,確定還要嗎?」

      「我確定。」豆大的汗珠滑下他的面頰「求求你了―」

      痙攣、盜汗、捲曲、抽筋。

      青年不住地打著顫,因為毒品與酒精嚴重過量的關係,渾身開始發著藥效禁斷的急性症狀,難耐的疼痛鑽膚入骨,他卻仍迫使自己竭力保持清醒―

      「這可是你說的,」男人欺身近前,低下頭,嘴唇貼上他的眼臉廝磨「待會中途喊停,我可不會理你。」

      自古以來,比起喜劇,總是悲劇更容易教人記住。

      他短命的眷戀多麼可悲,但就算他趕不及見到明早的太陽,便將垂死在這張床榻上,他也絲毫不會後悔半分。

      罪孽如他,在家鄉是個人人喊打的野種,即使流落到城裡,也還是個為了活下去而賤賣自己肉體的三流貨色,最終染上一身惡疾,卑微地瑟縮在陰溝邊的妓戶裡苟活。―青年強忍著疼痛,不曉得自己能否挺過今夜。

      「天就要亮了,」男人以吻拭去他額上的汗水「天亮了就放過你。」

      即使是他,也想好好記住這份短命的愛情―用全身徹骨的疼痛記住。

      「再握緊一點,」他顫抖地抓緊男人的胳臂啞聲道「給我更多,千萬不要停―」

      給我更多的痛,讓我麻木。

      給我比更多還要更多的痛,讓我牢牢記得你―

      他們最後一場遊戲是這樣的。

      一手死勒住脖頸讓他窒息難忍,另一手滑過鼠蹊部,抬起大腿往上折,再夾以膝蓋壓制,讓他疼得無以掙扎。

      「我記得你的腳踝最怕痛,每次做愛,若是不小心壓到,你都要跟我喊疼,」男人空出的那隻手,最後來到對方架高在他膀上的足踝處,他一邊細細撫摸,一邊擰壓施力「這裡的腳筋這麼脆弱,一壞就玩完了―你今天明明中了毒,渾身抽筋,卻還硬要跟我來這套……」男人嘆息,但絲毫不減手上的力道「很痛吧,親愛的,你為什麼偏偏要這麼賤?愛找這些罪受―」

      青年疼得說不出話,此刻的他周身再無血色,那雙鳥爪般的十指死扣住男人勒在他脖上的手腕,拼命忍耐。

      「呃唔……」

      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也不能求饒。男人靜靜觀察他,感覺自己只要再稍稍施點力,便能輕易擰斷那隻細若無骨的雞脖子。他再看看他那張死人似的臉,如今被汗水浸潤得像剛從水塘裡撈上來,瀕死的模樣竟比一夜性事折騰還要來的不堪。

      「啊…哈啊……抱、抱我―」

      他抽筋得越發厲害。汗濕了床單,薄被也給扭擰得皺成一團。青年氣若游絲,早已連喘息都吐不出來。

      「―可憐了這雙漂亮的腿。」男人最終敗下陣來。怕他真活活疼死在自己眼前「……你為什麼偏偏要這樣?你是在跟我賭嗎?」

      他鬆開禁錮的力道,傾下身,讓兩人的臉湊在一起。

      「我如果不住手,你是不是甘願一輩子廢在這裡―?」

      男人的話落得很輕很輕,像他最後俯在他頰邊留下的吻。他前額的髮絲垂到眉眼間,搔得人有些癢癢的。青年漸漸緩過勁來,卻像忘了渾身的苦痛,只悄悄閉上眼,兀自沉浸在那點緩緩消散的餘溫舊夢。

      這是他的勝利,也是他的失敗。

      他的心仍是碎的,但卻極其滿足。

      床上之人漠然地沒再回吻回去。眼角落下的最後一滴淚,也逐漸隨著朝陽的初升,無言乾涸。

      那之後過了幾天。

      每天都像在爛醉中渡過,渾渾噩噩,屁大的事也記不住。

      他拒絕接客,拒絕上床,他給人暴揍一頓,大概也讓人圍著強過幾輪。

      反正什麼也記不得了,也許那幾天除了精液外是滴水未沾吧。

      他回過神來,以為自己早死了。

      事實上他還真希望自己快點死,活著有什麼用?反正那人也不會再回來了。

      他無聲的呵呵笑,肩膀簌簌顫抖。

      這是一個直覺,男人肯定不會再來了。青年仰頭看天,自己又再一次歪倒在那條骯髒的陰溝邊上。他留在那裡有什麼用?於是才跑了出來。

      他對這該死的世界只剩下否定,他連自己的身體都不在乎,皮肉傷一道疊過一道,血水攙和著膿水,渾身的毒,渾身的瘡,他全他媽不以為意。

      他唯一想留的留不住,他唯一能嘲諷的也只剩下自己。

      夜雨風涼,人影茫茫。

      幾杯烈酒下肚,身上隱隱發著汗,夜歸的紳士打把傘走進雨裡。

      男人嘴裡咬著菸,雨絲橫斜,水溶溶的霧靄裡也曳著股煙草燃燒的焦味。

      那縷長而飄渺的青煙,像極了深夜裡戛然而止的嘆息。

      黑漆皮鞋踩在磚路上,濺起一串串水花,冰涼的雨滴淅瀝淅瀝,沿著骨架溜下傘緣,等到匯聚為足夠重的小點子後,再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施重墜地。

      放眼望去四下無人,男人漸來到運河邊上砌的一座石橋,橋上每隔十米設一座路燈,燈光暈黃,在起霧的夜裡為旅人指引歸途。男人停下腳步稍做估算,發現這離他的租屋處還有約半個鐘頭的路程。

      我一無所有。他向他說道。如果你要我,請現在帶我走。

      「新年快樂!」

      四周猛地爆出高亢的噪音,跟著響起的還有無數開瓶的爆裂聲。新年夜,一顆顆浮動的腦袋閃著紅光,人們扯起喉嚨高喊呼嘯,循著本能縱情聲色,徹夜未眠。

      剛進城裡的那一晚,青澀如他,推擠在人潮間就像朵無根的浮萍,不知飄向何處。凌晨零點的市郊紅燈巷,似乎是夜裡最歡騰的角落,笑罵聲一波蓋過一波,間或傳來酒杯的碰撞。彼時屋裡屋外黑壓壓擠滿了人頭,空氣間因為充塞著煙草、酒精、及廉價香水的味道而變得混濁。推門入室,整間舞廳連著吧檯,好似一座五顏六色的玻璃缸,人聲鼎沸,塞在缸裡回響像炸開了鍋,人們隨節奏不停旋轉舞步,又叫又跳,像潮水起伏一般,盪起暖烘烘的肉色,整間廳室欲望橫陳,一逕醞釀著那股濃郁的情色。

      「新年快樂。」他好不容易穿過人群―途中被無數男女攬去,與他們親吻、摟腰、圈頸、磨蹭,最後來到吧檯邊。才剛向酒保要了杯黑醋栗的利口酒,便聽一旁的男人對他笑道。

      「原來還是個孩子,怪不得愛甜呢……」忽明忽暗的彩燈將光影輪番映照在人們的臉上,男人的輪廓顯得模糊,一雙眼裡卻閃著光「初來乍到的,對嗎?小甜心。」

      我一無所有。他告訴他。我僅剩的只有回憶。

      又一次,他與他親吻、摟腰、圈頸、磨蹭,沿路走得搖搖晃晃,身上厚重的外衣早早脫個半光。他的視野逐漸蒙上一層氤氳的水氣,明明沒沾多少酒,卻像醉了那樣不管不顧,極盡渴求地互相索取。這是他的頭一夜,青年盡可能想保持從容不迫的樣子,然而那份生疏卻是藏也藏不住,男人輕易看出他那點小性子,倒也耐心任由他跨在自己身上解衣服。便是從那晚,男人胸膛上一簇簇艷紅帶刺的玫瑰,不光深刻烙印在他眼底,更緊緊攀上心坎,纏住了他全部心思。

      小玫瑰、小甜心―

      年輕的紳士撐傘站在原地已經有十分鐘了。

      他望著眼前耷拉著腦袋躺在地上的青年,雨未停,雨點打在那人身上,卻是毫無反應。他不確定對方是否還活著。

      說起來,自己是為什麼站在這裡的?就在那座石橋的正中央。男人張望四周,這橋很長,眼下是真正的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腳下冰冷深黑的河道在雨中滾滾流淌。夜雨滴答,他重新將視線放回陌生人的身上。

      十分鐘前。

      他沉默步上石橋,走入深夜裡最寂靜濕冷的一段路,才不過幾分鐘時間,卻突然發覺腳下有些異樣。

      是血。米哈伊爾起了警戒。那是摻在雨水裡薄薄的血,顏色沖得淡了,卻仍絲絲縷縷,像游移的小蛇般爬近他的鞋邊。

      男人鎮靜地循著血絲游動的反向,瞇起眼睛望過去,很快在燈腳旁一道慘澹的暗影下,看見一小團匍匐的人影。

      ……十分鐘後。

      「喂。」

      男人蹲下身,以手背輕拍那人的臉頰―其實原本是打算用腳踢的,不諱言他行事帶著點惡意,只是因為好奇對方會給出什麼樣的反應。然而那人竟動也不動,米哈伊爾於是伸手扳他的臉,結果意外看見一張年輕的面孔。灰白的頭髮被雨水打濕,一綹一綹貼在頰畔,他的嘴唇毫無血色,渾身冰冷,看來是泡在雨裡許久了。

      「……」

      方圓幾里的街道空無一人,夜雨似乎畫了個透明靜寂的圓,將他們與世隔絕了起來。男人掂掂良心,明白自己沒什麼好心腸,他如今站在這人身邊,驀地卻想起前些日子裡,姑媽家的小姑娘總向他念叨著想要隻貓。

      「一隻白白的貓咪。」小莉莉跟他撒嬌,棕色的眼珠子滾圓滾圓的,亮著心喜的期待「毛要摸起來好軟好軟的……又乖又可愛―好不好嘛?」

      養貓?男人忍俊不禁。真是可笑。荒唐的聯想並不能代表什麼,但卻促使他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不醒人世的陌生人。

      黯淡無光的頭髮、深陷的眼窩、以及削瘦的臉頰,米哈伊爾舉在雨中的手臂略微施力,跩住那人的衣領,想把他給撐起來。浸泡過雨水的衣物變得沉重,隨起身的動作緩緩滑落,藉助暈黃的路燈,男人這才看清楚對方骨瘦如柴的胸脯上,一道一道,竟滿是攙和著血水的新傷與舊疤。

      燙傷及瘀青。米哈伊爾瞇起眼睛,腦袋裡迅速做出結論。青白的皮膚包著嶙峋肋骨,看起來不僅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指不定還能在靜脈的位置找到針頭。這個小子,男人嫌棄地擺開手,心裡了然,肯定是從哪裡的賣淫窟逃出來的小野種,又髒又毒,只怕就剩嘴裡那口還沒嚥下去的氣而已。

      雨還在下。男人站起身,望向遠處東北的方向,那片烏煙壟罩的街區,起碼距此地幾十公里。這個傢伙,米哈伊爾胡亂想到,看上去沒可能比莉莉絲大幾歲,難道就這樣一路從那種鬼地方爬過來麼?

      雨後濕寒凍得人發抖,男人不只一次慶幸自己上路前多喝了點酒,讓腹腔如今燒得暖和,然而這真是見鬼了,他不免訝異地審視起自己,發現心底那點所剩無幾的良知與憐憫,此刻竟一點點開始湧現。米哈伊爾自己都感到意外,看著腳邊那頂著一頭白毛的年輕人漸漸醒轉過來,救死扶傷,從來不是他順手會做的事情呀。

      他聽見一個聲音。

      一道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像極那人在他耳邊低喃的聲音。

      「喂……喂,」他緩緩睜開眼,什麼都看不清楚「終於醒了?果然還沒死。」

      這是他們往後十年的肇始。一個體面的他,與一個剛撿回一條命的他。彼時兩人都年輕,就算是米哈伊爾,也仍未滿二十五歲。

      青年說不出話,他感覺渾身像灌了鉛,儘管腦袋燒得滾燙,身體卻冰冷得直打哆嗦,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一淺一抽的,牙關細細發顫。

      「很難受嗎?病成這樣,再多淋幾個鐘頭的雨,也許就能見上帝了。」男人仍跩著他,但是已然將自己的外套卸下來,披到對方身上,肩上抵的那把黑傘,如今撐在兩人之間,擋去半壁風雨「試試看,還能動嗎?」

      青年沒做回應。他壓根沒細聽對方說了些什麼。

      他只是感覺到了動靜,為聽到熟識的嗓音本能地起了反應。

      真是奇怪呀。他心想。這人怎麼跟他這麼像呢……

      米哈伊爾冷眼看他。他可沒什麼耐性。

      不過這麼說不大確切,畢竟他都已經為個陌生人多耽擱十五分鐘的時間,眼下對方這幾秒的沉默,實在算不上什麼。

      所以或許應該修正為,這男人對於表現出「善意」這件事,並沒有過多的耐心。

      「你打算這麼半死不活到什麼時候?」他直截了當地說,毫不留情「腿是給打瘸了,傷到腳筋,前胸那幾道玩意發炎感染,所以害得你燒成這樣。」他反手一拉,將人抬得由坐改而跪在地上,也不管磕疼了對方身上的傷口「我改變主意了,你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吧?想活下去便乖乖聽人說話,首先打開那張金口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

      青年終於像是回過神來,儘管一雙眼睛還是渙散得很。米哈伊爾盯緊了他,注意到陌生人虹膜的顏色竟是這樣的淺,那樣極透明的灰,如同他一身薄透的白,好像隨時會消散於這片夜色中。

      「呃……」

      那人從喉嚨裡發出模糊的單音,一隻冰冷的手爪奮力想蹭上來,但是他沒有力氣,扣不到男人的衣領,只得無力攀住對方緊跩他的右腕。

      雨水從他的髮梢流淌下來,滑過眼臉,好像是淚。青年微弱地抽氣,發出嘶嘶的聲音,他那隻慘白的手,游動在對方腕上,像是早早注意到那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似的,執意要褪去他的袖口。

      米哈伊爾並不阻止他。

      離開那裡這麼多天以來,他第一次掉了淚。

      是痛極掉的淚。那顆沉寂已久的心,好像突然觸了高壓電擊,猛一下恢復了拍搏,正疼得抽動,疼得亂跳。

      他哭得像個孩子,額抵在那人身前,哭得眼前發黑,哭得聲嘶力竭,好像渾身的血液驟然滾燙起來,全身的束縛也霎時解脫了那樣,長久遮掩的傷痛,再也無所遁形了。

      那簇紅得像血的玫瑰,再一次浮現眼前。

      當他用那雙冰冷到失去知覺的手,緩慢而艱難地將對方袖口的鈕扣一顆顆解下時,那截伏著淺筋的前臂,終於一點點裸露出來,在沒有衣物的遮擋下,一條猶如腐蝕而出的細蛇紋歪扭著虯在內側的皮膚上,好似燒過的焦黑的疤,銜著怵目的荊棘蜿蜒而上,最終匍匐在肘前窩綻開大簇大簇的血花來。

      「……你這傢伙怎麼回事…」

      斗大的淚珠啪搭啪搭直往下掉,濕熱的溫度打在結了疤的舊傷上,竟顯得紅灔灔似的模糊。米哈伊爾有些愣愣地看他,一時不曉得該如何是好。這條浮腫的舊疤是早些年留下的,他總嫌突兀的難看,有天便找人刺了點東西蓋上去,黑紅的線條纏繞在一起,沿著那道刀鑿出來的疤痕,幾筆勾勒出一條蛇紋來。

      「刺得可深了,那一刀。」每當他回憶起這件往事,嘴角邊始終掛著興味的笑容「血咕咚咕咚冒出來,止也止不住,自己卻還清醒著在看,真是奇妙―」

      這都是後話。當晚橋上,青年分明在男人的腕上看見了那條嘴裡啣著紅花的龍―管他是龍還是蛇,那就是那人深深烙在他心底的模樣,是他曾經付出全身心的愛、愛得那麼痛。龍的背後恍恍惚惚,一叢叢的玫瑰都像是火在燒,龍的嘴裡含著火種,野火猛不防竄到他身上,亮晃晃的,疼得眼睛都流了淚―

      「是你……」青年抓緊對方的手,掐得十指都陷進了肉裡。他有很多想說的,當下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看著那條殷紅的肉蛇,淚水從臉上滑下來,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嗓子都變得嘶啞而細微。米哈伊爾沒有掙脫開,此刻他整個人沉默得不像話,一對眼珠子竟像沉著一泊黑血,透不進光。

      你叫什麼名字?

      他忽然想起來,新年夜裡,那個人也是這樣問他,低沉的語調搔得耳根子酥軟,溢著情事後的滿足。明明是兩張不同的嘴巴,卻好像同一個人在說話,他驟然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彷彿在這兩人之間著了魔,那些灔紅的血花點在他們身上,卻好似燃燒著他自己。他的嘴角終於扯開一抹慘淡的笑,覺得自己輸得徹底,好像飛蛾撲火那樣,再也無法放手了。

      「……謝爾蓋。」他終於開了口,幾個月來第一次告訴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傘外夜雨漸息,他的聲音也落得極輕極輕,飄盪在薄霧中,就像最後一滴尚未著陸的弱水。

      “   ―   Sergey   Kuznetsov   .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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