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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蓮子苦堪梨兒酸

      「韡兒、韡兒」

      暝黑、伸手不見五指,四下森冷而無生氣,空氣潮濕的很,董韡游移在其中,好不容易才搆著了兩旁的壁面,摸著質地似是石材礦類的冰涼。

      那個甚麼都沒的地方,她無助惶恐,沿著石壁,雙手輕撫,慢慢朝前行走。好不容易前頭透出了星微的弱亮,董韡亦步亦趨的挪動笨重的身子。

      耳邊彷彿有人叫喚,似是兀倫格爾、又像阿爹……

      忽而,那星點大小的光亮突的就大了幾圈,足以將她盡都噬了去。裡頭恍惚間有個人影朝自己而來……

      「兀倫!」一眼即認清了來人…這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婿嗎?看上去他是半點傷都沒,阿爹八成沒對他如何。

      一把擁上兀倫,董韡恨不得就一世如此,在這個鬼地方也罷,再別提甚麼董府,誠如那時出逃的他倆,擁有好大一片自由天空。

      「韡兒,我是來與你道別的」聲音自兀倫格爾德膛中傳來,卻不悶音,反而格外清晰,心語正是如此吧?他垂首,望向董韡那雙銀色眸子,就向過往一樣柔情的幾乎要沁出水來。

      聞言,董韡不可置信的回視兀倫,伸起小手就是撫上那髭鬚橫下顎卻清爽俐落的側臉,淚珠不覺奪眶,撲簌簌的掉,她顫抖著嗓子道:「你要去哪兒?你走了我和孩子怎麼辦?」

      沒有多的語句,兀倫再道:「妳別擔心,爾瑪隨我一起,我們父子倆會過得很好,你腹中這個小傢伙…也會很好」

      語罷,便蹲身下去,將整個側臉貼上董韡的肚皮,闔眼聽著甚麼似的,相當投入道:「這孩子,著素衣而至,一生也似這素明白燦的美好,毫無瑕疵……」

      董韡這才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渾身輕飄飄的不知何所以,忽然,兀倫一個使勁,將董韡推出幾丈之外,自己則是掉入後頭那一團星雲般的光團深淵中。董韡再想開口,卻發現自己無法張嘴

      一如既往,兀倫仍是用他那溫暖燦爛的笑顏回了董韡,不多言。

      她想哭、想叫,想將最心愛的男子再喚回來,卻怎麼也不成,漸漸的,她又察覺肚皮上也正發著星點般的光芒,且下腹處是陣陣的痠疼…意識逐漸渙散,讓她措手不及,只得闔眼……

      「韡兒!韡兒!」

      再次張眼,約莫是三天以後了。

      在那日,自呂良那兒返家,又躊躇了幾日,總算鼓起勇氣帶著兀倫回了董府去。

      一至府口,康泰出來應門,一會兒才認出為躲避追緝而渾身包的嚴實的小姐,見著小姐大腹、一旁又是當年小兒子的玩伴,兩人牽著個小娃兒,康泰自是領會了狀況何如,趕緊入內稟報。

      董韡原以為自行回府,阿爹是不會對她一家四口有甚麼苛責,不過她僅猜對了一半。董卓的確捨不得刁難自己的骨肉董韡,可這混小子兀倫,還有那個小孽種真是大大讓他老大見了不滿,連忙叫了侍衛架了去衙裡,等著處決。

      兀倫格爾早有這心理準備,被架走時神色倒是坦然,二子爾瑪尚不懂事,也僅是覺得被逼著不斷走路,小腳酸疼。

      可董韡哪裡能接受?急忙去攔、去求,要阿爹放過丈夫、孩子,董卓自是不肯,堅硬的態度讓董韡心傷不已,不曾想卻因此動了胎氣,暈了過去。

      在董韡半夢半醒間,下身早已見紅,熱血大量出逃,董卓著急不已,炮製當年爾婭生產時,趕緊招入大夫、產士、女醫,這才催生,保住了女兒以及孫兒,孩子順利降生。

      胎兒落地後,董韡早已失去意識,昏睡良久,直到三日後的今天,方悠悠轉醒。

      董卓也在榻邊守候了三日了,總算尋回了閨女,沒什麼比得這小妮子更重要些。

      「阿爹……」

      瞧著韡兒眼瞼抽搐,想著可能將要醒了,董卓趕緊吩咐下去,讓人拿吃食、進補品,自己則是繼續看著慢慢醒來的女兒,眼眶盡潤。

      闊別了這麼些年,總算讓自己給找回了她,起碼爾婭在天之靈也不會不寧,自己這才對得起自己最心愛之人呀!

      「韡兒!」他樂得大喊。

      董韡憋著嘴,看向這麼久以來未曾見過半面的阿爹,一下子便哇的哭出來,彷彿仍像過往一樣,她還是他掌中那顆翡翠明珠,那麼的光彩奪目,不容許旁人有所玷汙。

      「乖、乖、乖,回來便好,妳沒了那些日子,阿爹都不知該怎麼和妳娘親交代」董卓鼻中一陣酸楚,看著歸來的女兒氣韻上再不復當年那樣子小女兒家的光采,便知在外頭肯定吃了不少苦。

      「女兒不孝,私自離家、擅毀婚約,讓阿爹難做……」董韡一面哭著,一面說著,哭的催人心肝。

      「好了,別哭了,一會兒阿爹讓蕭姨娘她們給妳燉了蔘湯補補,妳剛生產,可別這麼哭下去,若哭下病根,阿爹可要怎麼再給妳補身呢?」董卓摟著娃兒,心中不覺是寵溺萬千,話裡雖嚷著補身多難,卻不知讓他獵了整個草原的獐子給寶貝燉補,也只是毫毛細碎、一指之力罷了。

      然,生產二字似是觸動了董韡的鬢邊大筋,她一骨腦的不顧涕泗肆流,趕緊自董卓懷裡起身問道:「阿爹!我的孩子呢?韡兒的孩子呢?阿爹給放去哪兒了?還有兀倫呢?爾瑪呢?」

      兀倫?爾瑪?估摸著是那渾小子和他那個汙辱了韡兒才得來的孽種。聽了著實讓人腹內火漲三把,不願多提兩人的董卓面上登即垮了下來,可他實在難以將氣加諸寶貝女兒頭上,話鋒一轉,立刻招了門外的小侍去準備準備些什麼。

      董韡見著阿爹沈默,半句也不吭,心中的不安大大增加,正想追問下去,卻見方才阿爹交代的那小侍領著一位婦人,兩人一前一後的入了內室;那半老婦人的手中還捧著一團布襖,相貌相當慈藹。

      「韡兒來,妳瞅瞅」董卓命那老嫗捧上那團布絨,接過呈了給董韡。

大手輕輕將布絨揭開,只見一張小臉兒登時就在裡頭。

是個娃兒,仍沉沉睡的香,面容紅潤而膚色白皙,相當有董韡的樣子,也極像當年的爾婭。

      看著董韡一臉不可置信的將娃兒接過手中,一臉喜孜孜的樣子止不住淚,董卓定定道:「這可是妳的孩兒,那日妳差點沒了性命也撐著給產下」

         董韡聞言,急將那奶娃捧在面旁親親蹭蹭,娃兒乳香未退,是莫名好聞的一劑安神藥。她哽咽著摟著孩子,雙眸淚溢向老父道:「多謝阿爹,韡兒才能保這孩子安然降生」

      董卓不是個沒心肝兒的,見此景不禁老淚胡亂流了一把,當年爾婭產後出紅,自個兒給抱著韡兒去讓愛妻瞅最後那眼,爾婭也是這般神情。

      都說母子一脈,如今他做了祖父,女兒誠然如愛妻一樣的護子。

      然而精神了沒多久,董韡想起了夫婿及二子的下落,方才一時高興的過了頭,差點兒給人糊了去,才想再問,門外卻見一將官拱手朝裡邊的董卓回稟。

      「董大人,羌族亂黨與其孽子已於方才服法,屍首該如何處置,請大人指點一二」

      事情宣的不是時候,那人剛剛說完便讓董卓發了好大脾氣給趕了出去,才剛剛穩了董韡的情緒,卻不想如此噩耗還是流進她耳中。

      原想著執押兀倫父子回衙裡大牢當日便給他父子一個痛快,奈何董韡那時昏厥不醒又大大出紅,董卓實在放不下心,只願守在府裡,故而思量著待女兒的胎穩妥產下後再將那兀倫格爾給正法了也不遲。

      剛好定了今日的刑,才要動,這董韡便有甦醒之態,董卓不覺得處置亂黨是什麼要緊事兒,著了心腹替自個兒擔待著,而自己守家裡頭等女兒醒來便是,誰料那頭刑處完了、這頭寶貝女兒醒了,這該死不懂輕重的小將就把兩事兒漿糊一般的糾葛綢纏在一塊兒。

      董韡不是個傻子,當然知道這亂黨、孽子說的不是旁的,便是自己最心愛之人和兩人的骨肉……

      聞言,她再不得精神起來,只覺眼前一黑,手中的孩子她是再沒力氣托住、阿爹她亦是無力再多言什麼,疲憊的身軀就想這麼放倒,再也不問今夕是何夕。

      董韡再次昏厥過去,方於產子後三日的下午。

      而那通傳小兵讓董卓斥退後,登即被罰了個痛快,腿都給打瘸了。

      著素衣而至……素明、白燦,輓喪的慘白、流離的蒼白、心亡的死白。燦燦皎皎、冷冷淒淒。

      一生也似這素明白燦的美好、一生無父的悲催光景,雙親具亡的孤子,得疼。毫無瑕疵,比做天上人間的一株蘿花,再美也得附著高枝兒。

      再再醒來,已是當日的三更天了,董韡哭腫了眼,甚至連起身都沒半點氣力,幸好董卓為了她寢起方便,早已撥了以前伺候著的青葉回到董韡房裡,而偏間處則是讓那日抱著董韡幼子的奶娘伺候著幼子一塊睡下。

      她虛弱的嗓子都已嘶啞,沒多喚幾聲,那青葉怕是斷斷不會聽得小姐吩咐。幸好青葉是個警醒胚子,心底清楚小姐身子不好,夜半恐有需要,不敢熟睡、單單淺眠。

      「小姐何事吩咐?」只聽得幾聲呼喚,青葉遂疾疾起身趕緊到了董韡榻旁,將其扶將起身。

      見了小姐滿臉的狼狽,青葉心頭著實疼了好大一下,她打小便侍奉於董韡身側,可以算得是與董韡一塊兒長大的;董韡這人雖愛嬌了些,卻萬萬算不上是個驕矜虐奴的主兒,對於青葉以及她其他伺候著姨娘們的二位姊妹,綠萼、桃蕾,皆是相當寬厚,甚麼好吃好用的,都給這三個與自個兒年紀相仿的姑娘們留上一份。

      「我的孩子,青葉,替我抱過來」董韡虛著身子,朝青葉吩咐道。

      青葉本想推託,夜深露重,小主子必定熟睡了,才出生的娃兒正需睡眠茁壯。回頭想想哄妥孩子也僅是半刻之事,遂從了董韡的意思,醒了奶娘給董韡抱來了小主子。

      「小姐,仔細著」青葉妥妥讓董韡接了孩子過去,不忘蹲身在榻旁,護著小主子,深怕董韡一個失勁兒給摔了小主子。

      不見還好,董韡一看了這娃兒,原先止住的淚水又不禁潰堤奔逃,眉眼處和自己是一個樣,又略有兀倫那樣深遂之態,雖仍十足是個粉腮撲撲的糯米糰子,卻已有幾分自個兒當年的樣子了。      

      「可起名了?」董韡擰著眉頭,紅通了鼻子卻不敢讓淚水落在孩子身上,只怕晦氣,沒準讓這娃兒往後也如自個兒一樣,快將一世眼淚流盡。

      「不曾,大人說小小姐還小,這事兒不急,況且又是那羌人的……」這話才出口,青葉便知自己是說錯了,後半截的幾字還不敢出口,趕忙著撲通一跪再道:「奴婢失言了,小姐切不要放在心上」

      小小姐?敢情這孩子是個女娃兒,莫怪長了一水兒父母倆齊生的好樣子,白玉潤澤的小臉上,粉腮輕彤、秀眉淺淺,看的董韡是捨不得擱下。然而聽了羌人這字眼,倒是讓董韡那顆因幼女順利降生的尖子心,又懸盪起來……

      羌人……莫不是阿爹有了別的心思?折了兀倫連帶一個親孫兒還不夠,現下這個剛出世的,也巴不得趕緊拉做一夥兒填了不成?

      要說羌人,當前阿爹能夠安居西涼一方、坐擁兵權,羌族人給的好處可是功不可沒;她親母爾婭可不是羌人?這罪該萬死的羌人女子照舊嫁了阿爹,成了他此生最鍾愛之人、又替他生了這麼個糖貽丸。若不是這麼多的羌族伯伯叔叔們給與阿爹支持,阿爹哪裡有順心遂意的一天?

      如今,只因他恨極了當年兀倫格爾擅自帶離董韡,便要了他父子倆的性命;要得知道,爾瑪不是旁人,便也是他董卓得親孫呀!怎的他狠得下這顆心?他既狠得起心料理了爾瑪父子,遑論手邊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嬰孩?

      「妳說的不假,她確是我與羌族人所生,但我何嘗不是羌人種?!」緊抱著那娃兒,董韡越說是越發的委屈憤慨,這可是他的小孫女兒,與自個兒一般的女娃,他竟也狠得下殺心?

      「我也是他與那低賤的羌人所生的雜種,怎的他就不殺我?」她將孩子擺到了榻上,深怕自己誤傷了娃兒,身子不知哪來的氣力,挺了起身,兀自立在床頭繼而道:「最好他便將我也殺了,我一家子人都讓他給折了,他倒好,留得我一條命求死不得,現又不准我留著我閨女兒?他惜他的女兒,我便惜不得我的?」

      一雙銀眸淡淡泛起血絲,她再顧不得自己一把身命是何等孱弱,嘴裡胡亂喊著的,不是胡話,是她碎去的一地慈母心。一個孩子為保命送了人、一個隨著父親去了,於下這個沒了父親當是受憐,卻是福星不擔待、上天不垂憐的要讓她親祖父給害了……

      不成,她忍不得,一下子三個全沒有了,叫她這個做娘的怎麼捨得?平平都是父母身,怎的他便如此殘忍?近乎冷血!她董韡一直以來哪裡受過甚麼委屈?幼時讓人寵著;嫁人雖幾經波折,總歸是自己挑的。如今三個孩子都留不得,她怎麼可能甚麼都不說便讓它過去了?

      董韡房裡的震動,鬧的附近廂房的僕婢們都起了身,急急給大人、夫人去報了信。

      王夫人離得董韡最是近,故而早早的便到了董韡房中,見了歇斯底里的董韡,實在不知如何是好。這兩日裡躺臥在榻、身子弱甚的董韡,今兒卻似著了魔般的發狂,將房中的一器一物通通雜了個粉碎,雷霆大作、勢如暴雨。

      好在歇在蕭夫人房裡的董卓不一會兒便帶著夫人趕到,見狀也只有傻了眼的份兒。光光聽聞董韡念在口裡的那些話,便讓他心生酸楚。青葉伶俐,趁著小姐擱下小小姐的空檔,將娃兒一把抱了出,怕大的瘋魔給傷了小的。

      現下董卓、夫人仨相視,不知該怎麼拿主意。見青葉惴惴捧著小娃兒立在房門旁,那娃兒許是讓裡頭董韡大呼小叫的聲響給驚著了,一陣大哭,到底兩位夫人心腸軟得,王氏給接了過孩子哄在心窩、蕭氏輕拍著那娃兒,誠如舊時哄著韡兒那孩子一般。

      此景看得董卓不禁心下一愣,恍惚間明了甚麼似的,思起那被自個兒料理了的羌人和那與韡兒所生的兒,再想到眼前這個,算起都是自己的外孫……可羌人如今最為漢廷所忌憚,且看著一波波西羌人都讓其他將領給除了不少,即使今日他留了那冤孽兀倫一條命、保了女兒和外孫一家,來日讓人誣陷告了個包庇亂黨,後果可不是今日得以揣測的這般簡單……

      「韡兒啊,休再傷神了,阿爹心疼、阿爹心疼呀!」不等多想,董卓登即踏進房裡,兩位夫人亦跟進。他不敢擅自上前一把捉住董韡,深怕使勁太過會傷了閨女兒筋骨,只敢在丈外如此說道,面上愁容萬千。

      董韡的悲愴早已到了極點,她幾乎傾盡一身之力的咒著董卓的不是,聽得三位長輩是又氣又心疼,見入了內室的董卓,她劈頭就罵:「不要過來!你這個冷血無情的老屠夫!」她瞋目氣顫顫的瞪著董卓,指著他鼻子就是大嚷:「害死了我娘、又害了我兒我夫,如今還想殺我稚女,我董韡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這句,說到了董卓點兒上,不由得他心底即聞即揚起好大的風浪,然而面對著最寵溺的閨女兒,董卓忍怒不發,只厲著一張鐵青的臉道:「阿爹可不是這麼教你的,瞧你如此不分輕重,定是那羌人渾教你好些」

      「我就是學足了那些個鄙人的臭腔調,你既想要了我一家性命,不如現在便一刀給我個痛快!也讓我好早點到那邊和兀倫、和爾瑪相聚!」

      語畢,在場眾人無不譁然,這話兒比前些重上幾分,給董卓賞了沉沉一巴掌,他著實也再難拉下臉來,前頭悶著堵著得一口氣全給迸發出來,大斥董韡:「妳真以為我不敢殺她?」他一把將王夫人手中的小孫女兒強搶到懷裡,死死捺著,王夫人攔阻不及,反而吃了董卓一腳跌落在地。

      董卓冷著眸子、強著嗓子直嚷嚷:「妳要再這般胡鬧,我現在就殺了她!」那目光森冷,堪比縱橫沙場時,把敵命當草芥的鐵面將軍,教人後怕。

      此話一出,眾人又是大大驚歎了聲,接著便再沒聲響,大家明白,董大人動氣可是動真格的了,連著董韡也不曾看過阿爹此態。

      長成的幾十年來,阿爹對著她,只有哄、只有疼,打罵這事兒是斷不會出現於董府的,今朝卻一會子讓她傷透了一顆心。不僅殺去了她最親愛的丈夫以及兩人的骨肉,拿著自己的小孫女兒的生死嚷嚷,讓人寒心。

      原來,這才是阿爹的樣子。那些個武夫眼裡的董大人。

      事及此,董韡被驚的人都醒了七分,她雙腿一軟,整個人給癱了毯上。實也無甚可求了,能說的她使盡吃奶的力氣便具給說完,想著被阿爹死死拽在懷裡的女兒,淚水即又止不住的流下。

      恢復了神智的董韡哭著嗓子,以種近乎苦求的聲音向董卓道:「別為難我兒…求你了阿爹!女兒殘得一身命,要殺要剮,悉由阿爹處置,只求阿爹高抬貴手……放過我兒」

      那小娃兒許是給扯著多時,身腹悶痛,開始啼哭。兩位姨娘見狀,王氏趕緊將小孫女兒自董卓手裡抱回,而蕭氏相當識趣的趨了董卓旁去、勸撫再三。眾僕婢們風向看得準,見姨太太們勸得了董大人,疾疾收拾起來,好似方才一切全然不曾發生過。

      三人一走,青葉自去扶了董韡回到床榻,待到下人們打理妥當了、一切塵埃落定,正巧奶娘自方才抱走孩子的王夫人那兒領回娃兒後,入了內室,讓董韡再捧了孩子上榻去哄著。

      瞅著這小小娃兒,她是滿腹心喜摻雜著大半心酸,若是注定她是大不成的命,何以老天還讓董韡將她產下?母子情分當真如此的短暫?她若不吵不鬧,阿爹必不把她這餘下唯一的孩子放在眼裡,興許還直接找天夜裡便給這娃兒一個了斷。

      可即使她鬧了吵了,也未必阿爹就吃了她那套。看看方才便是很好的例子,他像是個無事人一般,挾持著這娃娃,他知她要緊著這個小女兒,才出此策借以要脅自己。

      董韡明白,事已至此,自己與阿爹算是撕破了臉。或許他看在自己是董家惟一子嗣的份上,她分毫都不會再受損傷,可這娃兒不同。她的女兒可不是他的女兒,與他勉強算不得干係的。孫兒又如何?爾瑪照樣跟著他父親去了,也不見董卓蹙過一次半次眉頭,若再論到這小女娃,豈可有意料之外的事?

      著素衣而至,一生也似這素明白燦的美好。

      「素明白燦…便喚妳白兒了」纖纖玉指輕輕撓著娃娃的腮幫子,惹得熟睡的娃娃搔癢鼓動,儼然一副慈母育兒的樣子,遙想當年提禰布皆、爾瑪,皆是她這樣一手一個哄過來的。

      如今,想來是不可能的了。

      事情了盡,匆匆過了半月,董卓與董韡之間的矛盾依舊未曾消弭。

      董卓惦記著閨女兒,也明白那日自己所為的確大傷妮子的一顆孺暮之心,深怕再輕言易舉,又會壞了父女兩的感情。那羌族留下的孽女想來也是可憐,生為女子而無父,若給留下一條小命,將來不知該何以立足。

      他董家是不會與罪人之後有所瓜葛的,即便他心軟留了她,為著女兒前途細細打算,也僅有送走孩子的這條路能選,保得董家與女兒清白。

      如此一來,失怙的一介女流,你說能成什麼氣候?

      而董韡這兒,依然無法忘懷當日夜裡,董卓是如何大嗓門的惡言相向,恨只恨自己終究天真太過,投奔本家前,不曾想過其中利弊,一味的不願繼續苦著日子下去,這才累了兀倫及爾瑪為自己慘死、提禰布皆早早在異地生活。

      她日思夜想,便是要找出個萬全之策,保得這幼女周全。哪怕撩了自己進去,也是值得,畢竟在她眼睛裡還看得見的,就只這個孩子了,她與兀倫的孩子。

      又是一夜難眠,董卓獨自來到中堂,命著下人給端上糕點幾碟、再來濃酥酥的一壺酥酪,正對了一個夜裡失眠的父親,咕嚕叫喚的脾胃。

      他吃著正香,卻不由得想起女兒出走前的日子。

      那些個他倆仍然親暱的好日子,只要他父女兩合心,便仿佛爾婭依然在。就是如此想著,故他對於韡兒,一寵便是十幾二十年。

      過往,這小妮子是多麼依賴自己,晚上偶有天邊幾道雷響,總讓她小女兒家心驚膽跳,嚷嚷著要和姨娘、阿爹擠一床睡;夜半無眠可尋的樂子就更多了,賴著阿爹帶她去散心走走、吹吹涼風,回了房裡不一會兒便睡了,多好。更常的是與阿爹偷偷吃上一碟桂花糕,趁著姨娘睡著,父女兩不怕讓人念叨這、念叨那。

      都過去了,這個娃兒,如今已然長大,做了他人的母親,也懂得保護親子了,誠如當年求著自己舍母保子的爾婭……

      「你們母女倆,就一個樣子,叫為夫怎能不屈服?唉…」他臨著欄杆,朝著武苑的方向望去,見天頂一輪明月皎潔掛著,耐人尋味。

      「阿爹…」

      月色灑下一地,董卓以為自己是聽岔了,回頭一看,卻見穿得一身素的董韡正在長廊與中堂的交會處,一臉如同以往的嬌俏倩麗。

      「韡兒,夜深了,怎的妳仍不睡?」董卓不敢走近,只是待在原地,兩人之間的矛盾尚未說開,他做甚都覺得擱手。

      「阿爹…韡兒知錯了……」只見董韡忽地便跪下身來,膝頭在地上磕出好大聲響,眼淚瞬間便滑下臉龐道:「韡兒真真錯的離譜,爹爹別因韡兒氣壞了身子」

      聞言,董卓哪裡顧得矛盾不矛盾,閨女兒磕破膝蓋心疼都來不及了,遑論讓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他趕緊將董韡拉起身扶了入一旁的坐榻上,滿心是酸楚的喜悅,覺著日子是總算雲開月明了。

      「阿爹的心肝兒啊,阿爹這般對妳,妳肯定嚇壞了,不說了不說了,以後不說了」

      就像她幼時失了得意,總找他惜惜,董卓不可能置這惟一的女兒不理太久的。

      董韡明白,此一讓步說是妥協也算是了了自己於父女情分上的心願,阿爹最是疼愛自己,如若臨走前讓他抱著遺憾便是大大的不孝,趁著最後此番,將前嫌盡釋,也才走的開腳……

      「阿爹…女兒不孝,做了這許多傷了阿爹心口子的事兒,阿爹、阿爹還願讓女兒回來……」她又給跪了下身子,淚溼著一雙銀眸道,董卓不願閨女兒獨自跪著地疼,遂也一塊兒長跪著,將董韡拽懷裡輕輕撫著背脊。

      董韡開始娓娓細述著從前種種,以及阿爹給她的好處,聽得董卓心中頓覺快意大作,相當欣慰這娃兒,的確懂得父母心的為難了。

      他不願閨女兒再再如此哭下去,身子一抽一抽的換不過氣,總是不好,想著要抽開這娃兒的身、給扶了起身時,卻見她嘴角竟開始汨汨出血……

      「韡兒?!韡兒!韡兒,你這是怎麼了?」他驚慌失措,見著女兒上下無外傷,只那身子又給癱軟大半倒入自己懷裡。

      敢情方才身子的顫抖,不是啜泣的抽動,而是中毒所致的抽搐。

      如此下去當是不成的,連忙叫醒僕婢們,遣了康泰去尋街口的張大夫、讓紅花喚了兩房側室來。自己則是小心翼翼的捧著董韡進入偏間,深怕一個不小心,娃兒就如同陶瓷做的偶,碰了即碎。

      「阿爹…阿爹…不必、不必叫大夫,是女兒甘願的」她吃力的伸手拉了住正要起身離開、吩咐眾人的董卓,這使得董卓不得不回頭,守著董韡。

      「阿爹…女兒不孝、行事不顧頭尾,做錯了好些事,聲名都敗壞了……如今以死才得以報了阿爹的養育之恩……不連累阿爹的好名聲」字句艱難的董韡仍是一字不差的將腦中盤算已久的話語,一一說盡,她血淚盡出的樣子,讓董卓不禁為之鼻酸。

      「女兒將要走了…阿爹能否…能否替女兒將一件事做了?」被董卓抓住的那隻小手蒼白如槁,她渴求的望著董卓。

      董卓不願意閨女兒有什麼遺憾,遂迅速點了點頭,做首肯道:「什麼阿爹都願意,妳說」

      聞言,原先不斷發顫、抽搐著的董韡這才緩下了身子,用盡最後氣力般的說:「韡兒的孩子…將要和韡兒一樣,做個沒娘親的娃兒了……阿爹能否替韡兒好好、好好帶大她?」

      「既韡兒活不成了…便讓她代替韡兒陪伴、陪伴阿爹餘生,可好?」

      亂了主意的董卓哪裡有說不的份?連忙點頭答好,兩方姨太太這會兒也來了,哭紅了一屋子人的鼻子,尤以董卓那一口一個韡兒,讓聽者最是不捨。

      「莫哭啦…阿爹……」見著董韡益發扭曲的面容、話音已難以辨識,董卓只得低下頭去,仔細給聽清了閨女兒最終想交代些什麼。

      此時的董韡不僅口鼻,乃至眼目、耳窩皆然汨血、已入膏肓。一旁的張大夫,人是找來了,不過看了一眼便要董府節哀,說是哪怕大羅神仙下凡,這姑娘也救不得了……

      「就…就喚董白,讓她來日長大、千萬做個……清白人……」

      火輪子緩緩浮升、芳草花蕊舒展新生,遠邊山海之象燒得連綿千里的火雲是徹晴徹朗的好兆頭。

      然而這董府前夜裡,倒似南柯一夢,大戲做完,日子依然得過。

      「日子在走、生者徒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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