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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2 - 曾下布羅襪

爺一走,眾人立刻散去,離這兩人越遠越好。

從頭到尾,那匍匐的修長身形都沒有動過半分。

眾人只當他是嚇傻了,沒有人見到年輕男子嘴角噙著淡不可見的一抹笑,一閃而逝。

不,是有一人看到,那個似乎什麼也看不見的人。

是啊,眾人皆眠我獨醒,在人世卻自覺半醒半昏,她什麼都看在眼裡,只不知為什麼要去見,如同不識世事的嬰孩。

「手還痛嗎?」她輕問道,看著他並無包紮的右腕,自外表看不出蹊蹺。

「爺挑得高明,腕部以下已無知覺。」頭仍未抬,但聽得出其中的輕嘲。

她已轉身欲離,吾非又道,「為什麼知道我先前沒有告知爺?」

她沒有回頭,「因為你要我欠你一個人情。」

她快步離開,把他加深的笑痕撂在身後,不想再去見了。

那半笑,太似某人。

回到偌大而雕龍畫鳳的寢室,將世界重又隔絕在重重布幔之後,她深深陷進大床之中,如同要將自己埋入。

為什麼一開始要活著?

她自小便想著這個問題,多少年了,沒有答案,連一點小小的領悟都沒有。

娘未能親自養育她,爹不斷將她身邊的人輪轉。

也許該問得更明白些——為什麼爹要她活著?

最早懂事的記憶,是四歲時,發現家裡居然出現一個男孩。

很驚奇。那時的她已明白感受到爹不喜歡孩子。爹妻妾眾多,竟膝下無後,只除了她。

家裡沒有任何特別給孩子用的東西,她的床一向就大得足以睡四人,襁褓是不適用的華貴絲布織成,冰冷如她的面頰手指。

奶娘只有白天出現,她的飲食與爹無異,味道腥羶濃重,雖是可比匹王家的食材,卻常讓她反胃。

爹如同無視她的稚齡,四周的人因而從不敢將她視為孩子對待。

第一次正面相遇,是五歲時,她在書房中見到吾非,他正搬著沈重無比的書,才六歲便似力大無窮,手中書疊得老高。

一見她,他咧出好大的笑容,她愣了一下。

「小姐,妳識得字?」他看著她手裡緊抱的書。

她沒有回答,轉身欲走。

「等等!」他叫道,小心把手中的書放下,拿了一本過來給她。

「喏,這本好。」

她沒有接過,也不肯放開手中的書。

「不要嗎?那我先放這裡,妳隨時可以來拿。」他將書放在書櫃最低一格。

她不理會,小步快出書房,見他一直望著她,連回到寢室,那種感覺都沒有消失。

隔日她又身體不適,入夜開始發燒,大夫被快馬請來,迷迷糊糊之中似乎聽到爹的聲音。

「還不能讓她死。」

她不能確定自己聽對了,但她一直記得‥‥

是從那時起,開始防著爹嗎?

每隔幾月,必生大病。每次病得毫無原由,病癥也不盡相同,大夫總是束手無策,眾人暗思是否該準備打理後事。

這樣無數回,竟成了例行公事。無人再為她過度擔心,更遑言不捨。再多的疼惜也能被習慣給磨去,僅存一絲憐憫。

奇怪的是,她並不怕死,在迷迷糊糊渾身痛熱之際,她沒有思念娘,而是好奇死後是否便沒了病痛磨人,也沒了膳藥苦口。

也許娘也覺得走了並沒什麼不好,於是才撒手成行的。

對於在她兩歲時便離開人間的娘親,她沒有確切的記憶,沒有軟軟溫熱的懷抱,沒有隱隱的香氣。聽來的一兩件事蹟,也是她豎耳偷聽來的,眾人一察覺到她在傾聽,便立即打住。

桃夫人不是官家出身,而是術士之女。祭王府中術士無數,原是理所當然,然而沒有女兒之身。關於桃夫人能使奇術的傳聞,從沒斷過。

什麼奇術?她總不免要苦笑。什麼樣的奇術,連多活個一兩天都沒法辦到?

連‥‥帶女兒一塊走,都沒法辦到?

她沒有要怪娘的意思,只是揮不去無奈中一絲譏嘲。

那夜燒得迷糊,感覺大夫走了後,過了大半夜,額上忽然好過了些,似乎有涼涼的物事撫上。

「唔‥‥」她低吟。

「這怎麼行呢?」

這聲音雖不熟悉,卻也不是第一次聽見。她腦中費力擠出一個面容,若不是今日在家中見到另一個孩子被嚇得不輕,也不可能在過熱的腦中浮現。

「爺怎麼要我來,不是要大夫?」仍稍嫌稚氣的聲音喃喃自語。「這可不行。小姐!小姐!」

讓她覺得舒服些的涼意消失了,肩頭卻被人輕輕推動,她的低喃變成模糊的抗議。

「怎麼辦?許是燒糊塗了‥‥」

破天荒地,她想解釋她不糊塗。她從來不喜與人說話,不願讓人知道一丁點心事,現在心頭渾沌,竟有開口的衝動。

前頭見的是一片灰霧,她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也許自己在想像而已,燒過頭了‥‥

「小姐,這會不大舒服,您忍著點了‥‥」

還不及聽個明白,又溼又冰的布料擦過她的額、面頰、甚至頸項,刺痛得她差些叫出聲來。那是‥‥她從未讓人碰觸到的地方,他竟這樣不由分說動手了!她衝破迷霧硬是睜開眼,大而灼熱的亮眸直直瞪著上方的他。

他正忙著將手巾再浸入冰冷寒骨的水盆中,凍得紅通通的手勉力扭掉大部的水。

他的睫毛好長,像個女娃兒,這是她有些遲鈍的腦袋第一個想法,但隨即甩頭要甩掉這個可笑的思緒。

好疼!

「欸,小姐,您別使勁——」

她動到了頭,刺人的頭疼如火星迸發,忍不住閉上眼。

冰溼的手巾又罩回額頭,她想喝斥他別再碰她,冰凍入骨的感覺難受極了!但奇異的是‥‥倒壓下了她大半頭疼。

他是書房那個‥‥究竟是什麼人?

她重又張眼,這回直直對上他的眼。

他眼瞪大了,「啊,小姐!您醒了?」

明明是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稚氣面容,開口儘是您啊您的,平時聽慣四周人這樣說話,聽他說卻起了怒氣。

她緊閉上眼,決心不理會他,誰教她全身虛弱,要閃要推都無力。

「唐突了您,您可別見怪!娘總說我行事冒失,我是不是又冒失了?」

她仍不作聲,他等了等,沒等到回答,撓撓頭又自顧說下去:「男女授受不親,爺可能有什麼特別的用意,才送我進來的‥‥您要不要‥‥」

不要!什麼都不要!無端地想叫出聲,但自己性格中沒有這種放任,牙關仍固執地緊合著。

「‥‥要不要自己使?啊,也不妥,水這麼凍人——」

許久都沒下文,也沒什麼動靜,她幾乎忍不住要挑起一邊眼皮偷覷。

腳上忽地傳來一陣涼意,她倏然睜眼,熱昏的頭刺痛加劇,但驚嚇不減——

「你——!」

他竟然在幫她脫襪!她衝口而出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她雙腳已經裸露出來。

「您別怕,我哪兒不舒服,娘都是這樣使的。」

他兩隻手毫不客氣,一手拾一腳,開始搓揉起她的腳趾!

她驚得啞了口,連呼息也停了半晌,直著眼看他熟練地由腳心開始揉開,似已看人做過許多遍,手下半分沒有遲疑。

連爹也沒碰過她的腳,看都沒看過的!真要說起來,自她懂事後,連奶娘小婢她都不給碰身子,喜歡自己獨自淨身。這小廝——

「住手!」她嘶道。

他抬頭,臉上滿是安慰,手下沒有稍停,「沒事,不知娘為何偷偷學了許多醫術,好像怕我會常常得病;她總說足下通穴全身,只在精準與力道——」

「我叫你住手!」她再也顧不得禮數,一腳踢開他手。

他卻笑了!「您跟我還真像。」他不由分說又把她雙足捉回,繼續搓啊揉的,「有次真的病到昏昏沈沈,把娘下顎踢青了一塊,醒來以後發現,我哭腫了兩個青蛙眼,娘還笑,說她瞧我有氣力,心頭放下大半。」

他的手好燙,是她腳太冰了嗎?燙得她咬住下唇,而他的搓揉有如射出奇異的電流,她又覺刺痛、又覺酥麻‥‥

「我娘搓個半時,我就會睡去了。您安心休息吧,您一入睡我便會把襪幫您穿上,蓋好被子。娘怎麼做我就怎麼做,我是過來人啊‥‥」

他絮絮叨叨地又說了一大串,她的驚嚇似乎耗去原本便不足的精力,他的聲音在飄離‥‥

她有些不捨,但終究抓不住‥‥

那是初遇第一天,書房的驚詫遠比不上寢室那段回憶來得嚇人,直到如今仍歷歷在目。

她不喜歡回憶過去的他,尤其不喜歡第一天的他。

像是一種諷刺,回憶是扎人的;或像過了時的剩菜,酸的,腐壞的。

像死屍化為塵土,吹了便散‥‥

不變的是這一張大得能讓人陷落、難以安眠的床,她至今大半人生都耗在上頭了,沒病時便是讀書,一本接一本,她也不再挑了。  

爹成千上萬的藏書,她怎麼也讀不完,自己能活多久,可以用幾本書來算嗎?

「小姐?‥‥」外頭傳來怯怯的聲音。

小櫻探頭進來,習慣了聽不到應聲。她小心走到床邊,將手裡的藥盅放在桌上,下頭慎重鋪了繡金的絨布。

「廚房熬了湯,說您今天走動多,一定傷了元氣。」小櫻原本不太敢多話,小姐飄忽得像幽‥‥呃,不屬於人間的仙靈,但今天發生丟印這樣的大事,她的心還在跳,管不住自己的嘴。

「您還是喝了吧,如果我把湯又端回廚房,爺定然會知道,小的我‥‥」打了個顫。

原本不想打開的雙眼,輕輕抬起,空靈的視線似落在屋樑上。

小櫻再接再厲,將藥湯蓋子掀起,拿起玉勺子攪了攪,依著廚房的指示,繞著盅心慢慢轉。

府裡做什麼都有規矩的,連攪湯也不能例外。她做了兩個月才摸清,每日提心弔膽地怕犯了什麼自己都不知道的錯。

最怕的‥‥便是小姐在她眼下有什麼閃失!她的小腦袋肯定會立即落地了。

「小姐‥‥」她吶吶地又喚了聲。

似乎聽到一聲歎息,但小姐嘴兒分明沒有開,只是緩緩坐起身,向她伸出手來。

小櫻如釋重負地將盅遞上,不敢造次提議要餵小姐。

總覺得‥‥小姐不是這世上的人,她連靠近了都覺得有股涼氣。

但小姐畢竟喝了湯——十有八九都搖頭拒絕的小姐,這次給了她好大面子,她簡直要感激涕零。

心一放下,嘴又鬆了。

「小姐,那個書僮不能待書房了,被趕到後花園去做工。大家其實挺可憐他的,但也不知該不該信他。老實說,丟了印,頭落地都沒什麼呢,挑、挑了手筋聽來嚇人,但總比抹了頸好。」

小姐斂著眉,沒動靜。

小櫻對府內諸事仍不甚熟悉,那個吾非她也只遠遠在書房門口看過幾次。今日堂上近看清楚了,只覺得那少年滿身的卑微感,讓人不想多瞧。

傳聞她是聽說過的,吾非小時是個濃眉大眼的伶俐小子,愛說愛笑,人見人愛。不知怎的‥‥後來全變了樣。

小櫻倒不覺得奇怪。在祭王府長大的孩子,能不變樣才怪呢。

扔到後花園,應該不像書房,碰得上小姐了。那樣或許最好,離小姐越遠,準是越安全。

這樣想,心頭又是罪惡、又是自憐。小姐可憐,身邊的人沒一個能留;但就算是她小櫻‥‥若能任了自己,又會留下來嗎?                                                                                                                                                                                        

外頭傳來清鐘,小櫻跳起來,將藥盅小心蓋上捧住,「啊,廚房上點了,我得趕緊交回藥盅,填上藥錄‥‥」

看了小姐淡然的面容一眼,有些靦腆自己的多話,瑣事饒舌了一堆,這些哪是小姐會上心的事啊‥‥

小姐,真有會上心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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