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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暗夜

暗     夜

(一)

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

每天清晨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眼,總是若水微笑著的溫柔臉龐。她躺在我身邊,側頭注視著我,目光是如此含情脈脈,就好像日復一日的長夜中她不眠不休地始終以一種永恆不變的姿勢守在我枕邊。鮮橙色的朝陽透過窗簾罅隙照射到床上,朦朧的晨暉中望著若水略帶疲倦的美麗容顏,我徹底堅信,我們的愛會堅如磐石,直到天荒地老。

若水喜歡在陽光明媚的午後斜倚在家中那張靠窗的暗紅色絲絨長沙發上,一邊用纖細的手指纏繞著自己垂落在肩膀帶著淡淡香氣的捲髮,一邊細細品味她那些海枯石爛的愛情小說。我把她的愛好理解為是大多數女孩子共有的對愛情的甜蜜遐想。

若水喜歡悄悄地長久地凝視著我,無論是我小憩片刻時的睡姿還是坐在電腦前忘我工作時的背影,無論是我打電話時微皺起眉頭的嚴肅神情還是朋友聚餐時開懷大笑的燦爛笑容。每每不經意間目光交合,若水總會立刻羞澀地轉過頭,輕咬著下唇似乎心慌意亂。我把她的行為理解為是對我泥足深陷的一片癡情。

若水喜歡在晚飯後泡一壺濃郁芳香的黑咖啡,然後站在陽臺的落地玻璃窗前,一邊淺啜著緩緩氤氳起白色霧氣的咖啡,一邊從二十九樓的高度眺望長空裏逐漸降下的夜色帷幕。那個時候的她,仿佛若有所思,微微上揚的嘴角掛著一絲幸福曖昧的笑,就好像在期盼並且等待著一場如故事書中和男主角的華麗邂逅。我把她那如畫般楚楚動人的神情理解為是對我們倆無限美好的未來憧憬。

然而,我錯了。

(二)

下午第一節課的上課鈴聲倏然響起,聒噪的聲響猛地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抬起頭思維遲鈍一臉茫然地環顧四周。這時,辦公室裏陸陸續續有老師收拾起書本準備去教室上課。

原來又是場夢。

我輕聲歎了口氣,最近總是睡眠不足,儘管有時候才剛剛睡醒,卻始終感到極度疲勞,頭昏昏沉沉的,只要一有允許的場合我便趴下來打瞌睡,而且一睡便睡得很沉,周遭發生過些什麼事完全不知情。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這學期我接了一個高三的班,正帶領著那些莘莘學子們一起向著大學的門檻衝刺,有時就連雙休日都全部搭上了,說不累那是假的。

我坐在辦公桌前小幅度地伸了個懶腰。

“楊文拓老師,你第一節不是有課麼?要遲到了哦。”這時,背後揚起一個甜美的女聲。

我回過頭,看到丁曉柔坐在後面的椅子上,穿了條短短的A字裙,交疊著修長的雙腿笑吟吟地望著我。

“嗯,馬上就走。”我把目光從她的雙腿上挪開。

丁曉柔是這學期新來的老師,年紀不大,資歷卻很驚人。她去年畢業於英國一所知名大學,念到了博士,再加上又是個美女,相信應該前途無量,我就不明白她為什麼偏偏選擇了到我們這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來當英語老師,真是可惜了。不過,也許人各有志。

下午的課從一點開始,我夾著課本和講義走進教室,剛還在嘰嘰喳喳熱烈討論著的學生立刻安靜了下來,紛紛把目光投向我,看到我沒帶試卷,很多人便長松了口氣。期中考試的成績還沒公佈,人人都提心吊膽。

我所教的科目和丁曉柔一樣,也是英語。我的英語課堂上,所有人都以英文名稱呼,包括我。我把書本放到講臺上,掃視了遍底下的學生,那個叫丹尼爾的轉校生依舊獨自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帶著一臉冷漠的神情看著我。高三轉校本就是件鮮有的事情,加上他本人性格也有點孤僻,丹尼爾在班中似乎被其他學生孤立了。不過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我卻覺得既親切又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尤其是那雙眼角微微耷拉下來的眼睛,恰到好處地嵌在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上。

我翻看過丹尼爾的簡歷,他原先在西區一所重點高中念書,成績優異。轉校原因一欄裏他填寫的是,想轉到楊文拓老師所在班級。當時我很奇怪,我想我應該不認識丹尼爾,並且我也沒有天真到覺得自己已經優秀得聲名遠播的程度。可他為什麼會指名要進我的班級呢?

雖然感到疑惑,但我並沒有深究。

我整頓了下思緒,開始集中精神授課。

“今天講解十七課,請大家把書翻到第一百零三頁。”我一邊用英語說著一邊翻開教科書,“十七課的語法很多,重點在於——”

我說到一半,語聲忽然嘎然而止。

學生們紛紛抬起頭奇怪地看我。

我勉強咽了口口水,努力使自己表面看起來保持平靜,可是內心在刹那間激起的澎湃暗湧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抵擋住。

教科書第一百零三頁夾著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

新聞標題用大號黑色粗體字寫著——情侶駕車出遊墜海,一死一傷。標題下方有一張死者的照片和簡介,汪若水,女,二十五歲。

我失神地盯著報紙上的那張黑白照片,聽到自己急促律動的心跳聲在安靜的教室裏撲通撲通地迴響。我微顫著手從教科書中抓起剪報,用力捏成一團皺紙,緊緊地攥在手心。我感到胸口有一種揪心的鈍痛和惶恐忽然彌漫開來。

誰?這是誰的惡作劇?

(三)

清晨的微風從半開的窗口吹進來,潮濕的空氣裏帶著雨後獨有的泥土芳香。

昨晚的雨下得淅淅瀝瀝纏纏綿綿,我做了個有關愛情的美夢。夢中如水穿了條粉紫色的連衣裙向我款款走來,步伐帶動沒及腳背的裙擺在細雨迷蒙的夜色中翩翩然然。我和若水一同在昏黃的燈光下悠悠曼舞,舞完一曲又一曲,她望著我深情地微笑……

沉浸在這般夢境中,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

可是,夢終究是夢。

“若水,為什麼你總是比我先醒?”迎著初升的朝陽,我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溫柔地笑望著也同樣注視著我的若水。

“因為我想看你睡覺。”若水垂下了眼簾。

“看我睡覺?”我不禁笑起來,“睡覺有什麼好看的?”

若水沒有作聲,輕輕地打了個呵氣,似乎很疲倦。

“今天是週末,一起去看場電影吧?”我從床上坐起來,隨手拿過一件外衣穿上,“我們很久沒有外出約會過了,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若水?若水?”

我回頭看看,卻驚訝地發現若水竟然沉沉地睡著了。

我默默地凝視起若水沉靜的睡臉,她就像個孩子一樣,發出均勻香甜的呼吸聲,長長的睫毛卷翹著,肌膚白裏透紅彈指可破,精緻小巧的嘴唇上塗了一層似乎已經有點退色的唇彩。

我忽然意識到若水的臉上居然薄施了一層脂粉。

略微有點小潔癖的若水難道昨晚竟然忘記了洗臉?我詫異地想著。

雖然剛睡醒,但我仍覺得頭腦有些發脹,就像宿醉的人在第二天起床後酒精仍然刺激著大腦回路。我走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洗臉,抬起頭,發現鏡子中的自己雙頰微微發紅。我伸出手掌放到嘴巴前哈了口氣,一股濃濃的酒精味。

我想我還沒有失憶,我確信昨晚我沒有喝過酒。可是當我走到客廳時,我看到酒架上那瓶七九年的紅葡萄酒已經被人開了封,瓶子裏只剩下小半瓶。我不由地皺了皺眉,難道昨晚我真的喝醉了?

頭開始一小陣一小陣地刺痛。我用手指按住太陽穴,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坐著坐著我似乎感到不對勁,伸手往背後的沙發靠墊上一摸,赫然抽出一條長長的粉紫色連衣裙,裙擺下方沾了些濕濕的泥水。

我愣愣地望著手中的連衣裙,一時間思維有點停頓。

(四)

傍晚的斜陽將天邊的浮雲染得血紅,幾棵搖曳的樹枝突兀地伸在窗前。而我,正坐在辦公桌前呆望著那些晚風中輕輕晃動的樹枝,渾然忘了時間。

“楊文拓老師?”一個冷不防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維。

我猛地回過神來,看到丁曉柔挎著一只單肩包正彎腰近距離地盯著我的臉。

“怎麼了?叫了你那麼多遍才聽到?”她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沒什麼,在想點事。”我尷尬地撓撓頭。

“下班了,一起走嗎?聽說楊老師的寓所在西南區,正好我也是。”

“啊,丁老師也住西南區?”

“嗯,是我租的房子。”

“那丁老師在出國深造前住的地方呢?”

“孤兒院。”丁曉柔一臉坦誠毫不避諱地看著我。

我卻被她猝不及防的回答愣住了,突然間意識到自己似乎了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可丁曉柔卻絲毫沒有刻意隱瞞的樣子,平靜且自然地繼續說著。

“我的父母在我九歲那年死於一起交通意外,當時一起在車上的我因為母親的拼死保護才得以倖存了下來。事後由於各方親戚的相互推諉,我自己選擇了去孤兒院生活。後來在十五歲那年,我遇到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恩人。這位恩人資助我念了高中和大學,甚至願意提供我出國深造的學費,一直到去年畢業。所以這次回來,我是打算要好好報恩的。對於這位恩人,我一直懷著莫大的感激。”

丁曉柔一口氣說完後,微微一笑,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膀,敦促道:“好了,快點走吧,時間不早了。”

“……嗯。”我木訥地點點頭,開始收拾起辦公桌上的東西。

沒想到丁曉柔竟然還有那樣一段坎坷的經歷,真是看不出來啊,她一直都是笑臉迎人整天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傍晚的風吹到身上感覺還是有點冷。從學校到最近的地鐵站大約要走十五分鐘,一路上會經過一些小吃店,店員們正忙裏忙外地招呼著逐漸多起來的食客。

以前,若水也喜歡下班後在街邊尋覓私人小店的獨特美味,每當發現什麼好吃的,她總會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叫我一起去。每當回想起這些,我依然倍覺溫馨。

“聽說楊老師曾經有過一位很親密的女友是吧?”

丁曉柔突然之間的問話讓我一驚。

“嗯,是啊。”我點點頭。

“那,現在呢?”

“現在……她已經過世了。”我深吸了口氣。

“病逝的?”

“不,車禍。”

“車禍?”

我停頓了幾秒,緩緩說:“那天我開車帶女友一起出遊,在臨海的盤山公路上突然方向失控,車子沖出了路邊圍欄掉進了海裏,我倖存了下來,可她卻……”

“啊,竟然會這樣,太讓人遺憾了!對不起,我不該問的。”丁曉柔略表歉意地點了點頭,可是語氣中卻絲毫沒有驚訝或者抱歉的成分。

“沒什麼,事情都過去了。”我勉強笑笑,“這件事……就是我曾經有女友這件事,丁老師是聽誰說的?”

“今天午休的時候聽辦公室的其他老師聊起的。”丁曉柔仍然平視著前方的路,一只手不斷地拂卻被風吹亂的劉海。

這些仿佛只是不經意間的閒聊。

可是我知道,她在撒謊。

我從來沒有向辦公室的任何人公開過我的戀情。

(五)

室內的溫度恒溫在二十五攝氏度,我卻仍感到口乾舌燥,就像有一團小小的火苗在胸口撲哧撲哧地跳躍,額頭甚至沁出了細密的汗水。

若水一言不發地坐在我對面,沉默地吃著自己餐盤中的食物,一小口一小口。

我清了清喉嚨,儘量裝做若無其事地問:“若水,昨晚睡得好嗎?”

若水往嘴裏送牛肉的動作忽然靜止了,她抬起頭看看我,旋即又避開了我的視線,繼續吃下那口牛肉,笑道:“好啊,怎麼啦?你不是一直睡在我身邊嘛。”

我低頭看著自己盤子裏的誘人美食,卻沒有任何食欲。

過了幾秒鐘,我又問:“昨晚關燈後,你有沒有起床過?”

“沒有啊。”

“真的麼?”

“當然了,騙你幹嘛。”若水夾了點蔬菜送到我盤裏,“你今天這是怎麼啦?為什麼不吃飯?不舒服麼?”

我仍然低著頭,定定地望著眼前的一桌菜,感到心頭似有顆動物的獠牙在一點一點地啃噬我長久以來奠定的對愛情的堅定信念。

“為什麼要撒謊?”我有氣無力地低聲說了句。

“什麼?”若水睜大眼睛看我。

我忽然忍無可忍地一拳重擊在桌面上,大吼了起來:“為什麼要撒謊?”

若水被我突如其來的舉止嚇了一跳,不由地往椅背上靠了靠,可是頭卻仍然倔強地昂著。

“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扔到桌上,“這是昨晚超速駕車的罰單,時間是淩晨兩點。可是那個時候車子應該停在我們社區的地下車庫才對!告訴我,是誰開了車出去?是不是你?”我怒氣衝衝地盯著若水,冷笑著搖了搖頭,淒然道,“除了你沒有別人了,是你半夜趁我睡熟後偷偷開了車出去。可是你為什麼要撒謊?是不是因為心中有鬼?”

若水低頭咬著嘴唇沒有出聲,她緊握著刀叉的手在發抖。

“昨晚應該不是第一次了吧?那個人是誰?你一直在偷偷幽會的那個人,是誰?”我豁然站起身,身後的椅子咚地一聲翻倒在地。

若水仍舊沒有說話,只是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僵持在那裏。

“我們分手吧。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接受一個背叛我的女人。”我用手蓋住額頭,洩氣般地顫抖著聲音說道。

這一回,若水猛地抬起了頭,她怔怔地望著我,淚水斷了線的珍珠般從臉頰兩側滑落下來:“不,我無法離開你。”

這句話聽上去真是諷刺,我苦笑了一聲,看住若水:“那你告訴我,你三更半夜偷偷開車溜出去幽會的那個男人,究竟是誰?”

若水沉默了一會兒,喃喃道:“文拓,你難道忘了嗎,我沒有駕照。”

霎那間,我愣住了。

是的,若水根本不會開車。

(六)

和丁曉柔走在一起著實讓我感覺不舒服。她似乎裝作隨意聊天般地刺探我的過往,可是演技又太過拙劣。我不知道她究竟想要知道什麼。

在換乘地鐵線路的時候,我找了個藉口讓丁曉柔先走,自己則打算乘坐她的下一班地鐵。可是丁曉柔卻忽然笑著說:“啊,我忘記了今天和朋友約了逛街,那我先走了。”說完,她挎著包匆匆地消失在地鐵出口處。

我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的背影,疑惑地皺了皺眉。

下班高峰時段的地鐵站非常擁擠,尤其是在地鐵快要抵達的時候,大家都懷著迫切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動,生怕自己被擠在門外上不了地鐵。

我站在月臺邊,努力向後抵住不斷前湧的人潮。這時候,已經從幽暗的隧道深處迎面吹來了夾雜著混濁氣息的風,隨著風勢的越來越強勁,地鐵進站時的獨有震動也能感受到了,緊接著,出現了流線型白色車頭。

我不覺向前邁進一小步,可是腳步還沒站定,突然有人從背後在我的腰際猛推了一把,我猝不及防一個趔趄,撲倒在月臺邊緣。與此同時,地鐵呼嘯著貼著我的腦門急速掠過。

周圍發出一片驚呼。有女人甚至失聲尖叫了起來。

我咬著牙齒閉上眼睛,趴在原地一動不敢動,任由巨大的噪音震徹耳鼓膜,強風像把刀片刮得臉頰生疼。

待到地鐵完全停穩,我的心臟都幾乎跳出了胸腔。這簡直比迄今為止任何一次遊樂場的雲霄飛車都來得刺激。

“喂,你沒事吧?”月臺警衛員小跑過來大聲詢問。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地按著胸口,心裏卻更在意一件事。

剛才推我的,是誰?我想此人應該是故意的,他要置我於死地!

我迅速回頭,掃視周圍那一張張驚訝地望著我的陌生臉龐。

這時候,我想到了夾在教科書中的那張新聞剪報。

這兩件事,會是同一個人做的麼?

(七)

不知從何時起,我和若水之間產生了一道裂紋。這道裂紋雖不足以致命,它看不見摸不著,但是有時候會若隱若現地顯現出來,仿佛在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所深愛的戀人已經不再愛我。

我讓自己深陷在沙發裏,手中拿著前天的新聞晚報,看似在閱讀報紙,可是腦海裏卻一片空白。我已經失眠了一個星期。明明就已經非常勞累,可一旦躺下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眠。我總在時時刻刻地擔心,會不會等我熟睡後若水又跑出去偷偷幽會情人?我整晚整晚地呆望著牆壁上的掛鐘,黑暗中,那閃著綠色螢光的秒針在一格一格地輕輕跳躍,好似永不知疲倦。

“我今天煲了雞湯,喝一碗吧。”若水穿著粉色圍裙從廚房走出來,手裏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湯,她一邊遞到我面前一邊擔憂地看著我日漸憔悴的臉。

我放下報紙,看了看那碗熱氣騰騰的雞湯,仍然感覺沒什麼胃口,可是我不想辜負若水的一片好意。

“嗯,謝謝。”我伸手去接那碗湯,可是一不小心“哐當”一聲,湯碗跌落了下去,好在碗的材質不是易碎品,只是可惜雞湯灑了一地。

若水輕輕叫了一聲,剛準備蹲下身去收拾,被我制止了:“對不起,是我沒拿穩,這裏我來處理。”

若水站在一旁,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她說:“那我再去給你盛一碗。”然後拾起地上的碗走回廚房。

我用一塊幹的抹布吸地上的湯水,很快,淺黃色的液體浸透了原本白色的棉紗布。我把淌水的油膩膩的濕布提起來,正要拿去水池沖洗,卻無意間發現地板上被吸去了大部分湯水的殘餘汁水中有一粒粒細小的乳白色顆粒。

我用食指蘸起其中一顆,湊近仔細看了看,似乎像是某種被粉碎了的藥片。

雞湯中為什麼會有這東西?

我往廚房的方向看去,一種不安的情愫湧上心尖。我站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門口,看到若水正背對著我專心致志地用湯勺攪拌雞湯。

“若水。”我輕喚了聲。

沒想到若水突然間一驚,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她迅速把灶台上的某樣東西握進手裏,然後機警地一個轉身。可是,這個動作我已經清晰地盡收眼底。

“你嚇死我了。”她的笑容似乎有點扭曲,“正好,雞湯剛盛好,來,拿去喝了吧。”

若水手裏端著滿滿一碗靚湯,可我卻無心和她演戲,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手裏拿了什麼?”

“你說什麼?”若水下意識地把左手藏到背後,抬了抬右手的那碗湯,意思好像在說,你是在問這個麼?

我大步走上前,忽然抓起她躲在身後的那只手,厲聲道:“我是說這只手!”

若水驀地驚叫起來,手一抖,雞湯再次被打翻,這一次,滾燙的湯水直接倒翻在了我身上,我只覺胸口一陣灼痛。可是,現在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因為在雞湯打翻的同時,一只白色的塑膠小瓶子從若水被我抓住的那只手裏掉了出來,在地上滾動了幾下後,停在我腳邊。

“這是什麼?”我撿起瓶子難以置信地瞪著她,“你在給我喝的湯裏放了什麼?”

“我、我……”若水呢喃著。

“你究竟放了什麼?難道你想毒死我嗎?”我質問。

“不是的……”若水顫抖著聲音,膝頭一軟跪坐了下去,“我看你這些天都沒有好好睡覺,所以……所以只是放了一顆安眠藥……”

安眠藥?我疑惑地看看手中的白色塑膠瓶,上面什麼標籤都沒有。

(八)

        有人要殺我。這種感覺從地鐵站事件開始就隱隱產生了。而此時此刻,牆壁上那排紅色的字更加證實了我的想法。

這裏是我二十九樓的家,唯一的大門緊鎖,沒有任何有人企圖硬闖的痕跡。可是今天早晨,當我醒來的時候就發現床對面那堵雪白的牆壁上赫然多了排醒目的紅字。字是用唇膏寫的,我想此人應該是隨手拿了旁邊化妝臺上若水曾經使用過的那支唇膏。若水過世後,她的東西我一直按原樣保留著,因為這樣做能使我感覺她還活著。唇膏是玫紅色的,寫在牆壁上分外顯眼。如果這人是想借此引起我的注意,那麼他或者她,已經十分成功了。

我怔怔地站在那堵牆壁前,輕聲念出了那行字。

“一起同歸於盡吧。”

沒錯,儘管字體被故意模仿成了小學生似的歪斜幼稚的形狀,可是我沒有看錯,這個人,要我的命。

在這行字的右下方,居然還有署名。署名只有一個大寫英文字母:D。

D?D是誰?我沒有任何頭緒。

然而這件事最讓我感到恐懼的地方就是,這個D是如何進入我家的?在我熟睡期間,家裏居然有一個陌生人可以隨意進出。我想假如那個時候D有意要殺我的話,那麼現在我肯定早已不在人世了。一想至此,我就渾身雞皮疙瘩。

我想過報警,可是警方應該不會予以理睬。因為家裏沒有任何東西失竊,也許那些員警會以為是我故意惡作劇。看來要找出這個D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了。首先,我想D是男人的可能性極高,因為根據寫在牆壁上的那行字的高度來看,此人應該和我差不多的身高。我一米八三,在男人裏已經算高了,女人要達到這個高度恐怕概率還是比較小的。其次,這個D究竟是什麼含義?是名字的首個拼音,還是英文單詞的首字母?或者還是英文名的縮寫?它有沒有什麼具體意義呢?因為其實此人根本沒有必要寫出署名,假如要殺我,不讓我知道是誰豈不是更好?哦,不,也許我忽略了一點。D不是要殺我,而是要和我一起同歸於盡。

究竟是誰和我有如此深仇大恨呢?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九)

車輛平穩地行駛在盤山公路上。我握著方向盤直視著前方的路。若水坐在副駕上,似乎顯得比平時興奮,話也不知不覺多了起來。

“到達山頂後,今晚就能看到獅子座流星雨對吧?”

“嗯。”我言不由衷地應了句,轉頭看看若水,她正迎著逐漸西沉的夕陽餘暉幸福地微笑。那笑容就如同她每天傍晚捧著黑咖啡站在落地窗前凝視斜陽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的心不由地一緊。

        “若水。”我伸出右手輕輕握住她的左手。若水好似觸電般地一驚,不過沒有掙脫,她回眸不解地望向我。

“你是不是已經愛上了別人?”這雖然是句疑問句,可是我已經在心底有了答案。

若水聞言忽然間微微張開嘴,可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長久地注視著我,半晌,輕歎了口氣。

“文拓,對不起。”她低下頭。

雖然是如預期的回答,可我還是忍不住地心如刀割。

不過,一切都已經沒關係了。我對自己說,所有的一切都將在今天畫上休止符。若水永遠是屬於你的。

“能不能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努力克制著,使自己看起來依舊平靜。

若水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如果你願意,可以稱呼他為D。我想你們能夠嘗試成為好朋友。”

“好朋友?開什麼玩笑!”我小聲咒罵了句。

若水不再言語了,把頭轉向一邊,看著窗外的風景。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氣似乎在我們之間凝結了。

終於,我深吸了口氣,說:“若水,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我們將會永遠在一起。”

若水豁然回首,睜大了眼睛:“你什麼意思?”

我沒有回答,默默把右手搭到了方向盤的最左端。若水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圖,她失聲叫了起來:“你想幹什麼!你瘋了嗎!”

我沒有予以理睬,剛想轉動方向盤,若水便撲了上來,用盡渾身力氣試圖和我爭奪方向盤的控制權。

“放手!”我憤怒地吼道,“我不會把你讓給那個傢伙的!既然不能再一起生活了,那麼就讓我們一起死吧!”

“我不想死,我還不想死……求求你,不要做傻事!”若水一邊哭喊著一邊拼命地把方向盤轉回原來位置。

車輛在盤山公路上大幅度地忽左忽右S型行駛,這時候車速已經達到了一百二十碼。

我最後絕望地看了眼正痛哭流涕的若水,閉上眼睛把心一橫,使勁轉了圈方向盤。車輛離弦的箭一般向右斜沖了出去。若水霎那間聲嘶力竭地尖叫了起來。一陣劇烈的撞擊之後,我感到整個人忽然失重,筆直筆直地向下掉。緊接著,撲通一聲巨響,下墜的速度明顯減緩,車身搖搖擺擺地晃動起來。

我睜開眼睛,看到周圍一片幽暗,渾濁的海水包圍了車身。我感到膝蓋以下冰涼冰涼,低頭一看,發現海水已經迅速漫延了上來,轉眼間已經沒過腰際。

“救、救命……”若水泣不成聲,她試圖推開車門,拼命地砸車窗。可是無論是車門還是車窗,都已經被我鎖住了。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忽然轉身,渾身顫抖著絕望地看著我。可是那目光,卻很陌生。

海水頃刻間蓋過我們的頭頂,充斥了整個車廂。

一片混沌中,我似乎看到若水瞪著眼睛始終直視著我。

這是我看到若水的最後一眼。

(十)

        自從地鐵站的意外之後,我就用之前墜海的車保險買了輛二手車。自己開車上下班總比把命交到別人手中更安全。

到達學校的時候是七點五十分。

辦公室裏的老師大部分都到了。

我走到辦公桌前,看到桌上有一封信。信上沒有任何署名或是文字,應該不是郵寄的,而是有人親手放在這裏的。我感到奇怪,拿起信,環顧了下四周,所有人都在忙碌著自己的事情。我撕開粘合的信封口,從裏面取出一張反過來的照片,除此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我疑惑地緩緩翻過照片,瞬間倒抽了口冷氣。

照片的像素不是很高,像是用手機拍攝後列印出來的,粒子很粗,有些模糊,但是一看到畫面我立刻明白了。因為照片上的人,是我自己。我正趴在地鐵站臺的邊緣,把頭緊緊地貼著地面,四肢看起來僵硬而可笑。

是的,正是那天我被人推倒差點撞上飛駛而來的地鐵的狼狽模樣。

“楊老師。”背後突然冒出個聲音。

我一驚,趕緊把照片胡亂塞進口袋,回過頭,看到丁曉柔正好奇地望著我。

“在看什麼呢?那麼專注。”她笑著朝一邊努了努嘴巴,“有學生找你呢。”

我把頭轉向另一邊,看到丹尼爾站在那裏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有事嗎?”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丹尼爾似乎頗具玩味地看看我,說:“關於後天的學校藝術節開幕式,班長叫我來問你,楊老師是願意裝扮成狗熊還是大灰狼。”

“這……”我一下子猶豫了,說實話我一個都不想。可是今年我帶的那個班表演的節目似乎是布偶話劇,按慣例,老師也是要一起參演的,目的是為了促進師生和睦。關於角色問題,前些天班長已經來找過我,說我只要負責穿好布偶的衣服站在一邊擺幾個姿勢就行了。

“好吧,那就狗熊。”我勉為其難地說。

丹尼爾點點頭,然後就走開了。

丁曉柔湊過來神秘一笑,說:“原來楊老師要扮演狗熊啊!”

我苦笑著無奈地聳了聳肩膀。

“對了,楊老師剛才在看什麼?”丁曉柔似乎有意無意地瞥了眼我藏照片的口袋。

“沒什麼,很無聊的東西。”我下意識地捂緊口袋,然後正準備坐下,卻發現丁曉柔仍然看著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還有其他事嗎?”我問。

“關於上次楊老師提到的,和女友一起墜海的意外,後來警方有調查過嗎?”丁曉柔遲疑地問,“那真的只是一起意外嗎?”

“什麼意思?”我警覺地看看她。

“哦,我的意思是,怎麼會那麼不小心呢。警方應該也鑒定為意外事故了吧?”她略微有些尷尬地笑。

“嗯,那條路很窄,過彎很陡,加上傍晚的光線不太好。在我之前每年那個地方都會出好幾起車禍。是我不好,我不應該選擇那條路上山。”

“原來如此。”丁曉柔點點頭,“別在意,我只是隨便問問。”

別在意?談何容易!我冷冷地看了眼她的背影,為什麼她會始終糾纏這件事不放呢?不過我卻沒有太多精力去調查,當務之急是要找出D,為了這個人,若水甚至背叛了我。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十一)

我把目前的情況仔細地理了一遍,然後寫在一本筆記本上。

        事實一:

有人在我的教科書裏夾了墜海事件的新聞剪報。

我不知道這個人究竟想要幹什麼,或許可能只是一次純粹的無聊的惡作劇?

事實二:

這個叫丁曉柔的新來的女老師總是在有意無意地刺探墜海事件。這件事往好的方面想,就是她只是覺得好奇罷了。可是往深處一想,或許她知道些什麼?

事實三:

有人在地鐵進站時從背後推了我一把,我差點因此喪命。事後,此人給了我一張當時拍下的照片。從裝有照片的無字信封來看,這個人應該就在我身邊。難道,是學校裏的人麼?

事實四:

在幾乎密室的狀況下,有人晚上潛進了我的房間。這個人叫做D。D在牆壁上給我留言,要與我同歸於盡。

事實五:

D是若水背著我偷情的人。

我用圓珠筆筆尖輕聲敲打著桌面,看著眼前列出來的五項事實,苦思冥想許久,卻終究不得要領。最後,我只能歎口氣,從筆記本上撕下那頁紙,用打火機點燃,看著它一點一點燃成了灰燼。

(十二)

這件事情很突然。學校藝術節開幕式那天,丁曉柔摔斷了腿。現場沒有任何目擊者,據丁曉柔自己說,是下樓梯的時候不小心一腳踏空了。可是我知道,那絕對不是偶然。

當我帶了一束香水百合敲開病房門的時候,丁曉柔正躺著床頭安靜地讀一本小說。床邊的櫃子上堆滿了各種水果和鮮花,還有許多寫滿了祝福話語的學生送來的卡片。

“啊,是楊老師來了。”她看見我便立刻放下書,象徵性地欠了欠身以示問候,“真是不好意思,還麻煩你來看我。”

“哪里,應該的。”我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心想,我大概是整個辦公室最後一個來看望她的人了。因為我想和她單獨會面。

“感覺好點了嗎?”我把帶來的百合找了個地方插好。

“嗯,右腳腳踝骨折,不過醫生說沒有大礙,養好的話以後也不會留下後遺症。”丁曉柔看看自己綁得粽子似的吊在那裏的腳,雪白的石膏繃帶上滿是學生用馬克筆留下的簽名。看來她在學生中還挺受歡迎。

“唔,那就好。不過丁老師還真是太不小心了,怎麼會從樓梯上摔下去的呢?”

      “人都有不小心的時候,不是嗎?”

我轉過身,看到丁曉柔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我總感覺她這句話是暗喻那次車子墜海事件。

“嗯,不錯。”我尷尬地笑,可是心中的疑慮卻沒有打消。

片刻沉默後,我直截了當地說:“其實我覺得這次摔斷腿的人本該是我。”

丁曉柔聞言驚訝地望著我,隨即失笑道:“楊老師何出此言?”

“因為本來要穿著布偶衣服上臺表演的人是我,若不是因為我臨時腹痛,丁老師也不會勉為其難地替我演出,更不會從樓梯上摔下來。”我一口氣說了出來。

沒錯,這就是藝術節開幕式那天發生的事。只不過,丁曉柔並不是勉為其難地頂替我,而是在得知我腹痛後立刻主動穿上了布偶衣服代我演出。關於這一點,我其實也有疑惑,因為她當時的表現實在太過積極。積極到我甚至懷疑她會不會為了要替我演出,而故意在我的午餐或者茶水中下瀉藥導致我腹痛。

“我不明白楊老師在說什麼。”丁曉柔眨巴著眼睛不解地看著我。

“我的意思是……”我停頓了一下,“是有人故意把丁老師你推下樓梯的,而那個人以為,穿著狗熊布偶衣服的人應該是我。”

“啊……”丁曉柔一手遮住微張的嘴巴,“楊老師的意思是,有人想要謀害你?”

我嚴肅地點點頭。

丁曉柔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楊老師,你也太會開玩笑了!真是的!我都說了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下樓梯的啦!”

“哦?真的嗎?”我俯下身,看住丁曉柔的眼睛,“那你告訴我,布偶話劇是在體育館演出,而你為什麼會跑到教學樓二樓去呢?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從二樓摔下來的吧。”

“因為我要去上廁所,你知道,上臺前總會緊張,那是我第一次在那麼多人面前表演呢。而且體育館的洗手間已經人滿為患,我怕耽誤演出時間,所以去了教學樓,或許你不知道,那幢教學樓一樓的女廁所這段日子正在檢修。因此,我只能跑去二樓。”丁曉柔微笑著對答如流。

我想,她一定早就料到了我會有此疑問而準備好的臺詞。

我拉開病床邊的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深吸了口氣,緩緩說:“哦?上廁所?穿著如此笨重的布偶衣服甚至還帶著會影響視線的布偶頭罩跑去上廁所麼?”

“我一時情急忘了脫下。”

“真的麼?”

“當然了。”

“那請問,這張字條怎麼解釋呢?”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紙條,在丁曉柔眼前展開,一邊念出了紙條上的字,“想要知道事情真相,請來二樓樓梯間。”

“這是什麼?”丁曉柔看看紙條又看看我。

“這是我在狗熊布偶衣服前面的口袋裏找到的。如你所見,上面的字都是從報紙或者雜誌上一小塊一小塊剪下來拼湊起來的。我想這張字條本來是要交給我的,可是放字條的人沒有想到穿上布偶衣服的人是你。”

這時候,丁曉柔輕笑了兩聲,說:“楊老師是不是很喜歡看偵探故事?”

我沒有作聲,只是一臉凝重。

丁曉柔從我手中拿過字條,把玩著看了看:“我不知道布偶的口袋裏居然還藏著這東西,我從來沒見過,或許只是某個學生的惡作劇罷了。不過,楊老師,我聽來聽去,你的意思難道是,我拿了這張字條代替你去見了誰,然後這個誰誤以為我是你,所以把我從樓梯上推了下去,而事後我偏偏還三緘其口不願意承認,硬是謊稱自己不小心跌下樓梯的,是不是?”

“沒錯。”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丁曉柔看著我笑了,說:“那麼請你給我一個理由,我為什麼要包庇一個把我推下樓梯的人?”

這……我頓時語塞。

的確,丁曉柔沒有必要要刻意隱瞞事實去包庇那個人。

除非,她有什麼特殊的理由。

(十三)

牆壁上的文字再度出現了。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伴著啾啁的鳥聲醒來,正揉著惺忪的眼睛,還沒來得及穿上外套,便突然間如同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冰水,一個激靈後頓時睡意全消,徹底清醒了。

我看到床對面的牆壁上出現了一排字,和先前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唇膏顏色,同樣的歪斜字體,甚至,同樣的署名:D。

“事實六:你謀殺了若水。”

我簡直無法想像自己看到這行字時的震驚程度,就像一柄利劍,分毫不差地刺進了我的軟肋。

是的,若水是我的要害。

若水死了。從表面上看那是一起交通意外,可是只有我才知道,是我,親手害死了若水。我知道若水不會游泳,本來我是抱著與她一起共赴黃泉的信念沖向大海的,可是在最後一刻,我退縮了,我怯懦了。當渾濁冰冷的海水沒過頭頂,我打開了車門,扔下若水獨自遊上了岸。

三天後,若水被浸泡得腫脹的遺體被人打撈上來。她浮腫的面孔異常蒼白,瞪圓的眼睛始終都沒有閉上。想必她是帶著對我的怨恨直到生命終結的。

我謀殺了自己此生唯一的摯愛——若水。

這一事實在若水死後,我成為了唯一的知情人。可是這個D為什麼會知道?

還有,那天在筆記本上列出五項實事的時候,我正獨自一人在家,沒有旁人看到,並且記錄文字的那頁紙已經被我燒毀。D究竟是怎麼知道的?

這已經是D第二次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我的房間了,在第一次之後我已經換過一把更加堅固的防盜鎖,可是這個D竟然仍舊可以長驅直入。難道他不是從門進來的麼?

一連串的疑問衝擊著我的腦子,我在竭力尋找答案的同時,卻感到越來越恐懼。這個D就好像我的影子一樣,隨時隨地可以探知我的一舉一動。如此說來,他要殺我豈不是易如反掌?既然可以輕易殺了我,卻還在這裏不斷地來來去去折騰,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只是為了取悅於我對死亡的顫慄和恐懼?

假如這是一場殺戮遊戲,那麼,D,我倒想看看,最後活下來的優勝者,究竟是你,還是我?

(十四)

        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假設是正確的,相信丁曉柔是替我做了冤大頭才被人推下樓梯的,可是那天,我發現了一樣東西。這樣東西幾乎推翻了我對事件的所有猜測。

我在丁曉柔的辦公桌抽屜裏找到一張照片。沒錯,正是我被人在地鐵站推倒後拍下來的那張。

不要問我為什麼會去翻查她的抽屜,這是我一早就想做的事情。尤其是在她摔斷腿以後,我更加確信她一定隱瞞了什麼。所以那天輪到我獨自值班的時候,我甚至帶了撬鎖的工具,只是最後工具沒有派上用場,因為她的抽屜根本就沒鎖。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總以為心虛的人會緊鎖自己的秘密。

照片被壓在整個抽屜的最底層,上面堆滿了試卷和教案。可是要最終找出這張照片仍然輕而易舉。假如不想被人發現,銷毀或者帶回家豈不是更好?或者還是她相信那句俗套的臺詞——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關於這一點,我有想到過,或許丁曉柔是故意讓我發現的。不過無論是不是有意,這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丁曉柔持有這張照片。

我想丁曉柔會有照片無非就兩個可能性,一就是拍照片的人在給我一張的同時也給了丁曉柔。可是我找不到這其中的理由。於是我想到了第二點,莫非,丁曉柔就是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她,想要殺我?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的話,姑且先不去管那些解不開的謎,單就她摔斷腿事件而言,情況就變得十分微妙了。

因為假如丁曉柔就是那個企圖謀害我的人,她當然知道我沒有穿上布偶衣服,所以布偶衣服口袋裏的那張字條就顯得很可疑,除了她,還有誰會做這種事呢?我能夠得到的合理解釋就是,字條是丁曉柔自己製作的,她故意留在布偶衣服口袋裏就是為了能夠讓我找到,讓我誤以為她是代替我去赴了某人的約,然後又代替我被這個某人推下了樓梯。然而其實這個某人,從一開始就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丁曉柔自編自導自演。至於她之所以會演這出戲的理由,很簡單,她要排除自己的嫌疑。她想讓我以為,要殺我的人,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如果我的推測是正確的,那麼丁曉柔究竟為何要殺我?我與她無怨無仇,甚至在她任職之前,我根本就不認識丁曉柔這個人。而且,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疑問,丁曉柔是不是就是那個D?仔細想想的話,丁曉柔姓丁,拼音首字母不正是D麼?可是,我一直都以為D是若水的情人。

(十五)

第二天,我再度造訪了丁曉柔所在的病房,她的狀況比上次看到時好很多,已經能夠下床緩慢走動了。我去的時候,她正駐著拐杖站在窗口看風景。

“丁老師。”

丁曉柔聞聲轉過頭,看著我笑了笑,那笑容充滿了自信。她似乎早已料到我會來。

“今天看上去氣色不錯。”我把手中的水果籃放到櫃子上。

“我在窗口就看到楊老師了,楊老師在進來之前似乎猶豫了一小會兒,是不是在考慮該不該來看我呢?”丁曉柔半開著玩笑說。

我尷尬地摸摸下巴,沒錯,進來之前我的確猶豫過,只不過我猶豫的是該如何向她開口詢問。最終,我還是決定開門見山。

“丁老師,事實上這次來我確實是有事。”

“哦?什麼事?”

“首先我想請你原諒,我私自翻動了丁老師的辦公桌抽屜。”

“你翻了我抽屜?”丁曉柔皺了皺眉。

“是的,我在你的抽屜裏找到了這個。”我從口袋摸出一張照片。

“這是什麼?”丁曉柔接過照片疑惑地看了看。

“丁老師還記得那天放學後我們一起乘地鐵回家嗎?”

“當然。三個多禮拜前的事情。”

“那天我和丁老師分別後,在地鐵站臺差點喪命。”

“發生什麼事了?”丁曉柔動容道。

“有人在地鐵進站時從背後推了我。”我看著丁曉柔驚訝的表情繼續說道,“事後我收到了一張當時的照片,我一直不知道這些事究竟是誰做的,直到昨天我在丁老師的抽屜裏發現了張一模一樣的照片。”

“難道楊老師的意思是我做的?”丁曉柔難以置信地望著我,“這怎麼可能,我為什麼要害你?而且,我發誓我從來都不知道抽屜裏居然有這樣一張照片,我從來都沒見過。”

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覺得她是在做戲。

“何況僅僅就憑這樣一張照片,你就認定這件事情是我做的嗎?”丁曉柔神色有點慍怒。

我靜靜地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記得那天丁老師是以和我住在同一個區為由而我一起乘坐地鐵的。可是後來我查過,丁老師的家其實是和我相反方向,那天你是故意撒謊找了藉口與我同行。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這次,丁曉柔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我接著道:“還有丁老師向我提及我女友的事情,你說是從辦公室同事那裏聽來的,可是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向任何同事公開過我的戀情。可能你會說,你只是隨口說說,但是我清楚地記得你當時的詢問方式。你說‘楊老師曾經有過一位很親密的女友’,你用了過去時,這就表明你知道現在我和她已經不在一起了。我不知道這些事情你都是從哪里知道的。”

聽我說完後,丁曉柔站在那裏呆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忽然輕輕一笑。

“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麼我只好全部都說了。”她駐著拐杖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床邊坐了下來,歎了口氣,“沒錯,是我做的。在地鐵站推你的人是我,把照片放在你辦公桌上的人是我,還有,在你的教科書中夾剪報的人,也是我。至於這次從樓梯上摔下來,那是我故意的,我想讓你在看到布偶口袋裏的字條時可以排除對我的猜疑。”

“你這麼做的理由呢?”我極度好奇地看著她,我實在想不明白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

“在我告訴你理由之前,你能不能先如實地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若水究竟是怎麼死的?”丁曉柔忽然抬頭很認真地看著我。

我一怔,丁曉柔怎麼會知道若水的名字?難道她們認識?

我注視著丁曉柔,許久,神色哀傷地輕聲說了句:“從某種程度上說,其實是我害死了若水。”

“那真的只是一起意外事故麼?”

我點點頭,忍著內心的揪痛把目光偏向一邊。我想此時此刻的我,一定看起來是個失去了戀人卻還隱忍著悲傷的可憐男人。

丁曉柔似乎於心不忍,沒再追問,只是長長歎息了聲。

“還記得曾經我跟你說過我有一位生命中最重要的恩人麼?這個人就是汪若水的父親,他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一樣疼愛,我幾乎從小和汪家的孩子一起長大,和若水更是情同姐妹。後來我去了英國求學,本來今年畢業後我是打算要好好報孝他們一家的,可是沒想到一回來便聽聞若水突然墜海身亡的噩耗。若水的意外給汪家造成了很大打擊,半年多了,若水的父親仍然一直臥病在床。醫生說,這種心理創傷對於老年人來說,可能是致命的。所以,我恨那個害死了若水的人。”

說完,丁曉柔用眼角餘光瞥了我一眼。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內疚地低下頭。沒想到丁曉柔和汪家還有這樣一段淵源。以前和若水在一起的時候,她很少提到家裏的事。

不過我心裏仍然奇怪,雖說丁曉柔恨我的理由似乎還說得通,可是她為什麼會對若水的死因產生懷疑呢?而且她隻字未提關於我房間牆壁上文字的事情,說到底,丁曉柔究竟是不是D呢?

我始終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丁曉柔的坦白太過於乾脆,我甚至根本沒有拿到決定性的證據,只稍稍一問,她便一股腦兒地全部承認了,這也未免太順利了。

不一會兒,我便起身告辭退出了病房。

在關上房門的時候,身旁突然冒出來一個聲音。

“你真的相信曉柔姐說的嗎?”

我嚇一跳,轉過身,看到丹尼爾背靠在一邊的牆壁上看著我。

然而,比起丹尼爾的突然出現,我更為驚訝的是他對於丁曉柔的稱呼。

(十六)

我和丹尼爾坐在一家速食店靠馬路的玻璃窗邊。

我叫了一杯咖啡和一杯可樂。

丹尼爾看著眼前裝有冰可樂的玻璃杯上凝結出的一顆顆細密的小水珠,低聲問道:“你會報警嗎?”

他在病房門口聽到了我和丁曉柔的全部對話。

“嗯,也許。”我在咖啡裏加了兩塊方塘,用小勺子攪拌著。

丹尼爾豁然抬起頭:“那些事不是曉柔姐幹的!”

我停下了手中攪拌的動作,抬眼看著他:“那是誰幹的?”

丹尼爾睜大眼睛一臉嚴肅地迎著我的目光,平靜地吐出兩個字:“是我。”

“你?”我不禁皺起眉頭。

“是的,我。”丹尼爾深深吸了口氣,向後靠在了椅背上,一副豁出去的神情,他說,“所有事情都是我幹的,與曉柔姐無關。”

我沒有作聲,沉默地看著這個學生,靜待下文。

丹尼爾在片刻停頓後,開始徐徐說了起來:“其實從我轉校的第一天起我就注意你了,我特意指定要進入你的班級就是為了可以近距離地接觸到你,可以觀察到你的一舉一動。那天中午我去了辦公室,看到你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於是我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把事先準備好的新聞剪報夾到你的教科書裏。而且我故意夾在當天要教的那一課中,我想當場看看你發現那張剪報時的神情。果然,你的表現有趣極了,那一整堂課你簡直語無倫次。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更加肯定了心中的一個念頭。”

說到這裏,丹尼爾忽然笑了。

我吃驚地問:“什麼念頭?”

可是丹尼爾並沒有理會我的問題,他忽然傾身向前,一手托住下巴,冷眼看著我:“你知道嗎,要不是曉柔姐,恐怕你早已經死了。其實那天曉柔姐跟著你一起乘地鐵回家是為了保護你,那一路上我都偷偷地跟著你們呢,恐怕你沒有發覺吧,可是曉柔姐意識到了我要對你不利,所以她一路與你同行,如果不是她在,我早在你乘坐第一輛地鐵的時候就把你推到鐵軌上去了。後來我假裝離開,讓曉柔姐誤以為我已經走了。在確定曉柔姐離開後我便在地鐵進站時從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推了你一把,只是那次太可惜了,就差那麼一點點。不過你一定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了吧?你那張狼狽的照片一直都完好地保存在我的手機裏呢。”

說著,丹尼爾一手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在我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板著臉看著前面這名不滿二十歲的少年沉聲道,“你要知道你所做的事情已經超越了惡作劇的範疇,你這是在犯罪。”

“我當然知道。”丹尼爾立刻打斷我的話,“我很清楚我在幹什麼,我的目的,就是要殺了你。”

這樣的話清晰地從一個孩子嘴巴裏說出來,讓我心底頓生一股寒意。我思忖著,丹尼爾要殺我的動機是什麼呢?

看著幾乎目瞪口呆的我,丹尼爾冷冷一笑,繼續說道,“所以那次失敗後我又實施了下一個計畫。藝術節開幕式的時候,我因為知道你要在布偶話劇中扮演狗熊,就事先偷偷在狗熊布偶衣服的口袋裏放了紙條,約你在教學樓二樓樓梯間見面。本來我是打算在你站在樓梯口的時候把你推下樓的,可是沒想到那天曉柔姐再次意識到我的舉動異常,於是她偷偷在你的茶水裏放了瀉藥,然後代替你來到了樓梯間見我,她想看看我究竟要幹什麼,所以她不動聲色地沒有摘下布偶頭罩。其實當我躲在暗處看到背影的時候就隱隱地感覺不對勁,可能是因為身高的差距,可是最終我還是沖了上去,從背後猛推了她一下。當我聽到從樓梯上滾下去的布偶衣服裏發出的驚叫聲時,我立刻意識到那個人不是你。所幸布偶的頭罩起到了保護作用,曉柔姐才沒有大礙。”

這時,丹尼爾斜睨了我一眼,說:“你可要好好感謝曉柔姐,她非但不是那個害你的人,還三番兩次地救了你。”

事情實在大大出乎我的預料。

我看著眼前那杯逐漸變涼的咖啡,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丁曉柔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忽然,我抬頭看著丹尼爾的眼睛,說:“丁曉柔其實是為了保護你,對不對?”

丹尼爾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咬著嘴唇避開了我的目光。

“丁曉柔把所有事情都一個人擔了下來,為的就是不讓你暴露在我面前,不讓我知道企圖謀殺我的那個兇手就是你,是不是?”

丹尼爾低著頭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了。

原來如此,難怪丁曉柔的抽屜不上鎖,難怪那張照片那麼容易就被我發現,難怪她那麼輕易便坦白了所有事情。這一切,她都是為了保護這個仍然還是個孩子的真凶。

可是,丁曉柔為什麼要不惜承擔所有責任地來保護他?丹尼爾又為什麼要置我於死地?

我看著少年望向窗外的冷冰冰的側臉,說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實在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讓你討厭的事情,導致你非要殺我不可。”

少年收回了目光,他看著我,說:“難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麼?”

我困惑地側了側頭。

少年湊近我的臉,一字一頓道:“我姓汪。我叫汪若寒。”

我忽然間怔住了,機械地重複著:“你姓汪,你叫汪若寒……你是若水的弟弟?”

“沒錯。”汪若寒鎮定地面無表情地盯著我。

怪不得我總覺得丹尼爾那麼臉熟,原來他是若水的弟弟。那麼也難怪他會稱呼丁曉柔為曉柔姐。因為丁曉柔說過,她是和汪家的孩子一起長大的。

我長歎了口氣,低頭說:“對不起,是我害死了你的姐姐,你恨我是應該的。”

“不,是你謀殺了我的姐姐。”汪若寒不客氣地打斷了我的話。

“你說什麼?”我抬起頭驚訝道。

“我說,是你,謀殺了我姐姐。那不是一起意外!”他提高了嗓音,目光憎惡地瞪著我,“所以我才會想要殺了你。”

迎著汪若寒那道毫無掩飾的尖銳視線,我忽然感到有些心虛起來,但是表面上仍然保持著鎮定:“那個,也許你誤會了。沒錯,你姐姐的死的確是我的責任,可是那真的只是一起意外,誰也不願看到那樣的結果。尤其對我來說,若水是我生命中的摯愛。”

汪若寒沉默地注視著我。

“請你相信我。”我站了起來,隔著桌子握住汪若寒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道,“你這樣的胡亂猜疑並且幹出這些危險的傻事會惹你姐姐傷心的。你應該知道,我和若水都相互深愛著對方。”

“可是……”汪若寒仍然倔強地昂著頭,那一臉不服氣的神情簡直就和若水一模一樣。

“可是什麼?”我疑惑地問,“究竟是誰在危言聳聽,說我謀殺了你姐姐?”

汪若寒猶豫了一會兒,從口袋拿出一封信。

我好奇地接過信,可是在看到寄信人的姓名時禁不住地渾身一震。

是的,寄信人的名字只有一個大寫英文字母:D。

信中只有一行字,一行字跡如同小學生般的歪斜幼稚的字——

汪若水死於謀殺。

(十七)

又是D!這個躲在暗處總是不現身的敵人究竟是誰?

我望著牆壁上殘留下來的無法擦乾淨的口紅印跡,忽然想到,或許我可以在家裏的每個房間都安裝一個攝像頭,這樣即使無法阻擋D再次潛入房間,至少可以讓我知道他究竟是從哪里進來的。

我一共用了五個攝像頭,客廳的安裝在水晶吊燈底部,視角寬廣又不易被發現;書房的安裝在書架頂層,以書本為掩飾;另外,廚房和衛生間也各安裝了一個。剩下來就是臥室,我站在房間中央環視了一圈,看來看去似乎找不到既隱蔽視角又好的地方。不過,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我從客廳拿來裝飾用的插著幹花的花瓶。我打算把攝像頭安裝在那捧幹花叢中,然後把花瓶安置在電視櫃上。

幹花和花瓶都是若水買來的,她喜歡那種繚繞迷人的香氣。平時一直都放在高高的飾物架上,我從來都沒碰過,沒想到這次可以派上用場。

我在幹花叢中安好了攝像頭,準備把電線塞到花瓶裏去。可是這時,我發現了花瓶底部有一塊磚頭似的長方形的東西。

這是什麼?我好奇地把幹花一股腦兒全部倒了出來。

啪嗒一聲,從花瓶裏掉出來一本厚厚的皮質封面的筆記本。

打開筆記本第一頁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這是若水的日記。

(十八)

我握著方向盤,汽車平穩地行駛在盤山公路上。電臺裏在播放一首若水最喜歡的英文老歌《墜入愛河》,黑人男歌手低沉渾厚的嗓音穿透濃濃的夜色在整個車廂裏回蕩。我不知不覺跟著節奏一起輕輕哼了起來。

這是一個暴風雨之夜,雨水如瀉洪般從天際傾倒而下。車窗外不時地劃過一道道閃電,只一閃即逝,卻將整個世界照耀成一片雪亮。我望著擋風玻璃前那兩束在飄搖風雨中顯得脆弱明滅的燈光,漸漸地感到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就好像靈魂被這無邊的黑暗一點一點地吸去了。

是半小時前吃下的那五顆安眠藥開始發揮作用了。伴隨著溫存的歌聲,我悄無聲息地笑了。

D,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可是我和你之間是註定無法共存的。

在今天這個曼妙的夜,將要死去的那個人,會是你,還是我?抑或者如你所願地同歸於盡?

我的心出奇地平靜,濃濃的困頓倦意緊緊包圍著我,思維變得越來越遲鈍。

和若水在一起的往事,如同手搖黑白播放機,一幕一幕地在腦海掠過。

我努力地睜開幾乎粘合在一起的眼皮,迷迷糊糊地看到前方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轉角。是的,我曾經在那裏,和若水一起雙雙墜海。

“若水,你希望活下來的人,是誰呢?”我輕聲呢喃著,仿佛自言自語。

突然,我踩足油門猛打了個方向,車身刹那間斜刺了出去,衝破圍欄高高騰空而起。激烈的撞擊震盪中,僅有的意識也在最後的霎那消失了。

(十九)

若水日記。

四月二十日,晴。

我想我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D。

我喜歡在陽光明媚的午後,陷在那張靠窗的暗紅色絲絨長沙發上,一邊讀愛情小說一邊甜蜜回憶我和他之間的山盟海誓。

我喜歡偷偷注視他在白天的一舉一動,看著他的每個神情每個動作都能讓我感到無比幸福,儘管我知道那不是D。

我喜歡在晚飯後泡一壺濃郁芳香的黑咖啡,然後站在陽臺的落地玻璃窗前,一邊淺啜一邊眺望長空裏逐漸降下的帷幕。我期待著每個夜晚和D的約會。

(二十)

漫長的黑暗盡頭,是一絲朦朦朧朧的光亮。我努力而艱辛地向著那絲光亮奔跑,腳下踉踉蹌蹌,四肢疲軟,呼吸困難。

時間異常的緩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好似過了一個世紀。那絲光亮看似近在咫尺,卻又仿佛永遠也觸摸不到。

我維持著乏力的步子,好不容易抵達了黑暗的盡頭,我發現那絲光亮在我面前一點一點擴大,然後豁然開朗,形成了一大片耀眼的光明。

“你醒了?感覺如何?”

“聽到我說話了嗎?”

“聽到的話請表示一下。”

我緩緩張開眼睛,看到一個穿著白褂帶著白口罩的人眼前揮動手掌。

我費力地點點頭。

“太好了,恢復意識了。”

四肢無法動彈,嘴巴帶著呼吸罩,脖子上套著固定器。我轉動眼珠,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幾個護士在旁邊忙碌地走來走去。一股消毒藥水的刺鼻氣味。

我還活著。我沒有死。

可是那個傢伙呢?

(二十一)

        若水日記。

五月十六日,小雨。

這真是一個浪漫的夜晚。

我從衣櫥裏找出那件在朋友婚禮上只穿過一次的粉紫色晚禮服,這件禮服穿在身上裙擺沒及腳背,走路時想必一定婀娜多姿。

我對著鏡子精心地化妝。然後一抬頭,看到鏡子裏D從背後走來,他對著我溫柔地笑。

我和D一同在深夜無人的街心花園裏曼舞,燈光昏黃,細雨濛濛,我們舞完一曲又一曲,我望著他深情地微笑。

回到家,我開了瓶七九年份的紅葡萄酒。D試圖阻止我,他說這樣會被楊文拓發覺。可是我已經無法顧及這些。

因為今晚,只屬於我們兩個,一切只與我們的愛情有關。

(二十二)

我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剛才丁曉柔來看過我,她似乎有些自責內疚。

她說:“就算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也不用以同樣的方式去尋短見啊。好吧,我相信你,若水的確是因為意外死的,請你不要再做傻事了。”

我沉默地看著她,沒有作聲。看來她把楊文拓的自殺式行為理解成了是對那次墜海事件的愧疚。

一會兒,丁曉柔又說:“你知道嗎,這次你是撿回一條命。醫生說你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心臟脈搏全都已經停止跳動了。能夠活回來簡直就是奇跡。”

奇跡?真的是奇跡麼?我在心中冷冷一笑。

此時此刻,我最想知道的就是,那個傢伙是不是還活著?

(二十三)

若水日記。

六月二十四日,晴。

今天驕陽似火,可是室內的溫度仍然恒溫在二十五攝氏度。

餐桌上,文拓坐在我對面一言不發,氣氛讓人感到壓抑。

我低著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自己餐盤裏的食物,可卻食不知味。

我有點心慌,文拓似乎發現了我的移情別戀。可是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文拓沉默了很久,最後突然間爆發了怒火,把我嚇了一跳。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昨晚的超速駕車罰單放在我面前要我解釋。

可是我無法解釋。難道要我告訴他,昨晚淩晨兩點D開車帶我出去兜風了嗎?不,我不能。

我並不是怕文拓知道我愛上了別人,而是害怕他和我分手。因為一旦分手,我便再也見不到D了。我不能失去他。

(二十四)

出院後,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五個攝像頭再次安裝到各個房間。我急於知道,那個傢伙究竟有沒有死。

他奪走了我最心愛的若水,我永遠無法原諒他。

(二十五)

若水日記。

七月十一日,晴。

文拓最近的精神狀態很不好,短短幾個禮拜一下子消瘦了許多。看到他日漸憔悴的樣子,其實我心裏也十分內疚。可是我更擔心D,假如文拓的身體垮了,那麼D肯定也無法支撐。並且這些天的晚上,文拓一直都失眠。

文拓不入睡便意味著我無法見到D。我想念他。

所以今天我特地煲了雞湯。我打算在雞湯裏放一顆安眠藥給文拓喝。這樣一來文拓也能好好休息一晚,我也可以見到D。

但願文拓不要在雞湯裏嘗出異樣。

希望一切順利。

(二十六)

三十天。整整一個月。

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查看昨晚攝像頭拍到的監控錄影。每次看完,我都長長地松一口氣。

整整三十個夜晚,每晚我都睡得十分安好。沒有任何醒來或者起床走動的跡象。這令我放下了一塊心中的石頭。

第三十一天的早晨,我安心地拆除了攝像頭。

打開窗簾,一大片柔和溫暖的陽光鋪射進來。

能夠看到明媚陽光的日子真好。

我走進洗手間,打開冷水龍頭,掬起一捧冰涼的清水蓋到臉上,然後望著鏡子中自己淌著水的臉,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很放肆。

我終於還是贏了。

我叫D。我是楊文拓的第二重人格。

一直以來楊文拓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因為我只生活在黑暗中。所以我給自己取名叫D,DARK。黑暗。

我每天的生活都開始於楊文拓入睡以後。只有他睡著了,我才能出現。我以為我的人生永遠只能日復一日單調而乏味地徘徊在無盡的漫漫長夜中直至油盡燈枯。可是若水的出現如同在暗夜中點亮的一盞心燈,她給了我黑夜以外的色彩。

我們在沒有楊文拓的夜色中墜入愛河。

雖然楊文拓不認識我,但是我卻已經認識了他好多年。自從他寄宿制的高中時代每天晚上被同寢室的室友欺侮開始,我便以替身的形式出現。

白天的我儘管無法現身,但卻清清楚楚地看得到楊文拓所做的一切。當然,也包括目睹他謀殺了我最愛的女人,若水。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是無法與他共存的。

除非我死,要麼他死,抑或者同歸於盡。

那天,楊文拓在若水的日記裏發現了他自己擁有雙重人格的秘密,於是他實施了一個計畫。他以同樣的方式駕車墜海自殺,他要賭一把,看活下來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只不過很可惜,活下來的人,是我。

楊文拓死了。我得以新生。

從現在開始,我成為了一個能夠行走於陽光下安睡於月色中的完完整整的人。

(二十七)

這是若水的最後一篇日記。

七月二十九日,晴。

我決定告訴文拓一切真相。

希望他能夠原諒我。

希望他能夠和D成為朋友。

(尾聲)

夜涼如水。

我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從二十九樓遙望滿天星空。

我叫楊文拓。我還沒有死。

在不開燈的房間裏,我慢慢走近若水曾經使用過的那張梳粧檯,隨手拿起一支唇膏,在床對面的白色牆壁上寫下一排玫紅色的字——

D,遊戲才剛剛開始。

寂然無聲的暗夜中,我的嘴角浮起一絲幽幽的笑意。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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