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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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從毛織長袖上衣略微脫線的袖口伸出右手，她將皺巴巴的手掌貼在耳邊，朝路西法的方向稍稍挪近了些，而她因為年紀這項不可抗力因素而變得豐潤的身體則重重的撞在了櫃台邊緣。路西法覺得橘色毛衣讓她看起來有點像一顆巨大的橘子，因而在一瞬間分了神。他眨眨眼，甩掉剛剛腦中憑空冒出的橘子圖像，然後重述了一次剛剛所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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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油——」他試著咬字清晰，希望自己不用再重複第三次這句話，「我要買汽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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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比在窮鄉僻壤的鄉下汽車沒油，走了大約兩公里路才找到了一間加油站，而這距離無法駕駛的汽車兩公里內唯一一間加油站卻找不到員工，只有兼售零食餅乾的小舖裡有一個重聽的婆婆還糟的事情了。在路西法有限的生命經驗相比較下，他覺得這比當初他和某個算是他上司的自大傢伙徹底鬧翻，而他帶著三分之一的同事另起爐灶的那段過程還令他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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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既然那段過程最後成為他人生的轉機，他相信，這間狹小又冷颼颼的小舖也可以讓他沒油的汽車起死回生，讓他能夠繼續前往目的地——某個叫台北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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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被人類召喚的狀況，惡魔必須通過通道才能在地獄與人間往返，而很多人都以為俄羅斯的梅爾洞穴是聯繫人間與地獄的通道，其實不是，路西法是從一個叫台灣的亞洲島國登陸人間的。他駕著他的坐騎——一個叫做姆爾姆爾（Murmur）的惡魔化身，而且極度多話的淺藍色金龜車——通過地獄之門後，便穿越了地面，在粉塵消散之後出現在位於台灣東部某條公路的清水斷崖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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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加速了，姆爾姆爾。」路西法禮貌性地告知了金龜車，而後者爆出一聲極高頻率且不悅的驚叫聲後，路西法便催動油門、直接駕著汽車衝上崖壁，姆爾姆爾則在這段過程裡持續不斷尖叫。短短十秒不到的時間之後，路西法與姆爾姆爾就伴隨著撞擊的巨響、煞車的吱嘎聲與漫天的煙霧停在公路上一處，幸運的是此時沒有人類經過，不然事情可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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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路路大人，我絕對不是要質疑您，但您難道沒有想過我的引擎、我的結構或是我的烤漆是否堅強到足以應付這樣的爆衝嗎？」金龜車以低沉的男聲神經質地叨念著，「我的四個輪胎到現在還在發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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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西法沒有回答，只是在無人的公路上將車子緩緩轉向，朝著台北的方向前進，姆爾姆爾見路西法沒有回應，只好從冷氣送風口中嘆了一口氣，然後開啟了音響系統，這位司職音樂的惡魔非常盡責地開始唱起莫札特的歌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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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姆爾姆爾，」路西法對正在挑戰高難度詠嘆調的金龜車說，「年代有點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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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龜車突然沈默下來，然後發出長長的噢一聲，「真是抱歉，我忘記現在已經是那該死傢伙降生成人後第兩千零一十六年了，路路大人，我馬上換首歌，希望還沒有人類察覺到……」他悶悶哼著一些不成曲的旋律，像是在搜尋這個時代流行的音樂一般，但他從諸多歌曲中挑了一首最惱人的，那首中國人寫的、有關蘋果與戀人的電子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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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中的惡魔稍微忍耐了一下姆爾姆爾的歌聲，最後他做出了重大的決定——把車內的音響系統關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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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與被迫沈默的金龜車相安無事地渡過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路西法鮮少離開幽暗、炙熱而空氣悶塞的地獄火湖，這次因為有必須親自處理的事情才來到人間界。他將車窗搖低，帶著鹹味的海風拂過他額前黑色微鬈的瀏海，在山崖下方的景色簡直可以說是……美麗，這個詞彙距離路西法近來幾萬年的生活似乎有點遙遠，陽光射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銀色、閃亮似花，望著像是活物胸口一般起起伏伏的海平面，他幾乎要想起他墮入地獄之前曾待過的那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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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強制中斷自己的思緒，專心開車吧，路西法，雖然你不會死，但你有輛極度神經質的車，你不會希望他再度開始嘮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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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爾姆爾的沈默的確沒有維持太久，他在太陽落到空中一半的時候，強硬地開啟了音響系統，在一陣雜訊之後發出了像是人類被外力強力擠壓內臟時會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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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啊啊啊啊喔喔喔喔喔喔嗯——」他在鎮定狀態下算是低沉有磁性的聲音變得極度尖細，就像他發出驚呼或尖叫時時一樣，「親愛的路路大人嗯嗯嗯嗯，我必須提醒您，我現在的型態呢呃呃是輛汽車，而我現在遇到了一個極大的困境，那就是嗯，我，我要沒沒沒沒，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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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畢，在路西法將車停靠在路旁一處空地上後，姆爾姆爾就非常乾脆地失去了動力，那是路西法所見過他最安靜的樣子，他有點慶幸卻又感到煩躁，因為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到底哪裡會有加油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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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站小舖收銀台上的胖橘貓對著路西法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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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是種靈敏的動物，牠們對幽靈、鬼魂、神、天使或是像他這樣的惡魔非常敏銳，但相對地，牠們也並非對每個人類都友善，甚至在人間界以難以討好的寵物聞名，所以牠們這種發自本能的提醒通常不會被人類當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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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儘管和重聽的老太婆一樣又橘又圓的胖貓進入了警戒狀態，她仍然不覺得眼前的黑髮青年有什麼奇怪之處，畢竟他穿著燙得整齊、又好好紮進卡其色休閒褲的黑色襯衫，雖然皮膚有點蒼白，不過五官長得挺好看（甚至古怪地讓她想起很久沒見面的孫子，雖然其實兩人長得並不像），但就是看起來累了些，而且他講話的聲音太小了，像是從來沒有要讓人聽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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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到路西法第八次重複汽油的時候，老太婆才理解他的意思，她晃著笨重的身體走到資源回收的箱子旁，途中差點撞倒兩堆裝滿罐裝氣泡飲料的箱子。她從裡面撈出一個家庭號的寶特瓶，用水沖洗後甩乾，拿起漏斗便慢悠悠地走出了小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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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橘貓仍然以懷疑的眼神端詳路西法，並不斷對他哈氣、試圖用小小的貓掌攻擊他。路西法將手指伸到貓咪的鼻頭上點了一下，胖橘貓便打了個哈欠、縮成一團睡了起來，看起來就像顆會呼吸的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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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提著汽油再度慢悠悠地晃了回來。路西法掏出皮夾作為掩護，在右手指尖上凝聚了濃厚的「惡意」。「惡意」是地獄裡常見的物質，只要是來到地獄的魂魄或多或少都會帶著一些，這團「惡意」在路西法的手上逐漸壓縮成一張信用卡般的大小，卡片外觀跟人類使用的信用卡如出一轍，但除了晶片之外，整張卡都是黑色的。笨拙的人類也許難以察覺，但如果靠近一些、或用高倍率的放大鏡觀察一段時間，就會發現這張卡片其實是一團扁平的氣體，人類這種生命有限的生物通常沒有觀察一張平凡信用卡的興趣，頂多覺得摸起來怪怪的，但也就算了，像這位在偏遠加油站管理零食小舖的老太婆就顯然沒有察覺到卡片的異樣。路西法並不確定這招在人間是否行得通，不過收銀機開始一邊發出運作的聲音，一邊緩緩吐出單據，看來是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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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著指示在單據上簽名，老太婆則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少年仔，你姓路喔，很少見吶，你外省人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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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算是吧？」搞不好說是外星人都比較符合自己的身份，但路西法一想到後續解說很麻煩，就決定含糊帶過，而且這次來人間界，他並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免橫生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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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哦，也好啦。」在路西法還沒想到老太婆的也好會是什麼意思的時候，老太婆就將發票遞給他，並且和他說了再見，她並沒有意識到她在此刻成為了台灣第一名與魔鬼做交易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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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地獄君主路西法便抱著家庭號可樂瓶裝的汽油，優雅地在夕陽照耀之下走回了淺藍色金龜車所在的地方。在確認除了音響系統以外其他機能都能正常運作、油缸裡也有油之後，繼續向著台北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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