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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花精

        很久很久以前,金陵航運大家周家,有一個病弱的少爺,他叫周棋。

        在藥味嗆人的房裡,陷入昏迷的周棋,瘦小的身子常常在床上不安的翻著。

        他在作夢。

        打從出生起,常年纏綿病榻的他,就作著這樣的一個夢,反反覆覆。

        夢裡,他看到一位中年的士子,衣著破舊,在一間簡陋的斗室苦讀。屋裡,環堵蕭然,家徒四壁的令人困窘。但見他一臉瀟灑,不以為意。

        他讀得許久,一名美婦人瞬然推門而入,一臉鄙夷的對他說:

        「你已考了許多年,依舊是個窮酸的秀才,卻累我與你同受罪。」

        士子好不容易由書上抬眸看她,緩緩說道:「娘子,今年秋試我定中舉,到時榮華富貴加身,妳這夫人可風光了。」

        美婦人不屑笑道:「這話,我自嫁你那日已聽過數百次,這十多年來,我心都涼了。」

        士子輕嘆口氣。「我知我這十多年來讓妳受苦了,今年秋試過後,我定讓妳過好日子。」

        「哈,你真以為你會中舉嗎?」美婦人冷笑。「我若再抱著這希望待著,我肯定和你一般是痴人一名。」

        士子蹙眉,疑惑的看著她。「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原先嫁你,是看上你秀才的才氣,想著你若中舉,我肯定是名官夫人。」美婦人不甘心的說道:「可惜你久試不弟,卻累我與你過這般苦日子,浪費我的青春與美貌。」

        「我不願再與你這般耗下去了。」美婦人恨恨的看著他,恍若他是什麼毒蛇猛獸。「張員外要收我當他的妾,我答應他了。」

        「妳要離我而去嗎?」一聽自己的妻子要離他而去,士子一臉沒落,眼神空洞的看著自己美麗的妻子。

        「若你是名君子,就該成全我。所謂良禽擇木而棲,我也不過找到自己真正的歸宿。」

        眼見留不下自己的妻子,男子重重的嘆口氣。「妳心意已決,我還能多說些什麼嗎?」

        「你該祝福我。」美婦人斜睨他一眼。「給我休書,我自會離去。」

        士子拿起紙筆,又是重重嘆一口氣。

        夢裡,旋起陣陣旋渦,扭曲了士子與他妻子的臉孔,換上了另一幅場景。

        看完榜的士子無奈搖頭,回到簡破的家裡,哀傷的哭泣。

        又是一次落榜,果真被自己的妻子說中,他是無能至極。

        士子嘆氣,看著沒了妻子的破敗家園,他萌生死意。他解開衣帶,就要懸樑自盡。

        一陣風吹來,掀開了一本書的扉頁,是前些日子他買來打發時日用的搜神記。士子放下手中衣帶,拿起搜神記翻著,看到了妖精為了報答人情,化身成美麗的人兒,陪伴在人類身旁。

        士子喟嘆。「連低賤的妖精都念情份,何況是人?」

        他放下搜神記,決心不死了,卻種下一片海棠花叢,妄想海棠花幻化成精,長伴他左右。

        他輕撫海棠花初放的粉柔,低喃著:「真想看妳幻化成人身的模樣,那肯定相當美麗。」

        為了看到海棠花幻化成精,士子像瘋了一樣。他放棄了功名,日日夜夜陪伴在海棠花身邊,以血淚辛苦的栽種她。

        他拿著琴,倚在盛開的海棠花旁,幽幽唱著:「春風用意勻顔色,銷得攜觴與賦詩。穠麗最宜新著雨,嬌饒全在欲開時。莫愁粉黛臨窗懶,梁廣丹青點筆遲。朝醉暮吟看不足,羨他蝴蝶宿深枝。」

        一曲已畢,士子深情款款的看著海棠花,低喃:「這麼多年了,妳怎麼還不願意見我呢?」

        士子等著海棠花幻化成精,可他等了許多年,等到他髮蒼齒搖,卻仍見不到他最心愛的海棠花精。

        「真想見妳一面。」士子眷戀的輕撫海棠花,終於是咽下最後一口氣。

        風起,海棠花旋起陣陣花雨,又是百年過去。

        一如海棠般豔色的女子,悄悄綻放在繁盛的海棠花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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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活不過今年中秋。」大夫無奈的表示。

        婦人啜泣著,央求大夫一定要救周棋。

        病倒在床上的他,耳邊,一直聽到這樣的話。

        娘的哭泣聲交雜著大夫的嘆息聲,比他夢裡士子的哭泣聲更深刻。

        他快死了嗎?

        瞬然,意識又模糊了,他發現自己掉進一座冰冷的迷宮。

        周棋走著,他想出去,去怎樣也出不去,一直在迷宮裡打轉。

        他害怕,徬徨又無助,瑟縮著瘦小的身子,躲在角落哭泣。

        「怎麼哭了?」清甜的嗓音喚起無助的他。周棋抬起淚眸,對上她傾城絕豔的臉。

        「仙……仙子?」好美的人啊!周棋愣愣的看著她。

        女子媚笑,豔紅的衣袖一揮,濃郁的花香沁入周棋的心魂,他精神抖然一振,心底也不害怕了。

「你跟上,我帶你出去。」女子向周棋囑咐,縹緲如紅霧的身影,就在周棋面前蕩開。

周棋緊跟在她身後,在巨大迷宮中走了許久,終於看到一線白光。

「到了。」女子媚笑,豔紅的身影穿過白光,逐漸消失。

「仙子!」看著女子的消失,周棋心底不捨。他連忙追了上去,在就觸及她衣袖的同時,豔紅身影瞬然無蹤,周棋因速度過快,一時失了重心,狠狠地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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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躺在床上的小人兒忽然坐起身來,嚇壞了一屋子的人。

原本以為此生再也無法清醒的小少爺,驚叫一聲後,忽然坐起身來,還睜開一雙骨碌碌的眼直瞧著大家。

所有的人都看傻了,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呆愣了好半晌後,才歡喜尖叫著跑去找夫人。

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更是難得的神蹟,金陵周家唯一的繼承人終於清醒了,大夫都說他撐不住了,原本都要為他準備後事了。夫人每天求神拜佛的終於是感動了天。

看著一屋子的人手忙腳亂,周棋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清醒了,是夢中的仙子引他走出迷宮。

他的腦子從沒這麼清楚過,他耳邊的聲音也不曾如此清晰。他喜悅的輕撫臉頰,那種很實際的存在感,更是證明自己醒過來的事實。

隨著五官知覺越來越清楚,莫名的搔癢感在鼻間竄起,他狠狠的打了個噴涕,一片粉嫩的花瓣飛揚而起。

他隨手接過,胭脂色的花瓣躺在他小小手掌上,過於熟悉的香味令他驚訝。

「是海棠花呢!」身旁一位小丫頭湊上頭去,很好奇她家的少爺在清醒後,莫名專注的在看一個東西。

「原來這花叫海棠。」周棋緊握著花瓣,似乎手裡頭藏的,是什麼珍貴的寶物。

「不過怎麼會有海棠花呢?現在才初春,這時候應該還不是開花的季節。」別說是海棠了,連迎春花也難得露臉。

小丫頭疑惑的偏著頭,繞過周棋的床榻,打開了緊閉許久的窗。

窗外,冬日積雪未融,灰矇矇的陰鬱大地上,海棠花卻詭異的盛開著,花香異常濃郁,胭脂般的豔紅,像極了夢中那抹身影。

周棋愣愣地看著窗外海棠,此時寒風無情而至,旋起陣陣花雨,豔紅的花瓣殞落在白雪之中,悲涼而哀戚。

小丫頭被窗外的景色嚇到了,她尖叫著這不可思議的景色,一屋子的人全被引到窗邊,觀看在雪中盛開的海棠花。

寒風陣陣,海棠花雨傾下,是美麗卻也是憂愁。

周棋心底酸澀,莫名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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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的庭院盛開著海棠花,在冬雪未融的初春,就如同神蹟般,連周棋也醒了。不過人雖然是醒了,在娘胎裡帶出的病骨,卻沒多大的改善,依舊是兩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的。

但比起從前只能病重躺在床上,一直高燒昏迷的情形來說,現在的周棋,算是比較健康了。雖然還是病痛不斷,但他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也可以和先生學習。

這日,先生教他琴,他一人在海棠花叢下練習,沉醉在音律之中。他想起先生的話,琴,修身靜心,無慾無念,身體的病痛因琴音而逐漸平緩舒解。

閉眼感受,琴聲錚然滌盡人心,卻在一陣春風撫過,海棠花雨傾下,琴聲停歇。周棋再也無法無慾無念,平心彈琴,他心底泛疼,起身,拿起一旁的花鋤,將凋落的海棠花埋了。

方才的勞動起了汗,風起,免不了又是一陣咳。

「少爺!」一旁的水仙急忙為他加衣添茶,緊張的拉他回房。

「水仙,不礙事的。」他還不想回屋,想多留一會在海棠花叢旁彈琴。

「怎不礙事,萬一您又怎麼的,夫人可會擔心的。」夫人除了擔心,還會生氣。那日她不過將窗戶打開,讓所有的人欣賞在雪中盛開的海棠,被夫人知道後,立即杖責十下,扣餉半年。

「別擔心,有事我扛。」周棋掙開她的手,往海棠花叢旁抱起自己的琴,兀自彈了起來。

見他堅持,水仙心想既然有事少爺會扛,她也不會被夫人責怪了。索性就離開了庭院,跑到膳房找人聊天偷懶。

周棋持續彈著琴,在海棠花叢邊,熟悉的香氣讓他安心,再加上琴音悠悠,他的眼皮逐漸沉重起來,很快的便傾倒在海棠花叢旁睡著了。

夢裡,他仍是彈著琴,只是一旁多了一抹豔紅的身影,花香濃郁沁人。

琴音停歇,周棋凝視她絕美的臉蛋,心中好似了卻什麼遺憾。

他嘆息的問:「妳是海棠花仙子嗎?」

「我只是海棠花幻化成人。」輕柔優雅的嗓音響起,聲音既嬌又媚。

「謝謝妳救我。」周棋眷戀的看著她,恍若那名癡狂的士子,貪看海棠一抹豔色。

女子媚笑,看著周棋,靜默不語。

周棋對她微笑,琴聲錚錚,悠揚悅耳。

琴聲漸歇,女子纖手撫琴,嘆息。

「我的琴音有何不妥?」周棋擔憂,不解她的憂愁。

「沒。」女子仰起一雙美麗的水眸,憐惜的看著周棋。她幽幽說著:「我愛極你的琴音。」

「那我願為妳奏上一生一世的琴。」

小小的孩子,說出極認真的承諾,女子笑了。「我只願你此生活得快活。」

「妳若陪在我的身旁,我就快活。」

赤裸的情意,執著的神情,海棠花精似看見了士子,看見他對海棠花的癡戀,她又是嘆息。。

「陪你,對我而言是奢求了。」纖手撫上他清瘦的小臉,一臉歉然。

「救了你,是逆天,上蒼又怎會憐惜你我這點情意?」女子惋惜的看著周棋。「只恨,我無法給你太多,此生你注定為病體所苦。」

「仙子……」雖然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但周棋察覺到她的不安,緊握住她的手。

「我該走了。」被他握住的纖纖葇苐漸趨透明,女子絕豔的臉,噙著淒楚的媚笑,就像那日在風雪中綻放的海棠,令人心疼。

「仙子……」豔紅的身影開始模糊,周棋痛哭嘶叫,在陣陣海棠花雨中,他再也觸不及她身上的溫暖,也看不清她美麗的容顏。

「若可以,我真希望能再遇見你。」花香轉淡,豔紅的身影已然消失,遺留下的是滿滿不捨。

風中,徘旋著若有似無的低喃。  

別了,周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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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金陵地區所有的海棠花全部提早凋謝。

這夜,周棋生了場大病,病到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會死去。

這夜,張家繡坊生了一位女兒,取名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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