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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那時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北島《波蘭來客》

A大是一座坐落在上海市區擁有百年歷史的名校——至少在學校自我介紹裡是這麼描述的。早些年也出過幾位政壇、文藝界的名人,尤其是曾經出過市長級別的校友,遂請市長親筆題辭,曰:

“勇於實踐,深入群眾。”

那字寫得飄逸遒勁,頗有公孫大娘“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的風範,當時在場的人都恨不得變成章魚,好四雙手一起鼓掌。既然人無法變身章魚,那這種恨只好被延續到刻有校訓的標牌的尺寸上,那標牌長二十米,寬三米,大剌剌地佔據了校門口接近一半的位置——直到市長落馬!

儘管市長題字的標牌不見了,但A大的莘莘學子還是牢記著市長的諄諄教誨。所謂白衣才子,也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於是學校門口的髮廊、旅館和棋牌室如同視頻網站的廣告一樣一個接一個。嫖娼當然是實踐,賭博也是和當地群眾老百姓在一起,可見市長雖然走了,但他留下的精神將生生不息。

周逸偉來自上海,“上海”這個詞其實是一個由“郊區”和“市區”組成的偏義複詞,只取“市區”這一層意思,如果電視裡提到“上海人”或者“上海話”,那指的一定是市區人或者市區話,以至於郊區的公共汽車都用市區口音報站,好像用郊區口音報站郊區人就聽不懂似的。一般郊區老一輩的人都稱市區為“上海”,稱市區人為“上海人”,比如一個郊區老人說自己女兒嫁到上海去了,那意思就是說女兒嫁給了市區人。

事實上,上海郊區人、上海市區人、以及某些自以為是的人用輕蔑的口氣所說的“外地人”就像魏蜀吳一樣相互對立衝突著,一般市區人都看不起外省市的人,也看不起郊區人,說他們統統都是“鄉下人。”外省市人民則想都是爹娘養的,都是炎黃子孫,憑什麼你們上海人就高人一等?於是也看不起上海人民——尤其是上海男人,說他們統統都是小氣鬼、娘娘腔。郊區人也不服,認為市區人“做作”、“矯情”、“斤斤計較”、“小市民心態”,於是也擺出鄙夷的姿態,但轉念一想,這不等於是承認我們郊區人老土、粗鄙嗎,好比小孩子承認自己搗蛋後得檢舉揭發比自己更加調皮的孩子以減輕懲罰一樣,郊區人於是就也鄙夷起比自己更“老土”的外省市人民來,並驕傲地稱自己為上海人——不是“上海人”的上海人。

所以,嚴格來說,逸偉不能自稱來自上海,而是應該稱來自郊區的上海或者說不是“上海”的上海,至少在他父母一輩都是這麼驕傲地認為的。當然,逸偉這一輩幾乎都已經消除了這可笑的地域等級觀,可地域等級觀本身並沒有消失。

逸偉所在的村莊原本有個高雅而餐巾紙化的名字,曰:“清風村”,在這裡他度過了自己的幼年、童年以及青少年時期,印象當中的小村是黃色的:土地是褐黃色的,麻雀是灰黃色的,秋日的麥田是金黃色的,就連純白的水泥馬路也因風吹日曬的關係而呈現出淡淡的米黃色,而最神奇的便是那從出生起就飄蕩著的無名小黃花和遍地的小黃葉,似乎故事從一開始就被渲染上了一層美好而又惆悵的氤氳。而現在,就連記憶也開始在照片裡泛黃——小賣部橘黃色的招牌消失了,村小學裡暗黃色的桌椅倒塌了,金色的麥田也在逐漸褪色——整個世界,除了黃花落葉,似乎沒有什麼不在改變。

再後來,世博會的腳步越來越近,村裡提倡“迎世博,破舊風”,於是把“清風村”改名為“清風新村”。這個“新”字可謂用得極妙,仿佛是盤古的斧擁有開天闢地的力量。於是有了新的村委會大院,裡面裝了新的空調,村長換了新的雷克薩斯,就連村書記也換了新的姘頭。尤其是村裡那些橋,全都裝了新的護欄。郊區的橋不像市區的橋,原本都是沒有護欄的,於是往往就有醉鬼半夜連人帶車淹死在河裡,那座橋就趕緊會加裝欄杆,就像是給淹死之人豎的紀念碑一樣——碑樹得越高說明淹死的人越多。所以以前你看哪座橋有欄杆那就會想起這裡淹死過誰誰誰,現在所有橋都裝了欄杆,於是久而久之那些淹死的人都被遺忘了。

不久,一條從市區延伸過來的公路橫穿過這個小村,消息靈通之人早已在公路經過之處種上沒有任何經濟價值的野桃樹,等貼著“修橋築路,造福百姓”的推土機帶著幸福來敲門。原本房子就在公路所過之處的人家搖身一變成了“拆一代”,得意洋洋地住上了商品房;靠種樹騙了拆遷款的人也領了賠償金繼續去別的路段“投資”。當然,對於像逸偉家這樣沒有拆遷到的人家也不是一無所獲,畢竟公路還帶來了噪音、灰塵和心臟病。

和許多六五後父母一樣,當年逸偉的父親讀到初中時就已經想輟學打工了。逸偉爺爺是個明白人,咬咬牙說再窮也要讓娃兒們上學。可逸偉父親不這麼想,並且作為一個像屈原那樣多情而又富有批判精神的人,他連用三個感歎詞抨擊了學校教育:“他媽的,戇逼才他媽的去上學,他媽的!”於是被吊起來打,但終究還是成功輟學成為一名小公司的小職員,並且一度傳為“棄學掙錢”的佳話。

“他媽的,戇逼才他媽的去上學,他媽的!”二十年後,當時還在讀初中的逸偉被父親從網吧拎出來時說了同樣的話,只是情感沒有父親那麼充沛,遺傳過程中少了一個感歎詞!可終究還是被拎回家吊起來打,也終究還是成功回到課堂備戰中考。

父親吃過文化水準低的虧,因此格外看重知識的重要性,但也只是局限于讓兒子知道知識的重要性,自己是不愛知識的,他把“讀好書掙大錢”的希望全部寄託在了兒子身上。這就好比有只麻雀沒學會飛,經過反復思量他得出結論是自己當年沒努力練習,那得補救啊,於是它下了個蛋並且恨不得在蛋上插了羽毛讓它練習飛翔。並且總是半威脅半教誨地說“我們已經學不進去了,你現在不好好學習將來一定後悔。”這讓逸偉很詫異,想反問難道知識和公車上一米二的標誌一樣也有年齡效用嗎。當然,怕受皮肉之苦,他是不敢說出來的。

而每當逸偉考試成績不好時,父親則會勃然大怒:“小巴辣子不知道讀書只曉得玩,以後是不想吃飯而是想喝西北風。”然後開始反復強調學習的重要性,每次逸偉都會好奇為何一個概念能像口香糖一樣在嘴裡翻滾一個多小時。最後也許是口香糖實在沒味道了,父親忿忿離去,本想摔門增加氣勢,忽然意識到門摔壞了要花錢修,幸虧兒子打不壞,於是轉身回來打了兒子一耳光,手感不錯,再來一下,這才大搖大擺地出門打麻將去了。

學習很重要——永遠只是對於兒子而言的!至於老子,麻將永遠更重要!

中國的高中生好比是狗,家長恨不得拿著鐵鍊拴它們在課桌前二十四小時,可是比起元素週期表和三角函數,公狗們則更喜歡網路小說和“豔照門”。當然,大部分都只是網文和豔照的粉絲,只有一部分“有識之士”開始對寫作和攝影產生的濃厚的興趣,並將此作為自己的夢想。

逸偉恨文學,這種恨來自語文考試的持續性滑鐵盧和語文老師的醜,於是這種恨也被延續到了時下流行的網路文學上。可是忽然有一天隔壁班的史姓同學開始在網上連載自己的玄幻小說,那小說寫得就像這史同學的臉一樣跌宕老成而又猥瑣色情,卻瞬間在學生之間引發了新一輪的追書熱潮。史同學的父母兩年前把兒子厚厚的底稿燒個精光並揚言要是再敢寫小說而耽誤學業就打斷他的腿,虧得史同學已經存有電子版,兩年來陳倉暗渡才等到作品發表的那天。現在他爹每天叼著兒子給他買的金紅雙喜在棋牌室逢人就講:“高考頂個屁用,考上了大學也不一定能有我兒子出息。”逸偉以前是看不起語文老師和史同學的,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們都長得太醜,現在他的觀念卻改變了一半:原本鄙視的語文老師仍舊被鄙視,原本鄙視的史同學卻不再被鄙視。即興拜讀史同學的大作,卻見裡面“霸氣淩雲”、“玉體橫陳”、“三宮六院”、“唯我獨尊”、“我欲逆天”、“無女不歡”,本來錯過了豔照門下載時間的逸偉轉身遇到文字版豔照門,不由得暗歎網路小說相見恨晚。不久史同學公然拉著曾把他的求愛信撕得粉碎的校花的手在校園裡漫步,這讓逸偉大吃一驚,自忖原來“書中真有顏如玉”,看來“古人誠不我欺也”!於是寫書的夢想如同脫韁的野馬一般不可遏制地瘋狂馳騁起來。

這天下著雨,逸偉母親從外面回來,在經過村委會“勤儉節約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的橫幅時村長大阿哥開著他父皇的雷克薩斯帶著鑾輿的威嚴留下一夢水簾絕塵而去。逸母被濺了一身水,於是回來便開始罵,先是罵村裡那幫貪官污吏每年公款吃喝嫖賭,接著又罵這群皇親國戚互相勾結侵吞國家財產,最後開始罵逸偉沒用的父親兒子都快高考了還在外面喝酒。每當這個時候逸偉是不說話的,因為他怕母親罵著罵著就“連坐”到自己身上來,於是扒完飯匆匆回房間學習,但那些習題就像是多情而又無人愛的女生一般對著逸偉單相思,逸偉越做越心煩,乾脆將卷子一扔開始繼續寫玄幻小說。有人說母親像奴隸一樣卑躬屈膝地照顧著我們,這句話逸偉本來讀了是又感動又自責,但現在發現這句話是不對的,應該改成“母親像是做過刺客的奴隸一樣卑躬屈膝地照顧著我們”,因為母親不僅像刺客一樣進來從不敲門,而且還喜歡像刺客一樣在門縫裡偷窺。所以當逸偉母親端著削好的蘋果和香濃的芝麻糊像貓一樣進來時嚇了逸偉一大跳,幸好寫小說的筆記本是做過草稿的,於是逸偉迅速翻到草稿頁做苦思冥想狀。

母親似乎沒發現什麼退了出去,然而等到逸偉去洗澡時還是露了陷,母親躡手躡腳潛入兒子房間發現了兒子在寫小說。就像逸偉看到校花和史同學手把手時的心情一樣,母親也是大吃一驚,十萬火急通知逸偉父親回來修理兒子。逸偉父親本來喝得半酲半醒,聽完老婆的話也是大吃一驚,那一半的“醉”也顧不上“生夢死”的千般挽留就同“意全無”一起遠走高飛了。

既然做錯了事就得挨駡,怎麼罵是個問題。虧得逸偉母親數小時前有過演習,故“小兔崽子、小王八蛋”之類的詞竟是沒有停頓地脫口而出。逸父有點聽不下去了,其實他想揍兒子但又怕兒子產生逆反心理影響高考,況且自從兒子長得比自己高以後就再也沒(敢)打過兒子,以前的招式全都生疏了,萬般無奈只好循循善誘,說道:“你知道今天跟我一起喝酒的一個人他兒子是幹什麼的嗎?”

又不是你兒子,關你屁事,逸偉心道,可終究沒說出來。

“人家是老師啊”,父親的“啊”字又長又高昂,如果單截取這個片段別人還以為是在唱《青藏高原》。但父親還是覺得語氣不夠強烈,於是又在老師前面加個定語,道:“人家可是著名的老師啊,著名的老師啊。你知道去年暑假他光補課賺了多少錢嗎?五十萬啊,整整五十萬啊!”

“可是我們隔壁班有個人靠寫書賺得錢更多……”

父親的火氣就和彈簧一樣,你越是施力反擊它就彈得越高,父親顯然聽過史同學的傳奇故事,但依然火冒三丈:“寫書成功的,萬中無一啊,萬中無一啊。”

“你必須找體制內的工作!”父親總結道。

逸母罵了半天體制內的人腐敗,被丈夫這麼一點撥有如醍醐灌頂,暗罵自己笨,既然腐敗已成現實,那為何不進入腐敗體系,於是立馬贊同道:“對,你必須進體制。”

逸偉只敢囁嚅不敢抗議,但五臟六腑之間卻更加深了對體制和腐敗的厭惡,在這個開放自由的時代,夢想的獨立性和自我意識的覺醒如同熊熊烈火不可遏制地燃燒著,越是父母阻撓卻越是火上澆油。他想考中文系,他想成為作家,這個夢想已經出生,連墮胎都晚了,任憑父母囉嗦,他卻自有主張。

他爹想跟以前一樣嚼口香糖似的罵逸偉半天,又怕影響孩子高考情緒,便沒收了逸偉那本來就寫得支離破碎的半成品,和以前一樣大搖大擺地離開了。不知是想複製史同學父母的成功還是致敬秦始皇,逸母想把本子燒了,奈何找了半天找不到打火機,索性拿圓珠筆在封面打個大叉權當判官筆給逸偉的高中小說生涯判了個死刑。

可是,又過了一個月,父親忽然聽說當醫生也很賺錢,做手術排病床都有灰色收入,遂于一日晚餐時忽唾沫橫飛地道:“做醫生啊,做醫生,必須做醫生!”

第二天,又在同一時間狠狠捶著木質餐桌“拍板”叫道:“做律師啊,做律師,必須做律師!”沉吟半晌又道:“好像飛行員也可以,對,那就做飛行員好了,工資高又沒有勾心鬥角。”

母親搖頭道:“這個不行,飛機這東西我還是有恐懼感,要麼不出事情,一出事情就是身家性命。”

“你懂個屁,飛機的安全性遠遠高過路面交通。經計算,一個人坐兩千年飛機才會碰到一次事故。”

“我懂個屁?你又懂什麼了,飛行員一天到晚出差,常年不在家,你捨得兒子這麼辛苦嗎?”

於是就吵了起來。

逸偉半天沒有插嘴,此刻才慌忙將爭得面紅耳赤的父母拉開來,不耐煩地道:“吵什麼吵,搞得我好像已經是飛行員了一樣,有病。”

半年後逸偉如願以償地進入了中文系,邁出了自己作家夢的第一步。倒不是因為他堅持自己的夢想和父母反抗,而是因為——高考沒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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