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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宇

尽管周震来得晚,而且事先没有透露任何消息,也从未暗示他将与自己成为同事,宋琳还是很高兴。

自从在外国语学院面试之后,对方就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句不经意的应和、点评,便让人知道他对朝鲜的了解十分深入,分析判断也非常准确,与一般的组织干部完全不同——达于心、练于行,简直就是情报官员的完美范本。

宋琳那时候就想,如果自己也能和他一样,穿上军装,活跃于秘密战线,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件事啊!

一整年的残酷训练,挤碎了幻想的泡沫,却支撑着人脚踏实地地站起来。

东亚各国地缘复杂、历史相近,彼此之间的关系充满矛盾冲突,历来都是总参二部六局的工作重点。

其中,朝鲜以其独特的政治生态,成为整个区域里变数最大、不确定性最高的一个版块。

金正恩上台后,朝鲜国内的形式越发变幻莫测。出于安全考虑,东亚处工作完全陷入停摆状态。尽管中朝双方签订了政府间的经济贸易合作协定,却迟迟得不到落实。民间企业的先期投入无法收回,纷纷向地方政府反映情况,外交部、商务部的压力陡然增大。

交涉过程中,朝方表示,偷渡问题不解决,边境贸易的安全就无法保证。

相对于走私导致的资源流失,朝鲜政府显然更着恼于人口流动的不受控制。

周震很后悔,如果自己当初在平壤多坚持一段时间,手下的情报网或许就不会被一网打尽。哪怕对于朝鲜国内的偷渡集团稍有了解,也不至于让工作陷入如今的被动局面——被驱逐出境后,他已经无法再回朝鲜,更不可能与当初的线人们取得联系,整个六局的工作都因此受到了影响。

这也是宋琳能够顺利入职的另一个原因。

不出所料,东亚处处长对她的考核成绩非常满意,对于周震安排的第一次任务也没有反对。只是谨慎地就宋琳的出身背景提出怀疑,话没有说明,但意思很清楚。

“我有把握。”周震抬头挺胸,变成立正的姿势站好,抬手敬了个军礼,目光中有不容辩驳的坚定,“她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即便真有风险,也准备了相应的牵制手段,请您放心。”

处长了解自己的得力干将,知道他既然敢这么说,就一定是有把握。大笔一挥,批准了两人赴丹东调查的申请。

除非后勤,总参二部的人员常年没有休假,接到命令随时开拔。从新兵营出来的路上,周震已经大致介绍过当前的状况,宋琳知道很快就会有所行动,心中早做好了准备。只是,接到顶头上司从办公室外打来的电话,她依然克制不住双手的微微颤抖,情绪也无法避免地产生波动——长久的坚持、地狱般的训练、历经考验的决心——从没有哪一刻,离梦想如此之近,与这个国家如此之亲密、休戚以共。

按照周震的要求,宋琳先行直飞日本。经由东京转机后,换成日本护照,化名“铃木庆子”。最终搭乘北海道航空的航班,抵达丹东浪头国际机场。

前来接机的,是周震与另一位东北大汉。此时的陆军少校早已换上一身暴发户行头,走一步颠两步,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脖子上亮闪闪的金链子。

宋琳在离二人半米远的地方站定,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用标准的日语问候道:“张先生好。”

周震——或者说商人张彬——连忙回礼:“欢迎你,铃木小姐。这位是民伟公司的总经理,于洪涛先生。”

尽管有理由相信东北大汉确实听不懂日语,两人的对话却严谨得滴水不漏,就像真的生意伙伴一样。于洪涛生性豪爽,丝毫不介意他们的对话,反而一把接过宋琳手中的行李,大咧咧地说:“小鬼子的规矩也忒多了点。张老弟,你告诉她,我们的货绝对没问题,今晚就有船出港。”

“铃木小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暴发户版的周震,却听对方用日语说道:“于先生和我都非常期待与铃木株式会社的合作,考察路线已经安排妥当,请您放心。”

宋琳这次的身份,是韩裔日本人,家在东京做海产品生意。经由“张彬”介绍,希望与丹东企业合作,长期从朝鲜进口海蟹。

周震当年在驻朝大使馆任职的时候,不止一次路过丹东,并且对当地情况颇为了解。甚至有一个公开的行动身份——来自广东的倒爷“张彬”——正是依靠这个身份,他与鸭绿江这一侧的三教九流都有交情,引宋琳入局完全是水到渠成。

“铃木小姐,其实你真的不必专门跑这一趟。从中朝友谊大桥往上40公立的流域内,只有我们公司的船只能够通行。”于洪涛一边开车一边抽烟,头也不回地冲后座说道:“每个月的‘业务量’没有上千万也有几百万,少不了你们的那点螃蟹。”

宋琳装做听不懂对方的话,笑眯眯地端坐在车椅上。

情报工作讲究见微知著,对待外人如此,对待自己更是如此。周震安排她取道日本,以假身份过境;坚持日语对话,言辞内容详实严谨;甚至连内衣外套也指定品牌,确保她从里到外都跟日本中产家庭的长女一模一样……这一切的要求,都是为了不被人看出破绽。

每次任务,从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开始。

于洪涛或许真的听不懂日语,但这不代表民伟公司就是傻子,可以心甘情愿地为人做嫁衣。能够在对朝贸易中获取优势地位,傲立于鸭绿江畔任由风吹浪打,这样的企业,以及企业背后的掌舵者,绝非等闲之辈。

据周震介绍,民伟公司的董事长是当年东北抗联领导人的子女,小时候曾经和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一起学习与生活过。用北京话说,是“发小”。

这样一个伟人的“发小”,建立民营公司、脚跨国境两侧,高买低卖赚取超额价差,并开辟秘密航道,经由朝鲜人民军的默许,定期从事走私活动——尽管民伟公司的注册地在中国、员工也都是中国籍,情报经验丰富的周震却不敢对之掉以轻心。

他没有指望宋琳在丹东取得进展,只是想藉由民伟公司的渠道,让她熟悉入朝路线,为日后进一步行动做准备。

毕竟,偷渡集团的主要客源,在对岸。

东北人好酒。晚餐时,于洪涛和“张彬”喝了个尽兴。“铃木小姐”正襟危坐,连菜都没吃几口,似乎对夜里的行程充满焦虑。

于洪涛仰头饮尽杯子里的最后一点黄汤,用手背抹了抹嘴,嚷嚷道:“张,张老弟,让那日本小媳妇儿放松点,板着个脸看着怪瘆人。这一趟,我让我干儿子当‘傍艇’,臭小子滑得跟条鱼似的,保准没事!”

话还没说完,于洪涛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看,咧开嘴笑起来:“说……说曹操曹操到。”

趁对方接电话的时候,周震冲宋琳使了个眼色,示意稍安勿躁。她没有回应,只是愈发大家闺秀般地挺直腰背坐好。

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淡蓝色外套的瘦弱青年探进头来,瞧见于洪涛,笑眯眯地叫了声:“干爹!”

东北大汉俨然十分受用,捞住青年往前一带:“在宇,来,认识认识你张叔叔和铃木姐姐。”

小伙子果然很会来事,掏出烟双手敬给周震。转身面对宋琳时,猛然倒退一步,夸张地惊呼道:“哇,这么漂亮的姐姐陪着吃饭,干爹,你太有福气了!”

一句话讨好了两个人,尽管他的表情略显浮夸,却不会让被恭维者感到不适。宋琳低下头,继续装成听不懂中文的样子。

“得了吧,少拍马屁。”周震显然也不是第一次与青年见面,点起烟悠悠然地吸了口,“这姐姐是日本人,听不懂你的甜言蜜语。”

名叫“在宇”的青年扭过头嘿嘿一笑,冲于洪涛感叹道:“干爹果然好本事,您是要亲身上阵、一雪国耻啊。”

酒桌上开始讲荤段子,男人们的喧哗与吵闹使包房显得格外嘈杂。宋琳敛目垂眸,用余光打量着青年的长相:单眼皮、高鼻梁,皮肤白皙透亮,简直让女人嫉妒。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显得十分亲切。

从他的言谈举止中,已经看不出任何外来者的痕迹:口音里的胶辽官话地道熟练,举手投足大方潇洒。只有那双眼睛里的敏感与自卑,跟两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

宋琳记得,周震说过,就是这样的眼神,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看出自己是“脱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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