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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章‧幽靈傳說篇(3)

      一回到宿舍,我叫出電腦中「2012年9月」的資料夾,點開裡面唯一一張照片。

      和羊女中位在偏僻的市郊,距離最近的大賣場要四十分鐘車程,所以不只是學生,連教師都有租金與配備同樣低廉的宿舍,但因為只提供套房,只有少少幾個沒有家室的同事也住在這裡。自從來到和羊後,假日輔導課加上三不五時的行政事務,我越來越懶得把僅存的短短週末用在回老家,更別提學生時代的朋友也漸漸沒什麼機會或理由聯絡,這學期剛開學不久,跟小葳分手後,照片資料夾再也沒有新增過檔案。

      例外是九月和十月各一張考卷的照片,相機原原本本留下油性原子筆的淡藍字跡,我把照片放大,再一次默讀。

      『臥躺被上午日光暖過的碎石地板,你仰望正上方的鏽銅大鐘,近夕時分的斜陽從小小鐘閣的另一邊照入,只殘存這一隙小小暗蔭滋養你的午寐。小陽春未到,猶帶夏燥的九月風從你的左袖吹過右袖,捲走一日煩雜獨遺此際,你的今天大半耗在這說高不高卻足以睥睨校園的小樓,卻捨不得以眼簾後的靜謐交換微渺的校景。

      這裡沒有讓你願意睜開眼睛的事物,直到那個腳步聲來臨。

      她的白鞋踏過你背脊下方的穿堂,女孩們的嘻語隨堂風佚失,你懶懶起身,頹近拱窗,正好見到反照暉色的黑髮自眼下飄過,你斜睨左腕,下午五點二十八分,放學鐘響後十三分鐘的女孩。

      你從百褶裙中掏出小指長度的2B鉛筆,石墨殘跡碎石留下黔黑斑駁,窗台上第三個「正」字隱然成形,如你視網膜上一次一次塗黑加粗的身影。

      而那個身影此際漸漸縮小,曳下長長細影,她在轉頭說話時露出側臉,小小的眼睛在笑中擠向小小的鼻子,黃昏溫度的笑顏一步步模糊,你的手在身後抓到繩子,然後大力一晃。

      鐘聲沿粗繩震動你的周身,你緊緊讓纖維陷入掌中,赤著的腳尖抵著拱窗內緣,她們都抬起頭,張望不該響起的鐘聲,唯獨她的眼睛,直直向著你睜開,然後又瞇起來,伴隨彎起的嘴角。』

      我試著想像樂山手中的原子筆流出這些字跡,但眼中浮起的總是那個女孩,長髮覆著小巧的身形,在考卷上瞇著眼睛笑的樣子,我可以很輕易地想像她穿著和羊校服的白襯衫與藍格裙,不分四季罩上鐵灰外套,儘管我不曾看過她高中時的樣子。

      拿到這張考卷的那個週末,就是小葳說了「我可以想像跟你一起走下去後的每一天」然後就頭也不回的日子,之後那個禮拜,我每天一下課就到市區找她,但從來沒有見到她一面,那之後再也沒有過她的消息。

      那段時間我一直想著她最後說的那句話,因為可以想像所以離開,意味著我不是她所想要的未來嗎?小葳是個安靜的人,以前吵架的時候,她只會突然不再說話,直到我主動道歉,她才會在一瞬間瞇起眼睛,露出每次看到都覺得十分值得低頭的笑容;然而這一次,我沒有在她身上看到往昔靜靜生氣的樣子,而且再多道歉也換不回相同的笑。

      後來我遇到工友先生從鐘樓下來,對他說辛苦了,總是要趕上面翹課的學生,但他一臉驚訝地告訴我往鐘樓的門是上鎖的,就連他也只有每個月底上去打掃一次,我問他那麼是誰負責打鐘的?他更是不可思議地回答上課鐘聲一直都是用全校廣播系統放的,不然怎麼到處都聽得清楚呢?

      說的也是,不然怎麼聽得清楚呢?凝神細聽就會發現每次鐘響前都有一陣廣播打開卻還沒開始播音的嗡嗡聲,要不是考卷上的字句,我也會理所當然知道鐘聲是來自廣播吧?然而我想像中那個遠遠看著她的角度,卻被鎖在工友先生手上一長串鑰匙後。

      眼前電腦忽然發出網頁的訊息音,我慢吞吞收起照片,點開訊息,在「好久不見!混得不錯吧?」之上是個熟悉的名字。

      「李威丞。」還沒唸完……不,還沒開始唸出這個名字,我眼前就出現總是掛在他臉上那個頑強到欠揍的笑容,阿丞在高三那年跟我同班,後來也同樣考上師範大學,我大二那時不知怎麼鬼迷心竅創了推理研究社,他就是在旁邊助燃的副社長,大四倒社前,阿丞就沒什麼再出現了,最後一次看到他說不定是在學生餐廳門口那次錯身而過?他對我點了頭,匆匆走向僅存的排骨。

      想起來大學也不過四年,推研社前前後後三年不知道有沒有滿?當時怎麼會覺得有可能完成什麼事?無論是社刊、座談會或聯合成果展……到頭來沒有一項是成功的,之前還可以說在胎死腹中的聯合展覽討論中認識了外校的阮葳,如今這似乎也沒有什麼提起的必要。

      好像也不早了?我無視來自過去的招呼,直接在瀏覽器右上角按下叉,一邊想著隔了這一……二……三年,李威丞為什麼又突然想起要聯絡我?

      隔天我向三年五班的導師婉伶姊打聽方愛婕,用的理由是她的數學成績非常值得煩惱──確實也是如此。婉伶姊噘起嘴,往上飄的眼睛很認真思考的樣子,然後告訴我愛婕是個認份的孩子,雖然作業不怎麼用心,但向來是很準時交的,數學方面多半是不太能掌握要訣吧?她說到此時輕輕一笑,說自己學生時代也對數學頭痛,然後我知道了婉伶姊當年也是在這所學校待了三年時光,這一不小心轉了話題便再也沒回來過。

      到五班上課時,我特別多留一眼在教室中央的方愛婕,她撐著臉頰直直望向我,染成淺栗色的捲髮蓋住她整條手臂,分不出是心不在焉或專心致志,習題派下去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看到她似乎頓了一下,才拿起原子筆匆匆書寫,用的是藍色油性筆。

      沒別的事發生的話,我大概已經在心裡認定那三張模擬考考卷就是董樂山的,然而下課時,穿越教室要從後門離開的我經過愛婕桌邊時,卻聽到前座女孩的一句話。

      「妳現在放學之後都不去鐘樓了嗎?」

      聽覺訊息傳入大腦,大腦做出判斷、決定後再傳向腳,整個過程不知道需要多久?在我反應到那句話的意義時,雙腳已經又往前踏了好幾步,早就出了能聽見少女細語的距離,猶豫之間腳下也沒有停擺,不久走出教室的時候,我決定了要用當場回頭質問以外的方式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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