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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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花，顏色月白，花香撲鼻。十年發一葉，十年開一花，月圓之夜盛開，於破曉時分便會凋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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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如果人們遇見這花，便會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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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門前就種有很多夜月花，但不見得我比其他人幸福，可能因為它們從未開過花的關係。對於我來說，夜月花只是一堆草藥，可能很多人也不知道，夜月花的根部有毒，開花後毒性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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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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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寂雪，自小居住在巫山深處，生活與世隔絕，不識凡塵俗事，從不知歲月流逝，今夕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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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上奇花異草甚多，當中有不少花卉世人甚至唸不出名字。我對天上的月圓月缺毫不在意，只在乎山間的花開花落。每天為盛開的花而快樂，為凋謝的花而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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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凋零夏花開，巫山四季花開如春，滿山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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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我在花叢感到飢餓，忍不住在詫紫嫣紅的群花中摘下一片花瓣送入口裡，陣陣的酸澀在我口中蔓延，淡淡的甘甜在我口中溶化，很是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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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我以香瓣為食，以花露為飲，嘗試在各種花瓣中找出其獨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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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習慣後來被誤闖巫山的人看見，他們一口認定我就是傳說中的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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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不在意。我知道居住在山下的人都喜歡把跟他們不同的人視為鬼神。自我祖先定居巫山開始，我們一家就被世人誤作是巫山神女的後裔，成為他們眼中的「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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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上有很多植物能入藥救人，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上山求我賜藥。但巫山既有他們難得一見仙草，自然也有他們避之若浼的毒物。偶爾有人上山被毒蟲毒草所傷，他們都認定是我這個「山鬼」在懲罰他們擅闖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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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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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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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隱約傳來飄渺的歌聲，我知道又是一年一度的山鬼祭祀日。山下人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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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小時候睡不著，母親最喜歡抱著我唱這首《山鬼》。我總覺得她的聲音特別悅耳，也唱得比山下的巫師多幾分淒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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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是個癡情的女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在等父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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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父親是山下人，知道她懷有身孕後，承諾按世間禮法娶她為妻，所以先下山稟報祖父母，當一切準備妥當就會帶花轎迎娶她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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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離開前的那個晚上，屋前的夜月花剛發一葉。想起夜月花所象徵的意義，母親覺得這是個好兆頭，但父親下山後便杳無音訊，只留下母親一人在山上癡癡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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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父親仍然未見蹤影，夜月花並沒有如期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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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後，夜月花照舊不開，母親紅顏變白首，那人還是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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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等了那麼久，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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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一天下午，母親睡著後沒有再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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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她憔悴蒼老的容顏，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替我取名「寂雪」。其實她早就知道那個人是不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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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那個男人決意離開的一刻開始，她的人生就與我的名字一樣——寂寞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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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母親埋在屋前的夜月花下。那些不曾綻放的花，是她二十年來等待幸福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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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她是固執的人，否則也不會用盡她的花樣年華去守候一個人。即使生前無法等到她一直嚮往的幸福，我想她死後也會想默默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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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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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歲月仍在漫無目的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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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年秋天，我重蹈母親覆轍，愛上一個從山下來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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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當我幾乎遺忘關於他的一切一切，甚至連他的容貌和名字也不住。但他那雙比日月星辰還要明亮的眸子，在我記憶裡依舊清晰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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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我想起他的時候，心裡多少還是有點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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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他要離開我回到山下去，而是因為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能徹底忘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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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開始他就認定我們只是彼此的過客，總有一天得分開，所以他從不肯與我許下什麼山盟海誓。他要離開我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懷有他的骨肉，但我知道他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所以我沒有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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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一株夜月花連根拔起，在它的根部擠出毒液加到熱茶裡給他喝，又給自己開了服藏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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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是覺得他們很重要、很重要。要不，完全得到；要不，完全毀滅。因為無法挽留，所以我選擇殺死他，還有我們的孩子來結束這段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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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眼看見他在我面前倒下，清楚地感覺到下體血流不止，我的身和心也劇烈地抽痛起來，似是有人在硬生生撕破我的皮肉，無情地把內臟一件一件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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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人倏忽一空，被掏盡所有，可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手還是手，腳還是腳，什麼都沒有少。我依然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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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有點悲傷，總算明白母親為何一直固執地等那個注定永不回來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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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很單純的想知道父親是不是還愛她。也許愛，也許不愛，除了父親，誰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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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這輩子也不能從我深愛的男子口中得知答案。因為在他說要離開的時候，我已經先一步把他連同我們的骨肉一併殺死。我沒有給他任何證明或解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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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很累，躺在他身邊作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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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那個午後陽光正暖的秋日，他逆光而站，容貌隱藏在陰影裡，瞧不清楚，只記得他一雙眸子明亮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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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著我唱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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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到這兒，他忽然停下來，我愕然問他：「怎麼不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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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忘了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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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低聲接下去：「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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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下身已經被鮮血浸濕，痛得無法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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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年年歲歲，我經常感到下腹劇烈地抽痛著。那種樣的痛，更甚於每月月信所帶來的痛楚。我也反復夢見那個我和他初相識的秋日。夢裡的他在對我唱《山鬼》，唱到「折芳馨兮遺所思」的時候總是忘記下一句，我接口唱下去，一直唱到曲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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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記得在那個萬籟俱寂的晚上，是我親手殺死這世上與我最親密的兩個人。他們一個是我最愛的男人，一個是與我血肉相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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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瞬間結束他們的生命，但身體的劇痛，夢境的纏繞，教我始終無法抹殺關於他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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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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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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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後一個陽光正盛的夏日，有個紅衣男子千里跋涉而來，說想要一睹夜月花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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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說：「我這兒的夜月花從未開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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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絲毫不在乎，似是根本不曾聽見，問我：「明天就是十五月圓之夜，可以讓我留下來等夜月花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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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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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圓月高懸，白光淒冷，夜月花依舊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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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時分，日光照得那紅衣男子的臉色特別蒼白。他閤上眼，像是在把即將湧出來的眼淚都倒流到心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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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有個疑問，在他離開時終於忍不住問出口：「為什麼你們山下人都這麼奇怪，把夜月花視作幸福的象徵？你知道嗎，夜月花的根部是有毒的，開花後毒性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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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男子想了想，答：「很久以前，我也向一個女子問過相同的問題。她答我幸福就像夜月花一樣，最難等待，最難追尋……可望，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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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我似懂非懂，不知怎的我就牢牢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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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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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殘月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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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夢見家門前的夜月花全都開了花，芬芳四溢，滿目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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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愛的男人就站在眼前一片花海中對我微笑，那本已在我記憶裡模糊的容貌也漸漸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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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再唱《山鬼》，他笑著對我說：「寂雪，我一直愛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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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過來，我淚流滿面，這是我唯一一次為他哭泣。我隨便披上一件外衣就走出屋外，只見所有夜月花都在一夜間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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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夜月花會在月圓之夜開花，破曉時分凋萎。我心頭猛然一顫，彷彿被人用針刺了一下，似是悲傷，又似是欣喜。原來我想要的東西是那樣簡單。如果他曾經說愛我，我或許不會殺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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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夜月花是否真的開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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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這一生，這一世，我再也無法得悉我所愛的人究竟有沒有愛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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