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五】別

乘夜而來,趁夜而去,短短不到十天,相同苦境之月,在他心頭已是不同感受。月夜下的紫藤花瀑不若白天懾人心神,溶在靜謐裡的暗紫神祕得一如銀鍠黥武玄黑的身影。

「為什麼人類可以為了自己而犧牲他人?」在魔界,團結一心,一致排外是第一信條。

花獨照道:「你認為我被犧牲了嗎?」

銀鍠黥武凝視她,「不是嗎?否則妳何須離開?」

「因為我自責,」花獨照答得直接,「我自責救了一個魔人,這魔人以後可能危害苦境,而我卻已將這名魔人當成朋友。」

無語。

「妳怪我嗎?」銀鍠黥武問,他知道她有太多留戀。

花獨照輕吁口氣,凝望著因風輕擺的紫藤花,許多回憶與情感湧上心頭,緩緩道:「我很早就想離開幽江鎮,離開百嫣谷了,只是不捨,下不了決心。」

「為什麼?」

「幽江鎮民對我很好,我也喜歡他們,但這並不是我留在此地的理由,我是為了我這一生唯一的那個人,他知道我在這兒,而我總奢望他會悄悄來看我,即使我們已不能再見面。」

「他是誰?」

花獨照搖頭。她不能說,他們之間的情感本就無法攤在陽光下。

「為什麼不能見面?」他又問。

花獨照輕道:「人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有太多事不是你怎麼想,便能怎麼成的。」

銀鍠黥武垂下眼,一口鬱悶如哽在胸。

「我心裡很明白,長留此處只會將我困在往事裡,可只要一想到他,我就怕他萬一來了找不到我怎辦?我時常回想曾和他擁有過的一切,和他說過的話,和他一起看過的風景。他跟我提過大漠莽原,冰川沙海,我嚮往所有他看過的,和沒看過的事物,他亦教了我許多事,」目光一柔,「吹簫便是他教我的。」

銀鍠黥武沉默。

花獨照走到紫藤花前,輕撫著,說道:「他是我生命的支撐,但,卻也是束縛我無法往前走的原因,我不願變得如此,不願他知道我變得如此。」抬起含淚雙眸,朝銀鍠黥武一笑,「說來,你雖打毀了白花,卻也打醒了我。」

月光下,花獨照瑩眸閃閃,「我爺爺過世後,我知道他會在天上護我祐我,所以對他的墳塋並不執著;對他,雖然我們已不再相見,但我知道他亦會想我念我,那麼我人在何處,他在何處,又有什麼關係呢?」

轉身面對銀鍠黥武,「黥面,我不怪你,我一度後悔救了你,但現在我很慶幸當初不知你的身份,才能擁有這份情誼。」

「即使我是魔?」

花獨照點頭,「即使你是魔。」

喜悅淡化了愁鬱,銀鍠黥武魔念一動,渾身裹著閃耀紅電,轉瞬間,他已不再是身著苦境服飾的喬裝模樣,但見他紅衣似火,黑袍如蟒,長髮挽在腦後,額上一撥赤豔,面橫紅緞。

一眼,就能區分人類與魔人的外貌差別,魔,外觀太強烈。

但他的五官,他的黥紋,一如她所識。

「這才是你本來面目。」花獨照驚嘆,縱使不懂武功,亦感覺他的魔氣灼人。

銀鍠黥武解開臉上紅緞,解開他對外界的冷僻,道:「我是畸胎。」

花獨照神色無波,只是專注地等他繼續說話。

銀鍠黥武深吸了口氣,「我母親因生我而難產至死,我族血統該有的特徵我都不完全,左臉上的蟒龍紋就是證明,非全龍,非全蟒,而是龍蟒,在在提醒我,也提醒他人,我這不完全的血統。」手撫上右腿,「還有這天生的殘缺。」

花獨照替他難過,但清楚孤傲的他不需要任何言語上的安慰。

「我明白妳帶我去看那隻蒼鷹的用意,」銀鍠黥武勾起薄唇,「多謝妳。」

花獨照心中安慰,暖笑道:「你接受你自己了嗎?」

銀鍠黥武點頭,魔軀更顯昂藏自信。忽地無語,他往前走了兩步,凝頓半晌,毅然轉身,正色道:「來魔界,我父親對苦境之人極為友善,我亦可護妳。」就算魔界排斥外人,他也會用盡一切方法保她周全,只要她肯來。

花獨照臉上是吃驚,是怔忡,是感激。

「黥面,我明白你為我所做的考慮,但你有你的立場,我也有的,不論人或是魔,萬物只要有生命,就免不了衝突。你忠於身為魔的責任,將來會為了魔界殺人,而我會為苦境救人,此為我的本意,亦是我的彌補。但這不影響我對你的看法,黥面,你依然是我的朋友。」

臉上難掩失落,銀鍠黥武微一凝思,從衣飾上取下一個銀環,遞給她。

「魔人身上之物帶有魔氣,但微弱零散地不會教人類有所察覺,同為魔人者卻能夠感應。妳將此物帶在身上,他日魔界進兵中原,萬一遇上魔兵,他們感應到此銀環魔氣,便不會為難妳。」

花獨照把玩銀環,「若我注定命喪魔禍……」

銀鍠黥武打斷她,「魔人有恩報恩,我不希望救過我的妳死在我魔界之手!」

花獨照一笑,「好吧,多謝。」將銀環繫在腰帶上。

銀鍠黥武不知還能再說什麼,花獨照微笑望著他,道:「那麼,咱們就此別過吧。」

銀鍠黥武頓了頓,道:「妳能再吹一首曲子送我嗎?」便是她憶起心上人才會吹奏的簫曲亦無妨。

「當然好。」取出玉屏簫,坐落在一旁大石上。

「妳可有名字?」

花獨照道:「怎麼沒有?我叫花獨照。」

銀鍠黥武在嘴裡念了幾念,道:「銀鍠黥武,這是我的名字。」

「銀鍠黥武,」花獨照嫣然一笑,「是黥武,亦是黥面。」

銀鍠黥武未再多言,在切切簫音的縈迴伴繞下,離開了這片紫藤花瀑,他第一次懂得苦境之美的地方。細細回想所見一切,苦境多嬌,他已能懂得為何父親對此間的念念不忘,亦感覺自己更靠近父親一步。

人類的心思,他也許還不能全然理解,但已無關緊要,認識她,夠了。

待得下次再踏上這片土地,只怕是兵戎相向的時候了。

不若儒門天下的恢宏氣派,別居疏樓西風佔地有限,然亭臺樓閣雅致,假山橋塘不缺,儒門天下若是肅密難測的大海,疏樓西風便是悠渺自在的靜湖。

幾日來天氣極佳,半天高的月近得似乎觸手可及,空中少有浮雲,映得一地皎白;而今夜銀月如舊,卻飄起了蟬翼般的薄雲,半密半疏地攏在天際。

廊間一名宮裝麗人走過,右手纏著傷布,左手托著一盅甜湯,輕巧的腳步落地無聲,只餘悄然的衣裙摩擦聲。一路來到書房外,輕輕扣了扣門。

「龍宿,是我。」

「進來。」

南歌絕唱推門而入,卻見除了桌案前的疏樓龍宿以外,下首尚跪著一人。

是玄雪。

愣了愣,首先想到的是天境支部事務,疏樓龍宿鮮少在疏樓西風處理儒門中事,此番或是特例,既是公事,迴避則個。將甜湯放上桌,道:「我先下去了。」

轉身正欲離去,疏樓龍宿開口:「不,汝來。」

南歌絕唱看了看玄雪,他垂著頭看不清臉上神色。疏樓龍宿招她到身邊,拿了一封信札給她,道:「汝看看。」

打開信,見是一頁娟秀字跡,一怔:「這是?」

但見信中寫道:

「龍宿吾友:數年未見,知爾等安好,吾心甚慰。日前巧遇一重傷魔人,時不知其身份而相救,並視之為友,今知魔人之事,已自太遲,不忍該魔為人類所獲,乃縱之離去,實為吾之私心,毋有其他相干。吾心甚咎,愧對苦境,再者思量離去多時,因之決意離開幽江,為苦境聊盡綿薄之力。責盡在我,盼勿以貴部為懲。

「玉屏之禮,甚感歡喜,爾後或無相見之日,劍子絕唱,誠託於汝,吾心悠悠,終不忘此情誼。花獨照親筆。」

南歌絕唱大驚失色,「怎……這是怎麼一回事!?」

疏樓龍宿面色凝重,沉聲道:「玄雪,說清楚。」

玄雪垂首抱拳,低聲道:「啟稟龍首,一切是玄雪之誤。」

「解釋。」

玄雪沉默片刻,深深吸了口氣,坦誠道:「我沒有通知花姑娘魔物之事。」

「你遺漏了她?」南歌絕唱驚問。

「不是,」玄雪緩緩搖頭,「我是……我是故意不去通知她的。」

南歌絕唱顫聲道:「為什麼?」

玄雪不敢抬頭去看疏樓龍宿面上表情,續道:「那晚,我帶著人下山追查魔物下落,發現他往鎮東山間而去,那是花姑娘住處,龍首曾下令不得滋擾,我心裡猶豫良久,不知該不該入山搜索……」

疏樓龍宿冷冷道:「汝竟無法辨別事情的緩急輕重。」

「你若不知該如何做,為何不回來問?」南歌絕唱不解地問,心亂如麻,只想快些得到解答。

玄雪低聲道:「我明白理應搜山,但魔物厲害,我擔心萬一又交上手會折了人手,我也……我也怕會……會死在他手上,所以才沒去搜。我亦知這樣於魔物之事交代不過,當時心中衡量,此山甚大,魔物不一定會碰上花姑娘,也許傷重至死,也許躲回魔界,若是如此,那便兩全其美,花姑娘無事,而您也不會怪罪;萬一不幸兩方遭遇上了,花姑娘若……若為他所殺,至少也洩露不出我未曾知會之事,若花姑娘救了他,那我方或可串通她,聯合擒魔,只是我沒料到,花姑娘會不肯交出魔物,而要我放他走。」

南歌絕唱低頭又讀信一遍,已是珠淚盈眶,不想再聽,捏著信離開書房。疏樓龍宿只是冷然,默然。

「我……我一開始就打算讓花姑娘承擔一切後果,我不想犧牲自己,不想犧牲其他門人。」玄雪虎目含淚,拜道:「龍首,是我錯了,請您懲處,再重的責罰玄雪都無怨言!」

「玄雪,」疏樓龍宿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汝為何會有這樣的心思?」

玄雪垂淚道:「自從三貫之試過後,龍首您對我既往不咎,我一直都想報答您,想為您分憂解勞。接管天境支部後,我的責任更加重大,深怕做得不好,達不到您的期望……」再也說不下去,又深深一拜。

疏樓龍宿撫了撫緊皺的眉頭,道:「汝是擔心瞞吾不過才自首,或者為了其他?」若玄雪不坦誠,他亦可從前因後果推敲出這中間疏失,然而玄雪卻星夜帶著花獨照手信至此,且連最難啟齒的心中想法都表白無諱。

玄雪泣道:「花姑娘……她在知道我的打算後一點兒也沒怪我,反而願意負起應該屬於我的責任,順著我的意思而離去,我……我其咎難辭,我對她不起!」

疏樓龍宿想著花獨照信中言詞,嘆道:「她是想走了,汝只是推了她一把,卻也真令她傷心了。」揮了揮手,「於公,汝所為確有缺失,先下去吧,吾稍後定論。」

玄雪再三拜,退了下去。

燭火在疏樓龍宿面上丘壑映上暈黃與黑影,沉沉目光背後想的是往事,輕喟:「對友如此,兩個人都一個樣。」

起身走出書房,見南歌絕唱立在花園前,恍恍垂淚,舉步走到她身旁。

「獨照就是這樣的,當初她也是那麼義無反顧地幫我。」她低語,心頭一陣糾結,「她會去哪兒呢?」

疏樓龍宿道:「天下之大,都有她的容身之處。」

「我們還能再見到她嗎?」

「人生如此,誰能說得準?」他嘆,「但她知曉疏樓西風所在,若她願意,我們是能見得到她的。」

但願。

淒迷的月光下,簫聲忽起,悠悠緩緩,絮語訴懷,來自鄰近的豁然之境。

「龍宿,此事該告訴劍子先生嗎?」

他從不主動問及她的消息,但疏樓龍宿知道他平靜面容底下的心思,是以總是在聚首時輕描淡寫提起。

現在,他為難。該告訴好友嗎?他得知了會如何?又能如何?

同一個淒迷夜,他方,有一襲嬌纖白衫,她吹起了相同的簫曲,傾訴了相同的思念。月下雙白,吹奏著千古不變的眷戀。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