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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楔子:當逃亡繼續中

        夕陽西下,正是下班尖峰時段,本應塞滿車流的馬路卻空曠得可以賽馬,震耳欲聾的引擎聲、不耐煩的咒罵聲、分貝高亢的喇叭聲,往常的惱人噪音全都消失了,好似睡美人故事的魔女下了魔咒讓街道陷入死寂,但若是摀住耳朵,用雙眼探索街道,便會發現街道堆滿了車輛,既然如此,怎麼沒有聲音呢?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所有車輛都有些日常生活不應出現的共通點:不是汽車和機車撞在一起,就是機車被兩輛汽車夾成了鐵餅,甚至能看到體積龐大的聯結車傾倒在路邊,將無數車輛如保齡球般撞飛,倒塌的路燈不再發出光亮,安全島也失去了警示功能,好幾輛汽車開上了安全島。另一個共通點則是車輛都布滿了黑色的污漬,不要誤會,那並非機油或是汽油,也不是尚未乾透的瀝青,從幾隻盤旋不走的蒼蠅可以看出來,那都是乾涸許久的血液。

        遠方的馬路上,超出負荷的引擎聲打破了寧靜,兩輛傷痕累累的軍用卡車進入了蒼蠅的視野,不知什麼原因,卡車的車頭裝上了角度朝外突出並傾斜的的厚實鐵板,不過下一刻鐵板就顯示出功能了。

        「把那些廢鐵給我撞開!」

        「排長,子彈不夠了!」

        「噠、噠、噠……砰!」

        「轟!」

        「爆了!爆炸了!」

        「他媽的,哪個部隊的白癡把彈藥堆在那裡!」

        「快走,那個巷口又來了好幾隻!」

        「王八蛋,跟它們拚了!」

        「拚你媽!無線電拿來。陳景濤,聽好了,把平民帶走!我給你們斷後,一定要去機場!一定要!」

        「排長!」

        「少廢話,滾蛋!喂,停車,拿手榴彈跟老子斷後!」

        「黃東進,你在說什麼屁話,你別忘了你身負任務,要是耽誤了軍機……」

        「狗屁軍機!老子只知道當兵要保護平民,不是給你們這群狗官當保鑣!」

        「你、你好大的膽子!我一定要稟告上級,你就等著軍法……」

        「把他給我踢下去!」

        「可是……」

        「你敢……啊!」

        看到那個該死的肥胖官員驚惶尖叫著被踢下卡車,我還來不及感到痛快,便先感到深深的恐懼,擦掉滴下臉頰的冷汗,發抖的雙手將步槍指向後方,但沒等我有下一步動作,一隻滿是老繭的粗糙手掌就先握住槍管,速度快到我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我沒有試圖掙脫,因為那是無用的,這隻手的主人雖然和我相識不久,卻給我帶來很深的印象,主要是肉體的印象。

        「去你的,跟你說過幾遍,槍口朝上,是哪個字聽不懂!」

        隨著惡罵而來的是一巴掌,即便戴著鋼盔,強大的力道仍打得我腦袋一暈,我趕忙連槍帶人轉回去,一個字都不敢多說。不過在轉過去前,我瞥見老兵積蓄淚水的雙眼盯著那輛斷後的卡車,老邁的身軀久久都不動彈。

        「哈哈。」

        一旁幾個國中生看到這幕,興災樂禍地笑了出來,但卡車內除了他們,沒有人的臉上掛著笑容,俱是恐慌或愁容,也就只有這些小鬼頭還笑得出來了,或許這場逃亡在他們眼中只是電影情節真實上映,而他們就是拯救世界的主人公。

        算上這次,是我第三次被老兵揍了,我也不是沒有怨言,但畢竟是我的錯,我當然知道自己的槍法爛得一塌糊塗,在台灣這種地方,一個普通大學生摸過真槍的次數不可能比摸胯下的槍還多,恐怕在我射中「它們」之前,絕大多數的子彈會落在車斗的其他人身上,如果沒有發生這種憾事,那必定是我先被身邊老兵斃了。可是恐懼總能使人健忘,「它們」給我的震撼實在太強烈了,只有握在手中的步槍才能帶給我一絲安全感,可我的理智面卻非常清楚,這種安全感只是假象,在「它們」面前,子彈只是無力的玩具。

        「轟!」

        「排長!」

        不用聽幾個軍人聲嘶力竭的哭喊,也能從遠方爆炸聲聽出斷後軍人的下場,爆炸產生的衝擊掃過卡車,夾雜著砂石的熱風拂過我的肌膚,細碎的石礫刺得我皮膚發疼。這還是我第一次感受死亡,或許不是身臨其境的關係,除了火光與熱浪外,我想不到其他形容詞。

        「隆隆……」

        即便我沒看過手榴彈的爆炸效果,也感覺得出這股震盪有些過頭了,新兵的歡呼和老兵的咒罵聲證實了我的猜想。

        「是砲兵部隊,我們有救了!」

        「靠杯,給我用力踩油門!」

        砲聲巨響幾乎蓋過老兵的怒吼,他只能用力踹駕駛座和車斗間的玻璃,駕駛似乎是老兵的朋友,且非常相信他的判斷,我只感到身體往後一倒,車斗眾人更是人仰馬翻,加速的卡車便快馬似地衝過了路口。

        「你在做什麼!快停下……」

        遠遠地看到那支依靠路邊建築築起防禦工事的部隊時,歡呼聲戛然而止,就像好不容易抓到肥魚正在大快朵頤的老貓突然被人掐住脖子,只能從喉嚨發出不成聲的哀鳴卻無濟於事,最終邁向死亡。

        「轟!轟!」

        「噠噠……」

        那支砲兵部隊,已經被「它們」團團包圍了。

        「他媽的,至少有數千隻,幹。」

        老兵不停地罵著髒話,他的步槍舉起又放下,重複了好幾次,我看得出他也很想救那些軍人,但這只是奢望,光是追在後面的一百多隻就讓這隻車隊傷亡八成,四輛卡車逃得只剩一輛,數千隻對付我們估計不用十秒鐘。

        「不可能,怎麼會這麼多……」

        一個阿兵哥失魂落魄地坐下,他身邊的軍人也都這模樣,這讓我在恐懼之餘不免對未來感到絕望,連保護我們的軍人都這樣子,還有機會逃出去嗎?

        「救命……啊啊啊!」

        隆隆的砲聲止息,後頭傳來一聲急促的求救聲,下一刻,幾乎劃破天際的慘叫佔據了所有人的耳朵,我看到車上幾個女性死死摀住雙耳,肩膀不停顫抖,眼淚撲簌簌地流出。還有個媽媽將兒子抱在懷裡,臉上布滿了慌亂與驚懼,一旁的老人發抖的手轉著念珠,似乎在向不存在的佛祖祈求。那個一臉呆滯的女孩子更讓我不忍直視,她在逃亡過程中失去了父母,士兵將她救出來後,她就一直維持這個樣子,連食物都不吃了,若非老兵強硬地把水灌進她嘴裡,估計她會脫水而死,但沒有人理她,這場災難中,每個人都自顧不暇。

        我往後靠著車壁,疲憊地閉上眼睛,從學校逃出來幾天了,三天?四天?真好笑,以前的我從不會忘記日子,或許是神經繃緊太久了,我竟然連過了幾天都記不得了。

        「來一根?」

        粗曠的聲音驚醒了我,看到眼前拿著香菸的老兵,我忍不住一驚。

        「過多久了?」

        「才五分鐘而已。」

        老兵似乎從我臉上看到了震驚,他拍拍車壁的灰塵,在我身邊坐下,「很驚訝嗎?五分鐘就睡著了。」

        「不……我……」

        更讓我訝異的是老兵竟然看得出我為何驚訝,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這還是我逃亡以來第一次認真打量他。

        他和其他士兵沒什麼太大的不同,一樣老舊的軍服、一把步槍、一頂頭盔,只是除了他以外,其他軍人都戴著頭盔,也只有他隨時握住槍身,掌心完全看不到掌紋或正常的肌膚顏色,因為都被厚繭覆蓋了。

        「我跟這群少年兵不一樣,生在八二三炮戰十年後,過了段苦日子。」

        我一直不解那個斷後的排長何以對他如此尊敬,他對槍枝的熟悉度讓很多軍人拍馬不及,某些細微之處也顯示出他的不同。簡單三句話,讓我了解了這老兵的奇怪之處從何而來。

        「算一下,你應該退役了吧?為什麼會在這裡?」

        出於緩解緊張感的目的,我忍不住向老兵問道,這一刻,我又打破了自己的規矩,向來不喜歡跟人交流的我竟率先搭話,若讓朋友看到一定不敢置信。

        「呵,早就退伍囉,那個年頭沒幾個人想當兵,哪像現在……呵呵,這什麼問題,要不是這些王八蛋突然冒出來,老子才不想再碰槍。」

        老兵似乎也想說點話,他點燃香菸,盯著眼前的繚繞雲霧,低聲說著,「殺人,很累。」

        「看著以前的部下去送死,很難過?」

        老兵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菸盒遞了過來,這次我感覺他的態度有些變化了,「唉,那傢伙從以前就這樣,都當上排長了還這麼……你不簡單哪,現在的年輕人沒幾個有這種腦袋,尤其是在這種狗屁情況下,我這一生看過那麼多人,少有人害怕的時候還能動腦。」

        「我不抽菸。只是偶爾罷了,之前我可是嚇死了。」

        「這倒是,看來老子一直敲你的頭沒有白費。」

        我不禁有些無言,這似乎是老一輩的笑話,「你應該有六十了吧?照那個緊急命令,六十以上的老兵不用回部隊支援才對。」

        「少瞧不起人,我還硬朗著,下星期一滿五十六歲,不過看來是沒機會慶生了。我那些兒子、媳婦估計會罵死我,罵我不該跳入這火坑,但是,誰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淪陷?我還記得我爸總是說:我們沒了家鄉。都已經丟了一個,就不能再失去了。」

        老兵的話讓我默然,我沒想過那麼久遠的事情,一直以來都覺得那跟我沒關係,大學的課程讀到這段往事時,我只是把這當作一段故事來看,想不到,「它們」卻讓我接觸到了歷史,真諷刺,這種東西……

        「敵襲!」

        車尾的年輕下士一直保持著警惕,當「它們」的身影出現時,他立刻大喊警告,車內頓時舉起了好幾支槍,卻被老兵喝止了,「都給老子放下!步槍遠距離對這些怪物毫無用處,現在開槍只是浪費子彈,而且你們的槍法爛透了,卡車這麼晃你們最好能打中。」

        一群阿兵哥面面相覷,雖然老兵跟他們的排長很熟,但沒人認識他,而且老兵的軍服掛著上士軍銜,卡車內的軍官最低都是少尉,士官和軍官的區別當兵的都知道,出於對高層的畏懼,沒人敢放下槍。

        「操,猶豫個屁!老子做你們排長的班長時,你們還不知道在哪裡吃奶!現在給我把槍放下,不然有你們好受的!」

        老兵惡狠狠的威脅和揮舞的拳頭讓士兵嚇得放下槍,接著他又對幾個軍官大聲道:「老子沒興趣奪權,只想安全逃到機場,你們排長犧牲了自己,老子不能把你們這些新兵蛋子放著不管,好歹得帶過去才對得起你們排長。」

        「我們不是新兵……」

        一個軍官抗議不到一半,剩下的話便給老兵瞪了回去,「你當了幾年兵?一年還是兩年?老子當了整整二十年!在我面前,你就是新兵!」

        見到同伴吃鱉,另外兩個軍官再不敢說話了,跟其他士兵一樣乖乖地坐在原位。而老兵的凶惡態度也讓一眾本就少話的平民噤若寒蟬,沒人敢發出聲音,若在以前,恐怕會有超過一半的人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不把卡車吵翻天不罷休,但現在卻安靜得跟音樂廳有得比,令我覺得諷刺的是,這點我該感謝「它們」,雖然我討厭「它們」,不過我也討厭吵雜的環境,很難分出先後。

        「可是『它們』追上來了!」

        車尾的下士焦急地大喊,我看到他的手正在發抖,步槍和鋼盔撞擊得發出匡啷聲響,似乎和「它們」的吼叫形成某種共鳴。

        「喂,前面街口左轉!在那條橋甩掉『它們』。」

        老兵沒理他,而是向駕駛下令,聽到他的話,某些士兵的臉色有些古怪,但懾於他的威勢不敢說話,那些國中生卻搶著大喊:「你在說什麼!我們不是要快點去桃園機場。」

        「左轉是去新明國小,往前走才對吧!」

        「對啊,直走會經過影城,正好去找些衣服,我的制服都破掉了。」

        聽到這些小鬼頭瞬間打開話匣子,我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果然,下一刻老兵的巴掌就猛烈地落在領頭國中生的頭上,力量之大讓我忍不住摸了摸頭,而這一掌也讓那群國中生的吵鬧聲頓時停止。

        「你……你敢打我!我要跟我爸說!我爸是議員,你死定了!」

        那個男國中生的頭顱比我想像得堅硬,竟然沒昏過去,還站起來捲袖子,似乎想跟老兵打架,他的勇氣令我佩服,也讓我暗自嘆氣,這場災難過後,政府能否存續都是個疑問了,議員有個屁用。

        看到國中生的叛逆模樣,老兵氣得發笑,揪住他的衣領拉到面前,「小子,你有我聰明嗎?」

        「你說什麼?」

        國中生似乎被這問題搞糊塗了,老兵卻毫不留情地再往他腦袋拍一掌,「你有我聰明嗎?」

        「沒……沒有。」

        國中生臉上浮起了丟臉的紅脹色,我跟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群國中生的幾個女孩子,不用幾秒我就知道他為什麼要有膽子質問老兵了,我不由得苦笑,都什麼時候了,這些小鬼頭還想著搞曖昧。

        國中生的回答又惹來了老兵的一巴掌,他有些發楞,隨後怒吼:「你為什麼又打我!」

        「既然知道沒我聰明,就給我安靜待著,他媽的,所有人裡面就你們最不安分,死了那麼多人,你們瞎了看不到嗎?現在逃命都來不及,還去影城?誰再吵鬧,我就把他丟下去,自己走去影城逛街!」

        老兵的舉動和言語成功鎮住了一群小鬼頭,不過也讓眾人更加懼怕他。看著他在我身邊坐下,我忍不住問:「你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沒人會感激你。」

        老兵把菸盒拿出來,遲疑了一下,收起菸盒,撿起那根剛才捻熄的香菸點燃繼續吞雲吐霧,「老子也不爽這些小王八蛋,這些傢伙一看就知道是那種惹事生非的後段班學生,但是哪……」

        他吐出一口厚重的二手煙,把他的面目遮掩得有些模糊,「死的人太多了,能留下一點火種算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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