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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烏土鎮

正值早上五點,儘管是夏天,天仍只是濛濛亮,露出一抹魚肚白而已,微微的熹光將周圍的一切染成一種奇幻而不真實的藍紫色。儘管這裡是全台灣最繁忙的台北車站,而在此時此刻此景,這龐然大物的金屬結構內,也就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名旅客和遊民,在此時,我和爸爸在南下月台上,除了睡眼惺忪的站務員外,就只有我們兩個。

「...你到了那邊的車站後,爺爺奶奶應該就會過去接你,要記得不要給他們添麻煩,波奇已經先送過去了,這袋是他的東西...」爸爸提起了一個黑色袋子,我默默的接了過來,加進我已經堆如小山的行李中。

爸爸看著我,眼睛中露出一絲疲憊,我不知道在他眼裡我是什麼樣子,或許和旁邊堆積如山的行李相比,我只是個稚嫩的小小孩,感覺他好像把全世界的重擔都交給了我後,自己卻又承受了更加沉重的重擔,我原本打算開口說些什麼安慰他,但一開口,想好的話便從我嘴中流失,我只能默默的背上沉重的行李。

這時,火車的鳴笛聲響撤了整個大廳,打破了這個尷尬的時刻,「好了,你的車要走了,趕快上去吧。」爸爸的眼神更加哀傷了,眼角彷彿還泛出了淚光,我故意別過頭去,想迴避這個哀傷的時刻。

「嗯。」我賣力的把行李一件件搬上車,藉著體力的消耗,轉移心頭的痛楚,爸爸也在一旁幫忙,而站務員依舊在旁邊露出昏昏欲睡,沒有要出手幫忙的樣子。這時,一張照片掉了出來,爸爸撿了起來,我知道那是什麼照片,那是一張全家福,半年前拍的,裡頭有我、波奇、爸爸和媽媽,只是沒想到才過了幾個月,媽媽就永遠的離開了我們。

「好了,等我到了那邊,我會盡快打電話給你,老天啊,希望塔克拉瑪干那邊有電話線,不然我會寫信給你。」爸爸說著,他是個石油工程師,在中國大陸的新疆省一帶工作,常年不在台灣,而在媽媽過世後,他把我托給了爺爺奶奶照顧。我默默的點點頭,他再往四周看了一眼,依依不捨的下了車。

火車隨即發車,把爸爸、台北和我所有熟悉的一切,拋在後頭。

烏土鎮,位於台西縣四井鄉,背山面海,是個人口不滿一萬的山城小鎮,嚴格來說,應該是烏土里,她的起源,首先源自於日治時代的林業,那時這裡的山區還有許多檜木、樟樹等高經濟樹木,雖然在日本撤離之後,她的開發曾經一時沒落,但由於台灣40年代的挖金潮,使她迎來了第二次高峰,成長為一個人口眾多、在當時相當繁華的小鎮。但當礦源衰竭時,被吸引而來大量掏金者也如雲煙般紛紛四散,如同美國的一些鬼鎮一般,在她的礦產減少後,鎮上只留下一些仍不肯搬離的人家,而我爺爺奶奶便是其中之一。

在媽媽過世後,爸爸因為沒法兼顧事業和家庭,便決定將我交給爺爺奶奶照顧,也因此,我便從原先台北的學校轉學到這邊的台西高中來,變成了一名轉學生。

「唔...好吵...」我被外面如維也納少年合唱團一般引抗高歌的鳥鳴聲轟然吵醒,拿起鬧鐘,現在才早上六點半左右,嘆了一口氣,便起來更衣盥洗。

當我走到廚房,爺爺已經開始在吃早餐了,桌上是典型的台式早餐,燒餅、油條還有豆漿。我推開門,大聲說:「早呀。」

「哎呀,你怎麼那麼早起,再回去多睡一會呀。」奶奶從廚房探出頭來,說。

「不用了,既然都已經起來的話,倒不如先去學校熟悉一下環境吧。」我露出開朗的笑容,並坐了下來,當我準備要拿起碗時,腳下突然傳來一陣熱氣和喘息,我往下一看,波奇已經兩隻腳搭在我的小腹上,吐出紅舌頭,哈哈哈的對我吐氣。

「波奇!」我俯下身,撫摸著波奇的腦袋,波奇瞇起眼睛,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波奇是一隻兩歲的黑色拉布拉多公犬,我們從小便開始養他了,而在家中,他最喜歡跟著我,為了這次南下,爸爸還特別在我來這裡前幾天,先把波奇送了過來。

「波奇真是隻好狗,他來之後,每天早上都還會幫我拿報紙、拿拖鞋呢。哈哈哈。」爺爺放下手邊的報紙,豪爽的笑著。年輕時,他是一個礦工,整日在300公尺下的礦坑挖掘,長期的採礦生活損害了他的健康,雖然他有預見之明,早在小鎮荒廢前的時期,他便嘗試搬到台北來居住了一大段時間,但在醫生的建議下,他終究又回到了這個小鎮,一方面,由於現在已經無人在這裡採礦,山城的新鮮空氣對他幫助很大,另一方面,我總覺得,他對於能回到這他熟悉的小鎮,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的。奶奶端著我的早餐過來,她是個傳統女性,基本上就是幫夫教子的典型母親,雖唯爺爺命是從,不過還是有那種會偷偷塞糖果給哭鬧孫子溫柔的一面。現在她則是專門在照顧我、爺爺和波奇。

「今天有要作什麼嗎?」爺爺在餐桌上問我。

「我想去學校看看,好在開學前熟悉一下環境。」我回答著。

「很好,嗯...雖然學校本身可能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我相信你可以多看看這個小鎮,這個小鎮是因為五十年代的掏金潮而興建的,你可以看到許多有趣的老東西,你也可以去一些廢墟來場小冒險,或許你還會發現一些有趣的老古董,當然,有價值的早就被人帶走了,不過鎮上還有一個小博物館,那裡非常小,專門在紀錄這裡的歷史,或許他們會願意出錢買下你發現到的東西,不過要注意,別去北邊的礦坑,那邊聽說前些陣子有蛇出沒,而不知過了這幾個禮拜,那邊還有什麼鬼東西。」說到後面,爺爺表情越來越嚴肅,我連忙點點頭,說我絕對不會去那種地方。

「好孩子。」爺爺摸摸我的頭,就像我剛剛摸波奇一樣,奶奶則是在廚房叫著:「別忘了戴手套,天知道那裡有多髒。」

在吃完早餐後,我拿起手套,帶著波奇,開始出發去學校,先說明一下烏土鎮,由於整座小鎮都在山坡上,所以很多房屋是成階梯狀的建築,巷道也比較狹小,我們家原先是屬於這裡的礦坑主所有,所以雖然是在鎮裡頭,但院子特別大,四周也有高牆圍繞,旁邊是一間連鎖便利超商,也是這小鎮唯一的便利商店,但還是讓人不禁讚嘆現在服務業的貼心,從鳥瞰圖來看,整個小鎮被一條大馬路貫穿,再從大馬路延伸出許許多多阡阡陌陌的胡同小巷,我們家坐落於城東區,而學校則是在城西,所以每次上課我都得要橫跨整個小鎮到學校上課才行。

我沿著大馬路走,並仔細觀察街上的人家,大致上每五、六間房子才只會有一戶人家居住,而大多又以老人家居多,儘管現在已經如此衰敗,但我還是從這些老房子看見那曾經極盛一時的斑駁黃金歲月。

我便這樣一路走,一路感嘆,但當我走到位於市中心的鎮公所時,發生了一件當時看起來似乎微不足道,但後來徹底顛覆我世界觀的大事。

先說一下我們的鎮公所,由於這個鎮在創建的時期,是正值日據時代,而日本政府正推行脫亞入歐政策,急於對世人展現他們統治第一個殖民地的成果,所以我們的鎮公所建的特別有英國維多利亞時代風格,中間大廣場,還有一個噴水池,這時,我到此處第一次的陽光細細的灑了下來,在噴水池噴濺起的水霧上折射出一道朦朧的彩虹,頓時將整個場景營造的夢幻優雅。正當我細細的欣賞噴水池中的雕像,我感覺到一道目光銳利的在噴水池的另一端刺了過來,我抬起頭一看,便看到了她。

一名少女,帶著一頭即腰的黑色秀麗長髮,在水霧中如絹一般散發出柔和的光芒,與其相對比的,是在優雅端正的臉龐上,帶著一種與當地人的熱情格格不入的警戒冷漠的表情,像結了一層霜一樣,她冷冷的看著我,看的我心裡出現一陣寒意。

「請問,有什麼事嗎?」我出於禮貌,主動提問。但她連搭理都不搭理,只是依舊維持著剛剛的表情,一時間,廣場上的氣溫似乎下降了幾度。

正當我不想要惹事生非,要盡快離開時,她突然在我的背後發聲了,「喂!」她帶著一種不耐煩的語氣說著:「你那隻狗要賣多少?」

「波奇是我的朋友,不是買賣的商品!」我有點生氣,所以回答她的語調也不怎麼禮貌了起來,說完,我便快步離去。但我仍依舊感受到她在我背後所投射出的咄咄逼人的目光,這時,我才想到,波奇一般對人都很熱情,我低下頭,意外的發現牠在微微顫抖,一知道我在看他,波奇立刻將兩隻前足搭在我的腹部上,來回抓著要我抱他,我蹲下來用雙手環抱住波奇的脖子,並回頭一看,那位少女已經離開了。

在這件事後,我的好心情稍微受到了一點影響,不過我仍依原來的計畫去逛了一下學校,如我所想,建築非常的少又小,總共也只有兩間校舍而已,也沒有體育館,只有一個圓弧型的操場。

逛完了學校,我便照爺爺所說的話,在這個小鎮逛逛,這次我走的是另一條路,以前可能是運送煤炭用的通道,上面有幾條鐵軌,我怕我一不小心便會走到那北方的廢棄礦坑,連忙換了另一條路。

我也去逛了一下爺爺所說的博物館,那的確是一間小博物館,屋外的介紹招牌說這是一間日據時期住在這的日本富商所建的屋舍,全部由檜木建成,沒有用到任何一根的鐵釘或是螺絲,完全是靠工匠巧妙的卡榫緊密接合,而這裡如大多數的和式建築一般,小巧而精緻,後頭還有一個小花園。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門鈴發出了輕快的叮鈴聲,一個穿著西裝筆挺的,頭幾乎快禿光的中年男子便從一張堆滿文件的桌子探出頭來。

「你好。」他輕快的說。「你是新來的轉學生吧,我在這裡的學校擔任歷史老師。」他補充一句。

「你好。」我上前去和他握手,他熱情的回應我。「我叫留用賓,叫我老留就行了,在這裡擔任四井鄉政風室室長、烏土鎮歷史博物館副館長和本校的歷史老師兼二年級班導。不過其實也都是一些有名無實的小職位而已,像在這個博物館,除了我和館長之外,就只有一個整理花園的園丁,所以不用太緊張。」他哈哈大笑著。

我也自我介紹了一番,並說明是爺爺建議我來逛這的。

「...喔,老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活潑有趣啦。」他喃喃自語的說。「好吧,你也看到了,這裡頭陳列的東西不多,在那邊,是日據時期,當時日本警察的日記本,詳細紀錄了這個鎮所發生大大小小的事,這裡是前總統的親筆簽名,他在當選後第二還是三年時,來過這裡。而另外一邊,也就是在窗台下面,是早期礦工所用的全套配備,後方牆上懸掛的照片,那應該是三、四零年代,這附近的原住民村落的樣貌。好了,你現在已經把館藏全都看完了。」他揮了揮手,任意說著。「真可惜我們館長不在,他應該可以再介紹得更仔細,他現在長住在台北,好像也是在教書什麼的。」

「你們不是還有在收藏旅客找回來的文物嗎?」我想起爺爺的話,問著。

「喔,他跟你講了我們本館最大的賣點啦。沒錯,過來這邊。」他推開一扇門,打開裡面的燈光。

裡頭簡直就像個雜物間,什麼各式各樣的東西都有,有娃娃、舊衣服、柺杖,也有舊書櫃、茶几、比水泥牆還厚的電視,而裡面最不可思議的是掛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幅畫,畫的是一個大家庭,畫家筆法相當純熟,充分的表現出每個人的不同神情、氣色和情緒,讓整張畫似乎呼之欲出,其中,吸引我注意的,是中間一對夫妻旁邊還有一個小女孩,而母親的懷中還抱著一個嬰兒,這也是畫中唯一一對小孩。而更特別的是,在這張畫中,畫家是用水墨畫的筆法去處理這幅油畫,旁邊留白不少,使的畫中的人物被注目的突顯出來,更強調了家庭的緊密相連,特殊的畫法導致這在這群林林總總的雜物中,看起來相當突兀。留用賓不好意思的對我笑笑。「我們還在整理中,不過,我們還是很歡迎旅客去四處尋找老東西,並送回來賣給我們,我們保證是公道價,而且還會註明是誰發現的。」我這才注意到每樣東西上頭都貼有一張小紙片。

我離開時,留用賓熱情的提供了我一些我可以去探險的地點,並給了我一張地圖,當他送我到大門口時,他突然說:「呃...你想不想有個打工的機會,我是說,哎,你也看到了,我們這裡大部分的館藏都還是一團亂,假如你可以來幫忙的話,我會很感激的,當然啦,薪水的部分我可能沒辦法給你太高,畢竟我們的經費實在是不夠多...」我對他說我會考慮看看。「好吧,那當你決定要接受時,只要過來說一聲就行了,我人幾乎都在這,不然你也可以和我們的工友講,啊,他就在那裡。」他朝我背後指了一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一個起碼有190公分高的壯碩男人,看起來就像一頭大熊。「來我來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工友,叫韓晉讓。你叫他小韓就行了。」我伸出了手,並報上自己的名字,他沉默的伸出手,和我相握,我感受到他沉默外表下的可怕力量,只要他想,他可以很輕鬆的把我的指骨捏碎。「好了,你們認識過了,那假如你下定決心的話,可以找我或小韓說。」留用賓側過身,先讓韓晉讓進了博物館,這讓他幾乎整個貼在門上,在我們互祝對方有個美好的一天後,他便關上了門。

正當我站在巷弄中,抬頭看著越變越陰沉的天色,心裡正盤算著要不要回去時,波奇突然發怒,變的焦躁不安,並掙脫我的掌握,往深遠處跑去。

「波奇,回來!」我大喊著,但毫無用處,波奇連頭都不回的向前跑去。我只好一路跟隨著波奇盲目的往前奔跑。

在一連串的追逐後,波奇跑到了北面的山坡上,這裡離那個廢棄的礦坑很近,我開始擔心波奇是否會跑進那個礦坑裡,但運氣好的是,波奇進的是一間看起來年代久遠,但又搖搖欲墜的四合院,我看了一下這個四合院的外觀,不知是否是陽光消失的關係,這裡給人一種陰氣逼人的感覺,我猶豫了一下,便小心翼翼的跟著走了進去。

我走進了那四合院,裡頭雜草叢生,有幾面牆已經癱頹,我猜已經很久沒有人住在這了,但還是可以從華美的窗花中,看出原先住在這裡的人家日子過的還不錯,正當我仔細看著這窗花上雕刻精細的人物時,右廂房的地方,傳來了波奇的叫聲。

「波奇!」我連忙走了進去,看到波奇平安無事,我心裡鬆了一口氣,然而,波奇對我的進來毫無反應,只是一直對著房間裡的某個物體狂吠,我走上前一看,發現是一個以前女性常用的梳妝台多寶格。

這梳妝台證實了我對這原先的屋主是大戶人家的猜測,我小心翼翼的觀察這個梳妝台,發現他早已腐朽不已,鏡子不說,整個鏡架早已不見了,抽屜也缺了好幾個,我輕輕的捧了起來,吹掉上面的灰塵,發現他的作工相當精美,若是保存良好,在外頭或許可以賣到良好的價格,我將碩果僅存的幾格抽屜全部拉開,裡頭都是空的,不過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翻轉了一下,找到藏在其中的暗格,只要稍為施點力,早已生鏽的鎖就已經不起我的拉扯,被我給拉了出來。

裡頭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是一群年輕男女的大合照,照片裡的人笑的是如此的燦爛,以致於我還愣了一下,從裡面人的衣服看來,我猜是五、六十年代拍的,照片有點斑駁,但保存情況還算良好。我心想,或許爺爺還認識其中的一些人,就算不是,舊照片對於城鎮的歷史仍有很高的參考價值,在博物館中賣到好價錢,我順手把照片收了起來,招手要波奇和我回去。

波奇現在已經不在狂吠,但還是持續發出警告意味濃厚的低吼聲,我好不容易才拉開他,離開了那間四合院,而當我離開時,我回頭看了一下,又發現到了一點奇怪的地方,一般來說,在城鎮裡頭的房子都是櫛比鱗次的,烏土鎮也是如此,但只有這間四合院的附近完全沒有蓋房子,並不是說附近房子都已經倒塌,而是它四周本來就是空地,獨立於其他屋舍之外,正當我在思考這個現象時,烏雲開始變的濃密,陣陣電光閃耀,一副彷彿是要下雨的樣子,我只好連忙的快步離開,將疑問和房子一起都拋在腦後。

回到了爺爺奶奶家,一路上卻始終都沒有下雨,爺爺奶奶卻都還沒有回來,我便先換了一件衣服,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休息。回想起今天發生大大小小的事情,想起那間屋子,想起那張舊照片,但環繞在腦中最多的,是那個帶著冰冷目光的少女,我不禁開始推測起她的身分,以及她的目的。她到底是誰,又想要作什麼,為何要對我這個陌生人顯露出明顯的敵意,為什麼會開口對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買狗呢,而她為何又有著那種冰冷的目光呢。

正當我百思不解的時候,我翻了一個身,這時,院子突然傳來一聲重物墜地的悶沉聲。

平時,或許我會忽略掉這聲聲音,但在昏暗的鄉間夜晚,這聲悶沉聲顯的是如此的突兀,讓我的心頭跳了一下,我很快的往外看了一下,外頭樹影晃動著,雖然有可能是風吹的關係,但我還是提高了警覺,隨便拿起擺在房間的棒球棍,衝到客廳窗邊,這時波奇也跑了過來,站在我旁邊,發出犾犾的低吼聲。我屏住氣息,俯下身來,將耳朵貼在地面,小心翼翼的傾聽外面的一切風吹草動。

很快的,有一連串很輕微的腳步聲,從院子的東邊細細的往這裡前來,可以聽的出來對方很小心警慎,然而,要在那麼安靜的夜晚,完全不讓走路發出一點聲音是不可能的,我立刻跑到地下室,拿起了一串去年過年沒放完的鞭炮和擺在桌上的打火機,再衝到窗邊,隔著花材的空隙,注視著外面的狀況。在外面,一片藍色的月光籠罩下來,院子裡平靜無波,就像深夜裡的海洋,完全掩蔽住了對方的身影,我靜靜的等待著。

對方也在等待著,我們雙方就這樣開始對峙了起來,我冷汗直流,手心裡全都是汗,在分分秒秒的煎熬時,我聽到奇怪的低吼,和來回不安走動的沙沙聲,彷彿外邊有千萬隻獸在等待著,這時,突然又爆出一聲細微的嗶啵聲,我一時緊張,便把手中的鞭炮射了出去,爆竹帶著火光,在黑夜中投射出一條拋物線,並炸了開來,閃光閃了一下,依稀照亮的對方逃走的身影,但又很快的歸復於黑暗之中。

之後,一直到爺爺奶奶回來之前,我全身都一直不停顫抖、抱著波奇縮成一團,而當他們回來時,便很驚訝的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於是我把事情的經過約略的說了一下,而當他們聽完之後,所做出的反應卻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唉,我想是山上的彌猴又下來做亂了吧,早知道後面的垃圾桶要蓋好的。」奶奶這樣說。

「嗯,明天我還是做幾個陷阱來嚇跑這些猴子吧。」爺爺伸出手掌撫摸弄亂我的頭髮,說:「別害怕,你拿爆竹出來是對的,野生動物被火光嚇了一跳之後,就不會敢在回來作亂了。」

但我覺得那絕對不是猴子,那身影比猴子還大很多,有種似人非人、半人半獸的樣子。可能是人類或著其他更可怕,體積更龐大的野獸,但我沒辦法與爺爺爭辯,一方面爺爺多多少少還是有那種老頑固的性格,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另一方面,我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還不能確定那是什麼,時間未到,我只好默默的看著奶奶走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餐。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醒來了,夜裡似乎做了一個惡夢,我夢見我在河中的一艘小船上,正在釣魚,當我一放下釣餌時,一條銀灰色的淡水魚便已經上鉤,這時,我突然聽見遠方有人在叫我,我想要仔細看,卻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我對對方揮手,還大聲的喊了什麼,聊天的同時,那條魚彷彿越便越大,一方面我怕小船將要翻覆,一方面我又覺得魚很可憐,便打算將魚丟回水中放生,但這時,河川的水位急劇下降,而那條魚好像越變越大,越變越長,像大型的泥鰍一般,旁邊還長出了無數顆眼睛,我冒出一身冷汗,拚命的扛著,好不容易將魚首搬到船舷的位置,但這時河水已經乾枯,河床上薄薄的霧氣不時露出底下的潮濕泥土,碧藍色的湖水在遠方並離我越來越遠,不知何時那人也來到我身旁幫忙,並終於將魚扛出船外,我們倆一路拖著他向水源跑著,然而,凡是魚和淤泥接觸的地方也變的像濫泥一般柔軟腐爛,我們一路跑,白色的魚肉就像肉醬一般留下長長的痕跡,同時,眼睛也彈了出來,並向彈珠一般在我們周圍彈跳著...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還迷迷糊糊的好像看到那些彈跳出來的眼睛就在我的衣櫃上,注視著我,我嚇了一大跳,那些眼睛慢慢的消失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惡夢,我不斷的喘氣,感覺到全身都是汗,便決定去沖洗一下。

在冰涼的冷水迎面傾盆而下之後,我覺得自己好像換然一新,此時,靈光一閃,我想起昨晚被闖入的事,我可以到警局去尋求警察幫忙,警察應該會多多少少聽進我的話吧,這念頭一起,我又興奮了起來,趕快換上衣服,走到飯廳裡。

飯廳裡,爺爺和奶奶已經坐定,波奇則是在一旁低頭忙著享用他的大餐,只在我走過時稍稍抬起頭,吠了一下,看來他已經從昨晚的驚魂恢復過來,爺爺從報紙中抬起頭來,說:「那麼,你今天有要做些什麼呢?」

我回答說既然昨天已經熟悉學校,那麼今天應該要再多到處晃晃,多熟悉這個小鎮,特別是這個小鎮有太多的小道和暗巷。「太好了。」爺爺說著:「假如你仔細的觀察,你就會發現這個小鎮裡有許多吸引人的地方,不只是他的歷史,還有他隱藏的許多秘密,不過,我還是要再提醒你一次,別去北方的礦坑!」,接著,爺爺誇誇而談許多小鎮中的小商店,「北區的便利商店,是我乾兒子女婿的外甥開的,你去的時候,報我的名字,應該可以打折,可憐的孩子,他們家最近老是遇到一些慘事。城西阿牛開的古董店裡頭也有許多好玩的小玩藝,對了,別去五金行對面的小吃店吃東西,那邊食物又貴又難吃,上次去他們還想嘗試在咖哩飯裡加醋呢...」這時,我打了個岔。「那麼,這裡的警察局在哪裡呢?」

「警察局?」爺爺皺了一下眉頭,說:「那就在區公所的附近,等你看到區公所時,便右轉,往海邊的方向走,走個五到十分鐘就到了,不過那邊沒什麼,大多都是一些廢墟,那裡曾經有一間鐵工廠,後來發生一場氣爆意外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住在那邊了,警察局建那邊大概也是因為那邊的地價便宜吧...」

一聽到區公所,我就想起那天看到的那個不知名少女,於是我便嘗試向爺爺敘述那名少女,而爺爺一下就知道了我在說什麼:「啊,那是龔家的丫頭,嗯...叫什麼名字來者呀...」

「龔玄璣。」奶奶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啊對對,叫龔玄璣,不過我建議你不要去招惹那個丫頭,龔家的人都陰裡陰氣的,還記得那丫頭上個月的事嗎,穿的怪理怪狀的在外頭到處亂跑,還和同學打打鬧鬧的…這年紀玩辦家家酒也太老了吧。」爺爺沉思著,我想起那天那個少女的反應,不禁點點頭。

「對了,爺爺。」我拿出了那張我昨天找到的那張照片,問說:「你認識這張照片裡頭的人嗎?」爺爺接了過來,透過老花眼鏡瞇眼看了一下,搖搖頭說:「不認識,從背景看來,也不是在這裡拍的,你從哪找來的?」我含糊的說是從一間老宅中看到的,爺爺也沒說什麼。

在吃完早餐後,我便出門了,由於昨天的緣故,這次我決定將波奇留在家裡,又將照片放回房間裡,而當我走到區公所那的漂亮的大水池時,眼睛還是忍不住飄向了水池的另一邊,當天那個少女所站的位置。

那邊卻又有一個人站在那裡,更精確的來說,也是一個女子。

然而,那不是龔玄璣,她有著一頭俏麗的棕色捲髮,穿著看起來相當的輕鬆,像是一個觀光客,她正拿著照相機,朝水池猛拍,而當她發現到我正在看她時,她放下相機,露出了她的臉,並再水池的另一側,將雙手圍成喇叭狀,大聲說話。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你。」她展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你好,我叫夏獻徽,是一個大學生,今年來這裡度假,希望能拍到一些好照片。」

我這時才能看到她的樣子,她有著一臉雀斑,和紅潤的臉頰,當她對我微笑的時候,還露出兩顆小虎牙。這時,對方揮揮手,我注意到她手臂上捆了一條繃帶,她一路小跑步的到了我的旁邊。

「抱歉,請問你叫什麼名字?」她笑笑的問我。

「啊,不好意思。」我報上了自己的姓名,以及來這裡的原因。「哇,所以說,你也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囉。」她伸出手。「那還請你多多指教,讓我們一起多加了解這個小鎮吧。」

我連忙的伸出手,感覺自己臉紅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個女子給我種異樣的感覺,一種相當熟悉的味道,好像她是我遺失已久的童年玩伴,她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希望她不是想到奇怪的地方。

「那麼,你接下來要去哪呢?」她順口問著。

「警察局。」話一出,我就後悔了,她果然好奇的問說:「去警察局作什麼呢?」

「我的外套掉了,我想去那邊看看是否有人撿到。」我隨口說了一個理由,夏獻徽眨眨眼,便說:「那麼,我和你一起去吧,剛好我現在要去的地方和你順路。」

於是,我和夏獻徽便一同往海邊的方向走,很快的,我便發現,很難不去喜歡上夏獻徽這個人,她相當健談幽默,而有時,我似乎有種錯覺,她身上傳來有種熟悉的味道。她說她已經來到這裡幾個月了,為了拍攝個展作品,正在煩惱要去哪邊拍好照片。

「或許你可以去一些空房子裡頭拍,你知道的,有廢墟那種,被人遺棄的特殊韻味。」

「什麼?你敢進去?哇,你好勇敢喔,假如我自己一個人進去那種地方的話,我心裡都會覺得毛毛的。」

「那下一次,我帶你去到處看看吧。」我為了急於想要認識新朋友,連忙說著,故意忽略的我唯一進去的那一次是為了追波奇才誤闖進去的事實,我們倆記下約定的下一次碰面的時間和地點。

「嗯,那是警察局吧。」她指著一棟矮小的建築,我轉身一看,便看到警局的標示。

「那麼,就先到這裡吧。」夏獻徽說:「下次有機會再聊吧。」

我對她揮揮手,目送她的背影朝空無一人的廢墟離去,之後便走進了警察局。

從外觀上看起來,烏土鎮的警察局又小又破舊,若不是上頭有特別著明警察局的標誌,我可能會錯過這間,一走進去我便後悔了,裡頭一股濃濃的煙味,窗戶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感覺好像幾百年來都沒被打開過,上頭兩扇電風扇有氣無力的旋轉著,或許是採光的問題,房間裡頭是一片昏暗,只靠著幾根發著冷光並閃爍不定的螢光燈管在支撐,裡頭除了幾個生鏽破舊的檔案櫃外,就只有兩個辦公桌和四張椅子,牆壁油膩的泛著黃漬,天花板彷彿是被煙給燻黑一般,舊辦公桌上兩個髒兮兮的鍍金名牌寫著劉瑞瀾巡佐、楊錫彤警員。劉瑞瀾的桌子是空的,上頭雜亂的擺滿各式各樣的八卦雜誌、情色書籍和一壺茶,而楊錫彤警官,則是一個兩眼無神,看起來已經步入中年危機的胖子,正在看桌上小電視裡頭的綜藝節目,呵呵大笑著,當我仔細觀察他,我不禁懷疑他的頭和身體之間有沒有脖子,他全身像是一個中年版的米其林寶寶。他抬頭看著我,說:「小子,怎麼了?」

「嗯...我想請問一下,有人想要闖入我家房子裡要怎麼辦呢?」我小心翼翼的問。

「填寫這張單子。」他拿了一張皺吧吧、油膩膩的紙,看起來就像剛剛被拿來墊過當餐巾紙的,我攤平,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一張申請表,申請保護令用的。

「...這是什麼?」「申請表啊,等你申請完,上頭核准之後,我下次巡邏時,就會特別到你家去,一天兩次,大慨是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那時最好要有人在家,我要簽到,還有你們不在家時,就要先來派出所報備,別讓我白跑一趟。」

「可是...可是,晚上該怎麼辦?」「我哪知道啊!自己想辦法啊,小子,規定就是規定,你總不會還要要求我多加班吧!」他怒喝一聲,揮揮手要我離開,好像我是惱人的蒼蠅似的。

「順便問一下,申請大概要過多久才會批准下來?」我放下單子,往門口退出。

「大概三、四個月吧。」他的注意力又轉回了電視機,頭也不抬的說著。

我搖搖頭,不敢置信的走出警察局,和裡頭的昏暗相比,外面的太陽亮的讓我睜不開眼,等我終於揉掉眼中讓我視線模糊的淚水時,看到了宛如昨天一般的場景。

龔玄璣站在對面房子的門口,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而或許是我聽到爺爺對龔家人的評價之後,我總覺得她對我是有種不懷好意的惡意在。

「嘿,你叫什麼名字?」她冷冷的問我。

我回答了她,她點點頭,說:「我叫龔玄璣,請多指教。」她伸出手,我們隨便握一握,接著,又回復一片令人尷尬的寂靜。

「你要去哪裡嗎?」在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自己主動打破這片寂靜,隨意問她一些問題。

她僵硬的搖搖頭,我不太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又不太好意思再打破沉默,於是我們兩人就僵持在那裡。

等了一會,她開口說:「我看見你從警察局出來,我不知道你想要幹麼,不過那是沒用的,這裡的警察啥都不管,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我難以置信的搖搖頭,說:「假如是在市區,這早就被人投訴上新聞了。」

她輕笑了出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可惜這裡是四井鄉,你是遇到哪一個?」

「楊錫彤,話說回來,那傢伙有沒有想過要運動,他身上那些肥肉夠給全鎮的人辦一次烤肉大會了。」

「我看不只,剩下來的碎肉還可以讓全鎮的肉店半年都不用進香腸了。」她一臉正經的說,但隨及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們兩個越笑越大聲,劃破了這片廢墟的寂靜,場面頓時輕鬆了不少,現在想想,我好像來到這裡之後,第一次笑的那麼大聲,我也好久沒那麼笑了,人性總是很奇怪的,雖然只是單純說別人的壞話,我卻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等笑聲暫歇了之後,她又說:「楊錫彤是個自私自利的肥豬,但他比另外一個警察劉瑞瀾好的太多了,還好你沒遇到他。」

我摸了摸肚子,剛才笑的有點太用力了,又問:「那你有什麼事嗎?」

「啊,對了,你的狗呢?」她好像如夢初醒一般,我感覺到自己的臉沉了下來。

「那不關你的事吧。」我沒好氣的說:「你是怎樣!難道就不能放過我的狗嗎?」

「我有事需要借那隻狗一下。」她冷靜的說,我強硬的回答。「抱歉,不過我們家的狗不外借。」我立刻轉頭就走。

「請你小心一點,我說真的,請你小心一點,你身上有種奇怪的氣味。」我聽到她在我背後叫著,但我頭也不回的離去。

我就這樣怒氣沖沖的一路走了回去,腦中一片空白,以致於沒注意到週遭的任何東西,當我推開家門,踏入房間的時候,我卻被眼前的場景嚇呆了,剛剛的怒火也瞬間被頭上的那盆冷水給澆息。

床單被撕破、攪爛,一塊一塊的碎布灑的到處都是,其中兩塊甚至還沾有一點血跡,書本也被丟在地上,有些書還整個散了架,所有的東西都不在原先自己的位置,整個房間就像是剛剛被一個小型龍捲風襲擊過,這時,我感覺到有股熱氣呵向我垂下來的手。

我嚇了一跳,低頭一看,才發現是波奇,他發出嗚嗚的哀鳴聲,我蹲下去,再度抱住他。

「一定是猴子。」楊錫彤警官說。

我之後還是打電話報了警,過了三十分鐘後,他才挺著一個啤酒肚出現,在他仔細觀察了十五分鐘後,作出這個結論。

「猴子?」我不敢相信的說。

「是啊,你大概忘記關上房間的窗戶了吧,這裡的潑猴可兇了呢,上一次有幾個小孩從外地來,路過後山的森林時,被幾十隻猴子給盯上,結果他們每個都被果核、樹枝砸的滿頭包,有個小男孩還摔斷腿,我還得要寫好幾十份的檢討報告...」楊錫彤叨叨不休的說著往事,但我仍充滿懷疑,爺爺奶奶在一旁直愣愣的聽著,在他們的舊的傳統教育觀念中,警察就是真理,他的話是不會有錯的。

「可是為什麼只有我的房間受害呢?」我半不服氣,半是帶著疑問問著。

「因為你的房門有關好,猴子闖不進其他房間啊。」他一臉自信的說。

由於前天的事情,我對猴子這個解釋有點懷疑,而且,我發現我先前在廢墟找到的那張照片不見了,我房間的所有物品裡頭,就只有那張照片不見,猴子不太可能只拿走照片,卻不碰其他東西,那又不是香蕉的照片。不過,很快的,爺爺便鞠躬送楊錫彤警官出門,而且假如我沒聽錯的話,他還和他接連道歉,說是不應該為這種小事打擾警方。

「我們警察是很忙的,不過當然,你的孫子年紀還小,而且剛從都市來。」他瞥了我一眼,好像我是個剛來的鄉巴佬。「我就不怪他了,我們就當做沒有這件事,把這些事情省略掉吧。」我心想,是省略你等會你要寫的出巡報告吧。

不過這時爺爺和奶奶已經唯唯諾諾的將警官送出門,轉過頭來對我說:「沒關係,我和你奶奶明天去農會前會再多設幾個陷阱,這樣就不怕那群潑猴了。」

可是這時,我已經有所打算,決定要自己來解決這件事了。

第三天晚上,一個多雲,絲毫沒有任何月光的晚上,兩條黑色的影子在邊坡上出現,狡捷的跑過大街小巷,跨越圍牆,疾走於屋脊之上,最後翻進了院子。

屋子裡頭一片漆黑,靜靜的,彷彿都沒有人在,一條黑影站了起來,環顧四周,再對另一條始終匍伏的黑影點了一下頭,兩條黑影毫不遲疑的往屋內走去。一路上有許多的補獸器,但是要嘛不是太小,不然就是被兩人輕鬆破解,就這樣,他們來到了大門口。

門自然是鎖上的,他們也似乎懶的試著打開門,一人像獵豹一樣,悄然無聲的繞到後院的落地窗,鄉下窗戶的鎖是極為簡易的,他雙手緊貼在玻璃上,輕柔但穩定的順時鍾搖晃著它,過沒多久,窗戶便鬆開,他順利的溜進屋內,再過沒多久,大門便敞開了。

兩人在一樓匆匆的搜索著,彷彿再找什麼東西似的,但特別的是,兩人沒有很仔細的翻找,只是大略目光游移一下而已,突然,二樓傳出了淒厲的狗吠聲,兩條黑影互看一眼,彷彿在相視而笑,便一同上樓。

狗叫聲是從我的房間傳出來的,兩人用力的推開門,進入房間,房間依舊是雜亂不堪,只是地板上多了一台收音機,收音機裡正撥放我下午錄的狗叫聲,兩條黑影知道中計,急忙的要退出房間。

但已經太遲了,房間裡,五花十色的鞭炮立刻被擊發,他們急忙抱頭躲避,到處都是火花和爆炸聲,兩人踉蹌的跑到走廊,閃到一旁的書櫃,試圖躲避仍持續不斷衝出的鞭炮,這時,書櫃紛紛倒了下來,如雨的書籍紛紛砸了下來,兩人又開始一路狂奔,一人被一本極厚的字典敲中腦袋,另外一人連忙回頭,扶起了他,兩人一拐一拐的跑下樓梯。

可是樓梯上已經悄悄的被我灑上了滿地的彈珠,在黑暗中,兩條黑影根本看不見,結果就是,一踩上去,兩人便連滾帶摔的滑落撞到一樓的地板上,而我在一旁,早已等的不耐煩,便和波奇一起衝出去,我拿著包上白布的木頭球棍狠狠的痛打他們,波奇則是在一旁興奮的跳上跳下,還不時對他們齜牙裂嘴,發出警戒的低吼聲。

「好了。」我氣喘噓噓的說:「現在,讓我來看看,這幾天一直不斷打擾我們家的兩位秘密客到底是誰?」

隨著我拉下兩人戴上的面具,我赫然發現,其中一位狼狽不堪,全身滿是瘀傷的,正是我的那位新朋友,龔玄璣。

「現在你們可以說了吧,侵入我家的原因。」我對他們說。我拿了家裡的急救箱,為他們兩人包扎,我的眼睛掃過龔玄璣,注視著另外一人身上,她也是一位女孩,有著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五官深邃,全身上下都給人帶有種野性的感覺。

「這位是拉谷‧瑪娜,是原住民同胞,漢文名字叫傅甄錡,你直接叫她漢文名字就行了。」   龔玄璣為我們兩位互相介紹。

「你好,你設的陷阱很不錯,都市的小孩都要學怎麼設陷阱嗎?」她用著雖然流利,但還是有一點點生硬的和與向我打招呼,並伸出手來,我卻只是冷冷的看著那隻伸出來的手,過了一會,她尷尬的收回了手。

我繼續質問。「那麼,兩位來到我家是有何貴幹,總不會是採香蕉時迷路,誤闖進來吧。」

龔玄璣和傅甄錡兩人對視了一下,龔玄璣嘆了一口氣,看似無奈的說:「其實,是為了你家那隻狗來的。」

「又是波奇!」我憤怒的大吼著。「你夠了嗎?對別人家的狗到底有什麼意見?」我拿起電話,準備要撥打號碼。

「不是!等等,這是有原因的。」傅甄錡連忙握住我的手腕,說:「請把電話放下來,好嗎?」

我看著她的眼睛,逐漸的冷靜下來,緩緩的將電話放在桌上,說:「好吧,你有十分鐘的時間解釋一切。」

龔玄璣和傅甄錡又對視了一下,龔玄璣說:「不好意思,可以給我們幾分鐘時間討論一下嗎?」

我想了想,說:「好,不過我警告你們,別想逃跑,這房子已經被我裝上了監視錄影機,只要我回來沒看見你們,我就立刻把帶子送到警局,當然不是這裡的警局。」我再惡狠狠的加上了這一句,旋即關上了門。

既使是在走廊上,我仍能聽到她們兩個在房間裡面爭吵的聲音。「你不能這樣做,他只是個普通人!」「拜託,但他也是寵物的飼主,他有權利知道。」「這是違反第003的特行令的,你也很清楚的吧。」「那換做是你,你想想看,有人屢次闖進你家,來偷你珍重的東西,你會怎麼想?」我聽到一陣腳步聲,我猜是龔玄璣的。「但這不合一般的規定,你知道我們的立場吧。」「那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的看法,他們應該要知道這一切。既使他們是普通人。」一陣沉默,接著,我聽到了龔玄璣的聲音。「好吧,好吧,不過,由我來解釋,這樣行吧。」「我沒意見,你的漢語能力比我好。」

我聽到他們的討論似乎告一段落,便敲敲門,乾咳了幾聲。

「請進。」龔玄璣說著,聲音又恢復原先的冷淡和優雅。

我進去,看到她們兩人坐在沙發上,我坐在她們的對面,說:「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一切了吧。」

「嗯...你對妖怪有什麼看法?」龔玄璣突然問了我這個問題。

「...啥?」我腦子一時之間有點不能接受這句話,她看到我愣在那裡,先吸一口氣,便好像豁出去的說:「就是啊,像是鳳凰啊、殭屍啊,還有怨靈這些超自然,但又從古書裡可以看到的這些東西,你有什麼看法?」

「嗯...古人的...想像吧...」我吱吱嗚嗚,勉強給了這個答案。

「果然。」她嘆了一口氣,又說:「那假如我告訴你,這些全都是真的呢?」

外頭突然打了一道響雷,屋內是一片死寂,我的腦袋正在高速運轉著,思考是我和她的溝通有誤差,還是龔玄璣已經患有妄想症了,傅甄錡看了我一眼就似乎知道我的想法,連忙說:「等一下,我可以證明給你看,但是請你先聽我們解釋。」

我遲疑了一下,點點頭,繼續聽龔玄璣的說明。

「嗯...要怎麼說明呢...」她想了一下,又好像很心不甘情不願的繼續說:「好吧,先從妖怪的定義開始好了,雖然有很多家學說,但基本上,大家認為只要是不合常理、違背自然定律的,就是妖怪,這個定義包括了幽靈、鬼怪等等的在內,但不包括幽浮、外星人,那些是元科學的領域,也不包括人為改造的東西,到目前為止,懂了嗎?」

「...大致上了解。」

「然後呢,妖怪的產生,雖然到目前為止有很多說法,但大致上我們認為這其實也是一種自然災害,有些地方是自然就會有妖怪的產生,雖然我剛剛說妖怪是不合常理的,不過我還是要請你用火山、地震去想像它,只要時間久,能量累積足夠了之後,就會自然而然的發生,而特別的妖怪會出現在特別的地方,就像沒有斷層,那個地方就不會是震央,當然,那就不代表他們不會感受到震波,同樣的,妖怪也會到那些地方肆虐。」

「嗯。」

「當然啦,也有另一派說法是說妖怪其實也是一種自然現象,王充就認為,妖其實是年老的東西所變的,我個人是覺得...」雖然一開始龔玄璣是不情不願的敘述,但隨著說的越多,她好像也漸漸說上興趣,開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傅甄錡清咳了幾聲,她才驚覺,連忙臉紅轉口說:「喔...對喔...那總而言之呢,現在有一隻妖怪在鎮裡肆虐,由於那隻妖怪怕狗,所以我們才想要借你這隻狗,有什麼問題嗎?」

「有。」我冷靜的說:「我要怎麼相信你所說的是真的。」

「喔...」龔玄璣轉過頭去,對傅甄錡說:「秀給他看。」

我也轉過頭去,前一秒還是傅甄錡笑著對我揮手,下一秒就變成了一隻毛色斑斕的老虎趴在沙發上,並撲了過來,我嚇了一大跳,直接從椅子上摔下來,老虎壓住我的肩膀,張開了血盆大口,我可以看到裡頭一根根比晚餐刀還長的鋒牙,並聞到了一股甜膩噁心的血腥味,感覺到脖子後面的寒毛一根根豎了起來,龔玄璣看到,不怎麼優雅的抱腹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好...好了...這下你相信我們了吧,你可以變回來了,小傅。」她強壓住笑意,說著。

於是傅甄錡又再度回到沙發上。「你真該看看自己臉上的表情。」傅甄錡微笑的說,並伸出手。「那麼你現在相信我們所說的話了吧。」

「你是怎麼變的?」我驚訝的問,她搖搖頭,露出魔術師應付好奇觀眾般的神秘笑容,我看了一下她伸出的手,也伸出了手,很高興看到自己的手並沒有顫抖,鄭重的和她相握了起來。「好,我現在相信你了,你還會變其他的嗎?」「不,不過我想你今天已經看夠多了,不是嗎?」龔玄璣在一旁,看著我們,饒有興致的說著。

「那麼...我可以在多問幾個問題嗎?」龔玄機點點頭,雖然我現在心中有許多個疑問,但我想了一下之後,還是先問最重要的。「對波奇會不會有危險?」

「我相信是不會,假如傳說記載沒錯的話,狗是它的剋星。」

這讓我有點些許的不安,假如傳說有錯誤呢,於是又問:「請問一下,那是什麼妖怪?」

「鬼車,有的人稱其為九鳳、鬼鳥,但最有名的稱號,則是被叫做姑獲鳥。」

「那是什麼?」

「一種會帶來瘟疫的怪鳥。」龔玄璣表情開始轉為凝重。「它的紀錄很早以前就有了,遠在先秦,山海經便記載了這種怪物的存在,而在之後的各種書籍、歌謠、圖畫當中,也都有各式各樣姑獲鳥的傳說,它的目擊地點,從日本一直到中國南方皆有紀錄。據說它有九顆頭,和一個不斷流血的斷頭,飛翔於夜晚的空中,凡是被血滴到的人家,家中必有災禍,它還會專挑嬰兒下手,在夜晚中悄悄的偷走嬰兒,受害者從此不見下落。」

「你是說這種怪鳥會在晚上的時候,在我們這個小鎮到處亂飛!但為什麼沒有人注意到?」

「他們怎麼會看的見呢,你也看不見地震啊,當然,你可以輕微的感受到,也就是那種第六感,或著是感覺到氣氛怪異。大多數的妖怪都會自己將自己隱藏起來,除非是用特別的手法,像攝影,才能被觀察到,或許有些人可以感受到,特別是兒童,但基本上大多數沒受訓練的普通人是完全看不見的,其實,就算他們看見了也沒辦法,你能拿手槍去對付地震嗎?」

「所以。」我遲疑了一下,繼續說:「你們有受過訓練囉?」

龔玄璣和傅甄錡對視了一下,好像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話一般,哈哈大笑了起來。

「受過訓練?我們可是專家,在這一領域中,我們算是頂尖的,應該說是我們的專長就是對付妖怪。」傅甄錡親暱的拍拍我的背,就像爺爺在摸我的頭一樣。「好了,時間不早了,最後一個問題。」龔玄璣看看手錶,說:「我們等會還要整理你家呢。」

「你們要幫我打掃嗎?謝了。那麼...」我低下頭,想了一會,說:「那麼,為什麼不能等那姑獲鳥自行消失,你剛剛說,可以用地震去想像,地震不是幾分鐘就停了嗎?」

「第一,地震結束之後,不代表不會有第二次餘震、第三次餘震的發生,有時,妖怪還會吸引其他妖怪過來,就像地震會引起海嘯或火山爆發一般,所以是越早解決越好。第二...」龔玄璣瞇起眼睛,露出擔憂的表情說:「我剛剛說也可以用火山爆發來想像,火山爆發有幾分鐘的,也有好幾月的,長短都不一樣,而妖怪也正是如此,只不過它們的週期比較長,有幾天、幾週、幾個月的,也有幾年、幾十年,甚至是幾千年的,而那隻姑獲鳥,只要給它幾個月的時間,不只是鎮上,全縣一半以上的人都會完蛋,相信我,你不會想要看到那種情況的。」

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面我已經漸漸習慣的喧鬧鳥鳴,兩眼無神的看著天花板,回想著昨晚龔玄璣所說的一切,現在這個鎮上有一隻怪鳥在夜間到處亂晃,而只要給它幾個月的時間,全縣就有一半以上的人口都會被殺,我悶悶的想著,那不知道它殺光全國人口的時間要多久,十年、五年,還是只要兩、三年就清潔溜溜了,我又翻了一次身,整個晚上我不知道已經翻了幾次身了,腦內的思緒一直翻來覆去,就像是經歷了一場茶壺裡的風暴一般。

「下來吃飯囉,懶惰鬼,再睡下去的話就會遲到了。」爺爺在樓下大喊著,我看著鬧鐘,時間的確已經不早了,雖然這樣,我還是不太想去學校,感覺那些熟悉的日常生活已經變的毫無意義,但我還是從床上坐了起來,開始盥洗和換衣服。

我背起書包,走了下去,爺爺笑著摸摸我的頭,說:「怎麼,假日就生龍活虎的,一遇到上課,就變的那麼懶啦。」

「沒有,只是最近幾天一直被騷擾,所以晚上有點睡不著。」我支支吾吾的,找了一個理由搪塞過去。

「啊,我理解,難怪你會睡不好,本來昨天就應該要幫你設陷阱的,沒想到被那封假信給糊弄了。」爺爺皺起眉頭,說:「不知道是哪個渾帳,竟然假造農會的公文信件,害的我和你阿嬤連夜匆匆忙忙的趕到台北,覺得這樣很好玩嘛,被我捉到的話,我一定會讓那混小子好看...」我心裡暗暗的替龔玄璣祈禱,希望她永遠不會被爺爺發現到。

而當我抬起頭看著爺爺和奶奶時,心裡不禁想到說,那隻怪物要殺我們,是多麼輕而易舉的事,只要在門口滴幾滴血就好了,想到這,我就不禁全身發寒。

「我吃飽了,那我先去學校囉。」我匆匆的出門,爺爺仍在我身後大談著他的復仇計畫,我一路小跑步到家門口,仔細的檢查了起來,讓我鬆一口氣的是,至少到現在,門口是乾乾淨淨的,一點血跡都沒有。

「你在做什麼啊?」正當我蹲下來,仔細觀察門板上的泥點是否有混雜血跡時,一個聲音從我背後響起。

「哇啊!」我嚇了一跳,一轉過身,便發現夏獻徽笑咪咪的站在我身後。

「沒事,只是在看看是否有狗在這邊小便。」我立刻編了一個理由,她眨眨眼,說:「這裡有狗嗎?」

「對呀,現在的飼主真是越來越沒有公德心了,還放任寵物隨地大小便。」我突然想起,最好是提醒每一個人,便跟她說:「你也要注意一下你的家門口,要是有狗狗在那邊小便,只要幾天就會有很可怕的味道出來,最好是定期檢查一下。」

她心不在焉的點點頭,一面口中還念念有詞著:「有狗啊...那最近...難怪...」

「嗯,你來這邊有什麼事嗎?」我小心翼翼的問她,她這時才匆匆回過神來,對我笑著說:「沒有啦,只是路過這裡,看到有一個男孩子蹲在地上做出奇怪的舉動,忍不住好奇想要問他一下。」

「哈哈。」我乾笑了幾聲,指著她手臂上的那條繃帶,問說:「這個傷是什麼時候造成的啊?」

「喔,這個嗎?」她看了看自己手臂。「這其實是舊傷了,以前不小心留下來的,你是要去學校嗎?」

我點點頭,她露出羨慕的神情,說:「啊,真好,當學生真好,要好好珍惜現在的時光啊。」

「好了啦,老婆婆。」我反問她。「你不也是大學生嗎?」

「唔,說的也是。」她看看四周。「先這樣吧,我離開學還有好長一大段日子呢,去鬼屋的時候再見吧,謝謝你提醒我有狗的事情。」我和她揮揮手,心情稍微變好了一點,一路小跑到了學校。

到了學校,便看到留用賓站在校門口,等著我的到來,一看到我,他便露出笑容。「太好了,準時趕上,我們先去我的辦公室拿你的課本,然後等到第一節課上課時,我再讓你進去作自我介紹,沒問題吧。」我點點頭。「好的,老師。」「唉,別叫我老師,叫我老留就行了,我比較喜歡和學生打成一片,現在講究的是亦師亦友嘛,你說對不對…」我們一起走進學校。

「好了,你先在外面等一下,我先進去,然後你等我對你招手時,再進來。」拿完課本之後,我們到了2年2班的牌子下,留用賓轉過頭來對我說,我點點頭,於是他便走入教室中。

假如是一般的情況下,我初次到新學校、新教室,認識新同學,可能會十分緊張,但隨著昨晚的那一次談話後,對於這種似乎是日常生活的微末小事我已經不放在心上,看來要克服緊張的最佳方法,就是找到另一個會讓你更緊張害怕的事物。

「...好了,接下來,我就請我們的轉學生進來,請給他最熱烈的掌聲。」留用賓向我招招手,隨著熱烈的掌聲,我緩緩的走了進去,站在講台中央。

望著台下一雙雙熱情的眼睛,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啊。」我輕呼一聲,那唯一沒有看著我,還一臉無聊的望著窗外的人,正是龔玄璣。

「好吧,我沒想到你會成為我的同學,但你老實說,你看見我的時候,是不是也還滿吃驚的?」在我匆匆的自我介紹,和第一結課完了之後,我和龔玄璣跑到校舍後面,這裡幾乎沒有學生會到這,據龔玄璣所說,是因為蛇很常在這裡出沒,我不禁祈禱最好不要等會我是被抬回去的。原本下課時,其他同學還很好奇的要過來問我這個轉學生,但龔玄璣以帶轉學生認識新環境這個理由,強行把我從人群中拉開,絲毫不管其他人響亮的抱怨聲。

「不會。」她冷靜的說。「因為這所學校,一個年級也才只有三班而已,同班的機率很高,先不提這個了,首先...」她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我。「我想要邀請你加入我們學生會。」

「學生會?」我想必是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因為龔玄璣抬了抬眉。「這麼小的學校也有學生會啊。是在做什麼?」

「主旨是服務人群、友愛同學、尊敬師長、為校爭光,當然,這只是表面的。」她頓了一下,繼續說:「一直以來,我們學生會就是在專門管理四井鄉的妖怪,更嚴格來說,是專門在被人發現之前,剷除對人類有威脅的怪物。我是會長,傅甄錡是書記,我們還有一個副會長,放學後再介紹你認識,你就當我們的總務好了。」

「了解。」我好奇的問:「我想要在多問問這榖獲鳥的事情,可以嗎?」

「是姑獲鳥。」龔玄璣不耐煩的說:「問吧。」

「你說,這妖怪只要幾個月的時間,就可以殺光全縣一半以上的居民,對吧,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要做些什麼?需要請其他人幫忙嗎?」我劈頭便問一連串積了很久的問題,並將心中的焦慮一吐而出。

她驚訝的看著我,過了一會,才回過神般的哈哈大笑,我有點生氣。「我是認真的!你那是什麼態度!」

「啊,抱歉抱歉。」她立刻收拾起笑容,但還是一派輕鬆的說:「你覺得我們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嗎?我那時所說的是因為要強調你家狗狗的重要性才那麼說的,那是在放任那隻妖怪到處亂殺人的情況下才是這樣的,我們已經盯上它了,它逃不了幾天的,好吧,或許是我的錯,但你真可愛。」我感覺到我的臉紅了,為了轉移話題,便匆匆提出了下一個問題。

「那麼,為什麼這妖怪會怕狗?」

「根據傳說,是因為遠古時期,那怪物本來有十顆頭,但因為一顆頭被狗給咬下,所以才會怕狗。」

「你們打算怎麼追捕它?」

「我們將全鎮分劃成14個區域,並在每個區域作地毯式搜索。每個區域雖然小,但由於有太多的巷弄和小道,所以相當的複雜。」她搖搖頭,繼續說:「每天晚上搜查一個區域,唉,光想到就快累死了。」

「我什麼時候把波奇交給你呢?」

「每天的下午五點半好了,剛好你回到家,可以餵一下波奇晚餐,之後我會到你家去接波奇,然後預估應該能在七點半的時候帶波奇回家。」

「了解。」我遲疑了一下,繼續問:「那天你們在我家時,我聽到你們的討論,當然,我不是有意偷聽的,你們講的太大聲了。」我急忙加上這一句。「然後,我聽到,你說我們的做法,傅甄錡也說我們的做法,你們兩個不是同一掛的?不然怎麼有兩派做法?」

「唔...嚴格來說,你說的是正確的,我們兩個不是同一掛的。」她雙手環胸,想了一想,繼續說:「雖然我們都是袪魔師,袪魔師是指我們這些專門對付妖怪的人。」她看到我臉上的困惑表情,加上這一句。「我是道士,她是風水師,兩者是不太一樣的。我的族群認為人們應該遠離妖怪,最好是什麼都不知道會比較好,而風水師則認為應該要讓人們多了解妖怪,好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至少知道要向哪些正確的人求救,而不是去淨找些偏方或著神棍。」她露出無比厭惡的表情加上這一句。「所以你時常會看到那些風水師上電視節目,教導人們怎麼趨吉避凶,但是我必須說,雖然有些是真的,但大多數在電視節目上的人,很多還是不折不扣的騙子就是了...」

「我覺得他們說的對。」我好奇的問:「如果我們知道這些知識,就可以保護我們自己,你為什麼會反對人們知道妖怪的存在呢?」

她看著我,我原以為會有一番爭吵,或是又一篇長篇大論,但她只是輕柔的說:「你還不懂,你不知道真正可怕的是什麼。」她轉身,快步走到走廊上。在我還來不及反應時,她便轉過頭來,說:「好啦,這是今天最後一個問題了,快點去上課吧,不然就會遲到了。」

很快的,今日學校的課程便結束了,如我預期中的一樣,這裡的學校比起都市裡的學校,教學進度要慢很多,我幾乎沒什麼困難就跟上了老師所教的內容,反倒是龔玄璣,雖然她一副相當聰慧的樣子,可惜那似乎只侷限於對付妖怪上。她在留用賓的課堂上還表現的馬馬虎虎,但在上英文課時,她就開始應接不暇了,而到了最後一堂的數學時,那樣子就有點慘不忍睹了,我個人覺得,她的問題是她的基礎沒打好,再加上她實在太不容易集中注意力了。

「好吧,我得承認,學校功課從來不是我的強項。」當她帶我去學生會辦公室的時候,她喃喃的說,我沒敢搭話,我們倆便一路安靜的走到了學校的地下室。

「好啦,就是這裡。」龔玄璣指著一個相當破舊的門,上頭歪歪斜斜掛著牌子,寫著學生會辦公室,我勉強的發表了感言。「呃...看起來...很不錯...吧?」

「我們的經費不足。」她想必是猜到了我的想法,繼續說:「不過裡面還算不錯喲,至少還算乾淨,我們每個禮拜都會一起來這邊打掃一次,不知道大家到了沒。」她推開了門。

我不知道我潛意識中是想要看到甚麼,是一個空蕩蕩的舊教室,還是像電影、動畫一般,地板上畫著一個巨大、發光的法陣,而旁邊四周擺放著各式各樣、奇模怪狀的法器,但絕對不是和我眼前所看到的這樣有任何相似之處,在房間裡頭,正中間的桌子上擺了一個精巧的城鎮模型,我一看就知道這是我們鎮上的模型,黑板上貼著許多不同比列的城鎮地圖,上頭還插著許多五顏六色的大頭釘以及許多我看不懂的簡短註明和代號,再搭配上牆上的國父遺像,整體而言,這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學生會或除魔者之類所用的場所,倒像戰爭電影裡頭的司令部,而且還是很老的那種愛國電影。

「歡迎。」聽到有人呼喚我,我這才注意到房間裡的兩人,一位自然就是傅甄錡,另外一位看起來相當眼熟,那壯碩的身材,使他坐在那邊就宛如一座小山一般…

「喔!」幾乎是同時,我倆都一愣,想到了同樣的事情,因為他就是那天在博物館遇到的工友。「你是…韓晉讓,是吧。」我不太確定的說。

「而原來你就是我們的新總務啊,你好。」他露出真誠的笑容,伸手出來與我相握,和那次在博物館短暫相遇中沉默的形象大相異徑,我和他握手時,再度感受到他那可以徒手搏虎的力量。

「既然你們都認識了,那我就直接進入正題好了。」龔玄璣插進我們倆的話題中,我隱隱約約感受到了她急迫的心情,我的心也開始緊張了起來。

「好了,首先,我想在場的人都知道我們為何齊聚在此。」她掃了我們大家一眼。「姑獲鳥,我們預估這隻怪物已經在這城鎮幾個禮拜了,甚至是一個月,所幸,目前受害的人數不多,大約兩家五人受害,而這兩家狀況也算輕微,但是假如我們一直放縱這隻怪物在亂晃下去,狀況就不會那麼輕微了。」她指向地圖,分別指向了兩個位於鎮上兩端的點。「受害的這兩家,分別是在東區和西區,所以我覺得...」她的手指向了由這兩點所聯成的那條隱形線的中點。「會在這裡,我們應該先從這裡開始查。」

「等等。」傅甄錡的手高高舉起。「我覺得不太可能,那一帶附近有很多店家,算是很繁華的一帶,太多人在那裡走動,而妖怪不會喜歡在太多人的地方居住,所以我想...」她的手緩緩的往上移,直到和那兩點行成一個等腰三角型。「這裡,這的空屋比較多,是個很好躲藏的地方。」

「說起躲藏的話。」韓晉讓也跟著發言,並用手在地圖上大力的一點。「這裡會比較適合,工廠的廢墟還更適合躲藏。」

「但那樣就太遠了。」龔玄璣說:「那樣的話,我們早該在它展開第二次攻擊時就發現到它的蹤跡了,那段時間,我和傅甄錡一直經過那一帶。」她瞄了我一眼,我知道是指前幾天到我家這件事。

「我有疑問。」我學傅甄錡把手舉起,看到龔玄璣點點頭。「你們為什麼要一區區的搜查呢?我是指,它可以再你們搜查這一區時,跑到另一區躲起來,我覺得,你們畫分的太多了。」

「因為姑獲鳥的習性不是那樣的,和其他鳥類一樣,它會築一個巢穴,供它躲藏、休息使用,甚至是藏匿它所捕捉的受害者。」龔玄璣說著,其他兩人依舊盯著地圖,苦苦的思考著。

「喔。」我放下了手,半靠在椅子上,並聽著他們三人在討論著可能的巢穴所在,期間還有幾次輕微的爭吵,但最終還是拍板定案,並一一排好了巡邏區域的時刻表,這時,進入到了下一個話題。

「好了,接下來我們要進行分組,我想,應該分成兩組,兩人和一人一狗,你覺得怎麼分比較好?」龔玄璣冷不防的問我,由於我沒想到她會問我的意見,使得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在心中得出結論。

「我想,你和傅甄錡一組,韓晉讓和波奇一組,這樣比較好。」我提出我的意見。

「了解了。」她很乾脆的採用的我的提案。「就照你說的去辦吧,好了,各位,假如我們運氣好的話,不到一個月,我們就可以在此開慶祝會了,現在解散,六點時在指定地點碰頭。」她轉身離開。

我開始收拾東西,這時,韓晉讓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說:「她真的很喜歡你,對吧。」

「呃...不好意思,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我困惑的說。

「她很少對人那麼友善。」他對著龔玄璣的背影,點點頭。

「這樣算友善嗎?」我心想他可能需要重新認知友善的定義。「當然,在處理妖怪這方面,她是從不假手他人的,你看看,她在選擇優先地點的時候,雖然會傾聽我們的意見,但主要還是以她自己的構想為主,我不是在抱怨啦,不過這是她第一次在這方面完全接受別人的意見。」他連忙加上後面兩句。

「是啊。」傅甄錡這時也插話進來。「我從沒看到她那麼乾脆的接受別人的意見,更何況是全盤接受了,看來她很喜歡你呢。」

我感覺到自己臉紅了,我喃喃自語的說要準備一些東西,便像逃難似的逃離了學生會辦公室。

到了晚上,我將波奇帶出家門,龔玄璣已經很準時的在對面的路燈下等著了,我有點慌亂的趕緊走了出來。

「抱歉,你沒等太久吧。」我不好意思的說。

「沒有,是我早到了。」她客氣的說,並牽過波奇的狗繩,波奇發出嗚嗚的哀叫聲,一直用爪子捉我的褲管。「他都會對陌生人這樣嗎?」她好奇的問。

「對呀,他很怕生。」我當下就決定睜眼說瞎話,其實是她給波奇的第一印象太差了,波奇到現在還一直很怕她,這也是為什麼我不讓她和波奇一組的關係。

「唔...那你可不可以幫我帶他到集合處呢...」這時,我後面突然傳出一聲響亮的口哨聲,我和她轉身看過去,看到一個人影被快速的拉開,雖然是一閃而過,但我知道那是爺爺。「...還是算了,看來我們是被人家誤會了,你最好趕快進去向他們解釋。」我心有同感。

「那...呃...七點半時,我再到門口等你好了。」我略感尷尬的說,龔玄璣點點頭,便一面向我道別,一面拖著波奇走了。波奇心有不甘的跟著走,一面走還一面看著我,發出高頻的該該聲,我想他不敢賴著不走的原因是他太害怕龔玄璣了,可是我沒心思顧慮到他了,屋子裡面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我去解決,我轉身回到家裡面。

一進去,便看到爺爺一臉賊笑的看著我,奶奶則是在爺爺旁邊,露出興致勃勃的樣子,還不及我開口,爺爺便搶先說:「好小子,真看不出來你對女孩子還那麼有一套。」

「爺,你想錯了,我和龔玄璣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無奈的說。

「齁齁齁,對呀,只是到人家女孩子會晚上的時候,專程跑來找你的關係嘛。」

「不是,她是來找波奇的。」

「少來,這種情況我看多了。反正波奇在這邊也過的太好了,是時候做點運動、散散步了。」爺爺湊過來,說:「老實招來吧,你是什麼時候把到她的?雖然她是有點怪怪的啦,不過長的還不錯,要好好把握住機會呀。想當年,我在追你奶奶時...」

「好了,別再八卦了。」奶奶這時把爺爺一把拉開,可惜的是她不是在解圍,而是在火上加油。「我們什麼都沒看到,乖孫,剛剛發生在門口的事我們什麼都沒看到喔。」

「真是一對愛亂點鴛鴦譜的月下夫妻。」我好氣又好笑的說,並回到房間,當我在走上樓梯時,我還聽到他們兩個在下面像麻雀一般嘰嘰喳喳的大聊起了八卦。

接下來的幾周,出乎意料的,我的日子過的相當平淡,龔玄璣每天晚上都來家裡牽波奇,當然,家中二老的謠言也一直不斷,但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也都慢慢的上了軌道,我在學校的課業表現不錯,也認識了幾個新朋友,和大家打成一片,而留用賓也相當照顧我,另外在校外,我加入了博物館的行列,開始幫他整理東西並將其編成目錄,這其實是我這段期間遇到的最大難題,因為東西實在太多太雜了,他們幾乎來者不拒的收購所有小孩、觀光客和拾荒者所檢來的舊東西,我發現,其實在那堆雜物裡頭,也有許多很有趣的老東西,我甚至還看到有幾份鎮上人家的家譜,在我的建議下,留用賓設立了一個鎮上人家的譜系圖區,所有人都可以在這邊找到他們歷代祖先的名字、生歿年以及主要事蹟,不是我自賣自誇,還吸引了不少鎮民來觀光呢,有些鎮民還為了要使資料更完善,主動提供了不少家裡的寶貝到博物館。不過我的主要工作,便是將所有東西一一分類、整理、清洗和編列編號,當然,沒有強制性,我只是義務性的來幫忙,順便消磨時間而已,但留用賓還是堅持從博物館微薄的預算中,擠出一周三百元的象徵薪水給我,代表我現在已經是博物館的一份子了,對此我相當感激,我存了一大筆下來,畢竟在這個小鎮上實在是沒什麼消費機會。

當然,在這期間我與韓晉讓也變成了好友,我時常和他在工作時,隔著一個小窗戶交談,談的話題都是在尋找姑獲鳥這個主題上打轉,由於龔玄璣幾乎不會告訴我任何內容,在學校,上課時她都在打瞌睡,下課則是一溜煙的就跑不見,而每次到學生會辦公室也都沒有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只有在搜查完,也就是很晚,學校都沒人的時候,才會到那邊討論行動的結果和下一步的計畫],所以我只能從韓晉讓這方面得知他們搜尋的進度,而我要因我的好奇心所承受的代價是,讓他以為我是在關心我的女朋友。

「進度不太好,我們現在連半根雞毛都沒找到。」在一次慵懶的午後閒聊中,韓晉讓搖搖頭說:「老大很焦慮呢,畢竟,花了那麼久時間,才好不容易找到它的剋星,這時卻完全無法追尋到它的蹤跡,現在我們大家都開始有點懷疑它是不是還在這個鎮上。」他一面說,一面輕鬆的把一個盆栽搬到另一邊,那盆栽幾乎有我的腰圍那麼粗,他卻輕鬆的像是在搬一捲衛生紙一樣。

「喔...對了,那麼你是道士還是風水師呢?」

「喔,我兩者都不是。」看到我疑問的眼光,他繼續說:「我是乩童,你知道的,為神代言者、神靈到塵世的憑依之人,我主要的工作,就是遇到強大的妖怪時,請神靈降臨到我身上,借助神靈的力量擊敗妖怪。」

「哇喔。」我輕呼著。「抱歉,不過,我還以為那些都是騙人的,被神靈憑依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沒關係,很多人都有你那樣的誤解。」他輕鬆的說:「至於被憑依的感覺嘛…嗯…感覺相當奇特,你還是會有自己的意識,身體的使用權也還是你的,但是在腦中,會有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你要做些甚麼,你不清楚為什麼,但你還是會不由自主的照著那聲音的話去做,每一次做完一點點,他又會跟你說下一步怎麼作,有點像是你拿著燈籠,每次都只能照亮前方的一小段道路,雖然我用聲音這個辭,其實更像一種直覺,周圍的世界都會變得很不真實,你看過去,就像在霧裡看花一樣,但其他感官知覺會變得相當敏銳,任何細小的聲音你都能聽到,你會處於一種恍惚或是狂喜的狀態,不過當請神儀式結束時,會有一種極端的疲憊感,我那時得要修養個好幾天。」

「哇,酷耶。」我只能這樣說,因為有一位新客人走了進來,他連忙走開窗邊去搬另一個同樣和我腰圍大小的盆栽。

另一方面,在這段期間,我和夏獻徽也開始了我們的小小歷險,我們去過鎮上許多奇奇怪怪的廢墟,有古老的大宅、無人的工廠,還有一個剛建好就因小鎮逐漸走向沒落而廢棄的車站。夏獻徽是一個很好的冒險夥伴,既細心又大膽,而且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好幾次要不是她及時的拉住我,我早已不知道跌下隱藏在瓦礫或是垃圾之中的坑洞幾次了。只有一次我們來到了一間據說是鬧鬼的舊醫院時,夏獻徽打死都不敢進去,甚至還差點要哭了出來,我只好趕快帶她離開那裡。

「抱歉,我不知道你那麼怕鬼。」我滿懷歉意的說。

「沒關係...」她抽抽鼻子,略微哽咽的說。「請不要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就當作是我們的秘密,好嗎?」

我連忙指天發誓,用各種誇張的方法起誓,直到她破涕而笑為止。

之後,我們回去的路上,我和她都沒有講話,到了一個路口時,她突然說:「好了,我要走右邊,禮拜五再見吧。」

「咦?你家不是在另一個方向嗎?」我好奇的問,或許是燈光的關係,我覺得她臉一下就變的很怪異,不像人類,但很快的,她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說:「哎呀,我是還得要去拿些東西啦,家裡時常會寄一些食物過來,好像我一直在這餓肚子。」她微笑的說,並向我揮揮手。

那段日子,可以說是我的一段快樂時光,一切都那麼美好,事情似乎也全都上了軌道,但是,就如美麗的晚霞一般,快樂時光往往都相當短暫,看似獨立的各個事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彼此相互影響,並加速運行,陰影橫亙在我們面前,而這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也在第一次月考結束時,畫下了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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