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淺冬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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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那位蜜蜂小姐啊？」獸醫先生問，我彷如大夢初醒才正視獸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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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啊，我是田謐偑。」小妹妹的爸爸就是這位獸醫。平時這對父女在社區都是一起黏答答地行動，突然分開，怪不得認不出來，只覺得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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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姐姐？」小妹妹感到好玩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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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菡哪，別亂叫姐姐的名字。」獸醫先生制止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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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菡？」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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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是啊、是啊！我是蘇佾家，她是我獨生女蘇菡，菡是菡萏的菡。」獸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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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又好聽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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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名字是為她媽媽起的。她媽媽，當初在千百種花裡鍾愛蓮花，社區裡面的蓮花池就是我為了她而認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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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個池子很漂亮，我幾乎天天去看！不過……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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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當初。」蘇佾家醫生的臉轉向旁邊，開始照看那隻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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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許久，期間只聞蘇醫生喃喃唸著那隻烏鴉的翅膀有開放性骨折。半晌，似乎是打點好鳥兒了，蘇醫生緩緩道：「難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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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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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老實說呢，我是很開心的。」蘇醫生面孔泛著難臆測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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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我不禁大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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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醫生淡淡笑了笑，「那時候我們原本住在這間診所附近，後來我老婆尹雅慧生菡菡難產而過世，我一直很傷心、欲振乏力，親戚就介紹我們搬來這社區。離悲傷的回憶有些距離，上班有公車，也不會不方便。重點是治安良好，不怕菡菡受傷害或是學壞。沒想到，她居然去學欺負小動物了啊……」蘇醫生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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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會啦！」看他如此難過，我趕緊講些菡菡的好話，「菡菡她很可愛，很討人喜歡，也……也很有禮貌的。你女兒很好，不用擔心她！」這些大部分是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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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嘛……」他垂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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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我急忙應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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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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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菡菡嗎？」我不解。 我不是和蘇醫生初次見面，但是此刻我對他的感覺特別陌生。明明說的是同一語言，但我聽不懂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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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笑，「當然是啊！你喜歡菡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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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喜、喜歡啊，非常喜歡！」我僵著臉笑。這一切都十分詭異，連診所內純白色的牆壁看來都可怕了不少，太白了。我的腦袋轉不太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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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可以拜託你照顧菡菡嗎？類似保姆那樣子，我會支付你薪水。」蘇醫生突地緊握住我的雙手，掌心的溫熱下潛伏隱動著某種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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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越發用力，「但是我還是學生，明天開學後就沒有整天的時間了。」我的手輕輕扭動，他開始讓我覺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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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仍不放開我的手，「放學後呢？菡菡會一直待在幼兒園裡面等，她讀你們學校的附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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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學校？」他怎麼會知道我就讀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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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在社區裡面常看到你，看過你穿著制服的模樣，所以我知道你的學校是哪間。善德高中，不是嗎？」也許是我多疑了，但是我的神經和他的魚尾紋一樣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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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當然好啊！我放學會去接菡菡，把她接來獸醫診所。」我暫時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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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單手握拳，喜出望外大聲說：「太好了、太好了！」我苦笑配合歡欣的蘇醫生。他的另一隻手還是壓在我雙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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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謐偑，我真的、真的很開心。」被陌生男人直呼名實在很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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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謐偑，看到你，我就好像回到從前看到雅慧一樣。你看！」他整個人已經靠過來，他伸手掏出皮夾給我看裡頭夾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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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中的年輕女人莞爾，小酒窩綴在粉嫩的唇邊，笑容自然地延伸向顴骨線條柔和的雞蛋肌臉龐。小鼻子山根不明顯，延伸去鼻翼卻有可人角度。她的眼睛笑瞇了，睫毛不長但濃，娥眉是和緩的兩道弧。女人想必就是尹雅慧。她給人清新的感覺，蓮花的氣質。她不美，卻很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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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像？我看我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頰上的點點雀斑。我既沒有酒窩，顴骨線條也太清楚，有稜有角的粗眉毛總被說氣勢太兇會嚇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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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謐偑……」他如隻笨拙的豹撲抱上來，這個男人的重量連同他口中被喚得親暱的我的名字壓頂，他枯瘦的手纏抱在我的腰上，隔著多件衣物仍能被蘇醫生火舌般的翻騰情緒舔舐而灼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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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惡，雙手被困在他懷抱中動彈不得。他的一隻腳勾來，我雙腳也被他控制了。蘇醫生搖晃著，不知道是我們重心不穩還是他故意向牆邊走去，我的頭重重撞上水泥牆，一股碎裂痛苦感染全腦門，視線覆上幾圓七彩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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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走……」他以啞聲低語，同時將油亮的額頭貼上我的。他頭顱的溫度，還有他指腹在我肩胛骨的流連，都極致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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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開！」我努力扭動身軀，他卻將我擒得更緊。我聽見一聲小小的呼喊：「把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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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菡！」蘇菡在這裡，我的天啊！「蘇醫生，菡菡還在這裡，你女兒在這裡，啊！你放開我！」該死，他女兒在這兒，還敢對我上下其手，蘇佾家這男人是天殺的禽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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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菡，快叫你爸住手！」我頭轉向蘇菡，只見她愣愣佇立，耳朵接受不到任何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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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頭之際，他趁虛而入將嘴唇依在我耳邊說：「雅、雅慧，別亂動，你從前不是如此的。」那熱氣讓人畏懼地發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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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佾家！」我直接尖叫起來，但我越叫，他將我鉗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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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時不遠處傳來一巨響，碰地一聲，隨之而來的，是風。風像是一大隻手，從門伸出來，門很輕易就被暴力打開。風用力吹開那精神錯亂的男人，他不思議地被勁風吹倒，像是推倒在地，頭撞著了地板。然而，風轉而觸及我肌膚時卻變得無比溫柔，和順的氣流圍繞我，和先前對待蘇佾家的暴力相差甚遠。風輕盈地推我，要我的腳步朝向敞開的門口，我聽見有道男聲喊：「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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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跑、快跑！現在正是逃離的好時機！田謐偑，快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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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行！」在踏出門檻前，我突然想起了什麼，「鳥！」我趕緊轉身捧起那隻烏鴉，生命懸於一線的脆弱的牠，獨眼定定凝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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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菡菡稚嫩的童音尖叫，我只好回頭牽住她一起跑。「雅慧！雅慧！」蘇醫生在診所裡頭大吼，我不寒而慄，又一聲巨響，獸醫診所的門用力且果決地關上。我來不及思考究竟是什麼怪力亂神拯救了我，就拉著蘇菡往街頭狂奔。東北季風如此強大，風聲颯颯，危險之境就此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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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獸醫診所拋在腦後好一陣子後，吸鼻涕的聲音提醒我蘇菡還在我身旁。她想必怕極了，說不定生了心理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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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菡。」我蹲在她跟前。她水霧覆蓋的眼睛完全無神，「菡菡，我帶你回家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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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沒關係，我自己回家。」她回過神來後，意外冷靜，「蜜蜂姐姐，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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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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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搖頭，「我不知道怎麼阻止爸爸，他之前還沒那麼恐怖，今天比較恐怖。」她伸手用袖子抹掉滿臉的鼻水和眼淚，而她的話語，充滿了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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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我之後能來看那隻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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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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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姐姐要好好照顧那隻小鳥喔！」蘇菡語畢便急急轉身，以逃亡之姿奔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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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語音留在唇邊。我沒有氣力去追菡菡，血液似被抽空一搬。我好像在菡菡負荷過重的小小背影上，看到田爙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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